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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当国》 作者:唐德刚

Chapter_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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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诺哑巴吃黄连】

但是袁、杨二人,和他们所领导的帝制派密谋,可能为突发的日俄侵华的国难所阻,而迟迟未敢公开。等到两难同纾(中日二十一条签字于五月二十五日;中俄《恰克图条约》则签字于六月七日)之后,适值古氏返华。袁世凯不问苍生问鬼神,竟要求古顾问写一篇比较共和君主两制,孰优孰劣的政治论文,其蛛丝马迹,就不难细寻了。古氏二次来华为时不过六周,竟被逼唱出若斯之重头大戏,吾断其绝非偶然也。

古氏宏文一出,他们就揭开面纱,公开大搞其帝制运动了。因此从表面上看来,他们组织筹安会的灵感是由古德诺启发的。古氏又岂是笨人。他不甘心为帝制派所利用,得讯之后,他一面于八月十七日招待中外记者,说明真相;另外取得袁氏批准,随即在《京报》的英文版(Peking Gaza)上披露其原文,以正视听。但是帝制派利用古德诺来祭旗,以发动帝制运动的目的已达。“君宪优于共和”的口号已传遍全国。古德诺这个洋顾问,再怎样招待洋记者,来痛加批驳,也是枉然。加以约翰霍浦金斯大学开学了,古校长于月底匆忙离华返校,人去楼空,杨度(别署“虎公”)就变成古顾问“君宪救国”的代言人了。

〖附注:古德诺在离华之前与中国帝制派这段笔墨官司,原是当时中西文媒体的头条新闻,可是八九十年之后,原载报刊多已断烂,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不易。所幸老古是美国名人,其时美国驻华使领馆,对他都十分注意。对华府国务院也密报至详。这些档卷今日仍保存完好,足堪检阅,严肃读者可参阅美使馆代办马慕瑞(J。 V。 A。 MacMurray)于一九一五年九月七日发至华府国务院之七四七号密报,及其他附件,复印于上引一九一五年Foreign Relations(China),pp。48-53.〗【帝制运动的暴风雨】

筹安会之正式挂牌出现是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八月二十三日。随即发布启事,在全国征求会员,并宣布“宗旨”说只是研究君主国体与民主国体,何者更适于中国之国情。专谈学理之是非,“此外各事概不涉及”。最早露面的筹安会成员只有六人,被帝制派媒体,甚至一般与帝制派无关的时论家,都誉之为“筹安会六君子”。六人公推杨度、孙毓筠为正副理事长。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为理事,杨度的《君宪救国论》也于八月二十六日正式见报。上节已提过,杨在此文中把古德诺的理论加以绝对化,古氏但言君主民治各有所适,杨则绝对化之为“君主优于民主”,并强调共和不适合中国国情,君主立宪实为将来中华国体唯一之选择云云。不过筹安会也把古氏原文译汉发表,未加删节。

【六君子还是六小人?】

“六君子”,在传统中国历史上,原和“七贤”、“八骏”一样,是对一般朝士,尤其是关心国事民瘼、守正不阿,而学养超越的文职官吏,作正面评价的褒扬颂善之辞(其反面便是什么“三害、五虎”和什么“四大不要脸”了)。吾人如试一翻查辞书就知道,宋朝的政治冤狱里,就出过两造可敬的“六君子”。明朝为反对宦官魏忠贤,而横遭迫害的也是以左光斗等“六君子”,最为知名的。不用说在晚清戊戌政变时,为国人一致崇拜的谭嗣同等“六君子”,就更是无人不知了。但是目前组织筹安会的杨度等六位仁兄,够不够资格,也顶个“六君子”之名呢?吾人如丢开这个筹安会的负面组织不谈,就人论人而月旦之,则杨度这个六人帮,自我贴金或他人捧场为帝制派六君子,也不算太过分。因为那时对共和政体失望。认为民国不如大清者,社会上正随处皆有。李宗仁将军当年便一再向我说,他在清末上陆军小学时,但见朝野一片朝气:辛亥革命成功之后,则朝气全失。全国上下但觉一片腐烂败坏。李公每每向我叹息说:“你说奇怪不奇怪呢?奇怪不奇怪呢?”(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五章一节,末段)

回忆不多年前,笔者访台时,在中央图书馆拜晤蒋复璁先生,是时正值媒体报导一桩乱伦案。蒋公阅报气愤不已。告我说,他幼年在故乡时,社会上发生一桩儿子打妈妈事件。其结果是本县知事丢官,知府降级。再严重一点,县城府城的“城墙垛”都要削平,科举停考,以示这是全县全府之耻。蒋公也一再叹息说:“那像台湾现在风气这样败坏?那像现在风气这样败坏?”

