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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1941重庆大轰炸》 作者:易丹

第18章

  张自忠将军的阵亡,标志着日军所谓“宜昌作战”将不再遇到任何阻力,攻陷宜昌只是早晚的事。这样的胜利让日军华中派遣军士气大振。

  W基地停机坪旁一块草坪上,丸川知雄和投弹手吉岗无聊地坐着。天空中乌云低垂,草地也有些潮湿。他们也在议论刚刚知道的有关张自忠将军阵亡的消息,吉岗的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支那军队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个集团军司令竟然会身边一个士兵都没有,打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据说,他的尸体已经被支那人抢走了。依我看,村上启作师团长当时根本不应该把他埋了,把尸体烧掉才好!让支那人无法找到。

  丸川知雄不同意吉岗的说法:我看村上启作师团长的决定是对的,一个级别那么高的将军能够战死在自己的前线阵地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如果是真正的军人,就应该对英勇的敌人表示尊敬!

  吉岗哈哈笑了:英勇的敌人?丸川君,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想法!

  丸川知雄:为什么不?交战的双方都是人,都有勇者和懦夫。

  这时,几辆轿车轰鸣着从机场的入口处驶来,在指挥部的建筑物前停下。从几辆轿车上,钻出几个看起来很重要的日军将领,基地的军官们列队敬礼,然后簇拥着这几个人走进了那栋建筑物。

  在丸川知雄他们注视下走进基地作战指挥部的,是日本海军联合空袭部队司令官山口多闻少将和日本陆军第十三飞行团司令官木下敏少将。根据载仁总参谋长和日军大本营的命令,山口多闻和木下敏分别代表陆军和海军正式签署了共同对重庆展开更大规模轰炸的《101号作战计划》以及《陆海军中央协定》。这两个文件要求在去年轰炸重庆的基础上,对这个中国的战时首都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更加猛烈的袭击。

  在指挥部会议室里,两个人对所有的基地军官下达了作战令。

  然后,山口多闻代表海军作了一个表态:此次作战,海军和陆军的飞行部队会更紧密地合作,确保完成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任务!我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大本营这一次明确提出,我们的轰炸将是无区别的,也就是说,对重庆和周边地区的轰炸必须是全面的,我们要集中兵力,摧毁一切可能的目标!

  等山口多闻坐下,木下敏也提高了声调说道:我们的任务诸位已经明确了,我想补充的是,陆军和海军在轰炸重庆中并肩作战,是我们大日本军队的共同荣耀,也是大日本帝国战争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我相信,在这次合作之后,必将会产生大日本帝国光荣的空军,去完成我们解放全亚洲的历史使命,请大家一定竭诚合作!拜托了!

  军官们对他们的话报以了热烈的掌声。

  何雪竹被宪兵队抓走以后,郑先博急忙四处找人疏通关系、打探虚实。他心里明白,说何雪竹参与了什么偷窃倒卖军用物资的案子完全是瞎扯,问题一定出在何雪竹为医院买的那批黑市盘尼西林上。在一个军界朋友的帮助下,他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是几个政府里边的人长期和奸商勾结,把分配给军方的紧缺物资弄出来,再拿到黑市上贩卖获利。这一次不知道什么环节出了问题,事情败露了。何雪竹他们医院买的那批盘尼西林,也正是这伙人供的货。得到这个消息后,郑先博找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关系,直至最终惊动了宋美龄。宋美龄大概对自己上次没有帮助何雪竹感到略有不安,再加上何雪竹是被逼无奈,对药品的来路也毫不知情,所以亲自出面替何雪竹说了话。终于,一个星期之后,何雪竹被宪兵队释放回了家。

  何雪竹回家的当天,郑先博把子女们都叫了回来。一家人做了很丰盛的晚饭,算是给何雪竹压惊。不过,等何雪竹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到饭桌跟前的时候,她那一脸依然洗换不掉的愤愤然的表情,却让所有人都高兴不起来,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何雪竹终于拿起筷子,只吃了一口,又突然把筷子重重地放下,说:我就不明白,我为了救人有什么错?!作为医生,我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可卫生署也好,其他地方也好,却不能给我一丁点儿帮助!政府无能,逼得我去和黑市打交道,到头来还要以法律的名义把我抓进去,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郑先博劝道:算了吧。咱们这样的人受点儿委屈是经常的事情,你能平平安安从里面出来,我就很知足了。

