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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44章 拯救(6)

  年轻人改变了嗓音,大声说: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那年轻人的心后来熄灭了。它变成了一块光亮的金属,被人们悬挂在高高的城楼上。所有进出城门的人都必须向它鞠躬。有一天,一个商人偷走了它,想把它拿去进献给国王,听说献上这样一颗心能得到重赏,但商人走到半路就被一伙盗贼打劫了。为了得到这颗被窃走的心,城市的人们和国王派出的军队都来镇压盗贼,在杀完了盗贼之后他们又互相残杀,仗打了许多年,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但是,谁也没找到那颗丢失的心。所以至今,这颗心下落不明。

  造谣惑众,百分之百的造谣惑众,审判官终于皱着眉头说话了:死到临头还这样猖狂,真让我大开眼界!白脸男人急忙打了个手势,两个士兵冲上去用破布把年轻人的嘴堵上。

  那颗心至今下落不明,年轻人一边挣扎一边高喊,谁发现了告诉我一声!

  它是纯金的吗?人群中有人喊。

  也许!年轻人的声音在破布下变成了呜呜声。

  可能是银的吧?又有人喊。

  年轻人拼命点着头,眼白都挣了出来。

  可万一是铜的呢?有人喊,万一是铜的?

  年轻人用脚支撑着想站起来,身后的柱子发出咯吱的声响,两个士兵将他按住了。

  也许那不过是废铜烂铁!人群中一个声音喊,人们哈哈笑了。

  年轻人不说话,眼神很悲哀。他闷闷地喊了一声:不!

  那块布从他嘴里像炸弹一样喷出来,他像狮子一样咆哮着,长头发在脑袋上甩来甩去:不!不!不!我告诉你们,我根本不是快刀队,可如果我不代替,他们就要血洗一个村庄,知道吗,一个村庄——白脸男人和审判官都变了脸色。好像年轻人把他们心口捅了一刀。三个士兵在白脸男人的示意下再次扑了上去,当他们退下来,人们看到,年轻人歪歪地斜在柱子上,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人们是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笑容为什么古怪了:在年轻人的下巴下面,在他的喉结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窟窿,黑色的血正慢慢从那里流下来。

  我想,这就是你说的,他们把他的声带切断了吧?我想是的。可当时我们不懂,我们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你现在到底说够了,说累了吧?白脸男人微笑着凑到年轻人跟前,他的脸色很难看,看得出来那笑容很勉强,他盯着年轻人的眼睛充满黑色的仇恨。你最好节省你那宝贵的故事,留到地狱里讲给小鬼们听吧。

  年轻人瞪着眼睛望着他,嘴里发出吹哨子的呼啸声。

  你现在说不出话了,不过不要紧,到了地狱你仍能说话,那里说话不用声带。那么现在是什么在你的喉咙里叫来叫去呢?是空气。我告诉你一个力学道理:是大量空气透过你气管上被割破的小口子,产生了一定的摩擦力,因此现在发出声音的不是你的思想,而是摩擦力。

  我要告诉你,是你逼我这样做的。白脸男人咬牙切齿,你这个没有幽默感的家伙,过了八年仍没有丝毫长进。

  年轻人费力地呼啸着,那呼啸声变得断断续续,一节一节的。

  这架管风琴太干燥了,它们需要湿润,白脸男人皱了皱眉头,转身对着台下,你们谁愿意送上一碗水来?

  没人做声。

  这些忘恩负义的人们,现在你看到了吧,白脸男人遗憾地对年轻人说,你给他们讲了半天故事,又免费为他们演奏,他们却连水也舍不得给你喝,真让人伤心啊。他摇摇头:为什么人们总要让我失望?为什么美丽的东西总是离我而去?

  白脸男人不说话了,像是陷入了某种让他伤感又恍惚的回忆。台上台下,只剩下了年轻人越来越低的呼啸声。

  你是不是把你该干的事情干完?审判官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皱着眉头盯着白脸男人的目光十分不耐烦。

