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梦的诞生

　　“大体上，是明白你想干什么了……总之就是一个天平两个砝码，一边人类一边自然，现在人类这边超重了，快要沉下去了……”少年挠着满头的金发，同色的瞳光仍然不甚明朗，“可以，这么，理解，吧？”

　　废墟之上的荒芜，是人类文明的坟冢。少年拂过眼前飘扬的长发，乌丝如墨散落在手心里，和这个紊乱的世界一样。贝齿锋唇，唇齿开阖，如同开阖一扇厚重的门，少年的灵魂推门而出，如他簌簌的长发般轻舞：“我太小，世界太大，而这么小的我要改变这么大的世界，你会相信如此虚妄的事情吗？”

　　“为什么不信？”少年抬起金黄的瞳孔，“蚍蜉这么渺小，古树这么庞大，还不是一样有‘蚍蜉撼树’。关键在于，这个世界，是否是那颗腐朽的古树。”

　　“那你认为呢？”簌簌的发丝切碎了两人之间的视线，钢筋铁骨的废墟之上是山岳倾崩的遗骸。

　　“我认为它是。因为它杀掉了我的故乡。”金瞳下的口齿秒答出来，就像是早已习惯了的条件反射。

　　“那么你可准备好了？因为我们将要站到天平的另一边，撑起沉下去的人类。”少年抬手束起肆意曼舞的长发，扬起锋利的下巴挑开桀骜的眉宇，“也许我们的分量不够，要消减整个人类的分量；也许我的力量不够，要用掉你的力量。”

　　“废话。”金黄的瞳孔是黑夜迷途上指路的灯火，“我们是自然选择所留下的使徒。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凭什么和你持有同等的身份。”

　　“那么就约定了——我们一同的梦。”修长的五指握住厚实的大手，少年相视而笑。

　　“话说回来，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分量和力量，才能把沉下去的人类撑起来？”

　　“就是这个梦的……分量和力量啊。”

　　波涛拍击的崖岸，水花打湿了他的眼；风声簌簌的树涛，飞叶划伤了他的脸。少年捏碎了手上的耳麦，眸子里倒映出相同的光景——克里联邦辖域的破灭葬在泪光之下，倒像是水晶棺椁装点的盛大典礼。

　　少年开始奔跑，发丝阴霾了额前，飘扬得如同曼舞——不管他是龙嵬还是徐鲚，此刻他们都怀有相同的念想，在爆风愈烈的战场上洒下同样易碎的泪光。

　　“别伤心，我会替你代管你的鬼才和兵器，以及整个你妄想中的世界。再见了各位，人类欲望的失败之作……”漫天飞舞的截音散布着镇魂的曲调，然而所有的声音都离少年越来越远，不管暴风的呼号还是树涛的哀泣，无论红莲的沙哑还是海潮的悲鸣。

　　两架满载核弹头的截音，在高空中划过破裂的音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倒影在少年的瞳孔里——蘑菇云以极其迟缓的动作舒展腰身，爆风打着哈欠慢慢生长。

　　“徐鲚，最后还是黄雀赢了啊。”这句话，破碎在司马遽的唇齿间。

　　“诞生吧，我们的梦。”这句话，绽裂在龙嵬的笑容里。

　　烟尘尽逝，埃茫归土，崖岸被夷成浅滩，树海连尸骨都没剩下。然而虚空之下、焦土之上，白骨森森的少年凌风而立，乌丝变作白发，上身的衣服全部焦化四散，露出古铜般的肤色。

　　高空坠落的龙嵬，背上一双带着血丝的骨翼缓缓展开，很难想象刚刚就是这对血骨的翅膀完全隔绝了爆炸。而此时此刻，血丝密布的骨翼完全伸展，竟然整整有五臂之长，破空振翅赫然带着曼舞的白发腾空掠起。

　　趴伏在焦土上的徐鲚，浑身被骨刺包覆，如同嗜血的野兽披带上了血污斑驳的银铠。四肢着地的他，嘴里呜咽着低沉的咆哮，沾满白丝乱发的脸上只剩下狰狞的线条，一如野兽瞪视着猎物的面貌。

　　两人相似的，不止是雪丝苍苍、肤色古铜、白骨森寒，还有那同样绽放着嗜杀的眸子，以及瞳孔里六瓣狭长的栀子花。漫天飞舞的红色截音，成了花蕊上流过的露珠，轨迹一如晨露水痕，清晰得分毫可见。