  郑琪也趁机劝慰:妈,你被冤枉其实只是小事一桩。你看看《新华日报》上的报道,还有那么多人受的冤屈更大呢。

  何雪竹还是气鼓鼓的:你说得轻松!我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郑明本来也想劝劝母亲的,但他的话一出口,却变成了牢骚:我算是看透了。日本人为什么能那么猖狂?就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自己不争气!前方的将士浴血奋战,为国捐躯,后方的这些混蛋们却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在他们的眼里,哪儿有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存亡?!对付老百姓,对付共产党倒是有一套办法!这种政府非垮不可,我们的军队还不如早点儿缴械投降!

  郑先博看了他一眼:话不能这样说……郑琪也表示认同哥哥的观点:爸,我觉得哥说得对。

  安富耀也说话了:爸,郑明虽然是说说气话,但也有些道理。如果政府腐败无能,任凭我们的军队怎么拼命,也不是日本人的对手。

  郑先博有些生气了,他提高了嗓门说:政府无能、腐败,可能都是事实,但绝不能说我们应该缴械投降!难道为了自己所受的冤屈,就甘当亡国奴?这是什么逻辑?自从甲午战争以后,都半个世纪了,日本征服中国的野心一直都没有变,但他们为什么至今做不到?就是因为中国人不愿意成为亡国奴!民国建立之后,中国的内乱还少吗?党同伐异还少吗?政府的腐败无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当汉奸的,卖国求荣的,也远不止一个两个。但是,只要中国人自己不失去信念,只要民心不愿意投降,我们就不会被征服!

  何雪竹突然怪异地笑了一下,看着郑先博:光有信念就行了?你现在不是也被晾在了一边,报国无门吗?

  郑先博突然站起来,把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在民族大义面前,我个人的遭遇算得了什么?!张自忠将军能够在战场上为国捐躯,我现在却碌碌无为,我心里有的只是惭愧!只是无地自容!

  说完,郑先博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郑先博一个人站在家门外的台阶上,看着混沌的夜幕。自从停职以来,大半年过去了,他几乎天天无所事事。在国家民族的危亡关头,作为一个职业外交官竟然报国无门,这让他实在难以忍受。刚才何雪竹和郑明他们的那些话,真正触到了他内心的痛处,而这恰好是他一直努力隐藏在内心的。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口气,一回头,却看见郑明站在他的身后。郑先博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

  郑明有些歉意地说:爸,我刚才……郑先博打断了他:你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在他们听来,你仅仅是在发牢骚,可我觉得你是话里有话。

  郑明看着他的眼睛,暗暗感到吃惊,他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观察能力。的确,自己和老曾等人前往香港和日本人进行多次秘密谈判之后,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了越来越深的憎恶,虽然他仅仅是个外围人员。他憎恶老曾,憎恶蒋介石和日本人的接触,更憎恶自己居然也是这个肮脏的谈判团队中的一员。

  此时此刻,郑明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对父亲再隐瞒什么了,便说:爸,你听说过“桐工作”吗?

  郑先博看着他:什么“桐工作”?

  郑明:就是委员长和日本人的谈判,日本人为这个秘密谈判取的代号叫“桐工作”。

  郑先博:就是章友三、陈超龄参与的那个谈判?

  郑明点点头:不过代表委员长和日本人谈判的关键人物,好像是我们军统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是老曾。据我观察,老曾应该是直接向委员长汇报,章友三和陈超龄他们可能都只是配角。听说和日本人的秘密接触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所以,委员长和日本人议和的可能性极大。如果谈判获得成功,政府很可能会和日本人签订协议,卖国投降。

  郑先博思索了一下问道:你能知道委员长的真实意图吗?或者,他有没有这方面的明确指令?

