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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妙的新世界》 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第28章

  “艺术、科学……你们似乎为幸福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只剩两人时,野蛮人问:“还牺牲了别的什么吗?”

  “当然还有宗教。”总统回答说。“九年战争之前,曾经有些被称为上帝的东西。我基本都忘了,你知道关于神的一切,对吧?”

  “嗯……”野蛮人犹豫了。他本想说说寂寞、夜晚、月下苍白的山坡、从悬崖上堕入黑暗和死亡,他想畅所欲言,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即使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也找不到。

  总统走到屋子另一边,打开一个嵌在书架隔墙间的大保险柜。厚重的柜门晃动着打开,总统在黑暗的柜子里翻寻着什么。“我曾经对这个课题很感兴趣,”他说着,搬出了一本黑色的厚书,“没读过这本书吧?”

  野蛮人接过书,大声朗读书名——“《圣经:新旧约全书》。”

  “这本呢,也没读过吧?”他拿出一本已丢失封面的小书。

  “《效法基督》。”

  “这本也是。”他又递过一本。

  “《宗教经验种种》,威廉·詹姆士著。”

  “我还有很多这样的书,”穆斯塔法·孟德接着说,“一整套肮脏古旧的书。看,上帝在保险柜里,弗德在书架上。”他大笑着指着他所谓的图书馆:一排排书柜,摆得满满的阅读机线圈和录音带盘。

  “既然你知道上帝,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野蛮人愤愤不平地问,“为什么不让他们读关于上帝的书?”

  “和禁止《奥赛罗》的理由一样:太过古老。它们记载着成百上千年前的上帝,而不是现在的上帝。”

  “但是上帝不会变。”

  “人却会变。”

  “那又有什么问题?”

  “天大的问题。”穆斯塔法·孟德说,他又站了起来,走向保险柜,“从前有个叫纽曼的人,”他说,“是个红衣主教,”他补充道,“还是那种社区一流的歌唱家。”

  “哦,红衣主教潘杜尔夫,来自迷人的米兰,我在莎士比亚的作品里读到过。”

  “对,你肯定读到过。嗯,我刚刚说到有个纽曼主教,这是他写的书。”他抽出书本,“既然要谈这本书,还得说说另一本,德·拜伦写的。他是个哲学家——如果你知道哲学家是什么的话。”

  “是那种梦想不多的人,想的东西比天地间的事物少得多。”野蛮人马上回答。

  “对。现在我就给你读一段确实由他梦想出来的东西,听听这位古代一流歌唱家说的话。”他翻到夹着小纸条的那一页读起来:“我们对自己的支配远比不上对拥有物的支配。我们不是自己的主人,而是上帝的财产。因为我们既没有创造自己,也不能超越自己。这样看待问题,难道不会更加幸福吗?从属于自己又能得到什么慰藉和幸福呢?富有的青年才俊可能不这么想,他们认为按照自己的设想和方法做事很伟大,可以不依赖任何人,不用顾虑视野之外的风景,没有不停认知、不停祈祷、不停询问他人的烦恼。但是随着岁月流逝,他们会和其他人一样,发现人类本不应该独立——独立是一种不自然的状态。维持一段时间独立固然可能,但不能让我们安然走到生命尽头。”穆斯塔法·孟德停下来,放下第一本书,翻开第二本,“以这一段为例,”他打开低沉的嗓音读起来:“人总是要老的;随着年月的增长,会强烈地感觉到脆弱、疲惫和不安。为了平息这种恐怖的感觉,他会想象自己病了,告诉自己这种窘境来源于某些特殊原因,和疾病一样是可以克服和痊愈的。但这是徒劳无用的遐想!他们患上的是名为‘衰老’的可怕疾病。有人说,驱使老年人依附宗教的正是对死亡和死后世界的恐惧。但我的自身体验让我坚信:宗教感情与此类恐惧或遐想并没有联系,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年轻时理智总是被想象、欲望和妄想扰乱,当岁月磨平了激情,消钝了想象力和敏感度,理智就能够不受干扰地活动。有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上帝出现在面前。我们的灵魂看到、感觉到光明的源头,并向它靠近过去,那么自然而不可避免。从此,寄予感官世界的生命和魅力开始离我们而去;从此,那些非凡的存在不再受到内在或外在印象的支撑。我们需要依靠一些持续存在、不会欺骗我们的东西——现实,一种纯粹而永恒的真理。是的,对上帝的依附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宗教情绪的本质是那么纯净,带给灵魂的感受是那么愉悦,几乎弥补了所有的失落。”

  穆斯塔法·孟德合上书,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天地间有千千万万哲学家想象不到的事,比如说我们。(他挥开手臂)我们这个现代化的世界。‘拥有青春和财富才能独立于上帝,独立并不能让人安然走到生命尽头。’而现在的我们,恰恰拥有青春和财富并安然走到最后。结论很明显,我们能够独立于上帝。‘宗教感情将抚慰我们所有的失落\",可我们从未感到失落,不需要抚慰。宗教感情是累赘的。既然青春的欲望永不熄灭,为何要寻求欲望的代替品?既然古老单纯的活动能让人尽情享受,为何要寻求娱乐的替代品?既然在日常活动中保持身心愉快,休息又有何用?既然唆麻能安抚我们的情绪,安慰又有何用?既然社会平稳有序,永恒不变的依赖又有何用?”

