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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刀 一

一块圆盘状的磨刀石被死死地固定在店铺门前的大石头上。 “这磨刀石可有三百年的历史了,那时候,别说你还没有出生, 就连你外婆的爷爷的舅舅的姑丈的表婶的老爸,也还躲在娘胎 里睡大觉呢!”铁铁匠每次都要把这话对新顾客得意地夸耀一 番,对老顾客或半生不熟的顾客郑重地重复一遍。说完之后, 他总要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厚得快掉下来的云彩,若有所思,怔怔出一会神。然后,他才接过顾客递上来的菜刀,熟练地磨将起来 :嚯、嚯、嚯……一把钝刀在铁铁匠的手中转眼间变成 了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利刃。关于磨刀这种手艺,大伙公认, 在这个城市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

城中流传着一种由来已久的风俗 :在选择配偶的问题上, 只允许由姑娘采取主动。姑娘喜欢上一个男子,就会派人前来 求婚,男子有权加以拒绝。男子绝对不允许主动向姑娘求婚, 否则将会遭受严厉的惩罚。所以,择偶标准由姑娘制定,男子 体现。姑娘们选择未来的丈夫时,不看他的长相,不在乎他有 没有大把大把的钱财,也不关心他是否学问渊博、出口成章, 只要他能做得一手好菜,姑娘们就会芳心暗许。因此,全城的 年轻男子都把做菜当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他们不读书, 不锻炼身体,不外出旅游,成天待在家中,练习做菜的各种方 法技巧。

要做菜就离不开菜刀。要做好菜就要勤加练习,频繁地使 用菜刀。菜刀使用次数太多就会变钝。菜刀变钝就需要磨快。 磨菜刀水平最好的就数铁铁匠。所以,全城的年轻人都认识铁 铁匠,全城的年轻人都离不开铁铁匠。

年轻而未嫁的姑娘们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从来不肯马虎。她们平时也不读书,不锻炼身体,不做女红,不外出旅游。她们 总是三五成群地结伴来到那些废寝忘食地练习做菜的年轻男子 家中做客。她们在客厅里像没有吃饱的母鹌鹑一样叽叽喳喳地 说个不停。她们评价着刚刚塞进肚子的那道菜的色香味并满怀 期待地猜测下一道菜究竟是宫爆鸡丁还是麻辣豆腐。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只要还没有出嫁,她们 就会一直不停地这样挨家挨户去做客去品尝菜肴去挑选丈夫。 最后,只有当她们终于找到意中人并且和他结婚之后,这样的 生活方式才会戛然而止。为了对自己的终身幸福负责,姑娘们 在出嫁之前,总是到尽可能多的男子家中做客。

所有的姑娘无一例外地都到过苏小小家里做客。苏小小是 全城做菜最刻苦也是做菜最好的年轻人。他做菜的动机十分单 纯──仅仅是出于一种爱好。姑娘们对他的菜肴赞不绝口,一 个个吃得春情荡漾、媚眼如丝,有些吃完回家之后便立即央媒 婆前来提亲,还有的更是当面求婚,要以身相许。尽管她们当 中不乏娇艳动人甚至美如天仙者,苏小小始终是心如止水,一 概拒绝。苏小小只是终日待在厨房里闭门不出,以菜刀和盘碟、 油盐为伴。姑娘们虽然求婚被拒,但都一往情深,继续忠实地 到苏小小家去做客,希望总有一天能把他的心打动。可怜的姑 娘们啊,她们每吃一道苏小小所做的精美绝伦的菜肴,心中的 情意就更多一分,在爱情的沼泽里就陷得更深一分。

苏小小并不是不知道姑娘们为他而饱受相思之苦,但他对 做菜的兴趣远甚于世上其他事物,他不允许任何东西分散他的

精力,使他不能全心全意地献身于比天堂更幸福的厨房。他公开宣称自己的最爱是他那把经常握在手中的长十公分宽三公分 厚三分之一公分的菜刀。为了证明自己对菜刀的忠贞和深情, 他向天发下一个毒誓 :今生今世,绝不再用第二把菜刀做菜。

不幸在某一天发生了。苏小小在厨房剁一块蹄膀,也许是 运气不好,叫他遇见了一头硬骨头的猪,总之,当他用力砍进 蹄膀内部时,只听到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从蹄膀中传出,那声 音是如此的柔弱,只有苏小小这位高手中的高手才能听到。苏 小小立即神情大变,脸色发青 :他心爱的菜刀卷刃了。他发狂 地跑出厨房,粗鲁地撞开客厅的门,向聚集在那里的深爱着他 的姑娘们破口大骂,并恶狠狠地将她们全部赶出家门,然后捧 着菜刀,长久地哭泣。只有做菜到达极高境界的人,才能理解 这种人与菜刀之间奇妙而深厚的情感,才能同意苏小小的眼泪 实在是最最伤心的表示。可怜的人儿,他为那把菜刀竟然哭了 一整夜,一刻也没有合眼休息!

