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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的帝国3:日薄西山》 作者:康红武

第21章 危象迭现(2)

  “嗯。”光绪沉重地点了点头,两手捧着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赏杯上五彩的图案,长长透口气淡淡一笑,道,“朕不这样做又能如何?难不成就被老佛爷这般拘了园子里不成?形势至此,已容不得朕再等下去了。”说罢,光绪移眸望着王福,从齿缝中蹦出个字来,“印。”

  王福愣怔了下回过神,身子秋风中树叶价瑟瑟抖着,双手从腰间荷包里取出黄石龙纽小印“皇帝之章”呈了上去。放印擦了擦手,光绪似放下了千钧重担般长长透了口气,望眼静芬:“你这便送过去吧。”

  “皇上,臣妾——”

  “去吧。你以为你能来这因着什么?陪朕聊天?”

  “奴才康有为奉旨见驾!”

  光绪向屋外扫了眼,努嘴让王福外边守候,复示意静芬退下,方撩袍角在桌前居中而坐。康有为簇新袍服上泥污斑斑,躬身进屋,趋前一步伏身叩头道:“臣工部主事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夤夜召臣,不知皇上——”

  “朕原以为老佛爷要宣你问话的,如今没什么事了。”光绪透了口气,瞥了一眼康有为,“你这怎的了?是——”

  “奴才走得急,不小心跌了跤。”见光绪神情阴郁,康有为心中狐疑更增了几分,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道,“皇上,可是老佛爷——”光绪拿筷子夹块肉吹了吹放嘴里嚼着,似乎尚未从先时的气氛中摆脱出来,答非所问道:“起来坐着,这桌御膳可是老佛爷特为朕点的,你也用些,莫要暴殄了天物。”康有为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犹豫下叩首谢恩,起身斜签着身子陪了下首。

  拿捏着陪着略用了几口,见光绪放了筷子,康有为忙不迭起身谢恩。光绪端杯漱了漱口,移步窗前望着外边景致,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方开口道:“明定国是诏书已下,推行新政亦转眼的事儿。你心里这阵子怎生想的?”

  “国事日艰而现下形势稍纵即逝,故奴才以为,皇上当排除阻力,加快变革维新步子。”康有为躬身应了句,略一思索,娓娓道将起来,“政治方面:开制度民政之局,拔天下通达之才,大誓群臣以雪国耻。经济方面:振兴商务、农务、工业,保护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文教方面:废八股、兴学校、办报馆,开通社会风气。军事方面:裁旧军,练新兵,整顿国防。”

  光绪听得很仔细,一边沉思着,目光炯炯地望着外边。半晌,转脸问康有为:“设议院、开国会呢?”

  “于国会议院,奴才以为不可操之过急。日本变法二十年始开议院,我朝今于国会,尚非其时也。”

  “真的如此吗?”

  康有为望着光绪瘦削的身躯,似乎想看出些什么,半晌,咽了口唾沫躬身道:“民智不开,遽用民权,实取乱之道。奴才先时思虑不缜,言语莽撞,还乞皇上恕罪。”“这有甚罪不罪的?”光绪望眼康有为,于炕上盘膝坐了,“现下排者、忌者、谤者盈衢充巷,而朕又——若急躁行事,激得上下合力围之、攻之、毁之,朕个人安危是小,国家前途可就再无指望了。”光绪抬手示意康有为在雕花瓷墩上坐了,愀然叹道,“朕原想擢你为侍郎,然后出任军机,你我君臣同心,中兴邦国,老佛爷却只许赏你六品以下的官,你如今已是六品,她能不晓得?今天老佛爷要朕过来,又迫朕应允她北洋三军统归荣禄管辖;二品以上奴才由她亲自掌握——”

  “奴才恳请皇上万不可答应此二事,”康有为起身跪了地上,叩响头道,“变法维新已然阻力重重,但允此二事,顽固守旧势力必——”“罢了,朕已应允了。这样好歹还有路可走,虽然那是条遍布荆棘的羊肠小道;不应允,那一点希望也没有的。便朕,只怕也莫想再回宫了。”光绪长吁了口气,说道,“所以这以后做事,须得思虑周详、慎之又慎才是。”

  “奴才谨遵圣训。”

