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逝者如斯(3)

　　女孩终于晃过神来，身边还是昏暗的房间，而非午后光芒万丈的校园。少女席地坐在自己对面，依旧是那双湖光满载的眸子，以及表情淡淡的脸——黝黑的肌肤反倒更能衬出明眸皓齿的感觉。

　　“想什么呢？”疑问句里没有一点疑问的味道，十二岁的少女始终看起来比十三岁的女孩大一些。

　　“以后还是叫‘赝’吧，‘莺’会让我想起些……不好的东西。”女孩说得很别扭很踌躇，举棋不定却还得落子。

　　“‘雁’不是更不好？”转过身去收拾行李的少女又回过头来，笑得有点讽刺，仅有一点。

　　“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走吧。去‘天’的裔华辖域。不过之前还得小憩一下。”少女回过身继续收拾行李，说话依旧不带语气。

　　“为什么？”

　　“因为男孩子们在外面有场小战要打。”

　　“龙嵬，不好了！司马遽的全部军队朝着天崛科技，集中突进过来了！”马启斯在荧幕对面已经乱了阵脚。

　　“只有天崛科技受攻击吗？看来他瞄准了这里截音量产还没规模。不过明知三个生物兵器都在这里还要突过来又是什么意思？真的对自己的生物兵器有把握到了这种程度吗？”龙嵬右手食指抵在唇底上，弯折出显赫的锋利，“不管怎么说，我和徐鲚先出去看看，天崛科技的六十三架截音边境待命，准备执行对军D2、E5方案。”

　　“等等龙嵬！你忘了雷绪被砍成什么样了吗？”马启斯忍不住站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

　　“当然没忘，但是雷绪当时是在地下，无法使用‘未知’基因段的表现型。而现在不一样了，元素可以被施用。虽然不排除对方也可以使用元素，但是我最早的调查也不是白做的——通过自然选择的人类只有我们三个而已。野兽总不会使刀子吧。”显然龙嵬这幅说辞没什么说服力，马启斯依然紧绷着神经，目光里没有半点放行的意思。

　　“我知道了，会小心的。这次没有什么惊悚的置之死地的作战计划，一切以安全为重。可以了么？厨师大人。回来要为我俩接风洗尘哦。”龙嵬抛下这句话，拉着徐鲚从窗口飞跃出去了，长发如舞。

　　“其实安全出击的把握，应该是‘当时敌人并没有敢冲出‘根’继续追击雷绪，所以能够断定祂们还是惧怕元素的’。你为什么不和马启斯直说？”长风猎猎里徐鲚看着龙嵬脸上锋利的线条。

　　“因为只是他的那份担心，都能让我觉得开心。”龙嵬转过头来笑，此刻才真的像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孩子，“这个解释可以吗？”

　　“嗯……可以的吧。”

　　忠陆，地下，根。

　　“是不是太贸然了？”无拉了拉蓝白相间的帽檐，看向司马遽被荧幕的光打亮了的半边脸，“皇帝的力量虽然足以重伤孟生，但是是在‘未知’基因段不发动表现型的前提下……而现在，天崛科技的两个孟生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元素。”

　　“皇帝？在我看来，她只是个缺少人照顾的小女孩，和淼和莺和万万千千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女孩没有丝毫分别。你只要给她们一点点照顾，就会被当成神来信奉。”司马遽对上无的视线，笑得风轻云淡，“当然，我不是她信奉的神，但是她相信自己的神指引她来到这里，也指引她走上战场行使正义手刃仇敌……对此我能说什么做什么呢？只能在利害一致的时候旁敲侧击而已。”

　　“皇帝……不可驾驭吗？”幽语声幽幽。

　　司马遽苦笑摇头，看向荧幕上飞驰的虚影，谈吐淡淡：“当然不能，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根据裔华集中营的资料来看，她们姐妹是万千‘培养体’中唯一成功的一例，但是也仅仅限于体质上，在精神上依然有缺陷——姐姐勤具有独立的思考和感情，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妹妹惰虽然思考可控，但却是需要刺激来喂养的怪物，嗜杀成性天生凶残。姐妹俩以双重人格的形式存在于同一具身体里，不过好在姐姐始终占有主导权。”

