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们慢慢在走廊上走着，躲着两侧墙上的焦糊的黑灰。维内尔的四面都有空降兵围着，但是谁都没有搀他架他，以此表示他们对一个人的鄙视，还是不久前，他们对他平等相待，但是到头来他们大失所望，这家伙的表现跟那帮宇航员也没什么两样。空降兵也没人提议捆绑他，只是巴尼军士嘴里一直在不停地嚷着，好像他有什么再要紧不过的话要表达出来，但就是没法说清楚。

　　瓦里走在头里，扯着嗓门给所有的人发号施令。看来，这帮乌合之众还保持着某种纪律约束。当然，枪杀了所有军官的步兵团，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群土匪。但求生的欲望还是迫使这帮土匪照葫芦画瓢，搬用原来的纪律条框约束自己。

　　安德留眼睛瞧着地面，寻找着可能的维修通口。但是，所有的孔道都是紧紧关着的，有些通道还用东西堵上了。

　　“当心！”前面有人说，“那儿有个小窟窿。”

　　“哪儿又来了个什么窟窿！都说过了，可别遇上榴弹……”

　　“不是手榴弹，这儿原来有个灭火器来着。”

　　……

　　接着，走廊上又出现了一个洞，洞口边缘的金属已经被烧化了。

　　“噢嗬，这个洞够深的，都能钻过一个人去，”走在安德留前面的那个列兵说。安德留抓住了他的这句话，就像溺水的人抓上了一根稻草。他连想都没有多想，就看准那个洞口，脚往左边一跨--

　　“站住！”巴尼大叫了一声，好像维内尔会在下落中停下来似的。

　　安德留下落了三米半，要不是下层的地板的弹性，他早摔断几根骨头了。他虽没有摔死，但这一摔倒也摔得他灵魂出壳，差点儿没有昏过去。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不料又来了一个大马趴。

　　后面发出咝咝的声音，闪出一股股的火花。

　　“别开枪！”瓦里叫了起来，“巴尼，你个傻瓜，住手！往那儿追！白痴！”

　　走廊里头不当不正躺着一对全身赤裸的男女，正在忙着干活儿。他们的护甲特服和武器扔在旁边。安德留咬着牙一个骨碌爬起来，终于在那两个人的身后看见了他急需的维修通口。

　　“又来了一个！”女人抬起头，看见了安德留，“还是个军官！活的，嘿，快到这儿来！”

　　那个男的正忙着，无暇顾及眼前又跳出的这个大活人。

　　安德留拉开通口盖子，立刻把两脚伸了进去。

　　身后跟着有了动静--这次没有激光枪的咝咝声。是巴尼轰的一声跳了下来，嘴里大声咒骂着。

　　“躺下，母狗！”他对地上那两个人嚷着，“我要开枪了，你妈的！”

　　安德留钻进了通口，两脚站到了缆梯的横梁上，一手抓住控制配件上面的把手，另一只手把沉重的盖子往自己这边拉，好从里面把它锁死。受伤的四肢疼痛难忍，但他死死抓住把手，心想，这盖子千万别在那儿卡住。

　　“别开枪，你这个大傻瓜！”瓦里在上面指挥着，“抓住他，要抓活的！”

　　通口的盖子终于关上了，维修通道里又黑又静。安德留把螺旋把手拧死，然后按了缆梯门上的键，梯子带着他开始上升。

　　现在，优势已经在他这一边了。空降兵由于一开始没有了解飞船构造的必要，所以对船体内部的通道路线并不熟悉。先让他们瞎找瞎碰吧……安德留用不了十秒钟就穿过了各个舱室，进入了最外层的工作区。

　　这儿的天棚很低，安德留现在置身于这个巨大套娃的两层之间。他脚下踩着的那一层还在转，而他要潜入的那层已经是静止不动的了。这个夹层的重力是地球的三倍，他觉得头更晕了。

　　安德留把受伤的手臂贴在肚子上，拖着两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维修间歇站，找出急救箱，服了止疼药，把伤臂包扎了一下。他赶紧穿上宇航服，在腰上别工具带。他做这些准备完全是下意识的，就像身处雾中一样。

　　他的头顶游过来一个通口。安德留幸灾乐祸地想，就让追赶他的那帮全副武装的家伙在这窄洞里爬吧，骂吧，一边赶快去追那个渐渐远去的通口盖子。他早已习惯在这种狭窄的空隙间游走，就像早先拉申说的，“从阴暗的通道出来，等于宇航技师每天早上都再一次重生。”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说这话的时候，拉申还是乌斯朋斯基上尉。“要是光看这么多曲里拐弯的，我们的通讯线路真是跟肠子差不多！”安德留当时回答说，“技术员希望的不是藏起来，而是飞，哪怕从上往下飞呢。”这话逗得大家哄笑起来。“看，他自己都承认了吧！”福克斯说。他那时还没不像现在这么肥实，“自己都承认了，技师们早准备好了。”“那我飞的时候，你可别站在下边，”安德留笑着说。福克斯做了一个害怕的样子，干自己的活儿去了。拉申感动地看着自己手下的一班人马，自言自语说：“唉，这些孩子们……自己孩子跟他们一样，就好了。”一个月后，福克斯就下去训练了。又过了一个月，“冯·雷”号就在木星轨道上跟火星人的战舰“企业”号懵懵懂懂地撞到了一起。