到了第二天,苏小小红肿着眼睛面容憔悴地来到铁铁匠的 店铺。铁铁匠照例说了一遍他那背得比圣经还熟几万倍的开场 白,再看了看天空,天上居然只有一个火红如血的大太阳,偌 大的天空中,一片云彩也没有。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失落,因 此出神的时间也比平时格外短了许多。他拿起苏小小的菜刀, 迅速而有力地在那三百岁的磨刀石上磨了起来。

苏小小看着自己的菜刀在磨刀石上被无情地拖过来拖过去,只觉得心头如针扎般的一阵疼,连声提醒铁铁匠轻点再轻点。

铁铁匠停下手,有些愠怒地看着苏小小,说 :“我知道你就是全 城做菜最好的苏小小,你也知道我就是全城磨刀最好的铁铁匠。 现在是你有求于我,所以,我说,你听。在我磨刀的时候,你 最好闭紧你的嘴巴,不要打断我干活,不然我就让你好看。”接 下来,苏小小不再说话,铁铁匠继续磨刀,但已经显得有些心 不在焉。

等到铁铁匠磨好手中的菜刀,天空仍然一片云彩也没有。 铁铁匠不禁又有些失落。他拿着刀,用刀面迎着太阳,太阳光 经明亮的刀面反射后,变成一块长方形的刺眼光线,落在马路 对面一家裁缝店门楣上悬挂的一块刻有金字的黑匾上。铁铁匠 磨了十几年的刀,每次磨完之后,都是马上交给主顾,然后耐 心地倾听主顾的赞美之辞,或是懒洋洋地瞅着主顾竖起的可能 是左手也可能是右手的大拇指。今天这个动作,是他三十几年 来的第一次。这让他觉得很新鲜。刀面反射出的强烈的光线似 乎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让他既激动又陶醉。

苏小小说话了 :“你磨好了是吗?”铁铁匠眼睛继续看着对 面黑匾上的光,没有回答。苏小小把声调提高了些,说话了 : “如果磨好了,刀就快还给我。”铁铁匠移开了视线,把它们放 在路上三个结伴同行的漂亮姑娘身上。也许她们正要到某个人 的家里赴宴去吧,铁铁匠有些愤懑地想。这愤懑于他是少有的 情绪,他自己也为此有些吃惊。铁铁匠忽然灵机一动(起码他 认为如此),他调整着手中的菜刀的角度,并最终准确地把菜刀 所反射的太阳光落在其中一位姑娘的眼睛上。铁铁匠并不满足, 他把菜刀在手中微微晃动,使强光依次射向三位姑娘的眼睛。 姑娘们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吓了一大跳,高声尖叫起来。她们不

约而同地用袖子遮住眼睛,使劲向前跑去。铁铁匠得意地哼哼

笑起来,他现在感觉自己像烧红的铁块一样幸福、一样快乐。 苏小小说话了,声音更大了些 :“铁铁匠,把菜刀还给我。”

铁铁匠醒过神来,看向苏小小,嘴角还残留着来不及抹去的笑 意。铁铁匠说话了 :“好吧,给你。”他把带给他巨大快乐的菜刀 还给了苏小小。也许他有些不舍,但这从他黝黑粗糙的脸上是 看不出来的。苏小小拿回菜刀,仔细地端详着。苏小小发现菜 刀虽然磨过了,但仍旧能依稀看出卷刃的痕迹,并且他断定菜 刀的锋利一定不如从前,注意,这其中的细微差别,只有苏小 小这样的高手才能看出,普通人是根本无法分辨的。于是苏小 小说 :“你磨得不快。”

铁铁匠说 :“我看看。”苏小小把菜刀交给铁铁匠。铁铁匠看 了看,说 :“快不快,试一下就知道了。”铁铁匠举起菜刀,向苏 小小的脑袋劈了过去。苏小小看见菜刀闪着寒光向自己的脑袋 飞了过来,就把脑袋往左边歪了歪。菜刀劈了下来。菜刀把苏 小小的右耳朵劈了下来。

苏小小不觉得疼,只觉得原来耳朵所在的地方有点发烫。 铁铁匠知道那是鲜血大量涌出后的正常感受,因此并不惊慌, 他甚至动也不动,只是转过头看向对面裁缝店门楣上悬挂的那 块刻有金字的黑匾,它上面已经没有了菜刀所反射的强光。苏 小小捡起耳朵,吹了吹粘在上面的灰尘,小心仔细地把它放进 内衣口袋里。苏小小从铁铁匠垂下的手中取回菜刀,掏出他该 付的钱,放在身边的桌子上,一路慢慢地走回了家。

苏小小有了菜刀,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做菜。尽管他少了一只耳朵,可姑娘们依然纷纷上门做客,依然深情依旧绝不罢休。 毕竟,在这个城市的年轻姑娘们的眼里,少一只耳朵跟掉一根 头发差不多,这种外貌上的一点损失,实在只是一件不足挂齿 的小事而已。苏小小做的菜还是让姑娘们如痴如醉、意乱情迷。 她们经常聚在一起,交流吃过的感受。她们都会竭力搬弄出所 知晓的一切表示优美伟大的词句来予以毫无保留的赞美。然而, 苏小小却陷入恐慌之中。

