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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往事》 作者:冉平

第9章 (2)

  让你过安稳的日子

  这样的主人到哪儿去找呢

  听你叫得伤心

  知道主人有难了

  可你为什么要走呢

  是主人厌烦你了吗

  是主人抛弃你了吗

  有心有肺的牲畜

  是最老实的牛

  当主人有难的时候

  连你也靠不住了吗

  好多人走不动了,被老察拉合的歌子绊住了脚,他们垂下了手中的柳条,一脸茫然。这些人多是孛儿只斤的百姓,从前跟随也速该的。然后诃额伦追了上来。她骑着丈夫的乌青马,拿了他的苏鲁锭,对那些人说,也速该平常怎样待你们来着,你们都忘了吗?也速该升天了,他的儿子还在,你们都去看一看,铁木真已经回来了,你们能抛下他不管吗?也速该的灵魂没有走远,他正看着你们呢!

  这个场景后来经常出现在塔里忽台的梦里,一个女人,骑着乌青马,举着苏鲁锭,头发在风中飘荡,她唱着,众人跟在她身后,一窝蜂似的走了,忽然,马背上的女人变成了铁木真。不是小铁木真,而是长大了的,和也速该一样,比也速该更强壮,他枪尖上挑着一只头颅,对着它呼唤塔里忽台的名字。然后他就醒了。梦醒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摸摸自己的脖颈,摸完了再摸,总是不放心。十分的讨厌。翻个身闭上眼睛,那个场景又出现了。于是塔里忽台就小声嘀咕,说也速该啊不是我害死你的,你纠缠我有什么用呢?我好好地埋葬了你,没有伤害你的妻子和儿子,没抢夺你的马和你的百姓,那些人跟我走都是自愿的,他们回去我也没有阻拦啊。

  跟着诃额伦回来的还有晃豁坛的百姓,那是蒙力克的属下,察拉合的同族。那天,当老察拉合唱歌的时候,被塔里忽台的兄弟从背后扎伤了。后来的歌声变成了一串咳嗽。回来的百姓在原来的灶火上支起了帐篷,又开始了往日的生活,可是大家都心神不定。他们看见铁木真实在年幼,而也速该夫人一回来就病倒了,好几天滴水不进。天气越来越冷了。

  铁木真没有看到父亲下葬,他赶回来已经晚了。他不相信父亲真的死了。他想,他那样的父亲,他怎么会死呢?后来铁木真牵着乌青马来到不儿罕山下,希望能在那里找到父亲。下葬的地方早已经被踏成一片平川,无边无际。他喊叫父亲,没有人应。乌青马挣脱了缰绳,围着那片平川跑,一圈又一圈,谁也拦不住。从早上跑到天黑,从天黑又跑到早上。它早就瘦得不像马了,在夜晚的月光下像一条黑影在奔驰。它的蹄声痛苦地敲击着铁木真的耳朵,持续不断,一连好几天。终于,它前蹄一软,跪在了地上,再没能起来。乌青马死了。人们原地挖了一个坑,把它埋了,说也速该巴特把它召去了。看人们埋葬了乌青马,铁木真渐渐相信了父亲的死,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等待他的儿子为他报仇。从这时起,仇恨对铁木真不再是一个词,或者某种情绪,它变成了塔塔尔人的面孔,他见过的那些。他们的肤色、动作、声调和气味,清晰而具体。三十年后的一个春天,在兀尔什温河边,铁木真发布了一个可怕的命令。之后,塔塔尔人就从地面上彻底消失了,无数黝黑的脸被凝缩成为一个词,淹没在历史里,绝了根。时至今日,在兀尔什温河边的地面上,或者走遍草原,再找不出一个自称塔塔尔后代的人。

  冬天快来了。

  每天,萨仁都第一个起来,出门去数帐篷。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她每天都能发现一些新的车辙和熄灭的灶火。她回来告诉诃额伦,说,谁家的百姓走了,谁谁家的又走了。诃额伦听了也不说话,她到瞎子察拉合那里去,想让老察拉合的歌声留下人们的心。可是察拉合的肺子像风箱一样漏气,说话都费劲。他对诃额伦说,尊贵的也速该夫人,我的琴弦已经断了。自从也速该巴特死后,能听懂歌子的人太少了,这些可怜的人,他们只相信眼睛能看见的,不会使用耳朵和心,不知道眼睛是骗人的东西,只顾眼前的人就像绵羊啃着自己脚下的草,那是他们的命运。察拉合这样对诃额伦说。过了几天,他死了。人们牵了一匹老秃尾子马,将察拉合和他的虎不斯虎不斯,蒙古古代的琴。放在了马背上,把马赶跑了。按当时的风俗,一般人都是这样下葬,让牛或马驮着尸体,不管走到什么地方,走多远,尸体落下的地方就是他的永存之地。以后的人,只有在梦里才能够听到他的歌声,人们说,也速该巴特寂寞,把他也召去了。

  冬天越来越近,草原的冬天是严峻的,当白毛风白毛风,夹雪的风暴。刮起来的时候,牲畜们须挤在一起才能存活,人也一样。所以,塔里忽台看到许多人又陆陆续续追随他来,一点也不意外,他当面羞辱他们,看他们低着头钻进人群他很开心。塔里忽台心里清楚,到冰雪封冻草原时,诃额伦一家必熬不出这个冬天,但凡有脑子的人,谁情愿和她们死在一起呢?