  郑明摇摇头:不知道。老曾这人很机警,不轻易说话。

  作为老外交官,郑先博并不认为这种跟日本人的谈判会有实际的结果,这倒不是说他认定蒋介石不会投降,而是他知道日本人在谈判桌上的开价肯定会高到蒋介石难以接受,或者不敢接受的程度。因为蒋介石无论如何,也要顾及国内民众的抗日情绪和共产党的强大压力。他理解郑明的心情,但他更冷静。

  郑先博:你不要把这件事情看得太简单。委员长和日本人谈判,我认为不一定就意味着他想跟日本人议和,因为这会受到各方面条件的制约。所以,也有可能这是委员长的一种策略。

  郑明:你是说和日本人的谈判只是装装样子?

  郑先博点点头: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外交是一种特殊的政治运作。我现在只能作这样的判断。现在的关键,是不知道委员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如果委员长不是在和日本人兜圈子,而是真的想谈判,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就是真正的民族危机了。

  郑明觉得父亲显然话里有话,便问:如果我弄清楚了委员长对“桐工作”的真实想法,不管他是怎么打算的,有什么意义吗?

  郑先博认真地看了郑明一眼: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郑明:爸,你告诉我,有作用吗?

  郑先博终于说了:我想应该是有作用的。

  郑明很干脆地说:那我一定想办法!

  郑先博叮嘱道:你要小心行事,这可非同一般,不是你以往的那种猫和老鼠的游戏。也不要告诉任何人,直接跟我谈。

  杜兰香被父亲催得没办法,在基地请了假,回到黑石子的家里住了一天。其实,不用回去她也知道,父亲无非又是要催她赶紧结婚嫁人。杜兰香当然没有答应。不过她不敢把实情告诉父亲,她已经喜欢上了高大英俊的苏联飞行员基里琴科。她不能想象,要是父亲知道自己将要嫁给一个“洋人”会是什么反应。好在哥哥杜治国这次正好也回家休假,杜兰香便偷偷地把基里琴科的事告诉了他和嫂子。哥哥毕竟是军人,对她和苏联军人恋爱表示了相当的理解,杜治国甚至说,人家是来帮我们打日本人的,本来就很可爱。这让杜兰香如释重负。

  第二天一早,杜兰香就和杜治国一起离开了黑石子。想到又可以和基里琴科见面,杜兰香心里便有了一种温馨。所以,当她在早上明亮的阳光里走进基地大门的时候,禁不住轻轻地哼起了一首俄罗斯歌曲的旋律,这还是基里琴科教她唱的。但她的歌声很快就被突然响起的战斗警报打断。警报声在空旷的机场上空回响着,一声接一声,中国飞行员们从宿舍里冲出来,纷纷跑向停在停机坪上的飞机。杜兰香停下脚步,朝苏联空军的宿舍那边望了望,却没有见到人影。

  一架战斗机前,顾国松帮助安富耀披挂上飞行装备,安富耀正要爬进座舱,却突然停住了,对顾国松说道:怎么没看见苏联人出来?

  顾国松这才诧异地发现苏军战斗机那边一个人影也没有:怎么回事儿?

  安富耀已经钻进座舱,然后朝下面看看,开玩笑地说:大概他们还在睡觉吧,现在你有足够的时间祷告了。

  顾国松:做不做祷告是我自己的事情!

  安富耀检查着面前的仪表:愿你的上帝保佑别出故障,阿门!

  顾国松不再理会安富耀的玩笑,仍然望着停机坪那边的苏军战斗机。灿烂阳光下,那些战斗机静悄悄地停着,仿佛正在休眠的大鸟。

  尖厉的警报还在响着,刚刚开完了会的苏联飞行员们从空军基地他们专用的作战室里出来,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依然没有一点要准备战斗的样子。

  基里琴科站在作战室门口,看着正在准备起飞的中国空军的飞机,为自己不能和他们一起升空作战感到了一种怅然。刚才的会议上,指挥官宣布了新的命令,由于法西斯德国对苏联和整个欧洲的威胁日益加剧,他们这些援华空军部队最迟在今年年底就会离开重庆回国。从现在起,他们将尽可能地不再升空作战。回国对于远离家乡的苏联军人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但基里琴科的心情却要复杂得多。他也很想回到自己的祖国,但这个遥远的空军基地也有让他无法割舍的地方,这儿有他心爱的姑娘,这儿有杜兰香。

  看见基里琴科愣在那里,一个上尉拍了拍他的肩膀:基里琴科同志,你好像不太高兴?有些舍不得餐厅里的那个中国姑娘?