  光绪凝视着烛苗,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轻咳了声又道:“你方才所言变法种种事宜,朕深以为然。只现下该从何处入手?总不成都下诣颁布了下去吧?”“启民智、唤吏心。”康有为拈须沉吟良晌,方开口说道,“启民智,奴才们这些年做了些事儿,亦有些成绩,只仍嫌不够;而吏心,更多依旧顽固僵化,故奴才以为当务之急还在此。而要做到此,又以废八股为急——”

  “废除八股取士制度?”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

  “是。只有如此,维新思想方可更为人所接受。也只有人们尤其是朝中官吏接受了此思想,新政推行方可一蹴而就。”康有为神情抑郁,点头道,“另外,奴才还请皇上就现在之权,行可变之事。推行新政,勿去旧衙门,而唯增置新衙门;勿黜守旧大臣,而唯渐擢小吏;遇有才俊志士,不必加其官,而唯委以差事,赏以卿衔,许其专折奏事。”光绪不无赞许地望眼康有为:“朕怕的就是你犯急躁病,你能说出如此话儿,朕也放心了。”说着,他径自于炕侧柜子里取出个小黄匣子,“这你拿着,有什么事儿写折子放里边呈进来,以后朕想见你怕再也不可能了。”康有为颤抖着双手接过,至惶至恐地望着光绪:“皇上——”

  “甚也不用说了。”光绪嘴角掠过一丝笑色,“道乏吧。”

  “嗻!”

  废止八股的消息传出,直炸了锅价,诽谤诋毁之声沸沸腾腾,不绝于耳。如此你劾我驳,直到六月中下旬,又一个回合的新旧交锋方暂时平静下来。康有为、梁启超在众人协助下,通宵达旦,草拟了一道又一道新政的奏折。光绪帝每奏必准,一时间,百日维新的锣鼓,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得地皮直起卷儿。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虽然都开着,只却少有顾客。梁启超从总理衙门出来,立时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不大工夫已是浑身汗透。扫眼两侧,虽稀疏几顶凉轿在墙荫处停着,却是人影全无,没奈何循着墙根徐步而行,方出胡同,但见一乘四人抬绿冲呢凉轿晃悠着过来,头前一人开路,正是府里管事,遂高喊了声。

  “姑老爷!这热的天儿,您怎的也不喊乘轿子?”管事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扭脸道,“老爷,姑老爷从总署出来了。”

  “我这还以为是接我的,不想却是苾园兄——”

  揭帘徐步出轿,李端棻淡淡笑着,开口问道:“怎样?”梁启超拭了把汗水,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下,道:“旨意下来了,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什么?”王照方自轿里出来,闻听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喊道,“办理译书局?卓如兄文才上品,声誉更与南海兄不相上下,值此节骨眼儿上皇上却——”

  “越是这节骨眼儿上,卓如这种人越不可放在显眼地方。”李端棻说着移眸望着梁启超,“今晨皇上朱批,詹事府、通政司、大理寺以及光禄寺等好几处闲散衙门悉数并入礼部、兵部、刑部,这可是你们上的折子?”

  梁启超眉头皱纹折起老高,答非所问道:“不知这消息可靠吗?”

  “礼部是接收衙门,詹事府、通政司、鸿胪寺、光禄寺都要并进去,你说可靠吗?”

  梁启超望眼王照,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道:“老师先时进园子,尚请皇上采用‘但添新衙门,不撤旧衙门’的稳妥方法,以免结怨太深。此也是我与幼博几人所力主的,怎会递折子进去?想必提请裁员简政条陈的人太多了,皇上拿错了主意——”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端棻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像这种折子,怎可不加思虑便贸然呈了上去?”

  “苾园兄少安毋躁。”王照莞尔一笑道,“这朱批都下来了,生气又有何用?要小航看呐,这新政也是触及政治的时候了——”“不不,小航兄此言差矣。”不待李端棻开口,梁启超已自摇头插口说道,“现下新政诏令虽颁布不少,只地方上除了湘抚陈大人能认真执行,又有何人实力督办?这种时候,我们可不能被表面现象热昏了头呐。”

  “正因此,方要动些真格的,只这般不疼不痒下去,何时才能中兴邦国?”

  “小航兄,欲速则不达呐。”李端棻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变法维新如履薄冰,即便披荆斩棘,一步一个脚印向前亦未知前途如何,何敢再有差池?”似觉胸闷,他透了口气,“这么多衙门撤了,上千人丢了饭碗,但闹到老佛爷处,那可——”梁启超身子不禁一个寒战:“苾园兄看,可还有补救之策?”

