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狂想曲

面馆狂想曲 一

这是一家装修简陋的面馆，就在家对过的马路边上，面馆 面积不大，放了五张桌子后就显得拥挤。由于地处文教区，生 意一直火爆，尤其是吃饭时间，常常会有许多学生领着桌号在 旁边候着，一有空座，马上抢上前去。

老板是北方人，白白胖胖的，留一撇小胡子，逢人便笑。当 我在下午两点半走进面馆时，他同样坐在收银台后面对着我笑。

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一场漫长的睡眠让我饥肠辘辘。已过了吃饭时间，我是面馆里的唯一客人。 我点了一份牛肉拉面。 阳光斜斜地射进面馆，照在桌子凳子墙壁地板上，也照在我疲惫的身体上，我的眼睛还不能完全睁开，也许，我还沉浸 在昨夜的那场梦里，也许，我只是因为饥饿才不得不醒转过来。 透过玻璃窗，人来人往。夏季来了。天热了，树绿了，花 开了，心乱了。马路上的噪音在小面馆里回荡。在牛肉拉面还 没有端上来之前，我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看他们的穿着，看他们的走路姿势，看他们的发型，看他们的面孔，看他们从 右边进入到我的视线，看他们从左边消失于我的视线。我的目 光，送走一个人，又迎来另一个人。

牛肉拉面上来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中等长度的咖啡色头发，穿着白色吊带短背心，一条洗得褪色的牛仔裤，清爽简洁，像一阵湿润 的风。她的手臂嫩白而修长，她的肚脐在移动之间忽隐忽现。

我不认识她，却很冲动地爱上了她。我刚起床，我还没有 完全清醒。

姑娘点完十只水饺后，径直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托腮，注 视着吃面的我。

店里有很多空的桌子，她选择坐在我的对面。

我停止一切动作，疑惑地看着她，她嫣然一笑 ：“继续吃 啊！你。”

她有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是构成她甜蜜笑容的主要部分。 牛肉拉面不能加辣椒，它会让你满头大汗，鼻涕涌出，使你狼狈不堪，将你的风度在面汤里溺死。

我和她相对而坐，她说 ：“我看见你坐在这里，不动声色地透出神秘。这阴暗室内发生的一切，你根本不想参与。你是透 明的，你是游离的，不过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你。你是我今天 看见的第一个好看的男人。这让我心情不错。”

二

我敢肯定，如果我现在就走出这间面馆，一定会被埋伏在 暗处的冷枪干掉。

三

姑娘的头发挡住我的视线。马路上行进中的生活，因为无法眼见而更加吸引我。 “你喜欢吃北方风味的面食，那你是北方人？” 她居然是单眼皮，她的眼神因此也显得并不夺人，而是多了一份清凉的哀怨，她不大眨眼睛，她的眸子是少见的暗绿色。 “我其实毫无食欲，我只是想看着食物，在我面前慢慢变得冰凉，它们因我而亡，但我的胃却拒绝把它们埋葬。” 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朵鲜红色的小花，刚采摘下来不久，属于我无法给出名字的种类。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刚降临人世那会儿我在想什么。生日，是一个符号，暗示我 们还活着的符号吗？你吃面吧，你一定很饿啦。”

她无法激起我的任何联想，因为距离太近。

“我养了一条金鱼，我把我的名字给了它，这样，当我叫它 时，我就是在跟自己讲话，我不知道它的生日，因为我不是它 的父亲或母亲，我只是一个残忍的想从它身上获得安慰、同情 的女孩，我一直在利用它，我对它越好，就证明我越阴险。”

阳光依然灼热，在她的背后照耀着，她手臂、肩膀上的汗 毛在阳光下是诱人的金色。我不知道过一会儿我该去什么地方， 会遇见些什么人，也就是说，我常常害怕自己有花不完的时间， 可它们非得逼着我把它们一次全部花完，不准停顿。活着，是 身不由己，时间，把我连拖带拽地从儿童变成少年，从少年变 成青年，今后还要从青年变成老年，再从老年变成死年。

“我特别想告诉你有关我的一切，在今天，在这个面馆，在 这个时分，你是我唯一关注的男人，我不知道你每天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蛋，我不知道你高尚还是庸俗，我不 知道你有没有传染病，不过，这些我都不在乎，你坐在我的对 面，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痛恨牛肉拉面，所以我每次都只能吃牛肉拉面。