　　“话说回来，当时裔华方面还是认定这是个失败之作，于是趁妹妹意识苏醒的时候让她自服生物毒，一旦杀性再起就直接毙命，而在裔华集中营那种地方没有杀性就等于板上鱼肉……但是仍然失败了，因为她的第一个神——叄簿出现了。随后裔华方面抽离了妹妹的人格，把掌握人类迄今为止全部知识的惰作为皇帝来培养。于是就有了昨天的裔华首相‘INERTNESS’。”司马遽翻手调出一个页面，把资料划到最底端，上面出现了雷绪的头像，“没有了妹妹的第二人格后，勤也渐渐正常了，最后在这个人袭击裔华集中营的时候成功脱逃。这个人，叫做雷绪，是徐鲚的生物兵器，出现时间竟然早于徐鲚加入中央军事研究院的时间——可见‘天’的行动是早有准备的。”

　　“这个雷绪，是勤的第二个神，因为他帮她摘除了生物毒，直接或者间接地给了她裔华集中营以外的世界。”司马遽忽地嘴角上扬，意蕴悠长地咀嚼着言语：“这也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勤似乎并不知道他在上次战役中的死是作战需要的假死，而为此意志动摇，被刚回来的妹妹惰占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主导权。”

　　目光转会荧幕，晃动的虚影已经肉眼不可辨了，司马遽却仍然笑意悠长：“从几个小时前她撞见孟生开始，整个人就处于嗜杀暴虐的状态了，如果我们不配合她的动作出军，难道让她独自冲出去，被对方阵营的两个‘移植体’撕得粉碎吗？”

　　“原来如此，给她面具是为了这个……”无侧过脸，冷笑得很快乐，“这么说，您还怜香惜玉大慈大悲喽？”

　　“哈哈哈哈哈——要是我不对现在的世界大奸大恶，怎么对未来的世界大慈大悲呢？古来帝王，孰人不奸不恶？”司马遽倒像是真的听见了夸奖，笑得肆无忌惮，“再者说，对敌人的慈悲就是对自己的奸恶。如影所说的，再不速战速决，让徐鲚开发出克制截音的战争兵器，我们就真的永远和胜利告别了。”

　　忠陆辖域，天崛科技。

　　炽白的天光泛滥在乌黑的废墟之上，赝跟在淼身后缓慢地走，像是在参观一座庞大的坟冢。赝不知道淼要去干什么，所以只能将此行称为漫无目的。其实世界上很多人的行动都是漫无目的的吧——要么自身没有目的，所以为求生存只能跟着有目的的人；要么自身有目的却无力达成，所以还是只能为求生存去向别人的目的。

　　自己是哪一种呢？

　　“死了，祂们都死了。”淼不带感情的声音把赝拉出了自己的思考，“毫无例外的，都死了。”

　　“什么死了？”赝被吓到了，慌慌张张地向四周望。在淼面前她总是像个小孩，随便一点东西都能心惊肉跳。哪怕她曾经不管心里多么风起云涌，脸上都能平和地笑。

　　“这些树、这些花、这些动物……”淼一处处地指着早已虚无了的焦土，仿佛能看见昔时的草木花朵和动物，“祂们都死了，就在那轰隆的一声里。”

　　赝能感觉到，淼空洞无神的眸子并没有在看自己，就像她虚无缥缈的语言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走了，这边。”赝晃过神来的时候，淼已经找到了去处，朝她招手，拉她下去。

　　借着手上“微型”的光，赝可以看得出来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狭长的甬道，坡度陡峭。

　　“哟——淼，终于来了，嗯？她是？”马启斯从甬道尽头的小门后面探出头来，狐疑地打量着淼身后的赝。

　　“原情报部伊阿克西·雁的妹妹，真名是伊阿克西·莺，现在改名叫做赝了，赝品的赝。”淼随口说着，拉门进去。

　　“哦——想哥哥了啊……”马启斯话还没说完，就被擦肩而过的赝狠狠地瞪了一眼，“前辈，请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哦哦，知道了，不好意思啊。”马启斯一边挠头赔笑，一边低头装傻。

　　“怎么样？上次从忠陆首都运来的生产器械没什么问题吧？”淼跨过小门，像是跨入了另一个空间——一具具庞大的机械整齐排列，一眼望不出有多少，然而面前的空间却仍然显得很空旷。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这些家伙可比特洛克兄弟俩捣鼓出来的可靠多了。再加上硫祁、驹趋和裔华的技术人员，徐鲚的新项目完工也有望了。”马启斯跟到淼背后，从挎包里抓出一只和扳手相处良久的起司面包，“要吃吗？”没趣地问完，然后没趣地塞进自己嘴里。