只有他自己清楚地意识到,他做的菜味道已大不如前。这 一切都要归咎于那把变钝了的菜刀,导致切的萝卜片不够薄、 不够嫩,切的肉丝不够细、不够匀……而这些不可避免地影响 了做出的菜的味道──用苏小小自己的评价来说,糟糕透顶, 难以下咽。在经过七天鲜血淋漓的恐慌之后,苏小小决定去找 铁铁匠,第二次磨刀。

铁铁匠坐在一条小小的木板凳上。铁铁匠坐在店铺门口。 铁铁匠抽着一袋旱烟。铁铁匠用嘴巴对准天上的太阳吐出一大 团毫无形状可言的蓝色烟雾。铁铁匠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个上 午。铁铁匠虽然仍旧开着店铺但已经不再磨刀。铁铁匠自从劈 下苏小小的右耳朵后就没有再磨过一把刀。铁铁匠觉得自己好 像在等待着什么。铁铁匠说不清楚这种感觉。铁铁匠看见苏小小拿着菜刀走了过来。铁铁匠站了起来,顺手将旱烟袋放在一边。铁铁匠接过苏小小的刀。铁铁匠的眼中露出一种兴奋的光 芒。铁铁匠没有说那句几乎全城人都能熟背的开场白。铁铁匠 问 :“再磨一次?”苏小小点点头。于是,铁铁匠先洒了些水在 磨刀石上。磨刀石由于好几天没有用过,加上近几天阳光充足, 所以十分干燥。等到磨刀石把水吮开之后,铁铁匠就把刀按在 磨刀石上,迅速而有力地磨了起来。苏小小搬过刚才铁铁匠坐 过的木板凳,坐了下来。苏小小表情平静,他没有去注意铁铁 匠是怎样地磨他那把心爱的菜刀。苏小小看着马路上往来的人 群和车辆。苏小小那张因为待在厨房时间太长而变得苍白的脸 上,泛起了几块鲜亮的血色。苏小小眨了三下眼睛,又开始看 着马路上往来的人群和车辆。

一位姑娘看见苏小小,向他抛过来一个媚眼,见苏小小没 有反应,怏怏地走了开去。看着姑娘远去的背影,苏小小露出 牙齿,笑了。又有一群姑娘出现在马路上,她们仗着人多势众, 对傻坐在店铺前的苏小小毫无顾忌地指指点点。她们明显地感 觉很兴奋,所以她们一边谈论着苏小小,一边肆无忌惮地笑, 一边走到街角,拐弯、消失。苏小小露出牙齿,笑出了声音。

铁铁匠说话了 :“菜刀磨好了。”苏小小就站了起来,把手 伸向铁铁匠,那意思是表示他要拿回自己的菜刀。铁铁匠却没 有立即还给他的意思,而是说 :“上次磨得不快,我承认。这次 肯定磨得十分锋利。为了让你放心,为了不让你再费力去检查, 我用一次给你看。”铁铁匠举起菜刀,迎头劈向苏小小。菜刀运 动过程中反射的强烈的太阳光让苏小小的眼睛一阵晕眩。于是, 他先闭上眼睛,然后把脑袋往右边偏了偏。菜刀劈了下来。菜 刀把苏小小的左耳朵劈了下来。

苏小小睁开眼睛,在地上寻找他丢失的耳朵。苏小小找到了耳朵,再从怀里掏出不久前被劈下来的右耳朵,前后左右上 上下下地比较了一番。在把两只耳朵一起放进内衣口袋时,他 似乎流露出满意的表情。苏小小看向铁铁匠。铁铁匠坐在那条 小小的木板凳上。铁铁匠坐在店铺门口。铁铁匠抽着一袋旱烟。 铁铁匠用嘴巴对准天上的太阳吐出一大团毫无形状可言的蓝色 烟雾。苏小小付完钱,拿着菜刀,便回家去了。

又 有 一 个 年 轻 人 拎 着 一 把 菜 刀, 来 到 铁 铁 匠 面 前, 对 他 说 :“铁铁匠,磨刀了。”铁铁匠没有抬头。铁铁匠用一句话把年 轻人赶走了。铁铁匠说 :“老子今天不想磨刀。”

两只耳朵都被劈下来的苏小小,回到家中,又开始做菜。 姑娘们上门比从前更勤更起劲。苏小小被铁铁匠凶残地劈下了 两只耳朵,可他没有还手,连骂铁铁匠一句也没有,这未免显 得很不勇敢和缺少男子气概。但在这个城市的姑娘们的眼中, 勇敢并不是必须的,男子气概也是可有可无的。对她们来说, 能够每天吃到苏小小亲手做的菜,就算让她们去死也心甘情愿。 苏小小的菜刀恢复了原状,甚至比原来更锋利一些、更好用一 些。苏小小做菜跨入一个全新的境界。苏小小每天不停地做菜, 做客的姑娘们换了一拨又一拨,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直到有一天,苏小小来到客厅,对姑娘们说 :“从今天起, 我不想做菜了。”按照城市的风俗,不会做菜的男人是废物,会 做菜而不做的男人也是废物。所以,姑娘们立即离开了,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现在客厅里一片宁静,正适合思考,于是苏小小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思考了一会,然后他就上街去了。 他来到铁铁匠的店铺门口。铁铁匠坐在板凳上抽旱烟看太阳。铁铁匠不再磨刀了。铁铁匠自从劈下苏小小的左耳朵后就 没有再磨过一把刀。苏小小走近铁铁匠,说 :“今天晚上,我做 菜请你吃。”他顿了顿,又说 :“只请你一个人吃。”铁铁匠向苏 小小喷了一口烟雾,透过烟雾观察了苏小小一阵。铁铁匠说 : “晚上,我过来吃你做的菜。”