【民国为何不如大清?】

其实像笔者这辈转型期老人,所听到类似的“今不如古”和“一代不如一代”的叹息,正是千千万万。上举李、蒋二公之言,冰山之一角耳。余有一颇忠于共产主义的沙坪坝老同学,自北京来向我叹息说:“当年进中央大学是我自己考的啊。”据她说毛主席治下的名大学,高干子弟是可以随便进出的。这在当年大陆上便是个有趣的问题,叫做:“为什么国民党做到,我们(共产党)做不到?”其实早年大清帝国做得到的(如地方政府中的“迥避制”),而国民党做不到的也正可举之不尽呢!何足怪哉?

这一古怪现象,朋友,就是笔者所一再强调的所谓转型期特征了。我们中国,不论怎样,总是个有数千年传统的文明大国,更是东方文明的主流,纵是一贯被现代革命党人所诅咒的文化糟粕,所谓封建帝制,也未必全是垃圾。一个曾经数千年不断改革修正的政治社会体制(socio-political ity),不可能一无是处,他老人家在抵挡不了西方文明的挑战(challenge)而逐渐崩溃之时,断壁颓垣之下往往也有些珠宝黄金,和名人字画,不可玉石皆焚。不幸的是,我们老一代的革命家,都是“一次革命论者”,一旦把这些断壁颓垣摧毁之后,都信心十足,甚至骄横万状(事实上国共两党都是一样的),以为一座合乎他们理想的西式摩天大楼,立刻就可耸入云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新居未建,而故居已拆,群众露宿街头,饿殍载道,疠疫横行,如此则受害群众就要抱怨今不如古,民国不如大凊了。岂然哉?岂不然哉?

全民受苦受难百余年了,吾人今日回看,固知一个新的政治社会体制之建立,除旧布新,完成一个适合自己的定型,不断改进实践,非两三百年不为功,哪可一蹴而几。这就是笔者所要说的历史三峡了。三峡过尽,实验告终;国有定型,民有共识,始可重享太平也。明乎此,我们就可以了解民国初年那些要帮袁世凯做皇帝的“封建残余”,居然能以“六君子”头衔,来招摇过市,实在是也有他们的群众基础,和实际需要的。只是“人间无水不东流”,中国近现代史之走向“共和政体”的“民治时代”,已经是个改变不了的“客观实在”,是不能掉头的。民国搞得再糟,历史方向是无法改变的,这场阵痛是避免不了的,“民治时代”这个婴儿,迟早是要出生的,只是“六君子”者流,为时过早,见不及此,误以为民国永远不如大清,而要恢复帝制,那就大错特错了。

【“六君子”解剖】

杨度(一八七五~一九三一)此人,若论“现代学识”,由于时代设限,原是个二百五,但其人品潇洒,智商甚高,在辛亥前留日时,即颇有才名,也是个极孚众望的学生领袖。与黄兴等两湖革命青年交往弥深;中山亦甚为器重。他虽薄革命而不为,革命人士也尊重其选择,对他既不相强,亦不敌视,二次革命后,他投入袁氏阵营,主张帝制,虽不无宰相野心,也不是全属投机而毫无个人之政治信念也。杨氏晚年(死前二年,一九二九)居然经周恩来之介绍,加入第三国际为共产党,亦不能以投机目之。因中共此时在四处喊打声中,已躲入地下,实在无机可投也。杨氏为一转型期的有心之士也,可能在帝制途中发现自己错误之后,一朝顿悟,又觉得共产主义才是救国之道也。在历史三峡激流之中,看不出历史的方向而随波逐流者,又岂止于杨度这个活动分子哉?时代使然也。

至于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则原是同盟会骨干,辛亥前后为共和革命而拥戴孙公,冲锋陷阵,亦尝出生入死。如今摇身一变,拥袁称帝,可能也是对共和政体失望,穷而思变的结果。革命阵营中之中庸党人,亦未尝疾言厉色,目之为“反骨仔”也。若论严复与刘师培,那时更是当时学界的泰山北斗,望重士林。严复为民国时代第一任之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胡适之之前辈也。他在学术界的地位,笔者所论已多,在今后文化篇中,仍当续论之。其影响实未可卒测也。有人曾说,严本无心佐袁称帝,渠之列名筹安会为杨度肆意为之,初未获严之首肯。然严对帝制说初无反感,则可定论。否则帝制失败后,严亦不会躲入租界以策安全也。

