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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之殇:晚清三十年金融战争》 作者:李德林

疯狂的状元公

疯狂的状元公

黄思永紧紧地抓住天牢的房门声嘶力竭。

隐隐传来隆隆的炮声,黄思永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只见对面牢房的人在发癫似的摇晃着牢门。黄思永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场景,战争开始了,弹片横飞,血肉模糊。

黄思永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抓进了天牢呢?

隆隆的炮声越来越近,听枪炮的声音是洋人制造的火器,难道直隶总督裕禄没有抵挡住洋鬼子的进攻?想起那个裕禄就生气,昭信股票发行热火朝天的时候,寂寞无聊的慈禧老娘们儿撺掇荣禄搞捐银子不领股票的活动,慈禧太后的红人裕禄一看荣禄站出来搞活动就知道背后大有文章,赶紧拍马屁宣布直隶辖区的都只出银子不要股票,这个马屁精裕禄还倡议帝国的所有官员学习直隶官员,结果搞得光绪皇帝很不好意思,只有给这些大公无私的帝国官员加官晋爵,好端端的市场化发行搞成了变相的卖官鬻爵。黄思永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裕禄之前是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北洋大臣,自己无缘无故被关进天牢后就与世隔绝了,难道外面真的变天了?这裕禄真就那么没用?

“谁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黄思永声嘶力竭地吼道。突然整个天牢死一般的沉寂下来,黄思永惊恐地四处张望,转眼一阵恐怖的笑声响彻天牢。

“黄状元,你还蒙在鼓里吧,慈禧那个疯女人都带着皇上跑了,洋鬼子杀进了北京城,现在外面都乱套了。”对面说话的人,黄思永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之前见过,只是现在蓬头垢面,面容在记忆里有点模糊。

“洋鬼子杀进北京城?”黄思永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个就得问黄状元你了,当初如果不是你给皇上出那个馊主意,国家怎么会乱成这样呢?”对面的人嘲讽道。

黄思永一下子站起来,抓住牢门的圆木,顿时情绪激动:“我?我给皇上出馊主意?我被人无缘无故抓进来,至今也不审讯我,我怎么搞乱国家了?”

“都是你那个发行股票募集民间资本赔偿日本人惹的祸,卖官鬻爵贪墨成风,大清的子民视洋人如豺狼,四川的被镇压了,山东闹起来了,难道你忘记了那个张巡抚,一门三子加官晋爵的张巡抚管辖的地界闹义和团了,那个马屁精裕禄剿灭义和团不成就联手义和团杀洋人,结果把英法俄美那些欧美八个国家的鬼子军队给招来了。裕禄已经自杀了,慈禧那个疯女人想利用义和团击溃洋鬼子,你说那个疯女人真是没脑子,义和团那一帮土匪说什么神功她居然相信。现在好了,洋鬼子打进了北京城,皇帝已经跑了,现在紫禁城都成了屠宰场了,义和团跟洋鬼子杀得天昏地暗。”对面的人摇了摇头,“黄状元,你是大清的罪人!”

黄思永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自己被抓进天牢的理由?不,自己进来的时候,北京城还没有闹义和团,再说昭信股票事件最后搞得乌七八糟的也不是自己搞的,在西方国家政府发行公债,从民间募集闲散资金用作建设效果非常的显著,在大清发行的失败那是光绪皇帝急功近利、荣禄裕禄邀功媚宠的结果。难道是?黄思永的心里一阵冰凉,脊背慢慢地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么多天来,自己一直在冥思苦想,不可能,自己每次手把手教授娘娘书法的时候,门外都是娘娘的贴心宫女守护,没有任何人靠近的。对了,光绪皇帝跟慈禧太后都跑了,娘娘跑了没有?黄思永满脑子都是洋鬼子端着长枪大刀一路疯狂砍杀的情景,万一娘娘还在紫禁城,洋鬼子对中国花姑娘可一直都是垂涎三尺,更何况是皇上的妃子。不,自己不能在天牢里这样默默地死去,当年太平军没有杀掉自己,今天决不能成洋鬼子的枪下之鬼。黄思永重重地拍打了一下牢门。

“哈哈!”对面的笑声如大猩猩一般的咆哮。

黄思永慢慢地蹲在地上,这一仗看来大清帝国又要割地赔款了,完了,彻底地完了。当初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如果不竞相利用发行昭信股票拉拢官场势力,就不会从根本上激发民众对朝廷的不信任以及对洋人的仇恨。如果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采纳了自己开放通商口岸的建议,洋鬼子也就不会动不动就找茬,将军舰部队开到大清帝国的土地上来。当黄思永呆呆地望着天牢那一丝吝啬的光线的时候,突然听见一狱卒咣当当在开锁。

“黄思永,这是南京来人给你送的东西。”狱卒将一个小包裹丢给了黄思永,冷漠地走了。

黄思永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大喊狱卒,狱卒头也没回消失在阴暗的长廊尽头。黄思永打开包裹,是衣服,还有两本书,一本是《易言》,一本是《盛世危言》。

这两本书都是大商人郑观应的呕心沥血之作,《易言》在自己中状元那一年出版。黄思永一直将《易言》奉为拯救大清王朝的经典,作为商人的郑观应虽然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但是大商人在商言商,提出了一系列以国富为中心的内政改革措施,主张向西方学习,组织人员将西方国富强兵的书籍翻译过来,广泛传播于天下,使人人得而学之。尤其主张采用机器生产,加快工商业发展,鼓励商民投资实业,鼓励民办开矿、造船、铁路。黄思永慢慢地翻看郑大富豪的著作,心头一阵阵酸楚,怆然泪下,自己是有点迂腐了,该死的八股文,该死的科举犹如病毒基因一般在自己的体内,控制了自己的中枢神经将近六十年了。天牢外炮声隆隆,黄思永如饥似渴地品味《盛世危言》,郑大富豪胸襟万里眼界开阔,没错,西方列强侵略大清帝国的目的是要把中国变成他们的“取材之地、牟利之场”,遂采用“兵战”和“商战”的手段来对付中国。而商战比兵战的手法更为隐秘,危害更大,所谓“兵之并吞祸人易觉,商之捭可敝国无形”。大清帝国被人欺负了几十年,日本人都能从挨揍的日子里走过来维新变革,大清帝国却依然迷茫,“西人以商为战,彼既以商来,我亦当以商往”。既然“我之商一日不兴,由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黄思永的心越来越沉重,当初自己是有点鲁莽了,没有完全理会郑大富豪的韬略。大清帝国的子民没有银子,即使有银子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也只能是活命的银子,自己给光绪皇帝出的那个发行股票募集民间资本的法子本身就是在要帝国子民的命,更何况帝国官员的素质太低,敲诈勒索,就是佛也会发火。大清王朝要想真正富强,只有以商立国,以工翼商,“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振兴商务”。

黄思永一直在琢磨,到底是谁给自己送来了衣物和精神食粮?南京?难道是张季直?对,应该是张謇张季直,甲午科状元张謇,光绪皇帝的同门师兄弟,同为翁同龢门生。1882年张謇作为吴长庆幕僚,同吴长庆带兵进入朝鲜平定“壬午兵变”,朝鲜国王赏赐三品官服,张謇的“六策建言”更是惊动朝野,翁同龢、李鸿章等人纷纷向张謇伸出橄榄枝,“不愿意以军功求官职”的张謇同黄思永一样弃戈从文一头扎进了八股深渊。之前在翁同龢的帮助下考中“南元”的张謇成为翁同龢的门生,十年科考路,翁同龢是要帮助张謇实现状元梦。在翁同龢的力挺下,张謇高中甲午科状元,一场惊天的科场舞弊案成就了文武全才状元公张謇的一世英名,他是帝国万人敬仰的状元郎,也是帝国晚期的立宪派急先锋,更是帝国赫赫有名的大商人,也成为帝国最核心的掘墓人。张謇知悉黄思永神来之笔视为知己。戊戌变法之后,张謇在新署两江总督张之洞的举荐下,在江苏南通设立商务局,张謇模仿李鸿章当年兴办招商局的招股模式官督商办成立大生纱厂,在自己入狱前,张状元的大生纱厂经营惨淡。张謇还在坚持,如同当年坚持了几十年到了四十二岁才考上状元一样,张謇的恒心如同一束烈焰刺激着黄思永,北京工艺商局不能停下来,虽然自己抓进天牢革职之前,有人极力抨击自己领衔的北京工艺商局制作的景泰蓝,“一瓶值五千元,竭数百工人之力成一玩好,以夸四方,亦淫巧甚矣”。那可真是培养手工艺产业、解决就业问题还能赚取银子的好生意。黄思永合上郑观应的大作《盛世危言》,抓起墙角已秃的毛笔,不断在墙上书写坚持两个字,坚持就是胜利,一定要像张謇那样坚持。