铁铁匠在晚上来到苏小小的家中。苏小小把铁铁匠带到他 从来秘不示人的厨房。苏小小说 :“今天早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只很大很漂亮的黑猫,它活捉了满满一大筐老鼠。它 把它们摆在自己的面前,认真地一只一只地数过来。数完之后, 它知道自己总共捉到了一百三十七只老鼠。它又数了三遍,确 信这个数字不会有错。然后,它就躺在那里,看着这些挣扎嘶 叫的老鼠。再然后,它就饿死了。你会觉得这个梦没什么意思, 而我觉得这个梦是一种暗示,也可能是一次警告。所以醒过来 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今天晚上,我将做一生中的最后一道菜, 然后永远不再做菜。”苏小小拿起那把他心爱的菜刀,“铁铁匠, 这刀你磨得很好。”

苏小小举起菜刀,闪电般地把铁铁匠的两只耳朵切了下来。 苏小小是全城做菜的第一高手,刀法自然也无人可及。铁铁匠 醒悟过来时,苏小小已经把他的两只耳朵摆在砧板上,又从怀 里掏出自己的两只耳朵,摆在一起。苏小小菜刀如雨点似的落 在砧板上。四只耳朵眨眼间被切成宽度均匀的耳朵丝。苏小小 把耳朵倒入滚油锅里,用锅铲飞速地翻动,再加入辣椒、麻油、 姜、蒜、葱花,然后出锅。苏小小把爆炒耳朵整齐好看地盛在盘子里,端到铁铁匠面前。盘中的金黄灿烂的耳朵丝,分不清哪根属于苏小小,哪根属于铁铁匠。苏小小取出一瓶酒,给铁 铁匠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两个人碰了一下酒杯,铁 铁匠一饮而尽,苏小小把酒端起来,闻了闻,放下来。苏小小 指着耳朵说 :“这可是下酒的好菜,趁热吃,味道最好。”四只耳 朵,加起来只有小小一盘。铁铁匠夹了一根耳朵丝,放进嘴巴, 咀嚼,吞咽,停住嘴巴,眯上眼睛。铁铁匠脸上沉醉的神情表 示他正在享受爆炒耳朵的绝妙回味。铁铁匠拿过酒瓶,又给自 己倒了一杯。铁铁匠边喝酒边吃菜。不一会,酒瓶空空,盘 子光光。铁铁匠一个人喝空了一瓶酒,吃光了一盘菜。铁铁匠 说 :“真是了不起的手艺!好菜!好菜!”苏小小没有说话。铁 铁匠发现,苏小小躺在地上,已经死了。

铁铁匠注意到灶台上闪闪发光的菜刀,就走过去,把它握 在手中。铁铁匠握着菜刀,慢慢踱回店铺。

有人说 :“每当天晴的时候,铁铁匠就会拿出一把明晃晃的 菜刀,在那三百岁的磨刀石上磨上一阵,再将它放回一个精美 的盒子。”听的人连连点头。于是他好像受到极大的鼓舞,又 说 :“下雨或阴天的时候,铁铁匠就会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厚 得快掉下来的云彩,若有所思,怔怔地出神。”

说到蝙蝠,那是一种只在夜间出没的动物

——萨克雷

四月某日的凌晨,大概一点半钟的光景,开始飘起阵阵小雨,在室内如果安静的话,很容易便可以听到沙沙的雨声。X 从床上爬起来,胡乱穿上一双球鞋,推开门出去了。M 正起劲 地看着一部都市爱情剧,她一集也没漏看过,对 X 的出门她表 现得毫不惊讶。当 X 第一次这样干,深更半夜把她一个人抛在 家里的时候,她曾经问过原因,X 告诉她只是出去跑步而已。 M 将信将疑,但也随他去了。最近两个人之间不太愉快,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关系几乎比陌生人更糟,雨打在 X 的脸上,他整个人突然精神抖擞起来,他跑出住 宅区的大门,便拐到了笔直的马路上,这是一条漫长而宽敞的 马路,够他跑一阵子的。他尽量靠着马路边跑,迎面而来开着 大灯的汽车晃得他眼晕。每当这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 他跑过熟悉的建筑,渐渐地,身上开始热乎起来,呼吸也明显 变粗。他感到一阵难以言传的快乐。独自一个人跑在午夜的街 道,穿越人们的梦境,身体由于运动而极度兴奋,反应灵敏, 只是在跑,其余什么也不想,毫无目的,既不是逃避,也不是 寻找,只是在跑,用脚步跨过连续的地面,在肌肉的张弛中, 体验着肉体的至高无上。