刘师培更是国学泰斗,与太炎齐名,黄侃之业师也。早年留学日本时,曾加入同盟会,回国后曾为端方的幕僚,然未废所学也。刘师培(一名光汉)为辛亥革命动乱期中,临时大总统孙文曾通令全军,一致护卫的国家级之国学大师也。若说这些人都是为着个人利禄来拥袁称帝,终难令人心服口服也。相反的,袁本对做皇帝没信心,且曾一再表白无称帝野心,然袁某最后还是购买龙袍违誓下海者,可能也是受了严复、刘师培等一级的文化大师们,参加劝进的影响。据袁的心腹传言,袁闻严复亦参加筹安会表示极为欢悦云云。(见上引李新书,页五七一,转引自《严几道与熊纯如书札节抄》,载《学衡》十期)朋友,人总是人嘛!“做皇帝”何人不想?老兄,坦白点。你不想?我不想?你我都想,那只好去煮黄粱作梦。但是已在做皇帝边缘的人物,他们的想与不想,就在一念之间了。

【又想,又怕;又默认,又否认】

袁之称帝虽早有此心,已如上节所述。但是袁世凯也是个最成熟的政客。“做皇帝”的诱惑力虽大,为个人利害着想,事到临头,权衡轻重,他也既想着,又怕着。当他的第一号心腹爱将、时任江苏将军的冯国璋于年六月二十二日觐见袁氏,问及帝制计画时,袁说:“我绝对无皇帝思想,袁家没有过六十岁的人。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有几年?况且皇帝传子。我的大儿子克定残废;二儿子克文假名士;三儿子克良土匪。哪一个能承继大业?你尽管放心。”

〖附注:袁世凯对冯国璋所说的这段名言,传世版本甚多,也略有异辞。拙篇所引出自比较更接近原文的张国淦版本。张是直接得自徐世昌口述,徐是袁世凯的总角之交,做皇帝时的不臣之臣,故较为可信也。见张国淦遗稿《洪宪遗闻》,复印于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一辑,一九八六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页,一三六。以下简称《文史资料》;关于袁家祖先活不到六十岁的故事,请参阅《晚清七十年》,卷五,有关袁家各章。〗袁氏这番话说得近情入理,老冯也信以为真,因此替上司也到处辟谣,说袁总统绝不会做皇帝。袁也曾对徐世昌说过,若有人要陷他于不义,要逼他做皇帝,他就要避往伦敦去做寓公,不问国事。并说他有个儿子在伦敦留学。他已嘱其略购薄产,以便退休老人遁世隐居,云云。余曾翻阅当时的美国外交密档,竟也发现美国驻华使领馆,也据之以向华府密报,袁如易共和为君主,中国国内力无足与其抗衡者。然据冯国璋将军所述,以及各方情报的分析,袁总统似无称帝之心也。谁知袁某血口未干,他的帝制行为却一天天地成为事实,这不仅使华府洋人自叹情报不确;冯国璋也大为生气。他自认是老袁的头号心腹,他的老婆都是袁氏所介绍的袁家的家庭教师。他两家亲如骨肉,而袁氏却对他作如此欺骗。是可忍,孰不可忍呢?其实吾人如以行为科学的法则来加以分析,这现象只是袁世凯的矛盾思想,所反映出来的矛盾行为。不是单纯的欺骗行为也。“做皇帝”是何等大事!袁氏面临这个“做不做皇帝”的重大抉择,他原是又想着,又怕着嘛!因此他对纵是最心腹干部的表态,也是一边默认,一边否认的。有人固以袁公为伪君子也,默认是真,否认是假。其实两面都是真实的现象……朋友,他老人家,原来就是又想着,又怕着嘛!所以才表现出又默认、又否认的矛盾行为。不知如何是好嘛!朋友,做皇帝是搞着玩的?真是愁煞人,天不管。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试问袁公何所喜?他喜的是,帝制运动于一九一五年八月,在筹安会策动之下,未几即全国风行,如野火燎原,一发难收。筹安会的原始计画是,直接发电各省将军及巡按使,并通函各部院司长以上官员,附寄古德诺论文,及入会志愿书,和对国体问题的投票纸,请覆文者书明赞成改制与否,并请中央各官府,及各省区选派代表,齐集北京开会,共决大计。果然各省区、各官府寄覆函电,直如雪片飞来。首先是中央政府上下,文武官员,及畿辅军警数千人集会、表态、劝进。中央大员中除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张謇等少数略表消极之外,其他如杨士琦、梁士诒、陆征祥、章宗祥、周自齐、朱启钤等等,都争先恐后,排班劝进。反对者简直寥若晨星。