　　“徐鲚的新项目——悬陵，悬浮的陵墓吗？”话音里还是没有丝毫起伏，淼转身抚摸手边的庞然大物，“超越截音的光动力设计，用星球引力作为动力和武器的超级兵器，有了它的话，离‘将军宝库’也不远了吧……”

　　“是啊——‘将军宝库’，‘天’成立、存在、行动的最终意义。”马启斯不禁开口附和，面包渣里的声音也渐渐悠悠。

　　忠陆辖域，边境。

　　“这是什么速度？！”脑海的波涛席卷过全身上下，徐鲚在残垣断壁的废墟间飞驰，“居然在孟生眼的视野下都是虚影！”

　　咔啦——

　　黑亮的光拉平了已经倾颓的断壁，白凯森森的罗刹面具迎面而来，水元素的护卫赶不上魅影般的刀光。

　　轰隆——

　　赤色灼灼的短针及时赶到，然而苍白的虚影却在爆炸的前一秒完全撤出了后一秒火焰蔓延的范围。

　　“龙嵬，你到底是在打祂还是在打我？”灰头土脸的徐鲚剧烈地咳着嗽。

　　“刚刚只是吓跑祂而已，根本就没质变，否则那么近又没防御的你早没命了。”龙嵬紧挨到他身边，六瓣狭长的栀子花瞳警惕着周围，“用孟生吧。天上还有那么多截音，不快点速战速决，‘屏’就要撑不住了。”

　　“诶？可是会没意识掉的……”徐鲚犹豫地看着身边飘飞的长发，“只是发动眼睛就已经感觉怪怪的了。”

　　“祂来了，没时间了！”龙嵬造成的耳鸣还在嗡嗡响，白骨的双翼却已经伸展开翱翔，“就体质来说，祂绝对强于我们！不要保留，把孟生完全叫醒，让元素彻底发动——我们才有可能杀得了祂！”龙嵬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野兽的嘶叫——斗技场上决定生死的搏杀怒吼。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徐鲚全身上下开始涌上古铜的色泽，乌发阴霾正在变作白发苍苍。

　　黑亮的光切割了视野，却在毫秒之后被抛开千里。血色花瞳狰狞的野兽叠影如幻，手指尖生长出来的骨刺变成嗜血的凶器，和黑亮的长刀在一秒之内碰撞了千万次。

　　轰轰轰——

　　野兽头顶上绽放开盛大的礼花，森白的骨翼把漫天飞舞的红色截音拆得粉碎，坠落的尘埃埋掉了铺天盖地的萤火，成为新的铺天盖地。

　　“快让天空下雨！快点和祂拉开距离！不想被祂砍成雷绪那样就飞起来！”雪丝飘扬的野兽振翅高飞，却对着地面吼叫：“我知道你听得见的——徐鲚！”

　　吼——

　　折断了指尖的骨刺，弹开斜飞过来的锋刃，地面上骨甲浴血的野兽仰天嘶叫，顿时乌云齐集暴雨倾崩。侧身闪开划伤了颈肩的锋芒，野兽飞跃而起，踩着坠落的雨点，以加速它们的坠落为代价平步云间，掠影叠魅。

　　“释放技，炎舞。”轻轻地唱诵在白骨的翅翼间浮动，当无羽的翼伸展翱翔的那一刻，无数赤色的短针如同坠落的羽毛般漫天而下。

　　轰轰轰轰轰——

　　血色的礼赞是火焰的颜色，地面上飞速躲闪的苍白魅影渐渐被这场盛大的宴会埋葬掉，只剩下爆鸣声中暂时失去了听觉的宁静——干干净净的宁静，仅仅留有一片苍白的宁静。

　　‘屏’的安全范围之内，刚刚脱离了治疗仪器的少年，踱着不安的步伐走在爆风烈烈的场景之外。他的脸上僵硬了神情，没有一丝胜利礼花映照下理所当然的亢奋，因为象征永恒约定的栀子花瞳里倒映着破碎面具下少女的脸……

　　“勤？”

　　以及少女渐渐倾倒下去的瘦弱身影，和渐渐在风中化为齑粉的苍白武士凯。

　　“勤——”

　　“即便逝者如斯，你也必须走下去，对吗龙嵬？”肆虐的暴风吹乱了烟波万里的浩渺，承载它的瞳孔蔓延出不可收拾的水光，却诡异地像她空洞的声音般平静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