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骊軒建县(4)

　　一路行来，普利斯感慨万千，深受希腊、罗马文化影响的他也曾经走了不少地方，可以说是见多识广了。但此次东行，还是让他觉得自己是在穿行于一座源远流长神秘莫测的东方文化的长廊。一座座城池、一道道关隘、一个个乡村，从建筑风格到人文气息无不显示着古朴庄严恢弘大气的风度，让普利斯觉得自己此行实在是晚了太晚了，他甚至还不无天真地想象，假如自己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真的就是个东方人，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命运呢？记得他们在金城关附近乘坐羊皮筏子过黄河的时候，正是晚霞漫天、河面流光溢彩的黄昏，望着大河荡荡浩浩东去，普利斯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种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了。那是一种坐在罗马自己的战船上，不管是在地中海、还是在幼发拉底河或者是底格里斯河上都未曾感受到的什么，那好像是面对大自然人所感到的一种无助和渺小，又好像是一种对生命流逝人却束手无策的恐慌与迷茫，反正他是不会说话了。

　　越临近长安便越显得心神不定，因而寡言少语的陈场却突然拉长了声调，眼睛里也满是一种闪闪发光让人怦然心动的什么——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及此，命也夫！

　　陈汤的话普利斯压根就没有听懂，但他那种语调神情和眼神却深深地打动了普利斯。张张嘴，欲问未语，陈汤又来了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回普利斯终于问了出来：你在吟诗吗，是不是？

　　陈汤回答：不是诗，也是诗。

　　普利斯再问：那我怎么听不懂呢？

　　陈汤回答：我也是刚懂，刚刚懂……

　　就是这个陈汤，在后来的日子里教给普利斯许多东西；也是这个陈汤鼓动他去拜谒了大汉皇陵，也就是那一次，他被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石雕深深震撼了。电光石火一般，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弄懂了西方，也理解了东方，也就更加坚定了要在祁连山下和马群共渡一生的信念。他知道，他最终要说的，只能通过它们了。

　　大美无形。

　　大音稀声。

　　东去长安，最大的收获就是：他终于、终于能真正听懂中国话啦。

　　7天子接见

　　皇室内宫。

　　元帝正面端坐。丞相匡衡，侧面陪坐，一御史案前置竹简、笔墨，作记录。

　　陈汤、普利斯、蓝尔多三人对面賜坐。

　　汉元帝静静地把三人打量一番，尤其在普利斯脸上停留许久，似生爱意。而后，趄然对陈汤说：请副校尉暂且退下。

　　陈汤犹疑一下，恭敬退出。

　　而后，元帝问蓝尔多：你叫什么名字？

　　蓝尔多紧张地有些口吃：我，我叫，蓝，蓝尔多。

　　元帝闻言，情不自禁把蓝尔多的耳朵望了一下，笑道：今年多大啦？

　　蓝尔多：十八啦。

　　元帝：娶媳妇没有？

　　蓝尔多：还没有。

　　元帝：家里有些什么人？

　　蓝尔多：爹，妈，哥，嫂。

　　元帝：你离开家乡回归故乡，爹妈舍得吗？

　　蓝尔多：舍得。我既是自己来的，也是爹妈叫我来的。在陈将军招兵的时候，爹妈哥嫂都做了商量。

　　元帝：他们为什么不来呢？

　　蓝尔多：哥嫂原也想来。但爹妈说，老家那边现在肯定已经人畜很多，来的人多了，就要争水草，不好。

　　元帝微微点点头：你们有什么困难吗？

　　蓝尔多：没啥大的困难，就是还缺些牛羊和草场。

　　元帝扭头对丞相和御史：賜库银千两，绢帛千匹，草场百里。御史急忙用笔记下。

　　蓝尔多：谢皇上！

　　元帝：你回去之后，要好好率领你的部属，勤劳耕牧，安分生活。现在祁连山一带除了你们的月氏人亲戚，还有羌人和一些匈奴人，你要和他们和睦相处，切不可惹出纠纷。

　　蓝尔多：郅支已死，我们血仇已报，再不会跟匈奴人结老仇了。羌人嘛，更是我们的新邻居，新朋友，我们一定友好相处，不给皇上添乱。

　　元帝深深点头：好的，你虽然年轻，却很懂事，好好干，以后还将另有封赏。

　　说完轻轻一摆手，蓝尔多蹑脚退下。

　　元帝又问普利斯：你叫普利斯？

　　普利斯不卑不亢，从容不迫：是的！

　　元帝：据说你是一位王子？

　　普利斯：不，我不是王子，我只是一名元帅的儿子。

　　元帝：据说你们的元帅就是国王？

　　普利斯：不，我们国家没国王。

　　元帝：什么？你们国家没国王？哪有一个国家没有国王的？普利斯：陛下有所不知，我们罗马国实行的是共和制，不是王政制，也就是说，国家的最高权力由两名执政官联合掌握，没有独断专行的皇帝。