  最后一个离开诃额伦的人是蒙力克。

  蒙力克不是半夜偷偷走的。白天,他站在诃额伦的面前,垂下头,说,马厩修好了,那里有八匹银合马,还有预备过冬的干草和取暖用的牛粪。于是诃额伦就知道他要走了,但她没有责备蒙力克。她说谢谢。对蒙力克她从来没有这样客气过。自她与也速该做了夫妻,蒙力克就是她丈夫最贴身、最忠实的纳可纳可,伙伴、随从的意思。,是诃额伦除她丈夫之外,在乞颜部认识的头一个男人。她能对他说什么呢?作为晃豁坛的氏族首领,他手下的百姓差不多都走光了。现在,蒙力克是她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男人。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在蒙力克的眼里,诃额伦这一刻无比的端庄和尊贵。诃额伦则觉得,他的目光像是在和一具尸首告别。

  就这样,原来蒙古乞颜部的地面上,只剩下了两座毡包、三个女人、六个孩子、八匹马。

  从那天起,诃额伦摘下了固姑冠固姑冠,象征身份、地位的头饰。、身上的首饰、手上的镯子,解下丝绸的腰带,连同带垫肩,镶花边的袍子都脱了,收起来。她穿上斯琴的粗皮的袍子和靴子,把头发结了,将衣袖挽了,拿了木橛子和皮口袋,到刚刚冻硬的地面上去挖掘能吃的野菜。萨仁见了,也学她的样,和她一起去挖掘。斯琴把她们挖来的薯根、木梨、地榆、狗舌、青蒜都洗净,晾干,仔细收好。

  看到母亲奇怪的装束,看她变得红肿、皴裂、粗糙的双手,铁木真和他的兄弟们都沉默着,预感到了临近的灾难。

  泰赤兀的兄弟们

  将她母子撇下时

  诃额伦好生能事

  拾着果子

  撅着草根

  将儿子们养活了

  这般艰难的时分

  养得儿子们长成了

  都有帝王的气象

  …………

  《蒙古秘史》第74节第五章

  这样的冬天它经历过几个?八个,十个还是十五个?不记得,反正不少。同伴中比它小的都死了许多:冻死的,饿死的,被咬死的。它们的尸骨留在了某个冬天,比石头还硬,鹰都啄不动。

  而它活着。是的,它活着并带领同伴穿过好些要命的冬天,受尽了饥饿和寒冷。这是它的骄傲。有一次,身边的同伴死光了,没死的也离开了,只剩下它,在冰天雪地的寒风中,独自熬过来了。是的。它虽然喜欢成群结伙,但并不害怕孤单。有的时候,大家分头去找食物,比聚在一起等死好。

  这时,就算同伴不走,它也要把它们赶开。它知道,一个种群能够留存,关键不在于它的数量多,或者比别的动物凶猛。也许在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但很多时候不是这样。比如冬天。持续不断的暴风雪,地面冻成硬壳,不见一个活物,有力气有什么用呢?同伴多有什么用呢?它们的嗥叫只能令你烦躁,令你愈发饥饿。是的是的。重要的不是数量、力量,不是好看的外貌,而是耐性。就是靠了这个,它一直活到今天。

  从这一点来说它看不起那些狮虎之类;长着漂亮的皮毛,吼声震天,又能怎么样呢?它们太娇贵,也过于挑剔。是的,有些事它们不屑于做,比如追逐一只兔子;有些食物它们不屑于吃,比如病死的鸟和鼠,以及人们扔掉的腐败的内脏。而它不嫌弃。

  有过一个冬天,它就是靠这种食物和一头豹子对峙了十几天,直到对方耗尽最后一点气力,它咬死了它。当时它自己也没劲了,剩下的力量刚够咬死那只豹子。是的,它比豹子更懂得如何保持体力,并且坚持到最后一刻。豹子肉味道古怪,不好吃,这是那个冬天给它留下的最后记忆。

  还有一个冬天令它记忆深刻,当时它饿昏了,二十几天,它的牙除了雪没碰过别的。身体被雪埋了,脑袋像一块冰,完全冻僵了。是的,它以为那是它最后的一个冬天,风卷着雪打在脸上一点感觉没有。就在那个时候,它已经闭上眼睛,忽然间听到人声大作,还有马叫。是的。当时它的身体半埋在雪中,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不愿被打扰。