　　安德留挂在负载舱里，用刀子狠狠割断了导线。他眼前闪现出朋友们的面孔，现在，他真想跟他们这些人呆在一块儿。拉申完全有本事把骚乱平息在萌芽之际，这一点，安德留毫不怀疑。要是拉申在场，他的一个眼神就足以把那些空降兵赶回营房，规规矩矩回营房呆着去。不错，安德留实在想跟拉申在一起。如果他在身边，肯定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安德列，这一起你做得对。”

　　安德留把通联线路接好，再把它们引到维修节间歇站的电脑上。他检查了一下几个连接点，然后启动了早已设定的指令，折腾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完成了一切操作，这才靠在墙边歇了口气儿。他做的这些操作，对空降兵是再公平不过了。对他们毫无屈辱，一切全凭良心。他决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他们行事愚蠢，但也不能期望他们用其他手段处理危机，不能期望他们更多，因为地球就是这么教育他们的--不是死，就是打。

　　“取缔”轰隆隆响了一声，发生器导出了足够的能量，集聚在蓄电池中。现在，就是没了发生器的话，飞船也可以完成指定任务--行驶到指定空投地点。最好还是让空降兵自己决定，他们是去火星做客，还是跟巴克辛少将那儿接受惩罚吧。再说，安德留也无能为力了。他实在不会驾驶这么大的一条船。

　　要是空降兵留在船上，哪儿也不去呢？那么，空降舰完成机动动作后，就会直接飞到火星的表上。跟任何其他作战舰只一样，“取缔”号的行驶处理器里没有那种在乘员组不作为的情况下将船解脱危机状态的紧急程序。一艘战舰一旦任务一经锁定，那它就要一直进行下去。到时候，这艘不再有人掌控的飞船，完全可能变成空降兵们的棺材。安德留不想给瓦里下士解释这些，他不相信并不是所有的宇航员都能驾驶飞船这一事实，跟这种糊涂虫解释什么都没用……

　　安德留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手表，时间已所剩不多。他还得尽快赶到闸口去，这还要冒点儿风险，因为他还得经过维修梯，而那里每个通口都可能有个空降兵抢手设了埋伏在等他。

　　安德留顺着中心通管的方向飞着，一边检查着自己的氧气罐和宇航服上的其他真空部件。他朝着尾部移动着，他知道，那儿有个控制阀门。

　　安德留挤进闸口舱，他紧了紧自己的头盔，从墙上摘下太空方向控制枪，把它往腰带上一别，然后紧了一下保险上的绊扣。现在剩下的事儿就是把内层的闸门打开。安德留伸出手，但一下子僵住了。

　　“谁来不及，谁就算迟到啊，”他的身后有人说话了。

　　离他几十步以外的墙上，半吊着一个空降兵，手里还端着激光枪。看来，那个通口对他来说实在太小，让他无法整个钻进来，但是，他还是把自己大半个有效的部分探了进来，杀死这个赤手空拳的对手轻而易举。

　　安德留心里骂了一句，把背转向门口站定，他眼睛里看着不远处的大兵，背后则在用手摸索着门上的紧急按钮。每个门口都有一个防备水压闸门出现意外的火力式开关。半秒钟，够吗？安德留脑子里在快速闪动着：是他先开火，还是我先溜走呢？子弹，他早有见识，可是，那家伙手里拿的是激光枪。

　　“我早就说过不喜欢失重！眼睛老是往脑门上冲，头发还总立着。”那大兵埋怨道，一边把枪口直直对着安德留，“快过来，亲爱的，那边都等得不耐烦了。”

　　安德留慢慢把身子往旁边移动着，心想，看来对方还要仔细观赏一下自己的牺牲品怎么受折磨吧，也许以为我害怕了……

　　“啊哈！”不远处的另一个通口被打开了，从那儿又有个人探出头来，“好啊，你在这儿！快，中尉，上我这儿来！”

　　“要不，你到我这儿来？”安德留说。他已经感到自己的体内已经聚集了足够的勇气。从激光枪的枪口逃脱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这些步兵已经被他惹急了，已经准备从肉体上消灭他，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

　　“我给你一秒钟时间，”先来的那个说话了，“快过来，我的小亲亲……”