四

思念与距离无关，如花朵盛开的女人，灿烂一季，迅即凋 谢，她们在枝头炫耀着空虚的寂寞，在绽放的花萼里隐藏着纠 结的心绪，恐慌地注视擦肩而过的行者。岁月一点一滴，花香 注定逝去。最明智的人从不选择。在转动的命运之轮倾轧下， 一切选择都是多余。

为高贵者赞美，然后去成为高贵者。削去苹果的皮，再切成四瓣，这个举动毫无意义，就像坐在面馆里，与一个陌生人 倾吐衷肠。

五

“从小到大，我一直生长在这里，别人称这里为天堂，但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这个地方。现在，我又必须在这个乏味的城 市里念完四年大学。然后，我还会留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生活， 直到耗尽我的一生。当然，我不是说自己活得有多惨，我只是 认为自己的生活很乏味，我多希望能发生点什么奇迹，从而彻 底改变我的生活轨迹。你吃完面之后，就带我走，好吗？去一 个没有人的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

又进来一个人，男，贼头贼脑的样子，鬼知道他进来干吗。 他扫视了两眼后，就又慢慢地走了出去。一切都似乎表明，这 家伙从来都没有进来过。

“我知道这样的要求有点冒昧，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不愿 意也没关系。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应该去强迫别人去做他不 愿意做的事情，对吧！你谈过恋爱吗？你肯定有过一场爱情， 说不定你现在仍然生活在这场爱情当中。你说，把时间花在爱 情上值得吗？为什么一个人竟然可以爱另一个人胜过爱自己？”

她的年纪应该在十九岁左右，脸上洋溢着一种少女独有的 柔和光芒，很干净很干净。看着她，烦躁的心被迫安宁。她发 育得很好，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她的胸前有一道深深 的乳沟，明暗交映，令人窒息。“你身上有一种绝望的气息，那是死人才有的味道，可你还能坐在这里吃面，这又证明你还有一部分活着。活着多好，你可以旅游，可以恋爱，可以打架，可以 骂人。只要，为自由而活，为心灵而活。你喜欢我吗？我是一个 很漂亮、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对不对？大家都这么认为。我也觉 得自己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你的女朋友有我这么好看吗？”

她神采飞扬，眼神热烈。她多像一枝红红的玫瑰，我的爱 人是一枝红红的玫瑰。

“我不喜欢男生。从来都没喜欢过，我甚至都不拿正眼看他 们，要知道，就算是一条肮脏的狗也会让我注意上几眼的。希 望你不要认为我有某种心理上的缺陷，比方对你，我就一点也 不觉得讨厌，我甚至还有点喜欢上你，你一个人吃面，每天都 这样吗？你的女朋友不管你啦？你的女朋友爱你吗？你能不能 告诉我爱是什么？”

她的活泼大方，让我备感衰老，我应该在那场睡梦中死去， 无声无息的，对她的生老病死，一言一行，我没有任何权利， 这让我莫名地难过。

“你和你女朋友接吻吗？轻吻还是热吻？除了小时候不懂事 外，我没有跟任何人接过吻，你不要误会，以为我渴望接吻， 我认为接吻很无聊，两片嘴唇，两个舌头搅来搅去，想想都恶 心，你看电影上那些接吻中的男女，表情有多可笑，多滑稽！ 还都得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似乎在干某种神圣的勾当。”

我知道，两年之后她将大学毕业，五年之后她会爱上一个 男人，八年之后他们会结婚，然后他们会生一个跟她一样漂亮 的小女孩，再然后，她就将变老、变丑，再然后，她就会死去， 并把这次面馆的见面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到目前为止，这一 切都尚未显露端倪，我也装作毫不知情。我所能做的，就是很现在很现在地看着她，接着，透过她，仍然看着她。

六

无论什么时间，无论什么地点，我都是我。我所有的改变， 都是为了更好地忠实于自己。

七

她的脸呈现一种绝妙的均衡，一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接着，我发现了她右耳的耳坠。白金上嵌入一颗钻石，衬出她小 耳朵的妩媚精巧，隐隐的淡蓝色的血管，在透明的肌肤下面闪 动，这钻石会是真的吗？

“钻石是真的，我用我爸的钱买的，我恨他，鄙视他，我从 来不跟他讲话，但他给我的钱，我却照花不误，而且一点也不 内疚。你对这个好像不太关心，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不过 有钱真好，我可以买很多我想要的东西，你能吗？别故作清高， 谁又会嫌钱多呢！”