  是刺鼻的血腥气使它勉强抬起眼皮,目睹了一场厮杀。它没动,只是尽力保持住清醒,不让自己昏睡。到夜里,等它确认厮杀已经结束,慢慢伸开僵硬的腿,爬出雪窝。是的,那个冬天真是太美妙了!月光底下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首,温暖的,新鲜的。

  是的,对于如何熬过冬天它有足够的经验。而夏天不算什么,随便就能捉到一口吃的。夏天就是为了给冬天的饥饿储存力气。在夏天张牙舞爪没什么了不起;经过漫长的冬天,风暴停歇之后,你仍然站立着,那才厉害。这就是它的标准,很简单。对于天气,它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恶劣的天气是灾难,也是机会。

  它喜欢看对方在恶劣的天气里挣扎,等着,等到最后一刻把它们变成自己的食物。无论它是虎或者豹子,马或者人。这时,它宁愿天气更恶劣一些,哪怕自己饿疯了也不要紧,它能坚持住。而眼前这个冬天正是它希望的:风不停,把地面揭去一层皮,到处都是光秃秃的,雪打得你睁不开眼,站都站不稳。太好了!不远处,在它的面前,有两座毡包在风雪中挨在一起,不多,就两座,如果风再猛烈一点,能把它揭开就更好了!它等着。

  白毛风像刀刃刮过肋骨,在帐门外号叫了好多天,日夜不停。最后一只羊杀了。全家人都盯着它看,好像用眼睛能尝出肉味。他们看着羊肉,也看诃额伦母亲手中的刀子。这把没尖儿的刀子是专门用来分配食物的,刀刃锋利,能把一根筋剖成四片。但母亲的手直哆嗦,她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最后,她把刀子交给铁木真,说,你来分。铁木真没吭声,他的兄弟们也都不吭声。新鲜的肉味引来了狼,它们在帐门外拼命嗥叫。

  母亲说,这是你们父亲也速该的刀子。你们的父亲死了,好比刀子断了尖儿,所以人们抛下我们走了,他们不懂,只要刀刃不倒,刀子迟早还能磨出尖儿来。铁木真你是家里最大的男人,如今你就是刀尖。你要照顾你的兄弟们,捡了冷的,要一人一口,捉了热的,人人有份。铁木真你要把刀拿准,把心放平,让我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见你们都好好站立着。

  说完母亲就昏厥了。铁木真把羊血煮了送到她的嘴边唤她。她醒过来,叫他把羊血分成一人一份,她只要自己那一份。全家人看着铁木真手里的刀子,见他把最大的一份给了母亲,最少的一份留给了自己,都没话说。斯琴把羊骨头煮的菜根给每人分了;木梨、狗舌、薯根、地榆,这些粗糙的草,又麻又苦,剐得舌头疼,好歹被牙齿磨碎,咽下喉咙。菜汤唤起了别克帖的食欲,他更饿了。

  别克帖吃得最快,嘴里稀里哗啦地响。兄弟们之间数他个子高,食量大。别克帖对铁木真分食心中不服,不服也没办法,他比铁木真小七个月,别勒古台比他又小一岁多,他们两个是也速该的别妻生的。他们的母亲叫萨仁,身份不及诃额伦母亲。

  风一直没停。这只羊他们吃了十天又一日。铁木真分得小心仔细,刀也用得顺手,羊还是被吃完了。他的刀子下面再没有可分的东西。汤里的骨头也被斯琴砸碎了,煮了又煮,成了一些骨头渣子,骨头渣子也被吞进肚子里,就剩下粗硬的菜梗了。别克帖饿疯了,叫喊着我要吃肉,不吃草,抓起刀子要去杀马。他的母亲拽不住他,铁木真与哈撒尔把他按住了。别克帖力气大也抵不过铁木真兄弟两个人,他喊他的兄弟别勒古台帮忙。别勒古台被他的母亲抱住了。诃额伦在一边看着,没有精力劝阻。

  自古牧人不吃马肉,马是人的朋友,吃马肉就等于吃自己朋友的尸体。这个,他们都懂。别克帖说,人都饿死了,要马还有什么用?铁木真说,没马的人就不是人!铁木真的话说完谁也不出声了。

  他们心里明白:杀了马,就等于把自己的腿砍掉,再没有希望,只有等死了。可是,在这种天气里,九个吃肉的人靠什么活下去呢?谁也想不清楚。也许帐门外的狼们心里清楚,它们的鼻子嗅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它们在风雪里已经等候许多天了,它们的叫声已经显得不耐烦。它们从帐中人的吵闹声里听出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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