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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科幻小说 > 《凋谢》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章 另一个世界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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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 作者:劳伦·迪斯特法诺

第3章 另一个世界的罗斯

  早晨,叫醒我的不是加布里埃尔,而是一群鱼贯而入的女人。从灰白的头发可以看出她们是第一代人,不过她们眼睛里还闪动着年轻的活力,喋喋不休地交谈着,然后猛地拉开我身上的毯子。

  其中一个打量着我赤裸的身体,说:“好了,这次至少我们不用费劲给她脱衣服了。”

  这次。发生了所有这些事以后,我差点忘了还有两个女孩,她们也被困在这房子里,被锁在房门后面。

  没等我作出反应,有两个女人就抓起我的胳膊,把我拽向房间的浴室。

  “你最好别挣扎。”其中一个欢快地对我说。我踉跄地跟着她们走。还有个女人留下来整理床铺。

  进了浴室,她们让我坐在铺着粉色皮毛的马桶盖上。这里所有东西都是粉色的,窗帘薄薄的,几乎起不到遮挡的作用。

  在我家,晚上我们会用粗麻布遮住窗户,给外人制造贫困的印象,也阻挡新涌来的寻找栖身地和施舍的孤儿向屋内窥探的目光。我和哥哥住的房子有三间卧室,但为了防止门锁不够结实,我们晚上都睡在地下室的帆布床上,而且轮流守夜,还拿出父亲的猎枪防卫。

  带褶边的漂亮物件不适合摆在窗口,在我成长的环境中也从没出现过。

  这里有各种色彩。一个女佣给浴缸放满水,另一个打开橱柜,从里面五颜六色的心形、星形的小香皂中拿出几个,丢进浴缸。香皂咝咝响着溶解了,留下一层粉色和蓝色的泡沫,像微小的烟花一样爆裂开。

  我顺从地坐进浴缸里。在这群陌生人眼前光着身子太难堪了,不过洗澡水的颜色和气味都很吸引人,一点儿不像从我和哥哥以前住的房子里生锈水管流出的浑浊的黄水。

  以前住的,我注意到自己用的是过去时态,我怎么能让自己有这种想法呢?

  躺在散发着芳香味道的水里,泡沫在皮肤上破裂,周围都是肉桂和干花香包的气味。在我的想象中,真正的玫瑰闻起来就是这个味道。为了不让自己沉湎于对这些小事的惊叹,我回想起和哥哥一起住的房子。我妈妈就是新世纪初在那房子里出生的。砖墙上还留着早已死去的常春藤的轮廓印记,有个破梯子用作防火通道。街道上的房子都聚在一起,离得很近,我小时候扒着卧室的窗户框能跟住在对面的小女孩拉起手。我们用细线串起纸杯,跨过间隔的小路,一起聊天,一起傻笑。

  那个小女孩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她的父母是新一代人,她对母亲知之甚少,她父亲也病倒了。后来有天早晨我又想找她玩游戏时,才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当时我极为伤心,那女孩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想起她明亮的蓝眼睛,想起她朝我卧室的窗户扔薄荷糖,叫我起床,玩纸杯电话游戏的情形。她失踪后,母亲就把我们玩电话游戏的细线收起来,还对我说那是放风筝用的线。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经常到公园里放几个钟头的风筝。我求她多讲些小时候的事,后来母亲就在晚上讲给我听。她小时候,街上有堆满玩具的商店和结冰的湖,她在冰上像天鹅般优雅地呈8字形溜冰。还有从我们纽约曼哈顿的家里的这扇窗户下经过的人们的故事。那时候的房子还很新,爬满常春藤,干净明亮的汽车沿着街道成排停放。

  父母去世后,哥哥和我用装土豆和咖啡豆的麻袋遮住窗户,把母亲的漂亮物件和父亲的重要衣服都塞满行李箱锁起来,剩下的就深夜埋在后院里生病的百合花下。

  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我的过去,我绝不允许它们被人抹去。我总会想出办法,回到原来的生活里。

  “她的头发真漂亮,”一个女人说,舀起一杯杯温暖的泛着泡沫的水给我冲洗头发,“颜色也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当然是天生的,要不然还会是什么呢?

  “我敢肯定管家就是看上她这点了。”

  “让我瞧瞧。”另一个女人说,双手托起我的下巴,斜向上抬高,仔细研究我的脸。突然她倒吸一口冷气,手抚在胸口上,随着呼吸不规律地起伏着:“哦,海伦,快看这女孩的眼睛!”

  另两个正给我洗澡的女人都停下手,盯着我看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是她们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着我。

  通常别人一眼就会注意到我的眼睛。我的左眼蓝色,右眼棕色,跟哥哥一样。这叫虹膜异色症。我们父母是遗传学者,就是他们给这种症状命名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本来可以等长大些再多问问他们关于这种症状的知识。我一直认为虹膜异色症是毫无用处的遗传失误,但如果这些女人们没说错的话,如果是我的眼睛引起了主人的注意,那这虹膜异色症就救了我的命。

  “不会是真的吧?”一个女人问。

  “不是真的还能是什么?”这回我大声说出来。她们吓了一跳,却又高兴起来。她们的洋娃娃出声了。突然间耳边冒出一大堆问题:你从哪来?你知道这是哪吗?难道你不喜欢这里的景色吗?你喜欢马吗?--这里有个可爱的马厩--你想把头发盘上去还是放下来?