  “但要补救,唯有皇上收回成命,只这可能吗?”李端棻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现下能做的,只有日后加倍小心谨慎。官场上我来通知,其他人你们几个多走动走动,但这类触及守旧派切身利益的折子,务必莫要再呈了进去。特别是南海那,他可直陈皇上,关系更是匪浅。好了,我和小航兄还要去衙门里当值。你先去会馆,回头我们也过去。”

  天热,而作为变法维新幕后指挥中心的南海会馆则更胜之三分。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太仆寺等衙门的谕旨甫从内廷传出,守旧派官员、书吏、差役数百人便一股怨气全泼向了以康有为为首的维新派,他们哭着闹着咆哮叫骂着,直将南海会馆围得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康有为怒发冲冠,一身粗布短褂夺门便欲出去,只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怒吼声,眼见那黑压压万头攒动的场面,他犹豫了。这种场面,他经历过,而且那是他所倡导的,他深深知道那唾沫星儿足可以淹死一个人,不论你是帝王将相,抑或是王公贵戚!

  “都走了?”康有为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犹是热汗淋淋,闻声头也不抬,边在案前奋笔疾书,边道,“你们过来看看,言辞可仍嫌弱了些?”康广仁浅灰色长衫被汗水浸得紧贴身上,默然点点头,也不揩汗便颓然倒在了雕花木杌子上。

  “你——”康有为眼角余光扫了眼,转身拧了块毛巾递过去,复折身去外屋端了几杯冰水进来,“苦了众位了。这口怨气若不出,我——”“大哥!你还瞅着事儿不够多吗?!”康广仁呷口冰水在嘴里啜着,闻声“咕咚”一声咽了,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嗯?!”康有为睃眼康广仁,“他们这非对我一人,是对着整个维新大业的!就这么罢了,日后不知他们还怎么嚣张呢?!不行,我一定要奏请皇上将首倡者逮狱治罪!”他细碎白牙咬着,“非只如此,我还要请求皇上——”

  “南海兄,算了吧。”杨锐无力地叹了口气,“现下还不是时候。”

  “算了?就这么算了?!你们真——”康有为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步,望眼一侧攒眉蹙额怔怔出神的林旭,道,“暾谷,你说说看,是不是该好好弹劾他们一下?”

  “南海先生意思,暾谷亦有的。”暾谷,即林旭,福建侯官人,闻声探舌舔了下嘴唇,犹豫着开口说道,“只现下形势,容……容不得这般做的。暾谷意思,还是先暂忍了这口怨气,待——”“忍忍忍,似你们这般畏首畏尾,新政何时方可见成效?!”康有为不无怨意地扫了眼众人,“现下新政颁布不少,可除了湘省多有推行,各省皆置若罔闻。究竟为何?就在于对这些顽固守旧势力容忍太多,以致他们便圣旨亦敢抛了脑后!倘不杀鸡儆猴,与他们些颜色——”他轻咳了两声,嘴唇翕动着欲再言语时,只外边声音已起:“是要与他们些颜色的,只还得再耐心等些时日。”说话间,李端棻径自揭帘进了屋。

  “苾园兄。”

  拱手施礼示意众人坐着,李端棻眉头皱了下,移眸望着康有为淡淡一笑,说道:“南海兄不也劝皇上但添新衙门而不撤旧衙门吗?怎的,这么一点小事就改弦易辙了?”“这——”康有为脸上掠过一丝红晕,见管事抱着西瓜进来,径自接了亲手切开递与众人,自己取了一小块放嘴里嚼着,方道,“这心思南海并不想改的,只顽固守旧势力如此猖獗,若不以回击——”

  “他们越是猖獗,说明他们越是心慌、越是害怕。”李端棻撩袍角坐了,将手中瓜放了桌上,望眼康有为草拟的奏折,端杯接着道,“但凡这种时候,我们越该稳扎稳打,不与他们一丝空隙才是的。不然冒险行事,岂不前功尽弃?各省情形皇上心中有数,后晌又有谕旨颁下的。”他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诵道,“时局艰难,亟须图自强之策。中外臣工墨守旧章,前经谕令讲求时务,勿蹈宋、明积习,训诫谆谆。唯是更新要务,造端宏大,条目繁多,不得不广集众长,折衷一是。诸臣于交议之事,当周咨博访,详细讨论。毋缘饰经术,附会古义;毋胶执成见,隐便身图。倘面从心违,致失朝廷实事求是本旨,非朕所望也。朕深唯穷变通久之义,创建一切,实具万不得已之苦衷。用申谕尔诸臣,其各精白乃心,力除壅蔽,上下一诚相感,庶国是以定,而治道蒸蒸矣。”

