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这一声枪响之后，关帝庙前就像是被炸乱了的营盘。那些受了枪声惊吓的人们突然变得惶急起来。人们知道，那些邪恶至极、杀人不眨眼的小鬼子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顷刻之间，每个人都感到了危险在迫近，涌动着的人流忽然变成了不可遏止的潮水，混乱汹涌地从关帝庙前席卷而过。顿时，尖叫声、哭喊声和鬼子兵在众人的踩踏之下惨叫的声音，一起在关帝庙前响起来。

　　谁也不会料到，那天福厚涌烧锅店老板的祝寿戏被马警尉临时变成了一场骚乱至极的闹剧。

　　李兰花和他的儿子小虎当时正处在急速冲撞的人群之中。有几次，小虎都险些被冲过来的人们撞翻，好在他娘兰花及时地将他拉起来。在费了很大的周折之后，她们总算是挤出了人群，抛开身后轰乱异常的声音，急急地朝着清净寺的方向奔去。

　　兰花牵着小虎一直跑到了西北街上的那棵大柳树，才算定下了一点心神。她本想靠在大柳树上喘匀一口气，猛一抬头，却突见前面不远处，一个长发分垂的粉脸汉子，正用一双毒辣辣眼睛死盯着他。李兰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一眼便认出，原来那人却是金蝴蝶。

　　是的，兰花可以马上断定那人就是金蝴蝶。因为，十余年前金蝴蝶那张丑恶的面孔便给她留下了十分醒目的印象。只不过现在那个老匪的脸上呈现更多的却是一种颓败之气。此时这只野狼又蹲伏在自己面前，十年前的那种恐慌情绪猛然之间又回到了兰花的身边。

　　两个人在目光上的交锋开始了。兰花错愕地盯着金蝴蝶，金蝴蝶的一双眼睛也似在仔细地辨认着兰花。作为一个土匪，金蝴蝶有着一双毒辣的眼睛，他对女人更是有着出奇的记忆力。片刻之后，金蝴蝶的眼神中已经露出惊奇的神色，在他嘴角上也泛起了一丝冷笑。

　　就在兰花呆立之际，金蝴蝶已经迈步向大柳树下直逼过来。

　　李兰花骤然一惊，就像突然被惊飞的宿鸟，拉起小虎，从金蝴蝶的眼前飞窜出去。但是到了清净寺门口的时候，兰花回头朝大柳树下望去，大柳树那里已经没了金蝴蝶的影子。

　　“娘，那个人是谁呀？”小虎问道。

　　隔了好久，他才听他娘轻声地嘱咐他道：“孩子，那个人是个土匪，以后你再也不要到清净寺外面去玩了。”

　　从关帝庙上回来后的一连几天里，金蝴蝶的影子总是时不时地在兰花的眼前晃动着。十年前，山虎将她从赵宅救出的那个夜晚瞬间又在她眼前闪过。兰花有这样一种预感，说不准什么时候，那个阴魂不散的金蝴蝶还会出现的。

　　可是接连过了几天，她的预感却并没有发生，她的心这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这天，兰花和吴妈正坐在一起说话，忽听小虎在外面喊道：“娘，香草姑姑来啦。”

　　兰花和吴妈走出屋子，香草已经进了院子。

　　吴妈说：“香草，这些日子，你怎么没来？”

　　香草忿忿地说道：“都是前世造孽，给那个姓马的死缠上了，今天总算摆脱了那个姓马的。兰花姐，这次我就不走了，好好的陪着你。”

　　兰花见香草两眼红红的，俨然刚刚哭过的模样。原来，就在刚才，马警尉的老婆终于找到了那家客栈，并在那里大闹了一通。香草又羞又气之下，踹开房门，直向着清静寺而来。

　　吴妈叹口气说道：“早就告诉过你，那个姓马的不是什么好人，你就是不听……”

　　香草一屁股坐到一块台阶上，这一次，她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边哭边诉道：“我只是一个女人，那个姓马的死缠着我，我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命啊，当年要不是葬不起我死去的老爹，我怎会去招惹那个姓马的。刚才他那个黄脸婆说要拿出她死去老爹的积蓄买人杀了我呢。现在一条命算是死攥在姓马的手心里了。”

　　吴妈的眼睛也红了，说道：“香草，这件事都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才说呀？”

　　香草说：“说了又有什么用，谁又帮得了我？”

　　几个人不再说话，兰花还是第一次看见香草落泪，她连忙把香草从台阶上拉起来，几个人一起进了屋子。

　　几个女人刚刚进了屋，清净寺的大门突然间被扣响了，有人在门口喊道：“香草，我知道你在这里儿，快给我开门……”