　　“败作就是败作，再怎么异变也不会改变你们鲜血淋漓的躯骸。全番队听令，弹幕齐射！”司马遽捕捉不到轨迹的声音漫天回旋，无数拉长尾焰的轰鸣铺满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

　　吼——

　　野兽般疯狂的咆哮，不带一点思考后会留有的迟疑，飞跃起来的少年硬生生地徒手撕开了几架低空飞行的截音，轰然巨响的爆炸不能在他们身上留下哪怕一点点的痕迹。

　　“怎，怎么可能？他们看得见截音？”司马遽的声音终于在惊愕中渐渐颤抖起来。

　　只剩下半截的天崛科技大楼里，马启斯带着其余成员撤到地下控制室避难。监控仪器全毁导致他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加之此后龙嵬布置的行动方案全是“确保成员安全”，因此他只能反复点名打发时间。

　　“勤。”没人回答，“勤？”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找到了。

　　“淼。”没人回答，“淼？”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没找到。

　　马启斯挠挠后脑勺，凑过去问依然神情恍惚的勤：“淼刚才一直和你在一起啊——她现在去哪了？”

　　繁复的发髻早已散乱却仍未梳理，淡紫的长裙还是淼帮她换上的。勤看了马启斯一眼，没有说话又继续低下头去，眸子里的光从四天前开始就没有聚焦过。

　　“诶，算了。”马启斯摇摇头站起身来，“你们谁看见淼了？”

　　爆风猎猎衣裙，一身素装的淼，坐在弯折的钢筋上，身下是残垣断壁的半截天崛科技大楼。林海的灰烬污浊了她晶莹的泪光，少女烟波浩渺的眸子里沉浮着名为悲伤的杂色。

　　“司马遽啊——对于人类的欲望来说，他们的确是败作；但是对于自然的选择来说，他们却是绝对的杰作。”淼的声音，空洞缥缈，仿佛不存在于任何一个时空。

　　“梦已经诞生了，将军宝库也近了。不要让我等太久哦——徐鲚龙嵬。”声音里仿佛也有一片碧蓝的水波，那是清晰的视野里无法看到的浩渺。

　　裔华海域，岛屿以西。

　　“全军——提高高度，拉开距离！”虚立在战场影像上的司马遽单手扬起，口中沉声：“这些怪物。”他的脚下，灰白的海面上，是披带森白与污红的野兽，凶睛里嗜杀的光仅仅是看到都让人胆寒。

　　呜呜——

　　低吼的声音滋生在野兽的喉腔里，像某种外来入侵的植物，泛滥且剧毒。不知何时天空也被它同化，开始低沉地咆哮，云气遮蔽了本来就不甚明朗的阳光，细密的雨开始窸窸窣窣地下。

　　“暴走后连天候都能控制了吗？”司马遽眼角抽搐，兀自地言语着：“但是，你难道想用雨水击坠所有的截音？”

　　“诶呀——老爸。怎么连你都亲自上场操作截音了？”洋溢着少年气息的脸庞出现在左上角的窗口里，司马遽的视线却没有的一丝偏移，“管好你的分队。上次一下损失两千架截音，我还没找你算账的。”

　　“呀呀老爸真扫兴。”少年嘟着嘴熄灭掉了窗口。

　　“不可能的，雨点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截音，如果下场雨就能让我全军覆灭，那得是多快的雨？”司马遽讽刺地笑着，嘴上重复出心里的声音似乎能让自己安心一点。

　　虚空之下、污海之上，野兽终于动了。抬起六瓣狭长的栀子花瞳，上面闪烁着完全没有理智的异芒，野兽的咆哮顿时撕裂天际，化作虚影的身形也随之消失。通过计算机处理后的光学影像上，可以看到骨刺银铠的野兽放缓了数十倍的动作——惨白的虚影闲庭逸步般地踏上坠落中的雨点，然后雨点加速下落、它加速跃起。如此以往，惨白的虚影纵然没有翅膀，却仍然能够在高空中来去自由。

　　轰轰轰——

　　一连串的爆炸在司马遽耳边炸响，弹射穿梭徒步虚空仿佛步履平地的野兽，肆无忌惮地把满天的截音拆成漫天的碎片。被它踏过后加速的雨点也成了高空中的凶器，毫秒之间就能洞穿一架截音的翅翼。