不久,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也在跑,速度很慢。他很快就 超过了那个人,他回头一看,是一个老先生,花白的头发早已湿 透,脸上挂满汗珠,好像是从脸内部溢出来的一般。X 看不见自 己的样子,但也知道自己不会比老先生好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 加狼狈。他停下来,原地踏步,等老先生过来时,他便跟着他一 起跑,用和老先生相同的速度。两个人都不说话,全神贯注地跑 着,等到了一道陡坡时,X 突然加快步伐,几乎用出百米冲刺 的力气,老先生立刻就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到了坡顶,觉得 有些累,但还是咬紧牙关坚持,这只是运动极点,挺过去就没事 了,挺过去之后就像得道成仙一般,想跑再久都没问题。他呼吸 着凌晨湿润而厚实的空气,白日里的所作所为都显得那么不切实 际,而且毫无意义。他想到 M 此刻仍然侧躺在床上,边吃着零 食,边看着无聊的电视剧,便恨起 M 的庸俗来。

X 是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小伙子,他算过三次命,每个算命 的都说他活不长,因为是歹命,所以算命的都没好意思收他的钱。然而,如果你以为 X 跑步是为了锻炼身体,以便让自己能活得更长久一些,那你就把 X 想错了。X 才不信这一套呢。他 一点也不怕死,他倒是有点害怕 M。M 是一个很麻烦的女人, 顶好不要和她说话,板起面孔装作不认识她,否则,她一开口 就绝不会停下,这样一个麻烦再加上姿色平庸的女人,让 X 时 常困惑不已 :自己当初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女人?但 X 也私底 下怀疑 M 在心底是不是也抱着与自己相同的悔意。

X 半夜出门,只是为了跑步而已,这一点 M 是不能理解 的,但她也不太担心 X 会惹出什么事情来,因为本质上 X 是 一个行事谨慎的人,再说真要惹出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她正 好可以拿来作为分手的借口。M 比 X 大四岁,已经到了该谈婚 论嫁的年纪,可是 X 对此却只字未提,M 觉得再耗下去对自己 极其不利,但是又难以鼓起勇气分手,而且,她也不得不承认, 他们在一起曾度过一段甜蜜的时光,就跟电视剧里面演的那样。 她的策略是静观其变,等待 X 先露出破绽,但跑步却不能算做 罪大恶极。M 在城西开了一家服装店,收入虽然不高,但糊口 有余。X 不务正业,收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又不好意思张 嘴要求救济,但他坚持房租、水电一人一半。X 没钱,所以 M 很久没有收到礼物。

礼物或许并不重要,但 M 依然越来越觉得自己可怜,眼见 年华渐逝,皱纹和色斑出现在脸庞,每天都要花功夫去欺骗、 去遮掩,而梦想越来越远,越来越丑陋。她压抑做梦的愿望, 因为她觉得自己既可耻,又可悲。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未来 的丈夫身上,X 在这一点上显然是不合格的,她只能悲叹自己 命苦,造化弄人。女友们劝她早作了断,长痛不如短痛,可 M 想了很久,仍然难以决断,也许只是出于一种习惯,也许是和X 待得太久,丧失了再次开始一段新感情、征服或接受一个新男人的信心。她的前半生已经完了,留下的只能是一些聊作安 慰的回忆,而这些回忆她都不知道将来如何向她的孩子提起。 如果这仅仅只是时代的悲剧,对她而言或许还好受些,但明显 这只是她个人的悲剧,而她并没有改变扭转的力气,和她差不 多年纪的女友们都纷纷戴上了结婚钻戒──不管是真钻还是假 钻,一克拉还是零点一克拉,过上了看起来幸福的相夫教子的 生活。于是每当她午夜梦回,看见枕畔 X 那张年轻甚至还有些 孩子气的脸,便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这也是她喜欢看电视剧 的原因之一。在那些大同小异的都市爱情剧里,尽管矫情造作, 但好歹都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她偶然也会在心里头掂量掂 量她周围的男性,并用自己理想丈夫的标准分别打分,但是比 她年轻的通常都无法及格,比她年长的也有很多不及格(她已 经每长一岁,便很不情愿地将标准降低一些),而及格的又都结 婚了。从自尊心的角度出发,她可不想去做第三者,没有名分, 没有将来,还要承受社会和家庭的冷眼相待,问题就出在她只 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实在没什么值得夸耀的,长得既不漂亮, 性情也不算温柔。