黄思永哪里知道张謇现在犹如温水中的青蛙,洋鬼子的枪炮将皇帝赶出了紫禁城,两广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并没有响应慈禧太后的号召带兵北上勤王,而是在李鸿章的第一秘书盛宣怀的撺掇下,几位爷私下达成协议,签署了“东南互保”的条约。张之洞等人甚至秘密商议,一旦洋鬼子将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干掉,东南总督们就拥戴李鸿章执掌“华南共和国”国事,很显然东南诸侯们已经想好退路要自立为王了。大清王朝的覆没近在眼前,张謇当年跃马疆场,深谙割据将给中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东南诸侯们推出李鸿章当皇上,志在彻底结束满族爱新觉罗的统治,只要李鸿章一加冕,诸侯们一定率先起来造反争夺最高权力宝座,天下一定大乱,民不聊生还能做什么生意,简直是开玩笑。

就在张謇梦想着弄到银子好使大生纱厂开工的时候,一个噩耗从京城传来,康有为戊戌变法闹出杀慈禧太后的惊天谋逆大罪,以谭嗣同为首的六人菜市口枭首示众,支持光绪皇帝变法的帝师翁同龢罢官遣返回原籍,光绪皇帝被慈禧太后囚禁瀛台,生气的慈禧太后已经在密谋策立大阿哥,大清王朝面临改朝换代。张謇一下子如同天塌地陷一般,恩师解甲归田了,现在自己的每一步都更要谨小慎微才行。

天下哗变,慈禧太后要重掌帝国大权,翰林院一日三封催告文书,张謇被翰林院催回北京。那一天京城瓢泼大雨,文武百官跪在雨中等待,七八十岁的老爷子一次又一次晕倒在雨中,官员们浑身冻得发颤,等了几个时辰。慈禧太后坐在十六人的銮舆之上,一脸的冷峻,冷眼都没有看一眼雨中哆嗦的官员。那一刻张謇心如死灰。

张謇只身一人到上海,希望能从上海打开突破口,销售一部分股票募集资金。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只记得甲午海战那一年有一个状元叫张謇,对于这个从南通到上海销售股票的状元公实在是太陌生了,大生纱厂的股票更是没有听说过,张謇走街串巷散发宣传材料,几个月下来生活费以及回南通的路费都没有,无奈之下,狼狈不堪的张謇将身上仅有的钱在上海的报纸上作了一个卖字的广告。大清帝国曾经风光无限、人上之人的高级知识分子,翰林院编修,曾经跃马疆场、驰骋朝鲜半岛、威震日寇的文武全才状元公张謇,在四马路卖字三天,赚取了几两碎银子当做差旅费。在那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腐朽王朝,状元公无奈扎进商海,股票发行失败,沦落到卖字回家的狼狈境地。张謇骨子里那一股文人的傲气依然如病毒一般控制着他的儒家思维,他回到南通就提笔给两江总督刘坤一写了一封信:“三载以来,謇之所以忍侮蒙讥,伍生平不伍之人,道生平不道之事,舌瘁而笔凋,昼惭而夜椣者,不知凡几。”骨子里的文人清高让这位卖字赚取路费的状元公在恩师罢官之后也不得不低头做人,“若不是经商,我一辈子不会和某些人来往;若不是经商,我一辈子不会说某些我不屑于说的话”。

状元公推销股票惨败上海滩让刘坤一很是尴尬,张謇非常清楚股票销售不出去的症候出在哪里,现在官商合办的模式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可以说商人已经非常忌惮朝廷。刘坤一看着对面单薄消瘦的张謇,当年状元公的风采早已荡然无存,唯有商海犹如丧家之犬的落魄之态,机器入股大生纱厂已经成为事实,如果朝廷退出来,那么机器成了废铁,自己难逃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如果卖给张謇,张謇是拿不出二十五万两银子的,刘坤一跟张謇合计了很久。张謇也在揣摩刘坤一的心思,现在大家都是进退维谷,大生纱厂要生存还只能是政府支持商人具体运作,张謇琢磨着琢磨着,脑子灵光一闪:“部堂大人,股票的销售是一种预期的销售,那么这种预期的基础是信任,公信力,盛宣怀在招商局借着督办之名义打击商人,将官督商办的路子给堵死了,官商合办更是担心朝廷借着官股侵占商股利益,即使不侵占,也会因为朝廷派员导致公司争权夺利,无法上下一心。”

张謇见刘坤一不断点头,一直跟李鸿章势同水火的刘坤一也是想在洋务方面有所建树的,张謇觉得现在刘坤一入股的国有资产进退两难就是一个变革的机会,“部堂大人,有一种模式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

刘坤一马上追问:“什么模式?”

“现在大家都是架到火炉子上,盛宣怀他们现在就是想看我们笑话,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走招商局的老路子。”张謇知道刘坤一的痛处,盛宣怀是李鸿章的人,几次参盛宣怀效果都不大,这一次盛宣怀完全有可能找机会让李鸿章参刘坤一保护国有资产不力,张謇故意顿了顿,说,“我们可以绅领商办”。

刘坤一不明白:“什么意思?”

张謇开始耐心地给刘坤一解释这个自己灵光一现的新模式,那就是朝廷持有的官股就不要派官员督办了,具体的运作由商人运作,这样一来就可以消除商人顾虑朝廷操纵公司。刘坤一点了点头,眼前这个张謇曾经跃马疆场,还是个八股文士,钦命状元,绅领商办的模式可以试试,不行就关门嘛。

刘坤一又想法帮助张謇搞了四万多两公款,在沈敬夫等人努力下,张謇销售了十五万两的股票,在大生纱厂四十四点五一万两原始资本中,国有股本占了百分之六十五以上的比重,企业经营权却掌握在张謇这个小小的股东手上,在中国企业制度的演变历史上,“绅领商办”是对甲午战前盛行的企业“官督商办”模式的一个突破性改革。

张謇遇到了一个麻烦,开厂需要工人,招工广告一打出去,顿时谣言四起,说什么“工厂要拿童男童女祭烟囱”,“女工要被洋鬼子割乳房”。大清王朝曾经因为谣言发生过著名的屠杀事件,当初有一个文弱书生曾静,听了流放广西的八王爷家人关于雍正皇帝夺取皇位的谣言,而引发惨绝人寰的曾静案,无数人因为流言枭首。鸦片战争之后洋人横行,关于洋人、机械等的谣言正合统治者憎恶洋人的心理,也就听之任之。张謇却被这毫无科学依据的谣言给伤了,在南通当地招不到工人,只得再回伤心之地上海、江宁等开化较早的地方招收工人,这些外地的工人食宿成本大于当地,为了开工,张謇咬咬牙也只有招回来。大生纱厂就这么在谣言之中开工了,随着机器开工,张謇还是明显感到劳工不足,这个时候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当地的人发现纱厂开工并没有用童男童女祭烟囱那样惨不忍睹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割掉女工乳房等毫无人性的怪事,他们在惊恐中发现,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而又神奇,机器纺纱比手工的快多了。