  我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因为不想和陌生人分享这些--尽管她们可能出于善意--但她们也是这鬼地方的一部分。而且突然间提出一大堆问题,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我们马上就帮她准备好去见主人。”一个女人说。

  从门的另一侧隐约传来的声音轻柔有礼,而且很年轻:“罗斯夫人现在想跟她谈两句,谢谢!”

  “我们给她洗澡才洗到一半!而且她的指甲--”

  “抱歉,”门另一侧的声音耐心地说,“罗斯夫人亲口下令,不管她正在做什么,现在就要带她过去。”

  很显然,罗斯夫人掌握着最终的决定权。这些女人立刻把我拽起来,用粉红色毛巾给我擦干,梳理湿头发,然后帮我披上长袍,那感觉就像丝绸质的波浪拂过皮肤。洗过澡后,我觉得精神焕发,好像卸除了一切负担,如初生般敞亮。而且我感觉到好像还有泡沫正在皮肤上爆裂。

  门开了,我看到刚才那声音的主人,是个小女孩,差不多只有我一半的身高。她和那些年长的女佣们穿着同样的制服:与加布里埃尔的上衣同款的白色女士衬衫和层叠的黑色裙子。加布里埃尔穿的是黑色的长裤。她的头发编起来,在头上盘了一圈。她对我微笑着,脸颊饱满得像红苹果:“你就是莱茵?”

  我点点头。“我是迪尔德丽。”她说着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又凉又软。“来这边。”她说,领我出了房间,沿着昨天我短暂出逃的走廊一直走下去。

  “现在听我说,”女孩说着,严肃地点了下头,双眼盯着前方,“如果她跟你说话,你就回答;她不喜欢别人问问题,所以最好不要提问。称呼她罗斯夫人就可以了。床头柜上有按钮,如果她情况不好,请马上按白色的按钮。她管理所有的事。房子主人也会听从她的一切要求,所以不要做出惹恼她的事。???

  我们在门口停下,迪尔德丽把我身上的长袍系带解开,重新打成漂亮的蝴蝶结。然后敲敲半开的门说:“罗斯夫人,我按您的吩咐把她带来了。”

  “嗯,好,让她进来吧,”罗斯厉声说,“你去别处忙吧。”

  迪尔德丽转身离开时,双手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像月亮一样圆圆的眼睛盯着我,低声说:“请尽量不要提到死亡的话题。”

  她走了,我推开门,站在门口,就能闻到昨天罗斯抱怨的药物气味,还能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的各种药液、药片和药瓶。

  她今天坐在窗户旁边的缎面长沙发上,金黄色的乱发映在阳光里,肤色没那么暗黄,脸颊也红润了些。起初,我以为她身体好些了,但她招手示意我走过去时,我才发现她脸颊上的亮粉色不同寻常,肯定是搽了化妆品。嘴唇的红润颜色也不是真实的。只有眼睛是真的,棕色的眼睛紧紧盯住我,带着不可思议的年轻的活力。我试着想象正常人类的世界,在那里,20岁正处于生气勃勃的青年期,离死亡还远着呢。

  母亲曾告诉我正常的人类至少可以活到80岁,甚至还有活到100岁的。我那时候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不过现在我懂她的意思了。罗斯是我详谈过的第一个20岁的人,虽然她正掩着嘴巴咳嗽着,血溅到拳头上,但是她的皮肤光滑柔软,脸庞还泛着光泽。她看上去跟我并没有太大差别,并不比我老很多。

  “坐吧。”她对我说。我坐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她周围的地面上扔满糖纸,长沙发上放着一只盛满糖果的碗。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舌头呈亮蓝色。她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另一块糖,拿近脸前,几乎像要亲吻它似的,但她忽然改变主意,又把糖掷回碗中。

  “你从哪儿来?”她问。声音里丝毫没有刚才对站在门口的迪尔德丽说话时的怒气。她抬起浓密的眼睫毛,看着一只小昆虫在周围盘旋,直到消失不见。

  我不想告诉她自己从哪儿来。我本应该彬彬有礼地坐在这儿,但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被人带到这里,坐在这儿,看着她死去,然后成为她丈夫的妻子,被迫生下我不想要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所以我反问:“他们是从哪儿把你抓来的呢?”