她需要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没有得到过, 所以显得模糊而笼统。她像众多女人包括男人常做的那样,对 生活忍耐、再忍耐,并祈祷好运气的尽快到来。她好几次都觉 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承受不了自寻的烦恼,最可怕的是,等不 到未来,看不到未来。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还在享 受恋爱而不是把恋爱当做结婚手段的时候,她周围其实不乏男 性追求者,其中有几个到如今她还是觉得很优秀的。然而物是 人非,即使再见面,谈到年少的时光,也只是彼此感叹,而对方也并没有重拾旧爱的想法,谈起年轻时的她就像在谈论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女孩,这让她觉得自己老了,而且虽然她也在 笑,但心里却在发烧,觉得自己很丢脸,王小二过年,一年不 如一年。所以,她承认自己是犯过错误的,当她在大街上看到 那些快乐的一家三口,往往会忍不住想哭。这些 X 是不懂的, 虽然 X 这一生也注定要穷困潦倒,草草了事,但他却是个乐天 派,甚至有白痴的嫌疑,长了一副好脸孔,却又不拿去卖钱, 成天晃来晃去,像个小流氓一样。M 刚开始还努力劝劝他,用 女朋友和姐姐的身份,但无济于事,不久她就心灰意冷。X 注 定是不会有出息的,什么都不肯干,什么也都不会干,他一辈 子都只能是个窝囊废。她痛恨当初为他那张俏脸所迷,但对面 孔后面的一片空白却深恶痛绝,跟 X,你几乎就不能和他讲道 理,聊些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那只是一时冲动,让他搬进自己 的公寓,两个人从此局促地挤在一起。年纪摆在那里,再拖下 去,她会越来越不是 X 的对手。她忽然对自己很没有信心,仿 佛外面的女人都比自己优秀,只要她们一出手,随时可以把 X 从她身边抢走。

现在好了,每逢半夜,X 便换上一双球鞋,跑到外头不知 道干些什么勾当。有一点她也承认,在男女关系上,X 应该算 得上相当安分,绝对不去外面拈花惹草,勾三搭四。稍微年轻 一点的女性,他都自觉地和她们保持着足以证明自己清白的距 离。然而她依然疑心重重,一个年轻小伙子怎么可能没有占有 更多女人的欲望?和再美的女人在一起待久了也会厌倦的呀! 这是雄性动物的劣根性,总是渴望征服更多的女人。所以,她 总结为 :X 的安分守己只是在制造一种假象,用来麻痹她的警 惕,而他则在随时寻找机会,积蓄力量,一旦出手,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从她认识 X 开始,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从未真正得到削弱,相反随着两个人关系的密切深入,这种怀疑也随之 越发强烈。日日夜夜,她都处在紧张与不安之中,用她自己的 话来形容,简直就是受尽折磨。

X 比她年轻,长得又容易讨女人欢心,在这座城市当中, 能对她构成威胁的适龄女性至少也在几十万上下,她又怎么可 能有安全感呢?有些时候,当她心力交瘁而变得悲观绝望时, 她侧眼看着在窗口痴痴地晒着太阳的 X,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 门外,也好过随时怀揣着这么一枚定时炸弹。要是这时某个女 人不论贵贱美丑,走进来要求把 X 领走,她不但不会生气吃醋, 相反还要双掌合十,连声道谢呢。她常常问自己,X 会是那个 和自己白头到老的真命天子吗?他能够容忍自己在他面前日益 衰老直至变成一个步履蹒跚、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就像自己容忍 他日益衰老直至变成一个佝腰驼背、口齿不清的老头吗?如果 他不能,那么谁能呢?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很现代的女人,她 已经有过不止一个男人,但她不会像祥林嫂那样担心在阴曹地 府怎样把自己分配给他们,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会有死后或来生, 她很现实地正视着自己短促的生命。她不在乎在她的人生里头 再多加一个男人,只要这个男人能够提供给她需要的安全感和 一个能够实际预见的稳定未来。她的要求实在不算高,她已经 一再对自己让步了,可惜这个信息只埋在自己的心里而从没有 向外界发布,所以并没有人领情,这让她很着急,也让她对目 前的生活状况日益不满,但她觉得她只是个女人,没能力独立 改变,必须有人从外面推她一把,很好的借口,不是吗?自从 X 跑步以来,她独处的时间一下子增加了很多,而独处是很危 险的,禁不住要胡思乱想的。她时而觉得 X 除了年轻和没有责

任心(等他再大几岁就会有的吧!)之外,其实还是相当不错

的情人,她应该多给他机会,但人又是矛盾的,转念之间,她又 开始觉得 X 是她摆脱不了的负担,妨碍了她的幸福和前程,更 可恨的是,他居然对此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仍然我行我素,除了 每天一个小时的床笫之欢外,更多的时间她则感到空虚和无助, 不可以因小失大,贪恋肉欲欢乐而得过且过,毕竟,女人的幸福 不仅仅来自两腿之间。她经常哭泣,为自己悲惨的命运。