张謇立即打出广告继续招人,当地的人还是有些迟疑,张謇将目标定位在放牛娃的身上。这些放牛娃都是穷苦出生,地主老财给一碗饭吃就高兴得不得了,为了吸引放牛娃,张謇决定打破每个月开工资的惯例,一个星期结算一次。有几个胆子大的放牛娃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就要看看状元公到底是吹牛还是真是说话算话。一个星期过去了,放牛娃不仅仅活蹦乱跳地活着,还拿到了散碎银子。其他的放牛娃一看,去他的地主老财,张状元的工厂不仅有饭吃,还有工钱,一时间大生纱厂放牛娃云集。周边的农民一看张状元的厂子诚实守信,也纷纷到工厂上班。张謇心里那个高兴,这样一来工人不愁了,可以降低工资。可是没过多久问题又出现了,农忙时节到了,农民都回家种庄稼去了,工厂一下子就空了。张謇想了一个办法,决定实行“亦工亦农,工耕结合”的劳动制度,每到农忙季节,纱厂就关门停产,放工人回乡忙农活。马背上走出来的八股状元跟那种死读书的状元一个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识时务、肯动脑筋,张謇推行的这种“工耕结合”的劳动制度,“使大生纱厂工人谋生的手段多样化,有安全感”。在炮火纷飞的岁月里,张状元背着手在厂子里转悠,看着一派繁忙景象,纱布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市场上,心里那个惬意。

啪的一声,商董刘桂馨将一纸告示重重地拍在张謇的办公桌上。张謇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刘桂馨发这么大的火,当年郭茂芝、潘鹤琴他们嚷嚷退股的时候,刘桂馨可是一直跟着自己不离不弃,甚至在自己落寂的时候还不断地劝慰,现在纱厂开机了,他倒是火气大了。张謇抓起桌子上的告示,股东们怀疑大生纱厂的资金有问题,纱厂办不下去,要他去明伦堂将挪用挥霍的公司资金情况交代清楚。张謇之前听到过有人造谣说大生纱厂已经失败了,现在厂子不是正常运转,流动资金还在陆续筹集之中嘛,怎么就失败了?张謇一直没有理睬谣言,现在购买大生纱厂的股东居然怀疑自己挪用公司资金,状元一生重名节,明伦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孔庙的大殿,八股状元都是儒家弟子,礼义廉耻是儒家名节之精要,去明伦堂说明自己挪用公款的情况,这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一山兄,厂子从开始销售股票到现在,你都一直是参与者,这些鬼扯的话你信吗?”张謇抖了抖告示问刘桂馨。大布商刘桂馨对大生纱厂的财务状况一清二楚,大生纱厂开工后每日要棉花一百二十担,日需要资金千两以上,每月就得十二万两,如果以三个月为一个周转期,则需流动资金三十六万两,大生纱厂资本绝大部分是不动产,到现在只有四五万两的流动资金。大批买了股票的乡绅股东联名告示说张謇挪用资金,刘桂馨的心里就犯嘀咕,就是挪用一个子都是对股东们的伤害,刘桂馨希望张謇能去明伦堂解释清楚。张謇咬着牙很无奈地去孔庙大殿明伦堂向股东们解释财务问题,一笔一笔地给股东们算账,账目算清之后张謇向股东们承诺大生纱厂不会停工,公司会正常筹集后续资金。张謇刚刚从明伦堂出来,商董沈敬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季直,事情闹大了,一批秀才、贡生纠集在州衙门口请愿,还有人向衙门递交了状子,把你给告了。”“告我?”张謇顿时觉得莫明其妙。“那些秀才贡生说你拿走了南通乡试、会试基金,使乡试、会试难以举行,断了他们的前程。”沈敬夫还没有说完,张謇就火冒三丈:“放屁,我张季直是科举出生,读书人的辛苦我能不知道吗?我能拿考生们的基金断他们的前程吗?”张謇一挥手,“无理取闹,走,回厂子,不理他们。”沈敬夫、刘桂馨一脸愕然。张謇呵呵一笑:“这背后一定是南通知州汪树堂在搞鬼,当初我和部堂大人刘坤一提出绅领商办的时候,部堂大人答应给我们一笔资金支持,于是致函汪树堂,要他将州府典存的一万两公款银子拨给大生纱厂作为流动资金,以便纱厂早日开工。当时我去找汪树堂拿银子,他就老大不高兴地说什么官府资金紧张,但是部堂大人已经发话,这个汪树堂磨磨叽叽,心中不满,认为我是拿部堂大人压他,但又不敢公开违抗部堂大人的意思,银子是拿了,这笔账就算到了我张季直头上。读书人闹事是官府最怕的事情,这一次考试资金的谣言肯定是汪树堂散发的,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刘坤一闻讯南通读书人轻信谣言聚众闹事,严责汪树堂,大生纱厂终于躲过谣言劫难,加班加点进行生产,势头喜人。

黄思永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在天牢里看张謇赠送的《易言》与《盛世危言》两本书的时候,张謇的办公室里迎来了一位新股东,就是那位给刘坤一写信告阴状的浙江候补道朱幼鸿。张謇见朱幼鸿走进办公室,一开始还有点纳闷,难道这个家伙又是来给自己找别扭的?现在八国联军在北京城都闹翻天了,皇上跟太后都跑了,大清王朝还能不能继续合法存在都危险了,大清的官能不能做长久就更难说了,更何况朱幼鸿还是一个候补呢?张謇已经厌倦跟政客们打交道,尤其是现在大生纱厂在支付了江宁商务局官款利息以及股息外,公司的银子只有一万多两,而两万多锭的生产设备只开了九千锭,每天收购面纱的成本就要支出一万多两,现在大生纱厂每天的收购都是赊账和到地下钱庄进行短期的拆借维持生产。“道台大人。”张謇站起来拱手给朱幼鸿问好。朱幼鸿上前一把拽住张謇的手:“状元公,使不得,使不得,今天我来是特地找你的。”朱幼鸿说着从袖筒里摸出一张银票。张謇一看,一万两,这个朱幼鸿到底要干什么?“状元公别误会,我是来认购你们大生纱厂股份的。”朱幼鸿一说完,张謇一怔,这家伙要当大生纱厂股东?张謇接过朱幼鸿的银票。大清王朝的覆没除了政治的腐朽、官吏的贪墨、资本的侵蚀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政治的资本化,朱幼鸿就是一个典型的政治资本化的畸形儿。先是写信给刘坤一,打着保护国有资产不流失的旗号抨击张謇是邀宠媚上,现在又趁着皇帝出逃,帝国危亡之际买入大生纱厂股票,朱幼鸿将自己的前途筹码都押在资本上面,无论是官场还是未来的生存,朱幼鸿是个扭曲了的资本政客,当市场化的资本运作被残酷的政治博弈左右,注定大清王朝脆弱的封建体制会被资本强有力的无形之手粉碎。

黄思永一觉醒来,再也听不到枪炮声响,整个监狱像地狱一般静悄悄,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黄思永走到牢门口,对面那个一直叫嚣不停的家伙跟死狗一般睡在墙角。黄思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北京城陷落了,皇帝真的跑了还是被洋鬼子逮住了?戊戌变法那一帮蠢材要杀掉曾经大力支持变法的慈禧太后,导致整个京城一片血洗,光绪皇帝也失去了自由,西方列强一直拿慈禧太后专权找茬,光绪皇帝再愚蠢也不会向这些所谓拯救光绪展开军事行动的洋鬼子开战,难道慈禧太后真的疯掉了?黄思永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紫禁城已经是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禽兽一般的联军在洗劫了皇宫珍奇之后又大劫三日,京城大小钱庄当铺被洋鬼子们洗劫一空。满脖子挂着金银珠宝的洋鬼子在三天抢劫劳累之后,黄思永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些牲口的眼睛瞄上了帝国的女人们,无论老少一概通吃。那个曾经反对造轮船火炮的顽固派大学士倭仁,已经九十岁的妻子被一群红鼻子蓝眼睛的畜生轮番上阵凌辱而死。更为夸张的是联军连大清帝国的国丈大人的老婆都没有放过,同治皇后的父亲、户部尚书崇绮的妻子女儿像猪仔似的被赶着,一溜老少妇女被拘押到天坛。变态的洋鬼子说中国人不信上帝信上天玉皇大帝,天坛是帝国皇帝祭天的神圣场所,就是要在祭祀上天的地方,让上天的玉皇大帝看着上帝的子民奸污帝国的子民。这些联军的变态狂士兵一字排开,对国丈大人的老婆女儿是轮番奸污,一通兽欲发泄之后,国丈大人家里的妇女又跟赶猪似的,走着方步被赶回家里,见到妻子儿女凌乱的头发和被撕扯成碎片不能蔽体的衣服,崇绮顿时晕厥,一家老小女人纷纷将三尺白绫抛向脊梁全部自杀,崇绮被仆人用茶水灌醒,发现大堂上悬挂的全是尸体,抓起早已准备好的砒霜服毒自尽。