  我不该问她问题的,这问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踏在了地雷上。她会尖叫着让迪尔德丽或她丈夫--房子主人--把我带走,在余下的四年里都被锁在地牢里。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只是回答说:“我出生在这个城市,实际上,是这个镇子。”她的胳膊伸到身后,从墙上摘下一幅照片,递过来。我向前探身看。

  照片里有个小女孩站在一匹马旁边,抓着缰绳,张大了嘴笑,白白的牙齿在面庞上格外突出。眼睛眯成一条缝,充满喜悦。在她旁边,有个比她高出许多的男孩,背着手站着。他的笑容克制得多,有些害羞,好像是尽管他不想笑,当时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我,”罗斯指着照片里的女孩说,然后手指描画着那男孩的轮廓,“这是我的林登。”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看着他陷入了遐思,涂红的嘴唇上浮起浅浅的微笑:“我们是青梅竹马。”

  我不确定现在应该说什么。她完全沉浸在回忆里,无视我身陷牢笼的处境。但我还是替她感到难过。在另一个时代,不同的环境之下,她是不会被取代的。

  “看见了吗?”她说,还指着照片,“这是橘树林。我父亲拥有大片的果林,就在这里,佛罗里达。”

  佛罗里达。我的心在下沉。我现在在佛罗里达,东海岸的最下端,离家乡有多远我都没法计算。我想念那爬满常春藤的房子,想念市郊火车。可我怎么才能找到回家的办法呢?

  “它们真漂亮。”我说的是那些橘子。因为是真的,所以漂亮。那里的万物都很有生气。我不能想象那个站在橘林里马匹旁边充满活力的女孩现在快要死了。

  “是啊,”她说,“但是林登更喜欢花。他最爱春天橘花盛开的日子。冬天还有雪花节和冬至舞会--不过这些他都不喜欢,嫌太吵。”

  她剥开一粒绿色糖果,扔进嘴里,闭上眼睛,品尝那味道。每个糖果的颜色都不同,这个绿色的是薄荷味,让我想起了童年的往事。我想起朝我的卧室扔糖果的那个小女孩,想起我们对话的纸杯电话里充满糖果的甜甜味道。

  罗斯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舌头已经染成糖果的翠绿色:“不过他的舞跳得非常好,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坐在一边旁观。”

  她把相片放到沙发上的一堆糖纸中。我不确定该如何看待这个女人,她那么病倦,那么悲伤,对待迪尔德丽很严厉,但对我却像朋友。一时之间,好奇心战胜怨恨。我想,这个由美丽事物构成的奇怪世界背后,毕竟也会存在某些人性的东西吧。

  “你知道林登多大了吗?”她问我。我摇摇头。“他21岁。我们小时候就说好长大要结婚,我想他可能认为这些药可以让我再维持4年。他父亲是非常有名的医生--是第一代人,一直在尽力研制解药。”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很有些不以为意,手指还在空中挥了两下。她不认为能研制出解药,虽然有很多人都相信这一点。在我的家乡,大群的新生孤儿列队走进实验室充当小白鼠,赚些钱。但是解药从来没有研制出来,对基因库全面分析后,并没发现任何导致这致命病毒的异常之处。

  “而你呢,”罗斯说,“16岁刚刚好,你们可以共度余生。他就不会孤单了。”

  我觉得房间里开始变冷。窗外,看不到尽头的花园里,蜂蝶嗡嗡、虫鸟啾鸣,但它们好似离我数百万英里远。恍惚间,我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忘了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个地方美丽却危险,就像乳白色的夹竹桃。这繁茂的花园是要将我困在其中。

  为了不让自己孤单地死去,林登就偷来新娘陪伴。那我独自守着空房子的哥哥呢?还有那些在货车里被枪杀的女孩们呢?

  我的愤怒又复苏了。我攥紧拳头,希望能有人进来把我从这房间带走,即便是要把我带去关在别处也好。我受不了在罗斯面前再多待一秒了。可以打开窗户的罗斯;骑上马,穿过橘树林的罗斯;企图在死后将她的死亡判决传递给我的罗斯。

  我的愿望实现了,但结果却更糟。迪尔德丽回来了,她说:“抱歉打扰了,罗斯夫人,医生现在可以给她做准备了。”

  我又被领到走廊,进入电梯。迪尔德丽用钥匙卡启动电梯后站在我身旁,表情严肃又担忧。“今晚你会见到管家沃恩。”她低声说,脸色惨白。她看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到她只是个孩子。她抿紧嘴唇--这代表什么?同情?还是恐惧?我不知道,因为电梯门开了,她马上恢复原来的神态,带着我走在另一条更黑暗的弥漫着防腐剂味道的走廊上,然后再通过一扇门。

  我想这次她还会不会给我些建议,但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一个男人说:“这是哪个?”

  “先生,这是莱茵,”迪尔德丽垂着眼睛回答,“16岁。”

  我脑子里飞快地想这个人是管家还是即将成为我丈夫的房子主人,我甚至还没机会看到他,就觉得胳膊一阵刺痛。我只来得及记住我刚看到的:一间没有窗户的无菌房和一张铺着床单的床,上面带着捆绑固定四肢的皮带。

  跟这里其他事物的诡异气氛一样,房间里全是闪着微光的蝴蝶,它们抖动着翅膀,然后像浴缸里奇怪的泡沫一样爆裂开,溅得到处是血。接着,一切就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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