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水中三子

　　七彩的树叶，飘荡在蔚蓝的波面上，少女享有着水下的视野，却能看得见没有水的世界。

　　烟波万里浩渺的眸子，终于融化在了真正的烟波里，成为很深很深的浩渺。少女感觉自己一直在朝着海底下沉，却能看到水面上的世界越来越清晰。

　　盘虬的根牢牢地织结在水面上，一点一点扎向海底的土壤如同缓慢的拥抱，生怕弄疼怀里易碎的物品。没有一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随风却固执著各自的摇摆，看似整齐规律的树涛阵阵其实存在着万千的变化，每一次都在强调着不同。

　　“你是谁？”水下浮游过来一张完全相同的脸，少女却没有丝毫的讶异，只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淼。”

　　“你喜欢叄簿吗？”水波就像一面镜子，却照出了不同的口型，“喜欢。”

　　“你喜欢徐鲚吗？”双束过肩的发丝飘扬起来，柔软得仿佛海草，而另一个自己的胸前却是安静垂落的乌色，“喜欢。”

　　用“你喜欢”为开头，敌对势力双方的成员名字为对象，“吗”表示疑问，她又问了她很多个问题。答案全部都是，喜欢。

　　“喜欢徐鲚的你是真的，还是喜欢叄簿的你是真的？”侧边又漂过来一张她平躺的脸，依旧平静无波，“希望人类改变自然的你是真的，还是渴求自然宽恕人类的你是真的？又或者，绝望心痛到亲手毁灭的你是真的？”

　　“都是真的。”少女无声地笑笑，唇角的弧度很浅却很锋利。

　　“我呀——喜欢叄簿把我当小朋友照顾的样子，喜欢徐鲚把我认作同类彼此取暖的温度，喜欢无单方面的思想教育，喜欢雷绪每次都来圆场的傻笑，喜欢幽和勤一样的敏感疼痛，喜欢张仲依赖龙嵬就像影信赖司马遽……希望自然被人类变得温和，就像小时候的我把阿教训得很乖巧；渴求自然不要跟人类斤斤计较，就像村民不会排斥甚至特别宠爱拥有外人血统的我；绝望一直繁衍战场生生不息的人类，就像痛恨说着‘守护’却制造更多‘需要守护的东西’的爸爸和叔叔。”少女撩开把视线错位了的发丝，清爽大方地开口呼吸，仿佛忘了是在水下，又或者这是不计代价的无拘无束。

　　“为什么非要问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祂们全都是真的我，自己亲身经历的时间没有一点虚假。”少女看着两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具有不同动态的脸，无比地坚定祂们就是自己。

　　“还好，你没有回答，谁都不是真的。”另一个侧面浮游过来第三张相同的脸，少女意外地觉得这种怯怯的口气很熟悉，却不是对自己手足感官的那种熟悉。

　　“说全部都是真的，总比，说全部都是假的，要好吧。”第三张脸上低落的表情毫无掩饰，视线悲伤地垂落到看不见的海底去，“不过，说喜欢我和喜欢他们一样，还真是很受打击。”她笑了，笑得很轻。

　　少女全身僵住，第一次动摇了。

　　“你是……徐鲚？”幽深的水下世界，蔚蓝延伸得很遥远，少女的声音在发颤，“怎么，可能……”

　　一阵风带着彩色的叶子拂过水面，波纹晕开到了他们这里，三个少女的“镜像”纷纷变幻了形貌，脸上没有表情的面具依次飘落，露出三张神情各异的脸。

　　雷绪嘻嘻着笑得一如往常，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了雪亮的长刀，可是本来应该罪孽卓著的刀刃上却没有新鲜血液的痕迹。

　　“我用的是刀柄啦——在‘根’内部进行全面攻略战的时候。”说着还捏起刀刃，在金色的瞳孔里摇晃刀柄。

　　“为什么？”少女愣愣地开阖口齿，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什么。

　　“现在，是你给毁灭系统，输入完验证指令后的第六天。”徐鲚说话的声音还是很轻，“这里，是你‘同步的思考’的世界。也就是说淼，你昏迷了五天，这五天我们都和你保持着‘相处’的状态。”

　　“不可能，我和你们怎么还会存在？世界已经……”淼开始有些慌乱，没有表情的脸第一次绽裂开恐惧。

　　“世界还好好的啊，人类也还好好的啊，就像我们三个一样哦。”雷绪探过头来笑，企图搅乱气氛和面圆场。

　　“哦，这样啊。”恐惧松弛下来，淼像是反倒安心了，“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龙嵬。”疑问平淡得连一点求索答案的感觉都没有。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龙嵬扬扬眉唇角上浮，长到可以环绕全身的发丝在水里更像海草，比起自己的黄毛。

　　“当然不是在叄簿领你来天崛科技大楼的时候，而是在吴卿的家里，司马遽领人来抄家的时候。当时来传话的人其实就是我。”龙嵬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徐鲚抬了抬眼，雷绪从旁打哈哈：“安全着想啦。为传话的安全着想，我和龙嵬一起去的，我在外面接应他逃跑。”特意强调的“传话”，可以是送信，也可以只是单纯意义上的传句话。徐鲚和淼，站在微妙真相两边的人各不觉得矛盾。

