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鼠标垫(2)

　　也不知怎么的，他们一上一下，三明治似的将鼠标垫夹在中间之后，郝克强反而觉得比仅仅使用平面的鼠标垫还要灵巧。也许，两个人手的共同配合，反而走出了许多奇妙的路线。

　　光标的速度越来越快，钢球的追击显得越来越无力。由于神奇鼠标垫的作用，两个人的手隔着鼠标垫，好像在相互融合，两个人的心仿佛也在相互融合。

　　蓦地，在他们最后一次甩掉钢球的追击，转弯到达钢铁城市的顶端，望见了遥远天边的曙光的时候，从他们各自握住鼠标的右手处升腾起一种奇怪的热流。这热流沿着两个人的右臂逐渐上升，逐渐弥漫，然后从肩膀处环绕住脖颈，并透过椎骨，进入大脑和脊髓的连接部位，最终钻进大脑皮层。

　　屏幕上，遥远的天边，类似火星大气的通红的色彩背景上，万点色彩斑斓的光亮不断地闪现。钢铁的城市消失了，他们好像坠入了一种甜腻的梦境。在梦境的瑰丽的毯子中，两个人的思想相互攀缘，两个人的记忆相互融合。然后，这暖意融融的甜腻梦毯逐渐蓬松地张开，将融化着他们思想的共同的世界，伸展到现实和理想无极的远方……

　　猛然间，他们共同意识到，他们再也用不着电脑了。笨重的主机、显示器、键盘、操纵杆、电话线、调制解调器、口语输入麦克风、三维立体眼镜、神经手套……所有这一切，都将在他们生命的历史中失去作用。

　　他们脑细胞中至今还无法被弄清的一种物质，已经和那弥漫于空气中的网络电磁波相互解开了互感密码。从今以后，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凭一个意念，就可以闯入网络造就的信息世界。

　　6

　　在随后的两个星期里，郝克强和他的妻子各自经历了相当痛苦的过程来适应这种新的生活。

　　首先，他们两个人的思想是相互驳接的。换句话说，各自在工作，但却各自能感到对方的存在。不是某种幽灵似的感觉，而是真的能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眼中看到了些什么或者头脑正在想些什么。

　　然而，他们毕竟是夫妻，相处多年，已经相互了解。和两人之间的相互驳接相比，他们更加无法适应的是随时可以和电脑网络相互驳接。只要你想到网络，立刻就会置身于网络中间。

　　网络中的电子天空的色彩，永远比现实世界中被污染过的环境要美丽一些。这使他们能够分清自己到底注视着哪一部分。但是，也有时候，在现实和网络同时进入夜晚的黑暗的时候，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分清到底何处是真实的世界，何处是虚拟的世界。于是，无论你是睁大眼睛或是眯缝着眼睛，都无法搞清远近嵌套着的两个世界哪个是现实，哪个是网络。有时候，你以为那里有一只茶杯，你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存在，但却从无法拿到它发现它的虚伪。还有的时候，你满以为那公共汽车只是虚拟世界的图像，但却差点被它风驰而过的车身擦伤。

　　由于现实和网络世界之间的确常常无法区分，两人于是放弃了分辩世界的努力，改而锻炼自己从网络世界脱离的能力。他们首先是在现实的世界中找到了一些地方，比如高压电线和变压器下面，巨大的金属物体的左右或广播发射台旁边。在这些位置，常常是网络电磁波信号不那么良好的地方。在这些地方摆脱虚幻的世界进入现实比较容易。当然，要想真正能随时随地地脱离网络，还是要练习自己不去想它。只要你不想，网络电磁波就不会与你的脑细胞之间建立宏观联系。

　　当他们终于能够自由地出入网络的时候，便重新回到网络，与那里的高手进行最后的较量。郝克强很快发现，自己的妻子其实比自己更能适应网络中的生活。在面对网中强手时，女人的悟性比自己强大许多倍。比如，正是他妻子最先发现，在网络中不必按照现实世界的规则运动，墙壁和地面都是可以穿透的。这个发现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在3个月内打败了所有网络游侠。

　　他们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无极限的改善。比如，他们的所有周末都是在各种虚拟的空间度过的。他们通过网络游遍了世界上所有的地方，还把那些由作家创作的童话境地也亲临体验了一番。时常，在告别了米老鼠或者唐老鸭或者白雪公主或者孙悟空之后，他们两个人温柔舒适地裸体躺在自己融合着阿拉伯、拜占庭、巴比伦和阿房宫风味的殿堂里，看着窗外木星的16个月亮轻盈地漂浮在铺着璀璨光环的遥远天际。每当这时，他们会想到自己所得到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来的。

　　真得感谢那只神奇无比的鼠标垫！

　　7

　　即便你找到了丰富的网络生活，现实的世界也仍然在继续。饭是必须要吃的，碗也是必须要洗的，还有那些无法吃完的剩饭剩菜，冰箱是必须要开开关关的。

　　一个晚上，郝克强没有按照妻子的命令把剩菜放入冰箱。他不是忘了，只是刚好赶上网络中一些人邀请他去聚会。于是，那碗剩菜就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办公桌上，正巧在粉红色的鼠标垫的旁边。