  白脸男人哆嗦了一下,勉强一笑。

  是的,还是让我们把该干的事情干完吧。他弯下腰,对着年轻人:你不是很想知道那颗丢失的心到底在哪里吗?我告诉你,就在这里,他用手指了指年轻人的胸膛。

  年轻人那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突然像即将熄灭的油灯那样忽闪着亮了一下。

  白脸男人注视着他,眼睛湿润了。他微微一笑,直起身来。

  等我们待会儿将它取出来,就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做的了。

  那个刽子手走上台来。那个刽子手,脑门低矮满脸横肉,一双小眼睛在沉甸甸的眼皮下毫无表情地打量着年轻人。两个士兵扯开了年轻人的衣服。那白白的胸膛露了出来。还是一副孩子的胸膛,没有长毛,瘦嶙嶙的蒙了一层皮,让人觉得那下面小青蛙一样突突跳着的东西根本用不着刀子,用指头一戳就能出来。可他们还是用了刀。那满胳膊黑毛的刽子手将刀在空中一甩,所有的人都看着那柄尖尖的牛刀在空中翻出了一个亮闪闪的圈儿,然后那手就接住了刀。他弯下腰,运了口气,就向那露出来的胸膛扎了下去。年轻人的身子向上一挺呼啸声猛然大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像一扇生了锈的铁门被人不停地拉开又关上,关上又拉开。所有的人都捂上了耳朵,所有的人都盼望着这声音赶快结束,可这声音就是不结束——谁也不知道刽子手是用了什么办法让这个声音持续下来的,很可能他并没有真正扎进去而只是在那可怜的胸膛上犁起了地或是绣起了花。随着他的动作的快慢起伏那关门声也时快时慢此起彼伏,一摊浓浓的血也从他的脚下弥漫开来流下台子,这使得他像是站在一块红布上进行着一场表演,偶尔,他会停下来,那呼啸声也戛然而止,可当他再次动作起来时那声音就会奇迹般地再次升起……汗水湿透了我的脑门顺着我的眉毛流下来,如果说那年轻人是被刀子割着那么台下的人就是被这叫声割着,这叫声和那刀子是同样让人疼痛让人无法忍受……

  有人大喊一声。

  所有的人都静下来。所有的人,包括我,都朝那个人看去。那是我三叔。我三叔,这个老实本分的庄户人,这时走了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走到祭坛跟前。他说,我来。我要给他喝水。审判官皱了皱眉头。但是白脸男人看了看三叔,我三叔发现他嘴唇毫无血色,神情木然。他点了点头。

  我三叔将一碗水凑到年轻人嘴边。那张已经被疼痛和汗水折磨得肿胀起来变了形的脸上,目光陌生地望着他。三叔竭力不去看他胸膛下面——那破膛而出五颜六色的一堆正热气缭绕突突跳着浸泡在血里——我的三叔,他泪眼。三叔轻声说:喝吧,喝了就好了。也许认出了三叔也许听懂了三叔的话,那年轻人的喉结动了,那已经断裂的喉结动了,三叔倒进了水——那些刚从嘴唇进去的水,又从喉咙下面流了出来,挂着淅淅沥沥的血丝,变成了红色的小溪。

  之后,他就永远地安静了。

  三叔告诉我,他在水中放进了白泡树花。他在上路前就准备好了的,白泡树的花瓣。三叔说,这就是他这个老百姓能为年轻人做的惟一一件事了。

  13

  我一直没有提到那个名叫“赶尸”的风俗。在我们这一带,这古老的、秘密的风俗只有很少的人有机会目睹。它起始于何时它的来源已久不可考,但老人们告诉我,在高山上,在荒蛮的密林中,那些无亲无故的外地劳工在死去后,就是用这种方式运到山下的。用这种方式可以节省搬运的人力和费用,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地方,每一个人手都是非常宝贵的。

  仪式通常在夜深人静时分在一个开阔的路口秘密举行。一般人严禁偷看否则要遭极严厉的天罚。尸体通常是三、五、七具一组被赶下山的。为什么必须是这些单数?掌柜的说也许是取“势单力孤”及“孤单”之意吧。鬼魂们感到自己势单力孤,便会打消报复的念头。

  掌柜的警告我不许去偷看。掌柜的说,如果我偷看了,眼睛就会烂掉。掌柜的说镇上王老五的眼睛就是这样烂掉的。

  在他们死去的第三天,夜深人静,我守候在从小镇通向江边的盘山路口。不知过了多久,暗中传来了呜呜的喇叭声和脚步声,我便看到那些人来了。那是一些神秘的人物,白衣白袍长发披散,而且都戴着面具,那些面具有着一模一样的黑森森空洞的眼睛和惨白的呆呆的脸,就像旧戏里阴间的溺死鬼。他们走动的样子也像是溺死鬼,步子一顿一顿的十分僵硬,那呜呜喇叭声更像是一群鬼魂在嘤嘤地哭。他们抬着三具棺材慢慢走近。他们将棺材放在地上,喃喃的祈祷之后向天空撒下了纸钱,之后就掀开了覆盖在棺木上的白布。白布下面躺着神父、年轻人和两瓣。他们被一个个拉起来。他们先是东倒西歪有些趔趄,但是在面具们的示范下很快便站稳了。