　　隆隆隆——

　　司马遽的手抬到一半停住了，喉腔里的喝令被他硬生生吞回去，只剩下呼吸中不甘的声音。

　　“下令全军，裔华这边也撤退吧。”

　　翌日，忠陆，根。

　　连残骸也不剩的废墟，只能称之为荒芜。而忠陆71、72、73区唯一的残骸就是断了半截留下半截的天崛科技大楼，所以这片土地还能勉强被叫做“废墟”。透过万里之上的观测卫星，司马遽还能在这片土地上做些无谓的思考。十个小时前的景象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那个巨大的华丽的犹如恒心坠落的火球——名叫“龙嵬”的生物兵器点燃的太阳。

　　不是因为那份惊变让脑部记忆区印象深刻，而是眼睛直视太强烈的光源就会在事后留下遗症。

　　“他们到底是什么？”无已经在自己身后踱步了不知多长时间，总之从回来到现在就一直没停过，“两个人，不对，两只怪物，就干掉了近万架截音——我们三分之一的军力啊！”

　　“裔华集中营的资料幽半年前就入手了，你们三个也都看过。‘未知’基因段虽然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但是那次刻意为之的泄漏事件所播下的种是半成品啊。”司马遽十指架起前额，轻轻地阖上眼，“也就是说，一年以前，自然选择留下来的三个少年，其中包括徐鲚，他们身上的‘未知’基因段应该还都是残缺的。既然是残缺的，就不能称之为真正的‘未知’。因为他们身上所有的可能性都可以被计算机演算出来。这些演算结果，就是裔华集中营的最高实验情报。但是它在半年前就被我们入手了。于是我才能根据这些生物兵器的战斗力数值，编排这一场歼灭战，其中就连徐鲚通过奇谋能够获得的侥幸也预算进去了。”

　　“但是还是失败了。”抬眼，司马遽长舒一口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徐鲚自我完善了身上的‘未知’基因段。”

　　“也倒是。脑袋里装着领先当今两百年的科技，完善下裔华一直以来暗自奢望的生物兵器，也不是不可能。”从来都是和背景一样沉默的幽终于开口了。

　　“呵——”无蓦地停下脚步，像是忽然想通了一样轻笑，“既然对方都已经是‘未知’了，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再战下去？无论什么样的预判、计策、筹备都毫无意义嘛！”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司马遽靠进椅背里，侧过脸看他，“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一种东西能够对抗‘未知’，那么就只有‘未知’本身了。”话音和视线一同消弭的方向上，是庞大漆黑里蕴藏的未知。

　　同时，忠陆，天崛科技。

　　“龙嵬他们到底怎么了？刚刚那样子你也看到了。狰狞得吓人，完完全全就是头野兽。”马启斯对着荧幕上的张仲吞吞吐吐。

　　“不过正是两头野兽救了我们一命，这点你不得不承认。”张仲默然垂下视线，落到身边昏迷不醒的徐鲚身上，“好在没什么伤，只是脱力昏过去了。”

　　“应该说还好脱力昏过去了，要不然谁敢接近他们啊？徒手拆了将近一万架截音啊——一万。”马启斯往嘴里塞了块起司面包，以免口腔继续抽搐，“好在昏过去以后，头发恢复正常了，皮肤上的古铜色消退了，那些害怕怕的白骨也缩回去了。只是……胸口上这东西是什么？”说着，马启斯食指划过荧幕的左上角，拉出一张图片，上面是个认知范围外的字符。

　　“算了，比起这个，克里联邦辖域有消息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通讯。”荧幕里的张仲和荧幕外的马启斯一齐低下了头，“也就是说……克里联邦辖域全员……”

　　“还没有证据不是吗？”马启斯猛地抬起头，为了阻止他说下去，也为了阻止自己想下去，“还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死亡不是吗？”

　　张仲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诚心地想要默认他的话。

　　刺啦——

　　“各位‘天’的成员，现在由我来说明这次的战术……”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电子音，地下控制室所有的荧幕一齐打开、切换、浮上病房背景下龙嵬桀骜的神情，“逆转战局的‘梦的诞生’。”

　　“神历1995，世界灾难之年，在那之后不久我邂逅了雷绪，共同创立了最早的‘天’——这是你们都知道的。那么一直隐瞒的你们的——就是我们身上的‘未知’基因段的真正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