  “所以说,你认为上帝不存在?”

  “那倒不是,我认为应该是存在的。”

  “为什么……”

  穆斯塔法·孟德制止了提问,“在不同人面前,上帝具有不同的形态。现代化社会到来之前,上帝表现出这本书中描述的形态。而现在……”

  “现在是什么形态?”野蛮人问。

  “虚无。就像从未存在过。”

  “这都怪你们。”

  “不,这都怪文明。机械、医学和普遍的幸福不容许神的存在。这是个艰难的选择。我们的文明选择了机械、医学和幸福。正因如此,这些书被锁在保险柜里。它们太过肮脏,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野蛮人打断了他:“感受到上帝存在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你怎么不问,穿裤子拉拉链是自然而然的吗?”总统讽刺地说:“说到这,我想起一个叫布拉德利的老家伙,他认为哲学就是为人类出于本能相信的东西找一个糟糕的理由。好像人类生来就有信仰似的。人相信什么是由条件设置决定的。因为某些糟糕的理由而产生信仰,然后又去寻找新的糟糕理由,这就是哲学。人们信仰上帝,是因为他们被设置为有这种信仰。

  “尽管如此,”野蛮人坚持说,“当你感到孤独——特别是在夜晚思考死亡时,会自然地想到上帝。”

  “如今世界可没有孤独的人,”穆斯塔法·孟德说,“我们教他们憎恨孤独;况且,他们的生活早已被设置好,没有感受孤独的空隙。”

  野蛮人沮丧地点了点头。在马尔佩斯,人们冷眼拒绝他参与印第安人集体活动,他深受孤独之苦;在文明都市伦敦,他逃离不开日日夜夜的社交活动,找不到安静与孤独,还是深深的痛苦。

  “不知你是否记得《李尔王》中的一段话,”野蛮人沉默许久后终于说话。“‘公正的天神将我们的风流罪过化作惩罚我们的工具;他在黑暗淫邪的地方生下了你,结果丧失了他的眼睛。’你记得吗,当时艾德蒙受了伤,在垂死边缘回答,‘你说得不错;天道的车轮已经循环过来了。’这说的难道不正是扬善惩恶的上帝吗?”

  “哦?是这样吗?”总统反问道,“即使你跟一个不孕的淫妇肆意放荡风流,也没有什么风险,不会有儿子的情妇来挖你的眼睛。‘天道的车轮循环,我就在这儿。’如果艾德蒙生在今日会怎样?坐在气垫椅里,揽着美女的腰,一边嚼性激素口香糖一边看感官剧。天神当然是公正的,但是神的法典由社会的高层组织者来传播执行。神要遵从人的指令。”

  “你确定吗?”野蛮人问道:“你真有把握说,坐在气垫椅里的艾德蒙没有像那个受伤濒死的艾德蒙一样遭受严重的惩罚?公正的天神难道不会因为他的淫乱风流而让他堕落吗?

  “为什么要惩罚他?一个快乐开朗、勤奋工作、合理消费的完美公民?当然,如果你采用不同的判断标准,可以认为他堕落了。但是人们得遵循同一套原则,不能玩着电磁高尔夫,却用着调皮狗离心球的规则。”

  “但是价值不取决于个人的意愿。”野蛮人说:“首先它本身得有宝贵之处,然后需要评判人承认它的珍贵,才能得到肯定和尊重。”

  “行了,行了!”穆斯塔法·孟德抗议道,“我们离题千里了。”

  “如果你想到上帝,就不会允许自己堕入邪恶的深渊。你会在信念的支持下坚强地忍耐、勇敢地处事。我在印第安人身上看到了这一切。”

  “你看到过这些,我相信。”穆斯塔法·孟德说。“但是我们不是印第安人,没有必要让文明人忍受磨难和困苦。至于勇敢处事——这种观念为弗德所禁止。如果各行其是、肆意而为,社会秩序将荡然无存。”

  “那克己精神呢?如果信仰上帝,就有了克制自己的理由。”

  “只有消除克己观念,工业文明才能长存。为了社会齿轮的顺利运转,我们需要自我放纵,越放纵越好,直到健康与经济无法承受。

  “有了上帝,你们会洁身自爱!”野蛮人有些脸红地说。

  “贞洁意味着热情和神经衰弱,两者都意味着不稳定,不稳定意味着文明的终止。文明的长久依赖于淫邪放荡。”

  “一切高贵、美好和英勇的事物都依赖于上帝的存在,如果你们信仰上帝……”