  基里琴科淡淡地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上尉同志?

  上尉知趣地笑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且,我还要表扬你增进了苏中人民的友谊呢。

  警报声停止了,但机场上没有一架飞机起飞。登机待命的中国飞行员随即得到通知,他们的战斗任务已经取消,因为日军飞机在轰炸了梁平的机场以后已经返航。安富耀和顾国松离开飞机,和其他中国飞行员一起返回宿舍。看见坐在停机坪旁边草地上的基里琴科扬手朝他们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便走了过去。

  基里琴科笑着:任务取消了?

  顾国松:日军飞机已经返航,不来重庆了。

  安富耀问他:今天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没有登机待命?

  关于将要回国的消息,苏联军人得到的命令是对中国人保密,所以基里琴科只能敷衍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也许我们的上司早就知道日本人不会来重庆?反正没让我们到飞机上去晒屁股。

  安富耀:我们可是并肩战斗的同志啊,要是日本鬼子的飞机真的来了,我们还指望你们的合作和支援呢。

  基里琴科站起身来,耸耸肩:安,没办法,我也想和你并肩战斗,毕竟我们在一起作战的机会也许不太多了。

  然后,基里琴科便离开了他们,朝餐厅那边走去,因为他看见杜兰香站在餐厅的外面,正朝这边望着。

  顾国松看了看基里琴科的背影,很疑惑地:他今天怎么了?他刚才说,我们在一起作战的机会不多了,这是什么意思?

  黄昏,基里琴科和杜兰香驾驶着一辆摩托车出了空军基地的大门。基里琴科把摩托车开得很快,他们身后,摩托车卷起的滚滚尘土几乎遮挡住了夕阳的光芒。一路上,坐在一侧车斗里的杜兰香没有说话,故意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基里琴科。这让疯狂地开车玩帅的基里琴科很有些无趣。于是他把车速降了下来,问道:你好像不高兴?

  杜兰香不满地看着他:今天拉警报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没有准备起飞?

  基里琴科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反正日本人又没飞到重庆来。你们中国的空军不是也没有升空吗。

  杜兰香:可起码他们在准备起飞呀!

  基里琴科依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他们在飞机里坐着和我在草地上坐着,有什么不一样吗?

  杜兰香固执地说:就是不一样!

  基里琴科猜到了杜兰香的心思,也就不再说话。两人沉默着,直到摩托车拐进了一个狭长的山谷,在一片茂密的树林外停下。基里琴科扶着杜兰香从车上下来,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兰香,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们可能要回国了。

  这个消息让杜兰香惊讶不已。一直沉浸在爱情中的杜兰香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总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就像这场战争的结束一样,仿佛永远不会到来。此刻,这个自己无意识中一直在回避的现实突然之间就摆在了面前,杜兰香有些懵了,她的回答只是一个重复的问句:回国?什么时候?

  基里琴科:不知道。正式的命令还没有来。

  杜兰香呆呆地看着基里琴科,沉默着。

  基里琴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叮嘱了一句:不过这件事情,请你一定要保密。

  两人都不再说话,基里琴科轻轻地拉住杜兰香的手,和她一起走进了树林。夕阳的光线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在树林中,留下跳跃的金黄色斑点。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排列着一些坟墓,坟墓前是略显粗糙的,镌刻着中、俄两种文字的墓碑。在一块墓碑前,基里琴科从裤兜里拿出一瓶白酒,和两只陶瓷小杯。他把白酒瓶子的盖子用牙齿咬开,在两个杯子里斟满了酒。然后,把一只酒杯放在了墓碑上。墓碑上贴着一张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苏联飞行员。

