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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追传奇》 作者:张叹凤

第35节:第六章 未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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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苦短,现在路却苦长。回头望我的爱妻,我的娘亲与妹妹,她们小得像三枚黑点,仍还在那山坡上羊角树下。一定要直到我消失在天涯尽头,她们才肯回转。我挥一挥手,眼睛又酸湿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前方尘埃泛起,那是其他役工们扬起的步伐。有人高声唱起信天游来,那完全可以表达我们大家的情怀--

  一道道湾来是黄河,

  一条条道来是坎坡。

  坡坡坎坎几回合。

  大雁飞去又飞过。

  叫一声嘎妹妹快回转,

  莫哭得哥哥心里不好活。

  太阳的影子长到天边边,

  黄河的浪子直在心头上落。

  叫妹妹,莫把泪水流成河,

  出西口又不是哥哥一个个……

  闻声我也仰首,张开酸涩的喉咙想唱上两句,可一开口,那声音竟然哑了。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妻就像是我的声音,我的生命。没有妻在旁边,我就没有歌喉。我今生今世,断断不能离开云了。

  当初未央宫的兴造起用徭夫五十狡万众,耗用举国财力,佳木玉石,都采自千万里之外。规模虽不比秦皇的阿房宫,却也为数十年来之罕见。我作为一个烧瓦匠,一天天亲眼看到巍峨辉煌的宫殿由无到有,矗立于长安长乐宫之北,挡住了整个西天的流云。之所以说挡住西天,是因为我位于工场之东十里地瓦窑,在那儿,我流尽了身上的每一滴汗水。

  此间我又一次看到了我们的高祖皇帝。

  皇帝郊巡经此,比上一次我见到的距离要远许多,而且他再也没有走到我利苍身边来。我想即便走到我身边来,他也不可能再认识我。他不可能认出我这个小小的力夫,曾经在垓下之围中张开一把嗓子帮他的军队吼了一曲楚歌。楚霸王的灭亡中,应该说也有我的一份微力。可我不希望汉朝皇帝再逼近我身旁,我想我一个小老百姓实在吃不起那样的惊吓。我只盼望未央宫快快修造好,皇帝高高兴兴住进去。我们力夫尽得释放回家,获得自由,与家人过日子。推算起来,也是从身旁有经验的老大哥口中咨询得到知识,我想我的妻子肚腹应该大起来了,恐怕连行动也有所不便了。春去秋来,我若干次地打消和抵制自己逃跑的念头。作为顺民,我们祖祖辈辈都不敢得罪朝廷。含辛茹苦,只盼圣恩给一条生路。我爷爷曾服役修阿房宫,我父亲服役咸阳的南宫,我则服役长乐宫与未央宫。帝王的金銮宝殿,全都压在我们力夫身上。我们很难抬起它呵。我死去的师傅,魂魄就长在长乐宫屋檐瓦顶上呜呜作响。夜里我常为之惊醒,一身冷汗,半宿无眠。往往要起身出外去为师傅烧上一柱沉香,默默祈祷很久,回来才敢睡下。

  做为工匠,我凭经验与手艺已升做一个小班师傅,手下有十余个小徒弟,职在检验成品与指导工序,日子要比从前服苦役时好多了。但最难熬的不是苦役程度,而是心里那份相思之苦。我放心不下母亲与妹妹,更放心不下我那天外飞来的已与我血肉交融不可分割的恩爱妻子云。

  那时我不知道我的云叫辛追。那时我对妻子的了解仅仅就是她的年龄。但是我的妻子已将她的爱她的温情全部给了我。每当我怀念她时,我就只好紧紧握着她为我绣的烟袋囊和羊肚肚手巾,反复亲吻着她为我剪下来贴身携带的一绺青丝。她的青丝。

  这绺红丝线束着的青丝在夜里发出静默的绿光与淡淡的芬芳,就像我玛瑙珍珠似的爱妻仍然躺在我的怀抱中一样。

  体验过幸福的人,才知道失去幸福的痛苦。固而力夫生活对我来说是地狱。我想即便锦衣着身,让我驻进豪华宫殿,我也不愿失去我的爱妻。我宁愿清贫厮守,劳苦终身。从而得到团聚。

  我那时着实不知道我温婉而要强的美丽妻子,竟然是汉宫君臣间乃至手足间两代人血与火厮拼的焦点与要害,使我命运发生大转折。

  当然许多事是我后来地位变了才陆续或间接得知的,以及在身后这漫长的二千年守陵岁月中一点一滴通过回忆和推测,加以总结贯通而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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