　　元帝：啊——这，这，这，这是一种什么政体啊？一山岂能容得二虎？

　　丞相匡衡插言：禀陛下，这种情况，在咱们中国历史上也曾有和”。

　　元帝：那只是一种临时性的举措，不是一种制度呀！

　　普利斯：但是，这在我们罗马国，却是一种制度。任何一名执政官，都不是世袭的，必须经元老院大会选举产生；任何一名执政官，对国家大事都不是一人说了算，必须经双执政共同协商才行。

　　元帝：啊，啊，那不成了二龙闹海，百姓遭殃吗？

　　普利斯：在我们国家，二龙闹海是正常的，独龙闹海却是不正常的。我之所以流落目前处境，正是由于我的父亲和那凯撒、庞培都想称王称霸、独龙闹海，结果就导致了一场残酷的战争，残酷的失败……

　　元帝：哦……依你看，究竟是共和制好，还是王政制好？

　　普利斯：陛下，这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世界各国各民族历史不同、文化不同、民族性格不同，当下国情也不同，因而很难说，哪种制度更好。但就我个人感悟，在一定情况下，王政制和共和制是可以并存的；但从人类历史发展的总方向看，共和制一定取代王政制。

　　元帝：既然你认为共和制将取代王政制，可你们罗马国怎么又偏偏出现了王政制将要取代共和制的情况呢？

　　普利斯：哦——陛下，这一点我没说清楚，我说的未来的共和制跟现在的共和制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的共和制不是全民的，只是贵族和平民的，不包括奴隶的权利……

　　元帝：啊一你们国家现在还有奴隶？

　　普利斯：是的，而且数量还很大？

　　元帝：这可不好呀，一个文明的国家，是不应该存在奴隶的。我们中国历史上也曾有过奴隶制，但自从孔圣人出现以后，广布仁义于四海人心，到我朝独尊儒术之后，奴隶已全部解放，包括我皇上死后也再不敢拿活人殉葬！

　　普利斯：这正是贵国的伟大文明之处。我所说的未来的共和制，过，当年周朝时，就曾出现过周公和召公双双执政，史称“周召共正是指取消了奴隶的全民共和制……

　　元帝颔然良久：你的见识很深远，知识很渊博……

　　普利斯：谢陛下夸奖！我们国家的知识很丰富，但我个人的见识却很有限……

　　元帝笑了：你是个谦虚的人……

　　普利斯：历尽了风霜雨雪，血雨腥风，一切自命不凡的人，都会懂得谦虚……

　　元帝有意岔开这深重的话题：听说，你在西域曾有过一场婚姻？普利斯：是的。

　　元帝：你现在身边还带着一个无娘的孩子？

　　普利斯：是的。

　　元帝：你不觉得孤单吗？

　　普利斯：陛下，在生活上我不觉得孤单，但在精神上，我感到深深的孤独……

　　元帝转视丞相、御史：赐公主一名！

　　御史疾笔作录。

　　普利斯大惊：不，不！皇上陛下，我决不再接受任何女人！……元帝愕然：为什么？

　　普利斯：陛下，我在祖国，已有未婚妻卡丽雅，我们自小青梅竹马，亲同兄妹，但可恨一场战争，把我们分割两边，抱恨终生。后我流落康居国，又得康王之賜，与克丽娅结成患难夫妻，生儿育女，情深似海，可恨又一场战争毁灭了我的天伦之乐。在这前后，还曾与匈奴女琪琪格有过一场恩爱，虽然只是一段短暂的罗曼谛克，但也同样刻骨铭心。三次爱情，三次悲剧，我心已悲凉彻骨，再也不思爱情婚姻了……