　　第二天早晨，当他按照妻子的命令在冰箱中寻找这碗剩菜时，才想到昨天的疏忽。

　　他来到写字台前，端起那只青花瓷碗，发现碗中的剩菜被吃了个精光。只有一些酱油汤还留存在里面。

　　“你昨天晚上起来吃饭了？”

　　他刚刚问出这句话，就发现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十足的傻瓜。因为，他刚好看到昨天还是粉红色，摆在那里散发出儿童般天真的手状的鼠标垫，现在已经像一只发面饼一样蓬松地瘫软在桌子上面，粉红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和了酱油的颜色。

　　难道，这鼠标垫自己爬过来，越过青花瓷碗的边界，吃掉了里面的剩菜，然后又爬出碗边，回到桌面？

　　他正在为这桩现实世界的奇怪事件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妻子的一声尖叫，再一次震醒了他。他赶忙跑到厨房，于是，另一幅惊人的场景吓了他一跳：

　　整个厨房的墙壁和地面上，爬满了酱油色的、和鼠标垫形状一模一样的大大小小的手！

　　有些手的手指或手背，还在一鼓一鼓地动着，想要继续向其他地方拓展自己的空间！

　　8

　　郝克强和妻子用一个很大的夹子和另一个很大的桶，将所有的手状的物体都夹入桶中，然后旋紧盖子。他们迅速地来到那家出售鼠标垫的商店。

　　几个月没有来，商店已经大大地改变了模样。柜台没有了。衣着华丽的售货小姐也没有了。一些实验台和身着白色大褂的人在里面忙碌地穿行。

　　前台小姐接待了他们。当他们要求将桶打开，把其中的东西给那里的人看时，小姐微笑着制止了郝克强。只是命令其他小伙子将桶抬走而已。

　　“非常抱歉给你们制造了麻烦。”

　　前台小姐显得彬彬有礼。

　　“赔偿你们现金还是用电子货币结算？”他问。

　　“随便怎么样，只是……”

　　“不必客气，你们想问的东西我都能给你们解答。关于这种鼠标垫，怎么讲呢，对于厂家来讲，也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他们以为自己从古老的岩石中提取出的新的材料很适合于制作鼠标器的垫板，可是，按照我们现在的检验发现，这种石料中其实包含着一种距今5.3亿年寒武纪的微型生物，它不怕研磨不怕粉碎，甚至不怕高温成型。这种生物的单个个体没有某种思想，但作为整体，却可以以某种奇妙的方式，易化人与人、人与智能机器之间的沟通。”

　　“5.3亿年前？寒武纪？人和人、人和机器之间的沟通？”

　　“易化到底是什么意思？更加容易？”

　　……

　　前台小姐点了点头。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讲得清的。给你……”

　　她随手将一本小册子交给郝克强和妻子。

　　坐在出租车上，两个人就迫不及待地翻看起那本小书。纸上的文字对于两个总是在网络中漫游的人来讲，已经不那么习惯。但他们还是从文字中提取到了足够的信息。

　　简单地讲，距今5.3亿年前，是生命历史上一个非常神秘的时刻。在这个年代之前，地球上几乎没有什么复杂的生物物种。但是，突然，好像大爆炸一样，地球上的生命一下子变得复杂和多样起来。

　　“怎么可能？进化论里讲，生物都是慢慢进化的。不可能在某个时间突然爆发！”

　　妻子大声地嚷着，这使出租汽车司机吓了一哆嗦。

　　“嘘！”郝克强瞪大了眼睛制止她。

　　妻子缩了缩脖子，吸了口气。安静下来。

　　他们继续读完那本小册子，然后把它扔在车子的后座位上。

　　“等于什么也没解释。”郝克强说。

　　“即便是当今最伟大的生物学家还是没有找到物种大爆发的原因。这也叫结论？”郝克强的妻子气愤地说。

　　“为什么不问问它们自己？”隔了一会儿，她突然又说道。

　　“问谁？”

　　“鼠标垫！”

　　“问它？”

　　“它不是由寒武纪的生物组成的吗？那种生物不是智力非凡？”

　　“对呀！为什么不呢！”

　　“可是……我们已经把那些东西全都……”妻子丧气地说。

　　“不，我还留了一个。”

　　当郝克强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袋准备给妻子看的时候，他们的车已经到了家门口。

　　“可是，我们怎么跟他们对话呢？”上楼的时候，妻子还有些担心。

　　“两种智力非凡的生物面对面，还愁这个？”郝克强踌躇满志地说着，打开了家门……

　　⊙文学短评

　　当有一天，“只要你想到网络，立刻就会置身于网络中间”时，这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而这便是吴岩的小说《鼠标垫》中奇崛的科幻想象所提出的现实问题。小说中，鼠标垫成为了一个可怕的中介，连接着人的身体与机器，这也意味着人脑与电脑的连接，在此，“只凭一个意念，就可以闯入网络造就的信息世界”。显而易见的是，当人们终于能够自由地出入网络的时候，他们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无极限的改善，然而其可怕的后果也随之而来。在此，科技理性的便利与荒诞被惊人地揭示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