　　香草周身一颤，失声说道：“是那个姓马的找来了。”

　　吴妈说道：“香草，这种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莫不如今天就和他断了。”

　　可怜的香草抹了一把眼泪之后，把目光对准了兰花。兰花说：“香草，师太说的对，那个马警尉心术不正，帮着小鬼子欺负咱中国人，绝不是个好人。”

　　香草慢慢站起来，接过吴妈递过来的一条手巾，静静地擦干了眼泪，推门走出屋子。当她来到了静寺大门前的时候，那马警尉的叫喊声又一次传进了空寂的寺庙。

　　香草对着门外喊道：“姓马的，不要癞狗似的在门口瞎叫了，你也是有家室的人，求求你，就放过我吧，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

　　只听马警尉说道：“香草，你何必跟那个黄脸婆一般计较呢？刚刚你走之后，那个婆娘被我狠命整治了一通，也算是替你出了气。我马警尉怎么舍得你被那婆娘欺负呢？”

　　“姓马的，你算了吧。我从前欠你的，已经还清了你，你不要再来了，从今天起，我是我，你是你，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香草，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呢?快给我开门！”马警尉说着，狠命去撞清静寺的大门。

　　香草在门里吼道：“姓马的，快滚，我已经把话跟你说清楚了，你要是进来，别怪我撕破你的脸。”

　　那激烈的撞门声嘎然而止。安静了片刻之后，只听马警尉在门外说道：“香草，我知道你在气头上，你先消消气，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门外马警尉的脚步声终于渐去减远了。最后，香草确信他已经离开，却突然感到周身有些瘫软，身子微晃了两下，才勉强立定了。想一想自己的命实在是太苦了，只不过是老子的一副棺材钱，自己就被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马警尉赚到了手。想到这，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在她的唇边滞留了一瞬，便落了下去。

　　这天晚上，皓月当空，清净寺沐浴在澄澈如水的月光之中。

　　李兰花思绪如潮，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听香草提及她卖身丧父的那段经历。她根本不会想到，香草的遭遇竟是如此令人揪心撕肺。又是一个命苦的女人啊！。她后悔，她早就应该了解香草，她早就应该看出，香草是善良的。她还年轻，还漂亮，依旧是一朵花，只是这朵花已被一根罪恶的枯藤纠缠得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她多想帮她把那可恶的枯藤扯了下去，让香草的花自由自在地开呀。可是想一想自己，不也一直是被命运的藤条死缠紧锁着吗？

　　这些天来，她的心就空悬着，与金蝴蝶的意外相遇仍令她心有余悸。也许那个人根本就不是金蝴蝶，自己只是在情急之下看花了眼睛。就算那个人是金蝴蝶，他会认出自己吗？如今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模样多少会有些改变吧？那天，惶急地从大柳树下跑回清净寺，她便想证明这件事。她取出一面小镜子照了一下，镜中的人却使自己惊骇了一下，那镜中的人依稀还是从前的自己。她真恨自己的一身皮肉，怎么经过了这么多磨难还不见衰老，给那金蝴蝶留下了辨认的余地。。

　　她不得不去做最坏的打算。两天前，她找出了藏在香案下面的鹿角刀，把它放在枕头下面。今晚的兰花更是越想越乱，索性专心去看月。

　　月是形影动人，月是温馨如初，月亮永远都不会见老，自己也只是个二十八岁的女人，而躺在她身边的小虎刚刚只有十二岁。在这十二年当中，她和小虎吃了多少苦啊！一滴泪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她闭上了眼睛，那滴泪便被挤落到腮边，映着月亮的光晕，在枕边一闪而逝。闭上眼睛之后的她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在那里，母亲徐菱花正在对她微笑着，那只久违的童谣又破空传进了她的耳鼓:

　　“月儿光光，月儿亮亮。

　　照着闺女，照着亲娘。

　　孩子在头，亲娘中间，

　　月亮在后，悄悄跟上。”

　　她再次被那从天外而来的母亲的声音感动了。因为现在，她彻底地懂得了做母亲的那种心境。还好，山虎虽然被小鬼子打死了，可小虎毕竟还在，他就静静的躺在自己的身边。在这个乱世，一个女人还能祈望什么？孩子的安然无恙就是母亲最大的福分了。“不要怕，兰花，”她安慰自己道：“你不是还有个儿子吗？你可要看好他啊!”女人的心里总算是豁亮了一些，她想睁开眼睛，再去看一眼月亮。

　　可是，就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猛然惊骇万千。原来窗纸之上，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被月光清晰地影在上面。李兰花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翻身而起，枕头之下的那把鹿角尖刀转瞬便到了手上。她目光惊愕地盯着窗外问道：“什么人？”