  杜兰香在一旁的草丛中采摘了一些野花,然后把野花放在了墓碑前。

  基里琴科喝完了自己杯中的白酒,再拿起墓碑上的那只酒杯,慢慢地把杯中的酒淋到墓碑上。这个满头浓密金发的小伙子在牺牲前经常到俱乐部来,因为是基里琴科的好朋友,所以和杜兰香也混得很熟。

  基里琴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来中国之前,我去过列宁格勒他的家里。他母亲还说,请他从中国带一块丝绸回去给她做披肩……他才22岁……杜兰香没说话,只是握住了基里琴科的手。

  基里琴科把杯子放到墓碑上,伸手搂住了杜兰香的腰,有些哀伤地看着她:兰香,我有一个问题。

  杜兰香看着基里琴科,等待着。

  基里琴科:你愿意跟我一起回苏联吗?

  杜兰香搪塞地:你不是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吗?

  基里琴科:但是我们早晚要走的。你愿意吗?

  杜兰香有些苦涩地笑笑,不说话。树林里一缕微风穿过,让杜兰香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寒意,仿佛那些洒落在树叶上的阳光都变成了积雪。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把身体贴在了基里琴科的怀里。

  苏联人要走了,基里琴科要走了。虽然这不是明天就要发生的事情,但对于杜兰香而言,却仿佛成了一个无法逃避的魔咒。和基里琴科一起离开了那片苏军墓地后,整个晚上,杜兰香都受着这个念头的折磨。军人俱乐部里,没有了她盈盈的笑脸和来来往往欢快的步履。这种变化对别人来说也许是难以发现的,但顾国松却能准确无误地感觉到。虽然杜兰香与基里琴科的爱情在一年的时间里已经被这里所有的人所认可,但顾国松的心里却依然割舍不了对这个女招待的单相思。军人俱乐部里已经没有几个人,只剩下顾国松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子旁,慢慢地喝着一杯啤酒。

  杜兰香收拾起一堆酒杯从顾国松身边走过去,有些神情恍惚,不小心被一把椅子绊了一下,手中的酒杯滑落下来,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顾国松连忙走过去,帮助她收拾起地上的碎片。杜兰香却愣愣地站在那里。顾国松抬头问了句:你怎么了?病了?

  杜兰香摇摇头,懒得说话。

  顾国松接着说: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杜兰香蹲下来,从他手里夺过那些碎片放在托盘里,生硬地说:和你有关系吗?

  顾国松尴尬地看着她:我只是想帮助你。

  杜兰香感觉到了自己有些过分了,低头拣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过了一阵才说:基里琴科要我嫁给他,和他一起回苏联。

  顾国松惊讶地:回苏联?他们要走了?

  杜兰香点点头:我已经答应他了。我就跟他走!

  杜兰香是一定会嫁给那个苏联人的,对这一点顾国松很明白,倒是苏联人准备回国的消息让他突然明白今天苏联飞行员为什么不升空作战了。他不由自主地说道:难怪他们今天不做升空准备呢,原来已经决定要逃跑了。

  杜兰香瞪了他一眼:你说话也太过分了。苏联空军到中国来帮助我们打鬼子,已经够仗义的。还牺牲了那么多人,那么年轻就死在一个和自己国家不相干的地方。人家就是明天离开,也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

  顾国松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苏联军人是好样的,基里琴科也是好样的,他是一个非常棒的飞行员。但是,我不敢保证,他在感情和家庭问题上也是一个优秀的人。外国人我接触过……杜兰香打断了他:你在说些什么呀?我自己的事情我清楚,用不着你来教我。

  她的态度突然让顾国松有些生气了,他离开杜兰香把自己的啤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掏出钞票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俱乐部。其实顾国松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干什么,他在生谁的气。苏联人要走了,杜兰香要嫁给基里琴科了,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心里早就明白。自己多嘴多舌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意思。