桌子很脏，很油腻，墙壁上的墙纸已经起皱，边角处开始 脱落。这是一种生活环境，一个有风度的人会做到视而不见， 就算面汤里有一只苍蝇，也应该认为，苍蝇无辜，而一切都是 面汤的错。

“我花了十九年的时间，来遇见你，但我可能只需要花十秒 钟的时间，就可以永远地离开你，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联系，你吃面，我吃水饺，简单得难以置信。嗯，多脆弱啊。如果有酒，你应该敬我一杯。你刻意的高傲也无济于事。现在，我是 你生命的一部分，就像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样。我们不应该 思考，只用回答要或不要。我知道，你不是个聋子，你不愿意 回答，你不愿意泄露自己，可你的眼神却没有保守秘密。你的 内心一团糟！”

我吃不下面，她的执着让我心虚，我是一个软弱的人。牛 肉拉面，六块钱一碗，吃一口付六块，吃得干干净净也是付六 块。她是我的妹妹，她不知道，太阳移动，我为她心动，我缺 少她，因而呼吸并不完整。晕晕乎乎的空气叫我迷乱，还有满 世界的噪音，鸡犬不宁。

“我说，我爱你！”

八

一把小刀，可以用来裁纸，却很难用于杀人。除非持刀者 是功力高深的剑客，然而没有江湖，没有门派，没有恩怨，没 有剑客。

九

面馆。她在，我在。 “我可以做你的妻子，也可以做你的情人，我想为你付出，不求任何回报，我很乖。你是父亲，我是女儿 ；你是恋人，我的恋人。我渴望把自己献给你，在你面前，我拒绝抵抗，你所做的，会是我想要的，你了解我，你尊重我。我们睡在同一张 床上，赤裸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看着窗外的夜空、阴霾，星 星、月亮，红色的被套、蓝色的台灯，再在墙上挂一幅《维纳 斯的诞生》。后来，我们开始做爱，我们多有默契，我们像做过 无数次那样相互体贴，又像第一次做爱那样充满激情。你的汗 水淋湿我的身躯，我们在封闭的房间里，日渐消瘦，却也更加 快乐。”

我的妹妹，我怎么会去伤害你呢？ “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你的嘴唇，印上我短暂的一生，我将为选择你而感谢自己。依偎在你的胸前，我不哭不笑 也不闹，我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生命的延续，而我也将会孕育 出新生的你，我们在一起，不考虑将来，因为本来就没有将来 可以依靠。”

我拉住她的小手，柔柔的，纤细的，有些潮湿。这双手， 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多么柔弱又富有力量！我抚摸着她的每 个指甲，她的长指甲划过我的掌心，甜蜜的疼痛蔓延全身。

我的妹妹，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来吧，别再犹豫，我们都很清楚，必须有一个满意的交 代。轻轻地，轻轻地，像拾起一粒露珠那样，迎接清晨，张开 双眼，首先去寻找对方。我们没有理想，如果有，也马上抛弃， 我完成你的一生，你完成我的一生，我们是千刀万剐的恋人。”

我的妹妹，我怎么能去伤害你呢？我请求你的离开。

十

光线渐渐暗了下来，面馆里面像长雀斑一样零星坐了几个顾客，他们是白痴，他们是饭桶，他们什么也不懂。 “用你的长发，把我席卷而去吧，用你的眼神，把我燃烧干净吧。分享我的一切，占有我的一切，这是你天赐的权利。此 刻，我有你，让一秒长如一生。”

一秒长如一生，一生短如一秒。四周静悄悄，谁也不敢作 声，十指交织，企盼牢牢抓住，泪水在眼角打转，我不知道。

十一

天荒地老，轻易不笑。

十二

我死死地吸着一支烟，任由她的眼神拥抱。 “一定会得到，一定要得到，不容错过，这从我走进面馆那一刻就完全知道。” 门外汽车的喇叭声。 她该走了，我也该走了。

分别的时候，她剧烈地投入我的怀抱。用她火热的唇靠近 我，寻找我，呼唤我。她的嘴唇在微微发抖，她的身躯在微微 发抖，如一只受惊的夜莺。

她的沉默，就是最心碎的歌声。

我走路向南，她坐车向西。 亲爱的姑娘，亲爱的妹妹，别了，别了。

十三

“哐当！” 一声巨响自身后传来，刺得我耳膜一阵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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