流血、强奸、抢劫,煌煌帝都变成惨绝人寰的地狱。慈禧太后在逃亡西安的路上电令李鸿章北上勤王,李鸿章否决了张之洞等人秘密筹划奏请的“华南共和国大总统”建议,继而在盛宣怀的撺掇下领衔对全世界通电“东南互保”。稳定东南局势之后,李鸿章开始与慈禧太后在电报里讨价还价,希望慈禧太后能够缓和对洋人的态度,避免洋人分割中国领土,在北京城扶植傀儡政权,一旦北京城有了新政权,大清王朝就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机会翻盘,尤其是昭信股票发行激发了大面积的民怨,太平军匪乱的悲剧完全可能重演。慈禧太后一路颠沛流离,老胳膊老腿儿快散架了,那天夜里一个农夫模样的人坐在乱石岗意图不轨,若不是甘肃布政使岑春煊带领两千威武军马及时赶到,慈禧太后就可能命丧逃亡路,洋鬼子是铁了心要弄死她的,一旦洋鬼子在北京城扶植新政权,爱新觉罗的江山就彻底玩完了。慈禧太后电令李鸿章全权负责议和事宜,李鸿章离开广州一路北上,频频接触列强代表,逐一电示清廷驻外机关。李鸿章洞悉八国联军的结盟玄机,完全是一帮临时的草台班子,决定采取“以夷制夷”的老办法,尤其是1897年为了日本赔款引发的借款之争,充分暴露了洋人之间的冲突,现在联军除了在北京烧杀抢掠,还在到处屯兵,俄日争夺东北、英美以“门户开放”对抗德法日意“瓜分派”,李鸿章决定采取各个击破,分化瓦解的策略。更重要的是制造重大舆论:把“宣战”说成“矫诏”即假传圣旨,以解脱大清王朝“战败”之责;把义和团说成“叛乱”,使朝廷由肇事者、庇护者变成受害者。洋鬼子联盟相互制衡,生怕其中一家独占利益,最终签订了《辛丑条约》,李鸿章在签订条约两个月后吐血而亡。

李鸿章北上谈判期间,听闻自己曾经上书光绪皇帝褒扬的侍读大学士、庚辰科状元、昭信股票倡议者黄思永,因为开设北京工艺商局被人诬告下狱,李鸿章义愤填膺,黄思永非一般读书人,具有远见卓识,集中闲散劳动力制作手工艺品是振兴帝国的工艺产业,尤其是铜器、陶瓷是中国的国粹,产业化将对帝国的经济建设起到推动作用。李鸿章秘密嘱咐同僚提审黄思永,黄思永那天正在仔细研读《盛世危言》,就被人提到大堂上,一番审讯之后被当庭释放。重见天日的黄思永快步走在京城的胡同里,到处都是哭泣,处处都是灵堂,接连几天的枪炮已经摧毁了帝国的心脏。黄思永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北京工艺商局,洋人抢劫了皇宫的珠宝玉器,对北京工艺商局的坛坛罐罐不感兴趣,商局一切安好。商局的人告诉黄思永,张謇已经彻底退出官场,潜心经营大生纱厂,现在大生纱厂的“魁星”牌面纱在江南和东北打开了市场,已经围绕“魁星”商标形成了“红魁”、“蓝魁”、“绿魁”、“金魁”、“彩魁”多个产品集群,大生纱厂现在实现开厂盈利的大好局面。黄思永长长地一声叹息:季直兄四十二岁中状元,一怒之下辞官下海,在商场依然是魁星点斗,独占鳌头。一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让黄思永恍如隔世,官场险恶人心叵测,听闻张謇两次股票销售失败,在上海滩登报卖字赚取路费,依然没有放弃大生纱厂,黄思永不禁咬了咬牙,自己绝不能放弃。大作家郑观应说得有道理,日本明治维新的核心除了政治改革外,那就是重工业化振兴民族经济,大清帝国要国富民强,工业将是中国强盛的必由之路,手工艺商局完全可以将国粹商业化,资本化。扩大手工艺生产规模,招募工人达四百之多,黄思永很快就推出了景泰蓝精品,景泰蓝铜器《宝鼎炉》分别在芝加哥世界博览会和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两次荣获一等奖。黄思永通过昭信股票发行过程之中光绪皇帝的炒作手段,学到了一招操纵媒体的妙招,一时间关于景泰蓝成为国际国内收藏界炙手可热的话题传扬开来,黄思永借机开拓国际市场,获得大奖的铜器其铜瓶单个市场价高达五千元,见惯了皇宫珠宝玉器的洋鬼子对景泰蓝是眼前一亮,北京工艺商局的产品迅速打入国际市场。

1903年7月18日是中国经济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光绪皇帝下诏通告全国,大清帝国一个全新的部门宣告成立——商部,这是明末资本主义在中国封建王朝萌芽到现在的四百多年漫长的等待中,曾经同妓女一样被视为低贱的商业终于登上了封建社会的大雅之堂。这一天,光绪皇帝还下了另外一道诏令,同李鸿章一道负责与八国联军谈判的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出任商部尚书,黄思永、张謇进三品衔出任商部总顾问。商部的成立是光绪皇帝在西安成立流亡政府时既定的一项新政措施。当时光绪皇帝下诏成立了以庆亲王奕劻为首的督办政务处,以李鸿章、荣禄、昆冈、王文韶、鹿传霖为督办大臣,刘坤一、张之洞(后增袁世凯)为参预政务大臣,开始了大清王朝最全面的变法新政。商部的成立是为了“保卫商业,开通商情”,这对于晚清的国内国际资本来说都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黄思永和张謇接到朝廷的圣谕,激动得老泪纵横,抚诏而泣。黄思永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可怕的早晨,自己突然被宣布革职,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北京手工艺商局研制的水磨豆腐“专小贩之利”,那种荒唐的岁月将一去不复返了。商部成立之后,黄思永跟张謇两人很快在北京城会面,执手而泣,怆然泪下,两位状元公在商部的办公室里,通宵达旦帮助对商业一窍不通,只知道收受贿赂的载振,撰写商部日常游戏规则。在商部成立之前,大清帝国的资本都没有国家约束规则,这一次黄状元和张状元要彻底改变帝国混乱的经济秩序。很快,两人共同起草并颁布了《奖励公司章程》、《商会简明章程》,以及有关铁路、矿务、商标等的章程法规。两大状元顾问身为实业界企业家,在制定规章制度的时候,深知帝国商人的艰辛,在规则中加入大量大力扶持民族工商业的政策,吸引投资者兴办工厂商行。