至于省区和地方藩镇,除冯国璋、张勋等二三人略表达迟疑之外,时未经旬(九月二日之前),已有方面大员段芝贵、龙济光、张作霖、赵倜、靳云鹏、倪嗣冲、陈宧、唐继尧、汤芗铭、阎锡山、张怀芝等等,所谓“十九将军联名劝进”的通电。声势夺人。

民间团体的劝进电报,那就更是更仆难数了。且有未收函电之各地商会工会等亦王动申请入会,并派员来京,共襄盛举。杨度等初意本是等各省代表莅京之后,即开会表决改变国体,呈请政府施行。甚至即时黄袍加身,拥戴袁氏立登大宝。然筹安会原自诩为民间组织,如此行动于法何据?不得已乃改采“国民会议”形式,由各省区各团体指派代表来京,组织国民会议,决定改变国体,呈请参政院代立法院采纳执行。然国民会议组织需时,而参政院于九月一日例会在即,势难配合。筹安会诸公乃再度变通办法,以“公民请愿团”之方式行之,而各省各界之公民代表,即由各省旅京人士就近选任。盖各省旅京人士多为各该省区头面人物,与母省区各界接触既广,代表性亦大也。这一来,果然问题解决,盗铃掩耳,皆大欢喜。自此公民请愿团之组织,直如雨后春笋,连人力车夫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妇女请愿团,乃至妓女请愿团,均纷然杂陈。一致向参政院代立法院“请愿”国体改制,由共和改君主,并拥戴袁大总统为“中华帝国皇帝”。参政院所收请愿书既然盈箱累箧,乃票决组织“国民会议”,以顺从民意,而帝制派又深恐旷日持久,诸多不便,乃由“财神”梁士诒拨款补贴,建议组织全国各界“请愿联合会”以代之。梁之建议,的是神来之笔,自此筹安会历史任务已了,乃于十月中旬易名为“宪政协进会”,渐次隐没,退出历史。请愿改制的天降大任遂由经费充足、人才鼎盛的“全国请愿联合会”一肩挑之矣。(参见高劳著《帝制运动始末记》,及黄毅著《袁氏盗国记》,选载于《北洋军阀》卷二,页九二二、九七五)

【国民代表大会的推戴闹剧】

历史家于世纪末,秉笔书之,自难免感叹上述的传奇,实在是一场丑剧、闹剧,和悲剧。但八十年后回看这段三峡之中,浪打船翻,其丑、其闹、其悲,不更有甚于此者乎?谨与贤明读者共叹一口气,这原是我们社会文化转型期中,避免不了的历史伤痕嘛!在转型期中的中国,国无定型,民无共识,政无法统。在无法无天的状态之下,一个泱泱然有五千年文化传统的文明古国,往往就被屈指可数的一小撮政客和军头弄得河翻鱼乱、民不聊生。而这些兴风作浪的军人和政客,往往也都是一些能力非凡的领袖之才。在一个有制度、上轨道的国度里,他们往往都是些了不起的建国治世、各方面的领袖,但是在一个无法无天的社会里,他们就是害群之马了。

就以上述这个帝制运动来说吧,那就是一个自作聪明、投机而不安分的心政客杨度,组织了一个六人帮的小政客集团,以迎合一个特大政客袁世凯的意志,庸人自扰、自以为是的干起来的。他们原是一批了不起的人才,时未经月,便把个帝制运动在四海之内弄得风起云涌。号称会员万人,分会遍及全国,但筹安会却自始至终未开过一次大小会议。一切会务皆由杨度等三数政客,秉承袁氏意旨而操纵之。迨运动已变成一时气候,参政院中其他政客亦急欲染指,乃一变而为“全国请愿联合会”,原先之六君子,乃扩大为“十三太保”。然“请愿”团体究不能改变“国体”,乃承旨组织“国民会议”,再跃而为“国民代表大会”,由各省区、各行业分别选出“国大代表”,举行国民代表大会以投票决定,改变共和国体为君主立宪。旋又以国民代表大会召集需时,再简化为各地区国大代表就地投票,以决定国体。如此这般,各省区,各行业(包括“硕学通儒”)竟于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上旬,投票完毕,全体国代凡一千九百九十三人,共投同等票数,“一致赞成(改变共和)为君主立宪国体”。据此,十二月十一日,参政院由副院长汪大燮领衔,三呼万岁,向袁大总统恭上“推戴书”,推戴袁某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乞顺天应民,早登大位,以定国基。帝制派经过三个多月的疯狂努力,至此算是大功告成了。