  “亲爱的孩子,”穆斯塔法·孟德说:“你得知道,高贵和英勇的事物对我们的文明没有意义。这些东西都意味着政策的低效。我们的社会井然有序、组织严密,没有人有机会成为高贵之人或英雄。只有社会动荡不稳,才能产生这种机会。高贵和英勇的品质什么时候能显现作用?战火绵延时、人心分裂时、抵抗诱惑时、保护所爱之人并为之奋斗时。但是现在没有任何战争;最需要防范遏止的是对某人太过依恋。没有观念分歧和人心分裂;每个人都被设置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没有任何诱惑需要抵抗,因为要做的事情总是很愉快,又可以肆意放纵原始的冲动。就算不幸发生让人不悦的事情,还能依靠唆麻无忧无虑地度个假,忘记现实的烦恼。唆麻还能平息怒火,化解敌对与争执,增加耐心和忍耐力。过去,人们需要付出极大努力,经过数年的精神训练才能达到这点,而现在,吞下两三片半克唆麻足矣。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变得高尚。一瓶唆麻能装下至少一半分量的美德。可以说,唆麻就是没有眼泪的基督教。”

  “眼泪是必不可少的。难道你不记得《奥赛罗》里的话?‘要是每一次暴风雨之后,都有这样和煦的阳光,那么尽管让狂风肆意地吹,把死亡都吹醒吧!’有个印第安老人讲过一个故事,主角是个叫玛特莎吉的姑娘,想娶她的年轻小伙子必须到她的园子里干一上午的农活。这个任务看起来轻而易举,但是园子里有许多有魔力的苍蝇和蚊子。几乎没有人能够忍受蚊虫的叮咬,除了一个小伙子,他最终赢得了美人的芳心。”

  “好个精彩的故事!但是在文明的国度,”总统说,“不用干农活就能拥有美丽的姑娘,也没有苍蝇蚊子的骚扰。我们早在几个世纪前就消灭了蚊虫。”

  野蛮人双眉紧蹙地点了点头:“你们消灭了蚊虫。的确,这很像你们的处事方式。消灭一切不愉快的事物,而不会学着去忍受。‘是否应默默地忍受坎坷命运的暴虐毒箭,还是应该拿起武器与苍茫苦海愤然为敌。’结果你们两者都没有选择,既不选择忍受,也不选择对抗,而是直接废止了毒箭,如此简单。”

  他忽然沉默无语,想起了母亲。在三十七层的房间里,琳达漂浮在歌声的海洋中,有璀璨的光辉,有芳香的抚慰。她漂浮而去,脱离了空间,脱离了时间,脱离了苦涩回忆、陈年旧习、臃肿身躯的牢狱。至于托马金,曾经的培育及条件设置主任,现在还在度唆麻假日——这是他逃避屈辱和痛苦的唯一手段。在那个世界,他听不到冷言冷语,听不到尖酸嘲讽,看不到狰狞面孔,感觉不到两只松弛潮湿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臂膀。那是一个美妙的世界……

  “你们需要改变,”野蛮人继续,“需要创造些带来眼泪的东西。这儿的东西都没有眼泪值钱。”

  (当野蛮人这么提议时,亨利·福斯特曾经抗议说:“一千二百五十万美元,是新条件设置中心的造价,一分都不少。”)

  “‘为了一个颗粒不收的弹丸之地,敢于面对死亡和一切没有把握的事情,面对命运、死亡与危险。’从这里面难道得不到什么启发吗?”他抬头凝视着穆斯塔法·孟德,“与上帝无关——当然上帝也可能是理由之一。危险的生活难道没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很多,”总统回答,“所以男男女女都应该时不时刺激一下肾上腺。”

  “什么?”野蛮人一头雾水。

  “这是确保完全健康的条件之一。所以我们才强制推行V.P.S治疗。”

  “V.P.S治疗?”

  “激情替代治疗,每月定时执行一次。我们向身体各个系统注入肾上腺激素。这样,可以在生理上达到与恐惧和狂怒相同的效果。这个治疗能够迅速补充激情,程度不亚于杀死苔丝狄蒙娜和被奥赛罗杀死时的情绪波动,还没有任何不方便。”

  “与之相比,我更喜欢不方便。”

  “我们不一样,”总统说,“我们更青睐舒舒服服办事。”

  “我不渴求舒适,我渴求上帝,渴求诗歌,渴求真正的危险,渴求自由,渴求善良,渴求罪恶。”

  “实际上,你在要求遭受苦难的权利。”穆斯塔法·孟德说。

  “那好,”野蛮人挑衅地说,“我现在要求遭受苦难。”

  “你还没有提到衰老、丑陋和阳痿的权利,患梅毒、癌症的权利,匮乏、饥饿的权利,惹人厌恶的权利,无时无刻不在惧怕未来的权利,患伤寒的权利,承受难以名状的折磨的权利。”许久的沉默冻结了空气。

  “我要求这一切。”野蛮人最后说。

  穆斯塔法·孟德耸耸肩:“那就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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