黄思永坐在北京工艺商局办公室,一份《农学报》送到黄思永的办公桌上,黄思永突然微微一笑,直隶总督兼署北洋大臣袁世凯现在也赶时髦要发行股票。这个袁世凯曾经看到八股文就头晕脑涨,科举是久考不中,凭借叔祖漕运总督袁甲的三儿子袁保庆的关系,追随“庆军”领袖吴长庆。朝鲜半岛发生“壬午兵变”,袁世凯、张謇、吴长庆跃马朝鲜平乱,朝鲜国王重赏袁世凯与张謇,张謇“不愿意以军功求官职”,回国十年科举终于高中状元,袁世凯却留在了朝鲜。1885年吴长庆去世后,袁世凯升任为大清帝国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的全权代表,并设计帮助高宗和明成皇后除掉政敌大院君,明成皇后听从袁世凯建议组建义勇团,并任用袁世凯为练兵大使,掌管朝鲜皇室禁军,这样一来袁世凯一举成为朝鲜宗主国大清帝国在朝鲜的总督、代理人。身居异国他乡的袁世凯,在朝鲜展现出了极具天赋的军事才华与国家管理才能,尤其在联合明成皇后操控朝鲜朝政期间,袁世凯的权力控制欲望发展到了恣意膨胀的地步。当一个人的欲望已经凌驾于最高权力之上时,国之利器就成为这个人必须完全掌控的工具,袁世凯在朝鲜才华得到了充分的施展,欲望也得到了极度扩张,野心犹如毒蛇在袁世凯的血液里游弋。欲望肆无忌惮地膨胀让袁世凯逐渐迷失了方向,最后居然胆大妄为地爬上朝鲜明成皇后的凤床。龙床不容小蛇出,宫闱秘事有人知,儿媳妇给皇帝儿子戴绿帽子还掌握了天下大权,岂有此理?气急败坏的大院君一怒之下勾结日本人在1894年发动政变,袁世凯仓皇出逃,后来在李鸿章的举荐下在天津训练新军。

一个成功的政治家一定是成功的野心家,也是最能够与时俱进完成蜕变的修行者,袁世凯成为大清帝国最高修行者,从武夫到掌控属国朝政,从落荒而逃到升任直隶总督,袁世凯在不断地蜕变中走向帝国的权力中心,国之利器离欲望的巅峰越来越近。戊戌变法期间,黄思永已经明显感觉到这是一个危险人物,当人出卖正义与良知的时候,也就出卖了灵魂,在他的大脑里,欲望控制了人性的善良,袁世凯是个危险人物。现在这个可怕的一介武夫居然要发行股票办烟草公司,看着报纸,黄思永脸上略带嘲讽的微笑收敛起来,仔细地品读《农学报》刊登的《北洋烟草公司招股章程》。袁世凯对于股票的发行具有相当的国际化水准,在这份类似招股说明书的章程中,先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自纸烟盛行,中国之利源外溢者岁不下数万金,若不筹抵制,烟销日广,隐患日深。这一点袁世凯倒是没有夸张,欧美工业革命之后卷烟机面世,英国和美国在卷烟工业技术和产品方面迅速处于世界领先的地位。

最早出现在大清帝国的卷烟是美国杜克父子烟草公司委托上海美商茂生洋行经销的小美女卷烟,1888年起,美商美国纸烟公司、英商威尔斯公司等也委托美商老晋隆洋行等贩运纸烟来华推销。1895年前后,美国纸烟公司在上海百老汇路设厂就地卷制金凤、甜蔷薇等牌卷烟出售。洋鬼子不仅仅有雄厚的资本运用现代机器生产成批的纸烟,在销售方面也非常讲究策略。一开始洋鬼子在没有摸清楚中国人消费心态的情况下,从国外运来一些西洋画片附于香烟内赠送给用户,内容有风景、花鸟、影星、运动等,营销手段使出来,宣传效果却非常的不理想。洋鬼子很快找到了问题的症候,这些花鸟明星与中国老百姓的审美观不合拍,要想在中国营销纸烟,就得掌握国情,把握适合中国人的欣赏习惯。洋鬼子很快就找到中国画家采用适合中国国情的题材作烟画的图案,在名字方面也改变之前的什么华盛顿这些老百姓一听就没兴趣的品牌,将烟标纷纷改名成哈德门、前门、紫金山、欢迎等中国人熟悉的地名或者日常用语,这一招非常的奏效。洋鬼子在营销方面还应该感谢大清帝国的第一重臣李鸿章,英国议会在李鸿章抗议鸦片是毒品输入之后,着手调查鸦片的毒害性,议会通过法案限制鸦片的出口,而从明朝万历年间已经开始吸食烟草的中国人在没有了鸦片的日子里,经过洋鬼子轮番的广告轰炸,迅速接受纸烟这一种新型消费产品,英美的纸烟短短几年之内成为中国销量最大的烟草制品。1898年,英、美政府为瓜分世界烟草市场而达成协议,规定两国卷烟均退出对方国家市场,在海外的公司联合组成英美烟公司,控股股东为美国烟草大王杜克家族,产品生产和国际市场分配均由合资公司统一调度,1902年,设在上海的英国和美国公司合并为英美烟公司上海分公司。英美的联手在中国烟草市场快速形成垄断态势,垄断之后并利用片面最惠国待遇打击国内烟草的发展,掐断原料供给,导致国内烟草业萎缩,帝国的卷烟市场完全掌控到洋人手上。

袁世凯公开发行股票背后另有致命的隐情。李鸿章在签订《辛丑条约》之后吐血而亡,袁世凯接手北洋集团,海军已经被日本人给打烂了,北洋集团掌控的招商局等洋务企业现在依然在李鸿章的门生幕僚手上,慈禧太后裹挟光绪皇帝流亡到西安后终于幡然醒悟,国家不新政她就真成为爱新觉罗家族的罪人了,光绪皇帝在临时驻地发布了新政的纲要,自己一介武夫担任直隶总督如果干不出成绩,就有点对不住提拔自己的老太婆慈禧太后。袁世凯想来想去,航运业现在大清王朝已经挽回危局,铁路也在不断的建设之中,矿产也在陆续地挖掘,张之洞那个老头都在湖北折腾炼铁挖煤的事儿,现在唯一能够让自己迅速崛起的只有烟草,这可是一个市场前景巨大的金矿。袁世凯自有自己的算盘,那些泥腿子打仗都要抽烟,部队是个庞大的销售网络,但是要打开这一块市场,就得走上层路线,只要拿下宫廷特供这一块金字招牌,部队市场就迅速打开了,广告效果不言而喻,遭遇洋鬼子欺负的中国人肯定会支持国货,北洋的烟草生意指日可待。袁世凯的美好设想遇到一个麻烦,《辛丑条约》刚刚签订,四点五亿两赔款,合约上没写是金子还是银子,现在洋鬼子们正在跟朝廷讨价还价,这么多的赔款,政府是一筹莫展,北洋生产烟草买设备原料的资金从何而来?有野心的人骨子里充满着冒险的欲望,袁世凯挠了挠后脑勺,现在洋鬼子们不是还在争论到底是陪银子还是金子吗?他们争论他们的,赈抚局的银子先挪出来造烟。1902年,袁世凯从北洋集团调拨赈抚局官银两万两,在保定选了一个小作坊开始捣鼓卷烟,没多久还真就捣鼓出了和洋鬼子生产的纸烟一模一样的卷烟。

野心家最擅长捕捉机会,袁世凯按照事先设想好的走上层路线,决心用这实验品攻下慈禧太后这个老烟枪,取得北洋卷烟的皇宫特供金字招牌。流亡西安的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在洋鬼子撤离北京后要回銮紫禁城,这是袁世凯的绝佳机会。黄思永当时已经从天牢里放出来了,随同文武百官赶到保定迎接銮驾。那天,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驻跸保定,袁世凯找老娘们喝茶聊天的机会将打着贡品烟的实验品上呈慈禧太后,慈禧太后瞅了瞅袁世凯,呵呵一笑:“小袁哪,这烟是你生产出来的?”袁世凯笑眯眯地划燃了火柴,为慈禧太后点上了纸烟,回答道:“回老佛爷的话,这烟是我们北洋自己生产的纸烟。”慈禧太后吸了一口,还吐了几个烟圈,点了点头,连称“味道不错,感觉比水烟好”。袁世凯一看拿下宫廷特供有戏,接着开始忽悠:“老佛爷,洋人烟草仗势资本雄厚,霸占了大清的烟草市场控制权,烟草是国家重要经济收入来源,现在国家危难,微臣不忍市场让洋人独占,就想生产这种纸烟与洋人争夺市场。”慈禧太后盯着埋头的袁世凯说道:“尔等忠心爱国,是我大清的能臣,现在朝廷新政,还需要你们多多努力。”袁世凯一听激动坏了,赶紧回话:“为大清计,为老佛爷计,这都是臣等的本分,以后微臣会定期将宫廷特供品送老佛爷进行质量监测。”袁世凯这一扯淡将老寡妇慈禧太后给哄得舒舒服服,黄思永当时只是觉得袁世凯小人马屁精而已,哪里明白袁世凯的苦衷与早已谋划好的算计呢?