  “但这种谕旨下了不下数十道,只结果如何?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康有为将瓜皮丢进盘子里,边揩手边轻轻一哂道,“更况圣上此旨对那些督抚将军不切实推行新政无片言只字责恕。我意思,还非严刑不足以儆下。”

  “皇上不是没有此意,只他能吗?那些督抚将军何以敢抗旨不遵,就在于皇上势弱。但皇上大权在握,他们又岂敢置若罔闻?”李端棻咽了口唾沫,咂舌道,“南海兄万万三思,切莫到头来一失足换得千古恨呐。”康有为默默望着外边渐渐西垂的日头,眸子一闪一闪地露着阴冷的光,良久,腮边肌肉抽搐了下道:“南海行事从不知有‘后悔’二字。”他话音不高,只却听得众人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兀自惊讶着,康广仁已然开了口:“大哥如此说话,不嫌太过分了吗?新政关乎国运,岂可感情用事?!”

  “你——”

  “你不要大叫!我难道说错了吗?!”康广仁“嗖”地站起了身,“你坚意递折子给皇上,为什么?不就为了那些守旧势力伤了你的自尊吗?!你但求一己之快,可否想过皇上无实权,倘一旦——”

  “够了!”

  “你恼什么?我说疼你了吗?!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这些年大家伙敬着你让着你——”

  “幼博兄!”眼见康有为面红耳赤,额头皱纹折起老高,显然已是恼怒至极,李端棻、杨锐几乎异口同声喝道。“南海兄虽则言语唐突了些,只心思却为着中兴大业,怎可如此说话?”李端棻边丢眼色给康广仁,边说道,“未时卓如便过来的,怎的现下还没个影儿?幼博兄去外边接一下,莫要出什么岔子才是。”说罢,复努嘴示意了下一侧不无惶恐神色的林旭。

  “南海先生,”林旭轻轻点了点头,咬了下嘴唇上前一步安慰道,“幼博兄年轻气盛,你就莫放了心上吧。回头待他冷静下来——”不待他话音落地,康有为却已抬脚出了屋。杨锐、李端棻对望一眼,苦笑着摇摇头,亦自出屋在檐下怅然望着西际天穹。晚霞染得西半天一片血红,耀眼夺目的霞光泼洒下来,美丽异常。只死一般的宁静,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苾园兄!南海兄!”

  兀自面面相觑没奈何间,垂花门外王照脚步橐橐行了过来。见杨锐、林旭亦在,王照忙不迭拱手施礼:“叔峤兄、暾谷兄也在,失礼——”戛然止口望眼康有为,王照不由一怔,移眸扫了眼李端棻,懵懂片刻道,“南海兄这是——”

  “礼部情形怎样?”李端棻摇了摇头,问道。

  “礼部满汉堂官都顽固到极点了,那怀塔布非只扬言太后老佛爷若不点头,他一个也不接。更告诉詹事府那些官吏,咱们的日子不会远了,老佛爷一准会出来说话的。”王照冷哼了声说道。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又止住,眼角余光扫了眼李端棻,举步下了阶。李端棻半苍眉毛皱了下,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叹道:“怀塔布并非危言耸听,但如此下去,不待我们立稳脚跟,老佛爷定会出面的。”

  “但如此下去,想要立稳脚跟,无异于天方夜谭。”康有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南海兄此言——”李端棻犹豫了下,“苾园不敢苟同。自新政颁布,虽收效甚微,然根基已扎,所欠者唯不实而已,但循此路走下去,何患站不稳脚跟?”“苾园兄先时言语小航思量了半晌,依你意思,却不失为一稳妥之法,只……只小航以为,太嫌谨慎小心了些。”王照悠然踱着碎步,沉吟道,“顽固守旧势力无时无刻不想着废新政而复旧制,我们只一味谨慎小心,怕不及站稳脚跟,他们便会疯狂反扑的。”

  “形势至此,但我们不与他们把柄,他们虽有此心,又哪有此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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