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尾声之二：苏醒

　　2075年10月。亚洲北方某地。

　　疼痛敲打着他的后脑。

　　梦境如同潮水般涨起又褪去。但他有意回避清醒的那些时刻，将自己躲在模模糊糊的混乱念头之下。疼痛一波波汹涌而来，他努力不去注意这种疼痛，转而寻找任何可以抓住的细微感觉。

　　他记得自己曾经有千百双眼睛、许多个头脑和一个名字。他记得死亡，集群的死亡和个体的死亡。他还记得语言——在伪人的语言里，“生命”和“痛苦”经常会放在一个概念集里说出来，而“自我”总是搭配“改变”。

　　那是种很奇怪的语言，只有曾经身处集群意志的海洋才能够理解，没有句子或者段落，单词构成相关词组，词组和词组相互联结成为概念集合。同一个概念集合用不同的顺序说出来有着不同的意思，但大部分时候他们并不“说”，那是面对人类时才做的事情，就像是把一头大象拉成一条线那样困难。伪人之间的交流几乎全是图像，一个三词组的概念集合，人类可以演绎六种含义，但是在伪人的视像交流里则超过二十种。

　　它的名字，用伪人的语言可以演绎出数百个含义。

　　如今只剩一个。

　　他将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指尖上传来水泥地面粗糙的触感。

　　疼痛渐渐消散，留下一片奇异的空洞。他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来自某个南美土著部落。这些人相信疼痛是一种实体，由某个神灵掌管。按照其意志入住或者离开人类的躯壳，而当所有的疼痛都离开的时候，生命也随之逝去。

　　这真可笑。

　　他紧闭双眼，调整呼吸。那是很久以前一个老兵教他的呼吸法：在心里默数，三个数吸气，两个数呼气。据说可以快速满足身体对氧气的需求。

　　那么多的记忆，在巨大的意志仓库中，任他提取。他记得如何开发研究一种特殊药物；记得如何在战火中潜入敌方阵地；记得如何操纵情报和人心；记得如何杀戮也记得如何拯救。那些记忆远远超出了一个人一生所能经历的，甚至也超出了一个人类的头脑所能储存的。

　　但只要回忆的闸门打开，它们便纷至沓来。

　　他渐渐记起了一些事情：戈里泽那暗红色的天穹和轧轧转动的风车，崩毁的月城和璀璨纷落的群星，一支外壳被磨得发白的录音笔和一个小巧的笔记本，一张年轻女孩的脸，还有一条长长的街道，一辆远去的轿车和一个背影。

　　一场被登载在报纸上的大火，他记得自己曾瞪视那照片上的烈焰，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还有一个名字。

　　但他回忆起来的远比那要多，多得多。上一次的蜕化完全是仓促进行，支离破碎粗糙不堪，这一次“它”有足够的时间，而且完成得足够好。唯一的遗憾是，“它”并没有给他留出足够的记忆缓冲。时间紧迫，他们没有那样的奢侈。

　　他睁开眼，慢慢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被废弃了的研究所，或者某个星门转运站。初冬的寒意已经从破碎的窗户里渐渐涌入。屋子里凌乱地堆放着各种生锈积尘的设备，一把手枪掉落在他身边不远处。

　　从窗口望出去，群山苍莽，一些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显出金红或者浅黄的颜色。在山脚下，他还可以看到更多的废墟。一座城市，或者至少，过去曾经是一座城市。

　　这片废墟向东延展，房屋和道路都沿着一条线突兀地消失，像是大地被一刀割断。在那条消失了的无形的线上方，他可以看到昔日拱门的残迹。

　　那里曾经有一扇门。他记起来了。一扇通往群星的门。那些道路并不曾中断，只是在另一颗星球上继续延伸。

　　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但现在他至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还知道自己有事要做。转身回到屋子里，他整理了自己手头的物品。一个提包，里面有若干武器和一本翻得卷了边的“伪人降临书”。奇怪的是，他没能接管这个身体的记忆，而是由之前死去的另一个单体自我的记忆覆盖其上。

　　这只能算是个小错误。“它”偶尔也会犯错的。

　　收拾完东西，他走到洗手间去，这里居然仍有供水。他顺手洗了把脸，抬头望向残破的镜子。

　　他愣住了。

　　他知道自己会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名为“艾瑞克·罗斯”的这个自我，从一个人格到另一个人格，从一段记忆到另一段记忆，从一个单体到另一个单体——他不能算是伪人，但也早已不能算作是人类——人类不会习惯于先死去，再醒来，发现自己有一张陌生的脸，然后在自己的死亡记录上再添一笔。

　　但这次不一样。

　　他瞪着镜子里那张脸，咕哝了一声，用衣袖蘸了点水，将镜子擦亮。然后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容貌端详了一番——从发色的灰度到双眼的色调。

　　“你这狗娘养的。”他说。

　　群山寂静，阒无回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