拥有了金字招牌的品牌就意味着拥有了无形的知识产权财富,有了大清帝国宫廷特供卷烟这一块牌子,没有银子扩大生产规模的北洋卷烟业就可以利用品牌的无形资产进行招商引资。袁世凯之前考虑过北洋卷烟业的发展模式,对于一个已经打烂了的北洋集团来说,国有独资是不可能的,政府主导土财主掏银子的官督商办模式已经被盛宣怀在招商局集团运用到极致,尤其是盛宣怀在招商局反复折腾,将徐润、唐廷枢、朱其昂这些大富豪给一个个得罪了,政府在商人的眼里没有信誉只有阴谋诡计。北洋经过中日战争与八国联军的两次蹂躏,已经彻底破产了,根本没有号召力,这个时候北洋集团提出官督商办,在商人的眼里就是羊入虎口。北洋集团内《官商合办北洋烟草公司议约》将发展模式进行了对比分析:唯官办则糜费滋多,商办则事权不振。非官商合办设立公司难期收效。今议合官商之力,不务虚名,专求实际,规划久远,共图抵制。不名官局,而曰公司,不派委员,而举董事。先用官款,以植其基,继招商股,以广其业,官任保护,商任经营。黄思永看完报纸后不得不佩服袁世凯的商业头脑,袁世凯在招股说明书上大做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在保定品尝实验品的文章,为了蛊惑人心让大商人们相信慈禧太后赞赏实验品是真的,特供招牌是真的,首先强调北洋集团有人才有技术:“本公司本此意以联络官商,并力措置,亲到日本讲求制造之法,并筛选通材入其工场学习,尽得其术以归。”忽悠完人才之后,袁世凯接下来才告诉人们,北洋集团的金字招牌是这样忽悠来的:“先在保定农务局试办,适逢两宫驻跸保阳,进呈御用,乃蒙嘉奖,并赏局员江绸大小卷、学生双龙银牌。”接下来袁世凯销售股票的真正目的出现了,由于慈禧太后都说好,那么北洋集团的试办“成效昭著,机会极佳,为自来立公习者所罕见”。

黄思永细细地琢磨了一下袁世凯的招股方案:总股本一千一百股,每股五十两公砝足银,这样一来北洋卷烟厂的资本金就高达五万五千两,如果真如袁世凯所说有专业人才进行生产管理,再建设属于烟厂自己的烟草种植基地,这样就解决了英美原料供应商垄断的局面。黄思永思前想后,决定购买一部分北洋卷烟厂的股份,支持一把大清帝国自己的卷烟企业。北京工艺商局的一同僚看黄思永拿着报纸入神,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黄思永这是要拿商局的资金投资烟草,于是赶紧给黄思永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现在洋鬼子的纸烟一统天下,美国人跟英国人都联手了,他们在资金、设备、营销手法上都已经形成一统天下的垄断局面,中国人自己开办的烟草企业要想在英美的包围下突出重围基本不可能。还有袁世凯是个情人朋友都能背叛的主儿,商局和袁世凯的北洋合作“官商合办”肯定麻烦不少,与其将来麻烦,还不如商局自己出资开办卷烟厂,何必让官府来约束自己呢?黄思永摇了摇头:“自纸烟盛行,中国之利源外溢者岁不下数万金,兴办民族烟草企业,是向外商收回利权,不论成败都值得一试,洋人的卷烟资金雄厚、设备先进,他们的税赋很少,如果我们商局私人资本自己办厂,没有官府的保护是很难有大的发展,甚至会遇到种种刁难和打击。”黄思永长叹一声,“商局入股,并非为了谋利,而是为了让更多中国人抽上国产卷烟。”黄思永心里一直在权衡,袁世凯就是再没有人性,总会给张謇一点薄面的。1880年黄思永高中状元的那一年,二十二岁的袁世凯在叔父袁保庆的推荐下带着一干人马投奔吴长庆,吴长庆对这个栏杆子入伙的袁世凯并不感冒,当时张謇在吴长庆手下出谋划策深得信任,几次和袁世凯交谈的过程中,张謇看准这是个人物,多次在吴长庆面前推荐袁世凯,也才有了袁世凯在“壬午兵变”平叛时一战成名,得到吴长庆的赏识。袁世凯一直感激张謇的推荐之恩,而当年张謇高中状元,这其中就有黄思永的一分功劳,怎么说张謇的恩人也该是他袁世凯的恩人。一番权衡,黄思永决定向北洋烟草公司投资八千两白银购买一百六十股。

1903年,北洋烟草公司在北洋管辖的天津新农镇正式成立。按公司章程规定,官任保护,商任经营。直隶农务局道员黄景为官董;黄思永担任商总董,负责经理招募商股及公司的一切事宜。入局北洋烟草的黄思永才真正感受到袁世凯的忽悠术,堂堂的人上人状元公、天子门生、翰林学士成了袁世凯手下的股票推销员。出狱之后了解到状元公推销股票失败、卖字赚取路费的窘境,已经掏了银子的黄思永只有硬着头皮接下北洋烟草这个空架子,原本以为会重蹈张謇覆辙的黄思永却出奇的幸运,招股非常成功。北洋烟草招股成功的因素有:北洋集团这样朝廷独资国有企业背景的挂靠股东、状元商人黄思永的加盟、宫廷特供的金字招牌。张謇的大生纱厂情况相比就糟糕得多,虽然有南洋集团的国有企业股东,但是南洋集团出资的设备相当破烂,政府官员股东不信守承诺认购股票导致市场信心尽失,张謇的企业远离北京权力中心没有拿到宫廷棉纱特供的金字招牌,加上打败紫禁城骑马的红顶商人胡雪岩的李鸿章一秘、大商人盛宣怀分走设备后销声匿迹,更没有人敢认购大生纱厂股票。黄思永招股成功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人才,这个人才不是像袁世凯忽悠的那样是已经储备好的,而是董事黄景在日本“捡”回来的中国第一烟草工艺师秦辉祖,由他担任工场总董,全权负责卷烟的生产加工。作为中国第一部烟草专著《烟草刍议》作者的秦辉祖经历颇为传奇,1901年冬,作为河南候补县丞的秦辉祖受直隶总督袁世凯的派遣,到北京学习日文,第二年夏天,自费随同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赴日本考察教育。在日本期间,秦辉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日货琳琅满目,就连卷烟都是国产为主,而大清帝国是洋烟垄断市场,秦辉祖觉得“纸烟尚无人创造,乃专心致志考究制烟”。1903年,秦辉祖再赴日本,终于掌握了卷烟制造工艺,就在这一次留学期间巧遇到在日本考察农务的黄景,黄景便邀秦辉祖任职北洋烟草公司工场总董一职,秦辉祖留学归来顿时让黄思永推销股票多了一个专业人才的噱头。