　　三

　　窗外的那个人分明就是金蝴蝶，没想到十年之后的今天，金蝴蝶还是没有放过她。兰花心口猛然紧缩。此刻她仅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在金蝴蝶踹开窗子跳进屋来的时刻，她将手中的鹿角尖刀插在他的身上。

　　兰花正想之间，窗外遽然响起了一声枪响。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有人在窗外喊了一嗓子。窗子上金蝴蝶的影子一忽之间不见了。

　　只听香草走出了她住的那间屋子，对着门外开枪的那个人吼道：“姓马的，深更半夜的，你到寺庙里来诈尸呀？快滚出去。”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香草妹子，还没消气呢？我这不是惦记着来看看你吗，没想到，刚才竟遇到了一个贼。”

　　兰花仔细一听，那人却是马警尉。

　　又听香草说道：“姓马的，你骗得我也够了，别再装神弄鬼了。好端端的，有什么贼。从今往后，不要再来烦我。”

　　没等香草的话说完，马警尉就叫起冤来：“香草妹子，这次你可是冤枉死我了，我要不是带着这把枪来，没准那个贼就把你偷去了。”

　　“香草，出了什么事？”接着是吴妈的声音。

　　兰花赶紧下了炕，回头对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小虎说道：“小虎，你在屋子里别动，娘到外面去看看。”

　　小虎听话地点了点头。

　　兰花来到了屋外，月光里站着的两个人果然是驴脸虾腰的马警尉和香草。吴妈也很快走了过来。

　　“香草，什么事？”吴妈继续问道。

　　香草说：“还用问，这不是姓马的就站在这儿？”

　　马警尉说道：“香草，我马警尉要是说半句谎话，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刚才那个贼确实让我给撞上了。香草，你若是不信，就在这里等着，我把那个贼给你捉来。”马警尉说着，提着短枪向刚才人影逃走的方向追去。

　　“真是太不像话了，”吴妈显然动了气：“清静寺是什么地方？随便让猫狗闲人出出进进的。香草，兰花，你们都给我过来。”吴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房子。

　　香草和兰花对视了一眼，只得跟着吴妈走过去……

　　却说马警尉绕着清静寺的庙宇向后面追了几步，恍然看到前面那个人影儿正立在月亮地上，俨然是在等着他。

　　马警尉虚张声势地喊道：“那个贼，你给我站住，再不站住，老子就开枪了。”

　　那个人影陡然身形一动，翻过了清静寺的院墙，一头扎进院墙外面的那片菜园子。

　　马警尉咋呼道：“有种的，别跑，跑算什么汉子？”片刻之后，便来到了院墙近前。他扒着墙头刚将那张驴脸探出，。冷然间，墙外一条人影暴起，在他的胸口上重重地揣了一脚。马警尉呜嗷怪叫一声，早已滚出一丈开外，手上的那把短枪也摔了出去。他惊恐地看到，那条人影在他眼前一晃，又向清静寺里奔了过去……

　　李兰花和香草跟着吴妈进了屋，吴妈刚才动了气，本想训斥香草几句，可看着可怜的香草又有些不忍。她问道：“香草，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香草说：“我就知道姓马的不会放过我。这不是，半夜三更的又寻来多事，大不了把这条命给他，也落个一了百了。”香草说着，眼泪又来了。

　　兰花说：“师太，那个姓马的说的也许是真的，刚才我在我的窗子上确实有一个人影。”

　　吴妈和香草两个人都是一惊，吴妈忽然喊道：“快，咱们赶紧回去看看小虎。”

　　三个人一起向兰花和小虎居住的房子跑去。

　　李兰花第一个踏进了自己的房子，当她一把推开门时，心下一沉，房子里竟然空空的，小虎已不知去向。她傻愣了一刻，这才醒悟到，几天前她那个不幸的预感现在真的发生了。一定是该死的金蝴蝶抢走了她的孩子。

　　她仓惶失措奔出了屋子，大声哭喊道：“小虎，你在哪里呀？小虎，不要吓妈妈，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呀！”

　　她那失常的举动把紧跟而至的吴妈和香草都惊呆了。

　　“兰花，你这是怎么啦？”吴妈问道。

　　那时，李兰花突然发疯似地喊出了一句：“金蝴蝶，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有种，就放了我的孩子。”

　　猛听见清静寺外，金蝴蝶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赵山虎的小崽子也这么大了，看来老子和那女人还真是有缘，哈……哈……那女人，你给我听着，你若是还想要这个孩子，就在三天之内到义庄来找我。”

　　没过不久，金蝴蝶那尖利的笑声便在清静寺的院墙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