X 此时已经从某个著名饭店拐弯,雨依然下着,既没有增大 也没有减小。这里的车很少,X 可以在大马路中间放肆地跑。天 上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出一丝天亮的迹象,他浑身的衣服已经湿 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让他摆手迈腿都不太利索,但他并不觉 得寒冷。他已经跑了十多公里,而且还可以继续跑下去,因为有 一股力量在背后支撑着他,电影《阿甘正传》里小珍妮向阿甘高 声叫喊“Run,Forrest,Run”的场景一再浮现在他眼前,让 他感动不已,并从中得到极大的鼓励。多美的话语,多美的感觉,一切如此美妙,就连下雨也无损分 毫,反而更添情趣。地上已经积满了水,鞋子踩在水里,溅起水 花阵阵。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也在跑,出于年轻人的本能,他加 快速度想追上去,不管目的地在哪里,总需要一步步地去接近。 那人仿佛听到他的脚步声,也加快步伐起来。X 跑步的速度素来 不慢,然而居然追他不上。那人始终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而那是 怎样古怪的一个背影啊!那赫然是一个白花花的背影,赤条条的 不着一物,连脚也是赤裸的,头发很长,越过肩膀,然而依然不 能分辨出其性别是男是女。这情景为 X 见所未见,心里不由得 有些发毛,连追赶的步伐也不自觉慢了下来。那人不用回头,却 已经对 X 的动静了如指掌,脚步也适时地慢了下来。X 看着一个人光着屁股在前面跑,加上天空又正下着小雨,四周除了路灯,湖面、城市和山脉均是一片黑暗,情形越发诡异,使他瞬间 丧失了追赶的勇气。那赤裸的背影仿佛嗅到了 X 的恐惧,轻蔑 地加快脚步,很快便在雨幕中消失不见。

X 跑到一座桥边 时,碰到了又一个跑步 者,这是一个 二十五六岁的女人。他自作主张地管她叫珍妮,不管她是否愿 意。珍妮穿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显不出大腿和臀部的线条, 可 X 反而觉得这样比包紧下身更具诱惑力。她的身上同样淋湿, 凸显出一对典型的东方式乳房。她正斜倚在桥边的栏杆上歇息, 湖中央的一只黑鸟擦着水面疾飞而逝。X 跑上桥中央,也停下 来歇息。两个人对视一眼,相互一笑。在黑夜的遮掩下,话语 不需要太多。X 挨着珍妮,共同看着湖面,调整呼吸,积蓄体 力。珍妮长得并不好看,剪着很短的头发。她的脸型是国字脸, 短发并不适合她,但她身上仍然有某种东西吸引着 X,让他渴 望占有她,把她压在身下。然而他的午夜狂奔刚开始不到一个 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具备这个资格。珍妮个子很高,从 背后看,谁都以为他们是两兄弟。他的手紧握着栏杆,栏杆冰 凉。这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四周又没有人,只要你愿意, 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干这种事不能老是待在家里,在野外或公 共场所反而会更加刺激。X 咳嗽一声,缓解了一下紧张情绪, 然后推了推珍妮的胳膊,小声地说 :“这附近没有人。”珍妮不看 他,眼睛仍然朝着湖面,说 :“那又怎么样?”X 有些焦急,心 想珍妮怎么可能会这么没有默契,大家虽然从未见过面,但都 是属于一个团体的,而照团体的规矩……他加重语气重复道 :

“附近没人,我们可以……”珍妮仍不看他,手却伸向了他的裤 裆,并隔着衣服抚摸起来,她说道 :“你想啊?”X 被珍妮的手搞得头昏脑胀、口干舌燥,只能干瘪地说 :“想,当然想。”珍妮顺从地蹲下身子。X 急不可待扒下裤子,几乎只在瞬间,他便 颤栗于自珍妮口腔传来的温度。X 感到一阵在 M 身上从未体验 过的快感,他站在桥头,面朝千年的湖水,纵容着这邪恶和超 越常规的快感,并因此而自命不凡。

由于紧张和缺乏控制,当然,X 的本意也是要速战速决, 总之,一切很快便告结束。为了宽慰自己,他想 :这是每个男 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前提是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拍拍屁股就 可以走人,当作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X 心满意足后,珍妮站起身来,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 巴。瞧,她什么损失也没有,跟十分钟之前的她几乎毫无区别, X 这样想到,所以,他决定过一会要再来一次。了解一个人不 用太清楚,否则你可能下不了手。X 不问珍妮任何生活细节, 重要的是,他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她。她的名字职业学历等等 又有什么紧要的呢!珍妮问道 :“你歇好了没有?”X 点点头。

“Run,Forrest !”珍妮喊道,并已经开始在前面领跑,X 犹 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追上去。明天会发生很多事情,而感 冒可能只是其中之一。

他们没有朝他日常的路线跑去,而是拐向了另一条路。珍 妮边跑边继续催促 X :“Run,Forrest,Run !”X 知道珍妮 会带他去一个他未曾去过的地方,他很清楚到达那个地方意味 着什么,从此之后,熟悉的世界将会向他展示出另外一种面目。 他充满期待地尾随珍妮向山上跑去,尽管他无比渴望就此休息, 但精神上的亢奋让他竭尽全力。世界变了,风景变了,他也变 了,无论这变化是好是坏。珍妮和即将来临的一切将赋予他的 生活前所未有的意义。