　　“一个黑人少女，以女仆的身份出现，却敢在政府的枪口下对小主人有两难的执著。如果不是出于爱意，那么就是另有所图。当然你当时的两难表现得很隐含，就像你一直以来的表情，连叄簿都没办法看透。不过啊，还是被我一不小心发现了。”龙嵬的脸上难得出现一点小孩子的得意，毕竟他也只是个大孩子而已。但是随即神情就悲伤下去，仿佛记起了叄簿和很多人的死，“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你和普通黑人很不同。眉目清秀，嘴唇很薄，瞳孔还是淡蓝的，如果除去肤色一点都看不出是黑人。不过只可惜，世人判断黑人与否，几乎都是凭借第一感觉的肤色。就是因为这样，世人才错估了你的情绪、思考，甚至年龄。”

　　“其实年龄和情绪、思考根本无关，一个十四岁的人可以在某个方面比一个四十岁的人想得更深刻透彻。有没有这种情况只不过是概率问题。如果四十年的时间都用于吃喝嫖赌，自然没有十四年的时间用于专心画画的人，有能力展示风景自然人貌优雅。”龙嵬浅浅地笑，舒展开眸光，哪怕在虚幻的时空也要享受这片绝无仅有的浩渺。

　　“根据这点线索查下去，就会发现你黑的不仅是皮肤还有户口。”龙嵬轻松地开了个玩笑，然后正色，“这就说明你不是通过正常手段来到忠陆的。但是在战争年代，符合你这些条件的非正常移民实在太多。所以线索基本上又断了，于是只有从你曾经在读的学校查起。在这里要感谢巧合了，因为你曾经在读的天崛中学，那个时候完完全全在我的掌控里。虽然司马遽在撤离这个据点的时候销毁了大多数资料，但是你作为其中无关紧要的成员，却还留着最基本的原始资料。嗯，说起来也就只有家庭地址、姓名年龄、联系电话而已。当然我查过去的时候，家庭地址和联系电话已经换了。不过这就足够了，在你住过的地方，按照入学和离校时间可以推算出是从什么时候住到什么时候，至少在这个时间段你确实住在那里。接着就是这个时间段里与这个住址相关的人，然后就可以查到名叫‘织田信短’的人。他是那个住址的租用人，也是你的暂时监护人。‘叔叔’，你是这么叫的吧。”

　　“这个名字真的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走了一个字。”雷绪探过头来笑，一副欠扁的表情。

　　“顺着这个裔华的军事技术人员摸索回去，不难发现你家乡毁灭的那一次，裔华的丑闻和谎言。联系你的黑人皮肤和清秀眉目，加上裔华第七号资料库里关于初代实验体的消息，还有裔华军事周刊上记述的带着‘病毒体’逃亡的军人，整件事情也就逐渐有了清晰的眉目……”龙嵬的笑消散开去，抬眼看她“你为了什么要去做什么。”

　　“那么‘同步的思考’的情报也是从叔叔那里查到的？但是叔叔应该已经删除了所有的相关资料……”淼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细弱蚊吟，目光却看向徐鲚。

　　“是的，是徐鲚在我的要求下，重新再现了‘同步的思考’的所有可能性。但是也仅限于此，因为没有材料，所以你脑袋里那个已经是唯一的了。没错，‘同步的思考’要用你家乡村人的大脑作为载体培植。为什么你家乡的人这么地善解人意没有隔阂，因为他们全部人都具有‘同步的思考’。”龙嵬的声音让淼的身体发颤，“你虽然有一半家乡人的血统，但是似乎因为另一半外来血脉的关系，‘同步的思考’并没有被激活。而织田信短的成品，也不过是个激活的钥匙罢了。你家乡人的善解人意是自然的恩泽，即便裔华研究机构把他们的脑子抠出来，也没能得到它。所以，你大可不必恨你的叔叔，也不必因为这个能力而觉得负罪。因为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其实啊——淼。”龙嵬突然深吸了口气，然后缓慢地吐出来：“我一直觉得你就是‘自然’。”

　　蔚蓝的波纹渐渐褪去，水中的三个孩子浮上海面，目光涣散的少女被他们强行拉到了没有水的世界。俨然，四个人面前是绿涛起伏的另一片海洋，清爽的风吹过料峭的山崖，柔软的草挠得脚踝发痒。然而少女四下寻找，却没有几秒钟前七彩的树林和碧蓝浩渺的流水。很远处的海洋还是灰白色的，朦朦胧胧地和天空浑浊在了一起。

　　“呜呜”地少女哭了，表情抽搐起来，再不作丝毫的掩饰。少年从背后紧紧抱住她，混杂在一起的发丝阴霾了两个人的脸。

　　“不是说好过了吗，不要再这样……”本来就很轻的声音现在更加底气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