  我目瞪口呆。我知道这些面具和仪式来自一个古老的风俗,这风俗是为了防止被赶下山的尸体鬼魂辨认出他们再回来算账,可是眼前的景象倒像是神父他们几个活人被一群鬼魂劫持了。是的,神父他们是活的。这念头使我一下子恍惚起来。我分明看到神父抖动着鹤一般的长腿不小心跪到地上,在跪到地上的刹那他伸出手支撑住了自己的身子,重新爬了起来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两瓣站不稳时他还伸出手去扶她,他总是抢在那些面具们前头去扶她,这兴趣盎然的工作使他高兴得连最后一颗大马牙都笑得露了出来;我看到年轻人专心致志地扒拉着自己肚子里那沉甸甸的一摊——它们的一半连在他的腔子里而另一半被一块红布托着——他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肠肠肚肚像扯烂葱叶子一样噼噼啪啪地扯下来扔掉,最后只留下一样东西鲜红红的活蹦乱跳,他将它捧在手上左看右看就像看一个情人怎么也看不够,直到它蹦跳着要逃走才赶紧抓住它包进红布——这东西是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还有两瓣,这个风骚女人啊,悠悠忽忽地一会儿想站在年轻人身边一会儿又想站到神父身边,最后让她站在两个男人中间她才微笑了。最可笑的是年轻人和神父,都争着要打头站到最前面,当面具们最后选中了年轻人时神父无奈地摊开手耸了耸肩,而年轻人将那团红布像运动员举奖杯那样高高举了举,好像是说,我有它,你们有吗?

  鼓声低沉,喇叭呜咽,现在他们站成了纵的一排,现在他们的腰间就像划旱船那样绑上了两根竹竿。他们的脑门都绑着一根红线,拴住他们的鬼魂以防逃跑:一个面具手持一根桃木长剑指着大路的方向,另一个面具将一把一把的大米撒向大路,轰隆隆的鼓声更大了,面具们齐声喊道:时候到了,该上路了!上路了!上路了!

  一个面具将神父们的脊背轻轻一推。神父他们,便迈开了双腿。

  我看着他们越来越近。走在前面的是年轻人,两手紧紧捧着那团突突跳动的东西,神色庄严两眼乌黑,腰肚瘪进一块使他显得弱不禁风但腰杆依旧笔直;接着是两瓣,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血污,她的头发梳得铮亮面孔洁净,一束小小的海棠花在她的手中跳荡着(我开始猜测这海棠花的来历,我想到了掌柜,昨天我在他的桌上发现了一束这样的花);最后是神父,他的长发和胡须在晨光中飘动,额头平整光滑像个孩子,他的手里也捧着东西,那是他的福音书。他们的目光笔直地朝我射过来,但是却没有看见我,他们经过我却没有看见我,他们的目光穿过我看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那是一个我不知道和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光亮,那是我从未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脸上看到的光亮;而且他们的步伐也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么整齐,那么有力,又那么沉重,就像三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刷刷刷,刷刷刷,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在两根竹竿的校正下,这整齐的步伐一会儿就经过我,朝山下走去。

  对了,我要告诉你,他们脖子上都套着花环——我所见过的最长最大也最美丽的花环。它们用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纸钱组成,中间还夹杂着白泡树的花瓣。这空前庞大的纸钱和花瓣,我想,一定体现了我们镇上少有的慷慨。

  我用目光追寻着他们。我看到他们如何昂首挺胸地下了一个又一个台阶,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直到最后,来到了江边。

  江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在黎明前闪烁着粼粼波光。天地幽暗,寂静无声,就在这黑暗中,在水天交接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出现了。那是一条小船,一条黑色的独木小船,悄无声息地向他们驶来。小船上空无一人。在夜色中,这神秘的,空无一人的小船就这样抵达了岸边。我不知道神父他们是怎样登上那只船的,几乎是眨眼间他们已经在船上了,接着那船便掉转头向远方驶去……

  可是他们向空中抛出了什么?是他们拿在手中的,花朵、福音书、还有那颗心——它们缓缓上升,上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鸽子,转眼间又变成了无数雪白的鸽子,现在有无数的小鸽子在天空中飞了,不,飞的不是鸽子,而是一大片数不清的旋转的雪白的花瓣——我看不清了,因为一片奇异的光亮和歌声就在这时从江面上升起,恍惚间那些鸽子或花瓣纷纷扬扬从天而落,形成了一道晶莹璀璨的拱门,神父他们的小船便飘了起来,飘进了这拱门,他们的身影在拱门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化作了那些鸽子和花瓣的一部分,化作了一片晶莹的光亮……

  天亮了,天地间苍茫一片,惟有江水仍在流着。

  2000.12.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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