他们跳过一级级台阶,在崎岖难行的山顶绕来绕去,最终到达密林深处的一个凉亭。凉亭内燃起的火光,远远就可以看 得真切。走到近处,他便看见凉亭里头已经聚了五个人,正围 着火堆烤火取暖,场景温馨诱人。他和珍妮加入烤火的人群, 没有人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惊奇,也没人和他们攀谈,大家都面 无表情地烤着火,沉默不语。X 意外地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他 在湖堤上追赶而没追上的裸奔者。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此时依然光着身子,大大方方地坐着,即使在这么多人的面前, 他似乎也认为赤条条没什么不正常的。而凉亭里的人也并没有 对他另眼相看,也不因为他光着身子而感到不自在。让 X 意外 的是,珍妮也开始脱起衣服,上衣、裤子全脱了下来,递到 X 的手里,说道 :“帮我绞干。”X 接过她的衣裳,绞掉里面的雨水。 其余的人有男有女,年纪相貌各异,看起来都很和气。珍妮把 衣服放到火堆上面的架子上去烤,水蒸气冉冉升起,像牧童从 竹笛吹出的音符。珍妮从早已放置在凉亭里的一个塑料袋里取 出一套干燥的衣裳换上,坐回火堆,也在 X 的身边烤火。光身 子的人突然朝珍妮叫道 :“J,过来帮哥哥含含。”珍妮骂道 :“老 色狼,你不好自己含的啊!”光身子的人说道 :“我他妈的要能 含得到还来求你干什么!”亭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气氛也稍 稍活跃了些许。

这时候有脚步声传来,所有的人都朝脚步声的方向看去。 来的正是 X 之前碰到过的那位老先生,他已经脚步踉跄,看样 子随时可能倒下。以他的年纪,一旦倒下,恐怕要很久很久才 能重新爬起。老先生来到凉亭,也不说话,只是烤火。光身子 的老兄对老头说道 :“老先生,你来晚了。”老头抱歉地说道 : “我年纪大,跑得慢,再说我又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找了半天

才找到,总之,我这不是来了嘛。”光身子的老兄又说道 :“老先生,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人数已经满了,你来晚 了,这位小伙子是最后一位。”他指指 X,“很抱歉,你还是请 回吧。”老头问道 :“你又是谁?”光身子的老兄答道 :“我是 Z, 负责关门的 Z,现在大门已经关上,所以,只能欢迎你下次再 来。”老头说 :“那么认真干什么,多一个不多,就算我一个吧。” 说完,他色迷迷地看着在座的女性,手不自觉地摸着下体,并 放肆地搓来搓去,又道 :“哪位小姐妹肯帮帮忙?”没人搭理他, 这让他很窘迫。他生气起来,说道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Z 脸色一沉,道 :“闭嘴,这里没人在乎你他妈的是谁!”老头沉 默了一会,用目光向在座的人求助,他的目光在 X 的脸上停得 格外长久。X 受不了他慈祥而无助的眼光,便低下了头。老头 毫无所获,便说道 :“好,好,你们是谁,聚在一起干什么,我 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们要是不让我加入,我就要去告发你们, 把你们一个个都抓去坐牢。”Z 笑道 :“蝙蝠只在夜间出没,而且 是天生的瞎子。我们就像蝙蝠,只管干,不管看,既然对一切 都视而不见,事实上,也就等于我们什么也没干,你怎么告我 们?”老头气呼呼地说道 :“你们这是自欺欺人!我告诉你们, 我数到三,再不让我加入,我就真去告发你们。”老头慢慢地试 探性地数到三,众人依然态度冷漠。老头转身就跑,跑向下山 的路。这时,X 只觉得眼前一花,Z 已经猛跳起来,扑到老头 的身上,将他按倒在地,然后,他像拎小鸡一般把老头拎到悬 崖边上,手一松,把老头扔了下去。Z 的速度之快,接近于飞, X 恍惚觉得他真的看到了一只蝙蝠。Z 回到凉亭,拍拍双手, 继续烤火。老头哎哟哎哟地叫唤着滚到山下,几秒钟之后,便 不再发出声音。

凌晨五点半,X 回到了家,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门,没敢开灯。M 已经蜷缩在被子里,陷入熟睡的状态。X 借着凌晨的微光, 看着 M 的脸,那是一张比他苍老四岁的脸,那是一张他看了足 足有两年零七个月的脸,他觉得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对这张 脸感到厌倦。在天亮之前,他心底泛起一股温情,同时对 M 觉 得歉疚,他应该在还拥有的时候就加以珍惜。他摇了摇 M 的身 体,想对她说点什么。M 半梦半醒地回他道 :“干什么啊,我正 在睡觉呢。”这让 X 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并且满心懊恼。他还 带回了些体力,准备用在 M 身上,现在他真后悔刚才为什么不 全用在珍妮身上呢。他坐在阳台上,抽着烟,呆呆地看着天空,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离天亮明显还早。

这天下午三点左右,一个短头发的模特走进 M 的小服装 店,一口气买了好几套衣服,而且连价也没还,这让 M 一整天 都欣喜不已。

而在同一时 间,X 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报 纸,里面全是 SARS 病毒和伊拉克战争,就是没有他想看到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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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去年在中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