〖附注:有关袁世凯帝制运动的直接和间接的史料是说不尽的。最近出版而比较全面的选辑可参阅上引《北洋军阀》卷二,丁·袁世凯统治的垮台,页九一九~一三四九;戊,袁世凯公牍选编(一九一二~一九一四),页一三五○~一四○○。〗【梁启超、蔡锷与袁世凯】

上述故事全属推戴者的花样,但是被推戴者的暗室作业,又是怎么回事呢?上节已提过,袁世凯对做皇帝的兴趣自始就非常浓厚;但是兹事体大,他又是个政坛老狐狸,经验丰富,知道后果严重,不敢轻试。因此对做皇帝这套玩艺儿,心理上既想之,又怕之。掉句古书,那就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上节已略有交代,他喜的是承旨者多,儿孙满堂,如今帝制运动风起云涌,黄袍加身在指顾之间。一个三十年前的落第秀才,竟有今日,安得不喜?此人之常情也。但袁氏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官僚,他内心怕怕,实与喜悦同深。

袁公又怕些什么呢?须知袁总统原是毛主席的前辈,也是个枪杆出政权主义者。他第一怕的是他自己的枪杆靠不住,袁的江山是枪杆打下的。当年帮他打天下的功臣段祺瑞、冯国璋、张勋等人如今都自成方面。仰望黄袍,各有私心。慢说他想做皇帝,就是维持个总统大位,也要时时看他们脸色。笔者在清末诸篇就已交代过,袁的北洋军系统,一向是不用留日学生的。如今北洋系本身已渐感尾大不掉,他想另组“模范团”作第二“小站”,来改造北洋军。不幸北洋系暮气已深,无人可用,他就又想到留日学生了。他之所以千方百计要把蔡锷从云南调到北京,原是一石二鸟。一方面是为着削藩;另一面也预备重用这位梁启超的得意门生、青年的蔡将军(一八八二~一九一六,时年三十二岁),以夺回军权,彻底改造北洋系。为此,梁、蔡师徒也心知肚明,而由衷感激,并诚心诚意服从袁大总统领导。因此进步党也就变成国民党的死敌之拥袁政党了。

袁世凯这项安排原是个大政治家的安排。不幸竖子成名,虎头蛇尾,他那个锦绣江山,后来就是在段、冯、张杯葛之下,被梁、蔡师徒,一文一武打垮了的。下章再详叙之。

【列强干扰和军费无著】

袁氏第二大怕,是怕虎视眈眈的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他怕他把民国改成帝国之后,列强拒不承认,甚或乘机混水摸鱼,出兵干扰,助长地方叛乱,那他就无法应付了。近代中国史家,尤其倾向于国共两党的党史家,每喜各为其主,护党骂袁。说袁世凯勾结帝国主义,叛国卖国。因为袁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个独夫,不像两党在枪杆之外,还各有其笔杆也。其实如果不存偏见的治史者,百年回顾作持平之论,在当年各帝国主义虎视眈眈,尤其是无耻的日本军阀赤裸裸的侵略之下,袁氏之呕心沥血、寸土不让的应付纪录(record),哪里又比后来的政权更坏呢!若以春秋之笔,作诛心之论,则比诸蒋公的“按内让外”(据说这话是张学良改的),被逼抗战和却赔保皇;以及毛公的抗日救党,“感谢日本侵略”,两党联合牺牲外蒙古和钓鱼台,则袁氏尚有足多者矣。史家执笔,能不三思?袁氏因有此外交上之顾虑,所以他搞起帝制来,也就畏首畏尾了。

袁氏之第三大怕,厥为经济。二次革命时,袁氏对国民党之所以敢悍然用兵者,与五国银行团借款之适时签字,实有绝大关系。然可一不可再,设因共和改制,而再度引起南方诸省之独立,袁氏要用兵平乱,则军费一项便可置袁政府于死地,此亦袁氏所深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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