  国民政府运送张自忠将军灵柩的轮船,逆长江而上驶往重庆。这个抗战爆发以来战死疆场的最高级别的中国将军,赢得了全国民众的一致赞誉,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提供了一艘最好的轮船,将张自忠的遗体运回重庆。一路上,长江沿岸的每一个码头都为张自忠设案焚香,万县更是倾城出动,到长江边迎送张自忠的灵柩。

  张自忠阵亡的消息传到延安,也引起了震动。这天晚上,在毛泽东住的窑洞里,毛泽东和周恩来一起议论了这起事件。毛泽东还借着一盏晃晃悠悠的油灯,在铺开的纸上用毛笔为张自忠写下了“尽忠报国”四个字,准备让报纸发表。

  写毕,毛泽东在一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拿出一支香烟,就着油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一直在一边看着的周恩来拿起那幅题词端详了一阵,说道:这应该是对张自忠将军一生很好的总结。

  毛泽东吐出一口烟雾:张自忠将军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可惜,可叹啊。

  周恩来说:主席,张将军的牺牲,对国民和军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现在我们面临的困难很大呀。

  毛泽东点点头,不过他想的却是更加深远的问题。宜昌是重庆的门户,宜昌失守,重庆就只剩下长江三峡这一个天然屏障了,而且这个屏障还无法阻挡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他对周恩来表示,现在抗战真正到了危急关头,可以说是空前的困难。因此,蒋介石阵营也就可能有空前的投降危险。现在最担心的,是老蒋在丢掉宜昌、痛失大将以后,会对时局采取一种悲观的态度。

  周恩来赞同道:有关蒋介石和日本人秘密接触的传言,在重庆已经流传了一阵了。

  毛泽东:所以我才担心嘛。我们现在必须强调全民团结,给我们的委员长打打气。只有在全国上下团结一致的气氛里,才能阻止老蒋有任何投降谈判的意图,也才能激励全国军民坚持抗战而不妥协。恩来,我们要在统一战线上多下些功夫才行!我的意思,我们要在延安为张自忠将军举行一次追悼大会,在缅怀英烈的同时,也表明我们在这个关键时刻的态度,鼓舞一下士气。

  周恩来完全同意毛泽东的看法。离开窑洞之前,他提醒毛泽东明天还要和陈嘉庚率领的华侨访问团见面。

  毛泽东笑了:好吧。见华侨领袖,我们都得乐观一点,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要让他们知道,中国的团结抗战不会结束,中国人民决不会向日寇投降。

  长江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刚刚升起的太阳被雾霭缠裹着,透出无力的光芒,无法给刚刚苏醒的重庆带来什么暖意。张自忠将军的灵柩,在这样一个压抑的早晨回到了重庆。

  储奇门码头外的茫茫江水向东奔流,发出低沉的哗哗声。码头上一片肃然,岸边站满了持枪警戒的士兵。在士兵的背后,是排列开来的无数花圈和黑压压一大片肃立的人群。靠近岸边,放了几个祭台。祭台上供着张自忠将军的大幅照片,燃着香烛,烟雾缭绕。搭载张自忠灵柩的,是一艘不算太大的轮船,此刻正停靠在码头的趸船旁。一张跳板把趸船和岸边连接起来。

  脸色铁青的蒋介石拿着手杖,在冯玉祥、孔祥熙、卢作孚等人的陪同下穿过人群和士兵阵列,沿着高高的石阶默默地走下来。到了跳板跟前,冯玉祥等人都停下了脚步,让蒋介石上前。蒋介石走上跳板,跳板摇晃了一下。跟在一旁的陈布雷连忙上去搀扶了一下:委座,小心。

  蒋介石却把陈布雷的手狠狠地摔开,独自一人快步走上了跳板。轮船的前甲板上用绸花和黄色缎子搭就的一个篷下,停放着张自忠的灵柩。旁边站着四个持枪的士兵。卫兵们见蒋介石来到,立正敬礼。蒋介石走到了张自忠的灵柩前,脱下军帽,深深地鞠了一躬。

  所有的人都默然无声地注视着蒋介石有些抽搐的背影。蒋介石转过身来,抬起头,已经是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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