　　元帝叹息一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悲剧既已过去，还应着眼未来……

　　普利斯：谢陛下关爱开导！但公主之事，万难接受……

　　元帝1你还很年轻啊！

　　普利斯：陛下，我确实还不算老，刚刚人到中年。有时我也想，来日方长，人生旅途才刚刚到中途，孤灯寒影，能否持久？但一想起克丽娅的惨死，我心头就滴血……这样吧，陛下，谢你的关爱，就让我单身再过几年，也许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心头的创伤会一日日平复，到那时候，由我自己在焉支山下，草原部落中，自寻一个女子；至于皇上的赏赐就免了，我是再也不想沾染皇亲国戚了……

　　元帝：哦……这么说，你也不想在我身边做事了？

　　普利斯：是的，陛下，我来归顺中国，主要是奔着中国的文化而来的，对于做官为宦的事情，是一点也不想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一边在焉支山下放马，一边学习中国的诗书，有朝一日若能回归祖国，我一定把中国的文化带到欧洲去，让西方世界的人们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诗歌之国。在那里，巳早早废除了野蛮的奴隶制！……

　　元帝激动地：啊，啊，这话甚通朕意！甚通朕意！我先王武帝时，就曾接见过你们罗马国的骊軒眩人，当时许下一个宏愿，有朝一曰，一定要使我东方中国与你们西方罗马舟车往来，举杯会饮！现在这个宏愿到你我今天，初步实现了！朕很髙兴！朕很髙兴！

　　普利斯亦激动地：那就请陛下把我当做一个文化使者看待吧，再不要把我当做一介武夫使用！

　　元帝：甚好！甚好！现在，咱们说一件大事吧——

　　普利斯：谨听王命！

　　元帝：就是关于你们罗马军的安置问题。甘都护和陈将军把你们移交于河西农都尉处理，实属上策，朕甚赞赏。但河西农都尉所在之地番禾县，人口已暴满，陡添千人之众，实有各种难处。故，在你们来京同时，张掖太守和番禾县令已联名上书宁朕，建议在焉支山一带，另建一县，分而治之，以免是非。朕拟意准奏，不知你意如何？

　　普利斯：陛下一言九鼎，语出如令，何须征求我的意见？

　　元帝：我主要是征求一下你对县名的意见。

　　普利斯：县名之定，同样是皇上的特权，我岂敢僭越。

　　元帝：朕意，新建一县，当以你们罗马军为主。因焉支山下，现有五个民族，若以汉人命名，月氏人不服气；若以月氏人命名，匈奴人不服气；若以匈奴人命名，羌人又不服气；故我以为，以你们罗马人——即骊轩人命名最合适，因你们来自真正的外国，与其他四个民族无恩无怨，他们都将无话可说，心悦诚服。另外，用“骗轩”之名，也可正好纪念我先王武帝的那个历史遗愿。两全其美，你意如何？

　　普利斯大受感动：好极！好极！陛下如此安排，既是皇上治国理民的英明圣断，也是汉朝人民对我罗马军的特殊厚爱！我普利斯肝脑涂地，万难不辞，谨代表八百罗马军，向皇上致以最崇髙的军人敬礼！

　　说着话，起身立正，右手髙举，做出一个罗马式军礼——

　　单独接见完毕之后，群臣齐集于皇宫大殿下，由丞相匡衡宣读元帝诏书——

　　诏令一：西域都护府都护甘延寿，副都护副校尉陈汤，有鉴于匈奴郅支之暴行，当机立断，发兵进剿，此举虽有干法之嫌，但终究功大于过，特免其罪，奖其功。封甘延寿为义成侯，拜长水校尉；封陈汤为关内侯，拜射水校尉；各食邑三百户，赐金百斤！

　　诏令二：月氏军首蓝尔多，罗马军首普利斯，两军各异，殊途同归，曲折不计，嘉其忠义。特封蓝尔多为归义小侯，普利斯为节义小侯，各赐食邑百户，并另酌录用。

　　诏令三：有鉴于月氏东归，罗马西来，现焉支山下已人口繁多，为治理计，特予张掖郡内新设一县，县名骊轩；县境从原番禾县内划出，设县令一名，县尉一名……

　　从此，在中国的历史版图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地名——骊轩县。

　　它的县境，正位于现在的甘肃省河西走廊永昌县境内，它南依青海雪山，北望蒙古沙漠，西通新疆，东达兰州，成为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军事要塞、文化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