秦辉祖对日本的市场状况了解,上任伊始就从日本购买了卷烟机器,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生产实验,由于之前有保定实验的经验,很快北洋烟草试生产成功。但是问题很快就来了,洋人的牌子繁杂,甚至利用大清的地名俗语进行命名,成为烟民中脍炙人口的品牌,国内还没有一个品牌的卷烟。执行总裁黄思永将秦辉祖叫到办公室问:“秦总工,现在中国吸食洋烟的烟民都有十多年了,我们用什么样的烟标才能在洋烟的包围中突出重围一炮走红?”秦辉祖是个优秀的留学生,在日本期间没有研究学习品牌学,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卷烟的生产制作工艺之中去了。秦辉祖挠了挠前额光秃秃的头皮,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黄思永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再次想起了袁世凯在保定向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进贡实验品卷烟的场景,慈禧太后口吐烟圈宛若球状,北洋烟草的产品一开始就是宫廷特供,都是皇帝太后抽的。黄思永突然眼前一亮:“我们为什么不把这烟就叫‘龙球’牌呢?”秦辉祖点了点头应和道:“对,就叫‘龙球’,既有尊贵的意思,又便于记忆,我看行。”北洋烟草生产的龙球牌香烟诞生,日产卷烟二十万支。黄思永还建议袁世凯学习张謇就地取材的生产模式,由营田局官地试种烟草,这样一来可以防止英美商人垄断原材料,而来就近取材可以降低运输生产成本,在将来的价格方面更具有销售优势,可以通过价格战的方式从洋烟的垄断市场中突破重围,夺回烟草生产销售控制权。

黄思永的北京工艺商局终于走出了多元化的第一步,而在南通的张謇正在进行集团化扩张。当初想尽办法招收农民工给张謇留下了一个更大的隐患,农忙的时候给民工放假让南通市场最大的日本竞争对手借机抢占市场。说起这个日本人,从《马关条约》规定可以在帝国的领土上开设工厂以来,日本人就真的不客气,港口交通方便的地方都有工厂。在张謇老家南通,日本人就设了工厂,日本人具有相当的竞争优势,尤其是在成本方面,英国、印度厂家根本没法比,当年明治维新,日本政府为了与英、印争夺中国棉纱市场,免除了日本纺织厂商的棉花输入税和棉纱输出税。免税不说,日本政府还要求银行对面纱厂商进行资金方面的大力支持,1897年和1898年两次给予横滨正金银行三百万日元的贷款,作为扶植日纱输华之用。这一点张謇一直羡慕之极,现在大清帝国不仅仅税目繁多,还有多如牛毛的捐,政府少搜刮一点,企业就谢天谢地,财政支持就想都不要想了。更让张謇撮火的是日本纺织联合会为了扩大日纱输华,与日本邮船会社商定,降低日纱输华运费并享有优先承运权;并实行输出奖金和输出津贴制度,1898年决定给每包输华日纱以2日元的奖金,1902年又提高到3日元,日本人的奖金据说还有提升的可能。日本棉纱商有财政、运输方面的支持,索性在中国大量掠买棉花,回国纺成纱,织成布,再销往中国,从中赚取高额附加值,日本人这一招从原料到销售市场通吃的做法迅速占领中国纺织市场,并且取得了定价权。尤其是具有一百八十余万石产棉的南通成了日本人原料采购的重要基地,与张謇的大生纱厂进行贴身肉搏。

日本人的垄断欲望让张謇如芒在背,张謇在为大生纱厂所拟《厂约》的一开头,就把日资纱厂在南通收花之事作为重要问题提出来,并建立了一整套棉花收购系统。大生纱厂设立“门庄”自行收购原料,这样导致大生纱厂的收购原料资金压力过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生纱厂与棉商联合,棉商事先跟大生纱厂签订供应合同,用自己的资金收棉花,然后统一结账,棉商从中收取佣金的“抄庄”。当然为了跟日本人抢占原料市场,还有一些商人自家资金不多却又拥有不错的原料客户,就由大生纱厂供给部分资金,组成专门代厂收花的“下庄”。有了原料资源,在劳工方面却存在时间上的致命障碍,农忙的时候日本人抢占市场,张謇仔细考察了一番农民工的耕种状况以及劳动力的分配问题,琢磨出了一招既可以解决农忙民工荒,又可以解决原料问题的办法。大生纱厂成立农垦公司,跟农民签订收购协议,农民只种棉花,大生纱厂负责收购,这样一来农民工的收入有保障,到了农忙全是公司的采收工,日本人原料收购紧张,在农忙期间想大量抢占市场就失去了先机,为了管理新开垦地区的棉花收购,大生纱厂建立了二十三个“分庄”的辅助机构,具体深入到棉农之中去,完全掌握原料市场,既能保证原料质量,又能在价格方面掌握先机,这也是中国企业史上开历史先河的公司加农户的生产模式。

劳工问题、原料问题解决了,销路是张謇面临的最大问题,日本人的布匹质量很好,花色很多,加上财政与运费方面的支持,销售价格上迅速打败英国与印度,大生纱厂根本没有打价格战的本钱,张謇当初开工之后资金链就紧张,东挪西借,实在困难的时候就以每月一点二分的高利向钱庄借贷,尤其是到新花上市时,依然是“资本已竭,危险万状”,最困难的时候与一两个朋友“每夕相与徘徊于大马路泥城桥电光之下,仰天俯地,一筹莫展”。销售一直成为张謇头痛的事情,在张状元创业之初一直帮着卖股票的南通首富、大布商沈敬夫是个两肋插刀的朋友,在其他人“次第观望委去”等着看张状元经商笑话的时候,沈敬夫出手力挺张謇。张謇与沈敬夫其实早在1883年的时候因为一场抗捐结下终身友谊,当年官府向布商收取很重的厘捐,布商是做得越大亏得越多,连年亏本,南通首富沈敬夫在当地常常“一言定曲直”,威望颇高,于是布商们推选他与官府交涉,申请减捐。沈敬夫带着大家的信任与官府交涉,官府却并不买沈富豪的帐,一厘都不能少,感觉有负众望很没面子的沈敬夫找到了平定“壬午兵变”荣归故里的张謇,除了张謇有胆略写就一手好文章,沈敬夫还打探到一个消息,张謇的才华让李鸿章、翁同龢这样的朝廷重臣都抛出橄榄枝,加上张謇是刚刚荣归故里,官府还是会给一点薄面。闭门苦读希望科场金榜题名的张謇对突然找上门来的家乡首富进行了热情的接待,听完沈富豪的诉苦,立马挥毫,一份有礼有节的《呈请代奏核减海门花布厘捐禀》交到沈富豪的手上,沈富豪秀才出身,看到张謇的这份抗议书,激动得热泪盈眶。更让沈富豪意外的是,热心的张謇“与敬夫理通海花布减捐”,荣归故里的平乱功臣出面一番交涉,减捐终于成功,两人心心相印。

一直为张謇筹集资本的沈敬夫成为大生纱厂的商董,上海商董的退出让张謇心中对商人们总有那么一点点忌惮,尤其是盛宣怀的言而无信,让张謇对沈敬夫这个老朋友也非常担心,担心他哪一天会离自己而去导致资金链断裂。张謇的三哥张詧是个鬼灵精,一眼就看出状元弟弟的心思,既然弟弟跟南通首富是哥们,在销售股票的时候是同心同德,那何不再将两家的关系拉近一点?张詧借机提出联姻,让沈敬夫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沈敬夫的女儿也就成了张謇的侄媳。沈敬夫的布庄专运南通土布到东北三省行销,他所经营的土布,布质细、门面大、尺头足,合东北人的脾胃,营业额相当大。儿女亲家进一步拉近了张沈两家的距离,为了支持张謇,沈敬夫把自己布庄的资金全部接济了大生纱厂,甚至以布庄的名义向上海和南通钱庄透支巨款,转借给大生纱厂周转。沈敬夫还利用他与通、崇、海花纱布商的紧密联系和自己在花布同业中的声望,动员棉花商、布商等向大生纱厂投资。并在通海地区组织一批殷实的纱庄为基本户,优先销售大生纱厂的“魁星”纱。当然陈维镛、刘桂馨这些商董布商也是竭力向织户推荐“魁星”纱。为了广泛培育经销商,张謇帮助一些当地布商跑钱庄信用贷款,壮大布商的资金实力,并且大生纱厂的棉纱都是通过开盘方式批发给各纱庄销售。