　　突然之间，似乎是“取缔”号决定帮这个宇航员一把，它全身剧烈抖动了一下，把反应器单元弹射了出去。

　　中央通管剧烈抖动着，空降兵们惊恐地大叫起来。安德留拉了一把门环，看见了刺眼的光团，只觉得胸前受到一股巨大的推力，旋即将他冲到了船体之外。

　　这次，安德留才尝到了地狱的滋味。现在，他在保险绳上挂着，四周则是空荡荡的宇宙，脚下就是那艘庞然大物般的飞船。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灼烧。凭判断，他是被宇航服的附带功能唤醒的--这个万能的外壳给他自动注射了一针吗啡，那剂量足够唤醒一匹昏迷的马。安德留用手摸了摸胸口，什么也没感觉到，这才发现自己戴着的宇航手套。他吞咽着嘴里的唾液，暗自骂着，尽最大努力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宇航服的最外的一层软纤维已经烧化，上面的配件和工具带也烧得变了形。看来，安德留从闸门落下来的时候，偶然被爆炸击中，显然，在一分钟前他的身上还冒着蓝色的火苗呢。

　　皮肤似乎在燃烧，安德留真想把它整个脱掉。他脑子晕晕乎乎，眼前不断闪动着一个个七彩光环。一天里头，这是他第3次从昏迷中恢复了知觉，虽说这次震荡没有让他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但这并不能让他的心情好过多少。他的肢体还能活动，但由于针剂的作用主要是为了保证受到重创的宇航员坚持做完某种既定动作任务，因此，他目前的状况并不说明身体正常，几分钟后不会一命呜呼。安德留想，也许自己受了重伤，但还能支撑一阵。安德留把背朝向舰艇，拿起方向控制枪，按下了开关。“还好，揽绳没有烧断，”他想，“否则我就得坠到火星上去了……空降兵的装甲服太大，没法钻进我们的洞里头，那真叫好上加好了！”

　　大大敞开的闸口边上空空如也。大概空降兵们这会儿在翻找机组人员留下的宇航服，准备进入太空来抓他，但显然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安德留出于昏迷状态也就几分钟，药效一发作，他就没有理由再瞎逛下去了。他按了几下方向键，让自己朝“取缔”号靠拢。经过了几艘大号的登陆艇，他的身体忽然急速地打起转儿来，好不容易才停下。他看上了一条指挥登陆挥艇，穿过它的救生出口钻了进去。虽然这儿的通道和孔洞十分陌生，但他还是很快找到了操纵舱，坐到了座椅里头，一拉手杆启动了发动机。小艇一下子从“取缔”号的甲板上弹了出去，在空中徘徊了一秒钟后，就朝着巴克辛的侧翼飞去。

　　如果安德留一开始没在法因的侦察舰上训练过一段儿……如果这种轻快小艇的操纵方式不是尽量设置得简便易学……至少有十几个这样的“如果”可能让安德留这个技师长的计划泡汤。但是，显然上苍有一次对他露出了笑容，让他又幸运了一回。回答他的求救信号的不是火力攻击，而是巨型旗舰的接应。安德留没有死，他还在体力不支前来得及将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做了报告。他三天以后才从休克中完全清醒过来，他活了下来，但人已经变得多少有点儿神经质了。

　　他们把他的紫心勋章直接送到了医院。

　　但是，他的军衔依然还是中尉，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奖赏。紫心勋章是颁给他所负的伤。作为交换，安德留在一份保证书上签了字。上面要求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跟任何人透露“取缔”号上所发生的一切，否则按军法处置。公开消息报称，是火星人的特工炸毁了船上的发生器。而中尉维内尔当时恰好在舰艇的外壳执行养护维修，偶然成了灾难后惟一获救的人。事实上，巴克辛少将听了安德留的汇报后就做出了决定。因为宇航员已经全部丧生，也就没人商量解决问题了。他加大马力，赶上那艘在火星四周胡乱转圈子的“取缔”号，命令那些没事儿可干的炮手们开始了一场打靶演练。至于空降船甲板上还有登陆舰，说明人还在船上这一点，他们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了。后来，这些炮手也给特派处了写保证书。

　　后来，巴克辛被古纳尔大叔狠狠训斥了一顿，骂他造成太多损失。然后又得了一枚勋章，表彰他重大危机时刻的机智果断。

　　而安德留·维内尔呢？他尽量不去想那些发生在“取缔”号上的事情。他的确没有再想这些，直到有一天波罗夫斯基问到他头上。

　　说到底，那儿什么事儿也没出。手臂上的伤疤、胸脯上的刀痕，以及那枚紫心勋章和半年的心理疗养，一切都变得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过是他劫难重生的简单见证。他什么也没有做，谁也没有救，既没有领受任务，也没有任何建树，他还是他，那惨痛的经历已经变得轻而又轻，离他而去，跟他的生命再没有任何关联。

　　带着这样的想法，安德留回到了地面。在基地的日子跟坐监狱没有多少差别，要不是觉得生命不该白白浪费，他就不会同意那个冒险做一次奸细了。当他得知只有从事背叛活动才能拥有这次机会的时候，自己也吃惊不小。

　　特派处的这项任务让安德留从地面又回到了宇宙。这时，宇宙已经不再是他当初在F舰组时所了解的宇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