日本人的竞争将大生纱厂逼向了集团化扩张。大生纱厂除了设立二厂、三厂、八厂这样同一部门的横向发展,还进行了纵向的一体化发展,上下游产业链完整地扩张:既根据棉纺织业发展对原料的需要,创办通海垦牧公司,开垦苏北沿海滩涂荒地,“广植棉产,以厚纱厂自助之力”,保障纺纱所需棉花原料的供应;为了解决新式棉纺工业等对动力的需要,建立电力工业;又为了综合利用纱厂的棉籽、下脚、飞花和剩余动力而设立油厂、肥皂厂、纸厂、碾米厂、面粉厂等;还为了提高产品附加值,为了进行机器维修和设备更新,为了产品和原料以及人员的运送等,相应创建染织工业、冶铁业、机器制造业、轮船运输业等企业,一时间南通被称为“小汉阳”。

1904年,大清帝国颁布《公司律》之前,张謇创办的大生企业集团达到了鼎盛时期,而充满信心夺回烟草市场控制权的黄思永很快遇到了麻烦。合作的甜蜜总是那样的短暂而令人痛彻心扉,黄思永借助慈禧太后的赞誉大做广告宣传,加上不断地向宫廷免费派送卷烟,黄思永灵机一动想出来的“龙球”牌香烟成为帝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卷烟宫廷特供名牌产品,这个“龙球”牌子还真的一下就积攒了知名度。黄思永借力打力,学着洋烟的多品牌战略,将“龙球”牌进行品牌的价值延伸,随后延伸品牌“双龙地球”、“红顶球”等烟标同样畅销,北洋烟草公司日产二十万支,黄思永看到张謇的集团化扩张,很快在天津市区扩建新厂,还在烟台办了分厂。上午运出去的卷烟下午就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北洋烟草公司一下子成为北洋集团最赚钱的企业,黄思永遵照入股时的承诺,对在北洋烟草公司的应得花红一律辞让,分文不取,黄思永殚精竭虑发展北洋烟草就是为了进一步扩大规模,全面与英美烟草竞争。

窗外雪花飞舞,整个世界银装素裹,黄思永哈着气看着账本,心里甜滋滋的,这个时候袁世凯笑眯眯地走进了办公室,抓起黄思永桌子上的账本,对黄思永是一顿猛夸,听得云里雾里的黄思永脸上的笑容宛若桃花。袁世凯依然笑呵呵地说:“慎之啊,现在公司发展势头不错,你对公司贡献很大,将花红留在公司是为了进一步扩张,老佛爷对你的努力很满意,最近财政上一直为了支付《辛丑条约》的赔款,你看我们直隶大大小小的公务员生活都很清苦,当初调拨给公司的银子,我请示了老佛爷从公司划拨一笔款子,先给上班的公务员发点过年费。”

黄思永一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全消失了,这他妈的哪是来要过年费,这就是打着公务员过年的幌子要从北洋烟草公司刮银子,这个慈禧老娘们真是眼疾手快。黄思永知道一定是袁世凯在背后捣鬼,这家伙平时屁大个事儿都要过问,简直就拿北洋烟草公司当他们家的菜园子,就是有一条小虫都要亲自给掐死,事无巨细事事干涉。自己作为股东根本没有发言权,任何事情都要袁世凯审批,关于这一点黄思永一直告诉自己,要做大事就一定要克制,黄思永甚至有时候还庆幸自己比张謇卖字赚取路费幸运多了,毕竟北洋烟草已经走上正轨,就是事事请示袁世凯忍忍也就过去了。黄思永不拿花红还有一个重要的提示意义就是要告诉袁世凯,北洋烟草公司发展是股东共同的责任与义务,最好大家都别先从公司分红分利,扩大规模才能赚取更多。可袁世凯却等不及了,黄思永知道,现在袁世凯养了上万人的新军,这些人都拿袁世凯当成衣食父母。枪杆子里出政权,袁世凯这个衣食父母可是仰仗这些新军孩子们,有了这些新军,袁世凯的直隶总督的位置就牢靠,甚至有可能进一步往上爬。黄思永笑眯眯地告诉袁世凯:“部堂大人,公司刚刚赚钱,还需要大量资金扩张呢。”

袁世凯不动声色地走了。1904年春节刚过,袁世凯就每三天到一次北洋烟草,每五天查一次账目,还给黄思永提出了新的要求,以后即使芝麻大的事情都必须向袁世凯请示汇报,没有他的批准,任何人都不得在资金、生产方面做出最终决策。黄思永觉得北洋烟草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自己这个商董根本就是“有名无实”,当初朋友们的劝诫看来是真的应验了,至此,黄思永萌生了退意。1905年,郁郁寡欢的黄思永辞去北洋烟草商董之职,并退出八千两股本中的五千两,黄思永用退股北洋烟草的银子创办了北京爱国纸烟厂,规模小于北洋烟草的爱国纸烟厂最终也顶不住英美烟草公司等外商的倾轧,开业没多久就被迫歇业,堂堂大清帝国状元在成为短暂的烟草明星之后,如同帝国的命运一般,快速陨落了。总工秦辉祖也屡遭猜忌,得不到重用。盛宣怀看准了机会,背地里联系上秦辉祖,希望秦辉祖到自己创办的上海三星纸烟公司发挥自己的才华,秦辉祖见黄思永状元都斗不过袁世凯,也就把铺盖卷到了上海,这个秦辉祖一到上海就策划了一场轰动大清帝国的美女营销方案,一套三十二片彩色美女一下子将帝国烟民的眼球给吸引住了,秦辉祖一跃成为风云上海滩的烟草工艺大师,遗憾的是盛宣怀创办的三星烟草一年后惹上了国际商标官司而破产。没有了大清帝国商部高级顾问、状元大商人黄思永的管理筹划,没有秦辉祖在工艺包装营销方面的打拼,北洋烟草开始陷入一片混乱,官总董黄壕“未经知会股东借用外债银三万六千余两”,使北洋烟草陷入困境。到1906年北洋烟草宣告破产的时候,只有现银五十二两七钱九分。

状元黄思永在帝国资本的天空陨落了,留下了张謇在孤独地前行。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暖花开的1907年春天,大生纱厂举行第一次股东会,这一次股东大会既不是团结的大会,也不是胜利的大会,是一场对张謇清算的大会,进一步将大生集团推向深渊乃至万劫不复的大会。股东大会审计发现大生纱厂对其他企业的投资和往来达到了四十万两,这些投资并未经过股东同意,都是张謇一个人权柄独揽拍脑袋的结果,张謇打造的一条龙上下游产业链绝大多数不盈利。在清廷于1904年颁布《公司律》之前,大生集团的地位是“无限制、无法律之地位”,当初跟盛宣怀签订合作协议的见证人郑孝胥提议“改为有限制、有法律完全之公司”,大生股份有限公司横空出世。至于张謇拍脑袋投资的公司,再成立专业的投资公司来进行打理,大生股份将之前大生纱厂投资的其他公司资本金四十万两划拨给新成立的公司,并且加拨二十万两的资金以助新公司收拾投资烂摊子,就这样,大生股份的孪生姐妹通海实业也同时诞生。股东大会上,张謇提交了辞职报告,股东们一直挽留,张謇只好无可奈何地宣称只愿意再干五年,六十岁一定挂冠而去。股东大会之后,通海实业成了大生集团的账房,大生集团的扩张停滞了,战线在收缩,再收缩。一代文武全才的状元巨商,终因深入其骨髓的八股病毒而无法摆脱欲望的膨胀,在一场场无奈的博弈中盲目扩张,在历史的天空中犹如天边的流星,划过帝国的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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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之殇:晚清三十年金融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