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回 听诡计多端 中国人忍令安排 看谁是刀俎 好男儿宁为鱼肉

　且不表蒋介石回到房里，却说就离开官邸不远，有两个人正在促膝夜话。这是高级官员的别墅，门外有哨岗，里面静悄悄，松涛和瀑布声为他们做了良好的掩护。

　　“兆铭兄！”张群疲乏地打了个呵欠：“要说的话，都向您报告过了！我和您有同感，永泰如果尚在人间，今天的情形，也不会这么糟。”

　　“岳军兄，”汪精卫沉吟一会：“你们的办法不错。你们看出来抗战是可能爆发的，所以把资金由北而南。北四行本来依赖大连和华北几位将军的存储以壮声势，现在金城银行也毅然迁沪，并在上海办报，浦口设厂，这些步骤都属必要。”他夸奖道：“岳军兄真是了得！‘十四字真言’之外，你还在做‘战有出路，和也有出路’的准备，具见岳军兄聪明过人！可是目前还有一个问题，岳军兄不知将作何打算？”

　　“是什么？”

　　“是‘委员长侍从室’！”汪精卫把嘴巴向蒋介石官邸的方向呶呶。

　　张群紧张道：“愿闻其详。”

　　汪精卫接过一支烟，喝了口啤酒，皱眉道：“果夫、立夫他们所以能够发号施令，无非是控制了‘委员长侍从室’。诚如岳军兄刚才分析的，委员长侍从室在传统上早就成为全国政权的最高行政机关，一切重要政令悉由此出。林主席不但不能参加意见，而且是无法过问的。”汪精卫深深地吸口烟：“我们来看看侍从室的人事罢：第一处掌军事，林蔚文负责，第二处掌机密，陈布雷负责；第三处掌党政，陈果夫负责，这三大处操党政军决策之大权，也掌握了全国人事。控制住这三大处就可以不必通过各院部，就可以直接行使职权！”汪精卫拍案而起，伸开右手，紧捏拳头，边说边往回一收：“岳军！我看我们今日急务，是在于把侍从室——”

　　张群苦笑笑，摇摇头，叹息道：“很吃力！很吃力！永泰曾经试过，有点成绩，可是他终于遭了毒手。”

　　静默一阵，汪精卫踱到窗边，眺望沉睡中的庐山，伸臂挺胸作深呼吸状，然后回到沙发上道：“我们不必消极，何况你也并没有消极！你的做法很好，‘战有出路，和也有出路’，简直聪明绝顶！东京的朋友们如同一般人称呼你们一样，说‘政学系是个了不起的集团，将来无论在任何一种情形之下，东京的朋友将永远同政学系合作，无论在任何局面之下，政学系永远少不了一席地’！”汪精卫把右掌复在张群左膝上：“岳军，大概你也听说过了。现在我们不妨再分析分析蒋先生的用人之道，你就可以明白：你们，是蒋先生所少不了的一批朋友，你们是永泰的继承者。”

　　“不过永泰的教训，我们倒是应该记取。官方说永泰死干刘芦隐之手，蒋先生告诉我永泰死于果夫、立夫之手，但东京的朋友一口咬定永泰死于蒋先生之手，而且他们还拿得出可靠凭据。”汪精卫叹口气：“人已死了，我们且不去研究谁是真凶。不过以永泰这么一个人材，竟落得如此下场，不能不教我们在悲痛之外，再更加小心谨慎，应付这个局面。所以我们今后应该处处小心。幸而在对日问题上，我们同蒋先生的看法并无二致，完全一样。因此，我们不妨简单地检讨一下，今后我们在蒋先生身边，究竟还能起多少作用，做多少事业？”

　　汪精卫低头道：“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到目前为止，蒋先生的一套，以财政经济方面而论，他正在仿照希特勒元首的手法。蒋先生用法西斯国家的统制经济、统制金融方法，实行了控制江浙财团的计划，这是一个重要的阶段。”

　　“这变更从宋子文辞职开始。”汪精卫喝口酒：“岳军兄清楚，ＴＶ本来是江浙财团的买办，拿他们的钱，保护他们的利益。但当二十二年ＴＶ从美国借得五千万美金回来以后，并不能解决困难。蒋先生当时主张公债延期偿还利率降低，ＴＶ认为这祥无异牺牲他的信用，愤而辞职，那时候孔祥熙是实业部长，在宋家协议下改任为财长，孔则于二十一、二十五两年中两次执行公债延期减息。

　　“孔上任后完成了江浙财团的改组，有三件大事情。”汪精卫扳着指头道：“第一：把江浙财团的中心枢纽、中国最大的宝库——中国银行拿过来，同时改组交通银行，这样暂时解决了财政困难。央行一家支持不了战费，中国银行可强过十倍！再加上民国二十、二十五、二十六年间改组四明、中国通商、中国实业三大银行的成功，加上中国国货银行，使政府有了作为卫星的四家富商合办银行。再加上新创的鄂豫皖赣四省农民银行改组的中国农民银行，和央行的中央信托局，蒋先生有了四行两局外加四家大银行的阵容，保证了蒋先生在必要时可获得金融上的通融调度。”

　　“第二：二十四年实施法币政策，把发行权统一于央行。一方面白银国有，没收了全国的金银财富，以供其法币的准备；另方面剥夺了江浙财团的钞票发行权，这使其他银行的地位大为降低，无法同央行抗衡了。”

　　“第三：统一公债的换发，更实现了蒋先生赖公债以减轻财政上的负担的初衷。”汪精卫搓搓手道：“就这样，蒋先生以先发制人的手段，完成了江浙财团的改组，而由庸之和ＴＶ代替了张嘉璈、李铭而成为中国金融的主宰人，保证了财政经济初步的稳定，事后蒋先生为绥靖张嘉璈，又发表其为铁道部长。张推病不就，钱新之曾奉命转告道：‘张先生要末就职，要末出洋，蒋先生脾气一向如此。’这一手吓得张嘉璈不能联络金融界，也不便用军事力量略示抗议。”汪精卫皱眉苦笑：“他的脾气是这样，绝不允许任何反对派之存在，所以我们今后不能不更小心。”汪精卫叹口气道：“好，现在让我们看看，他手下几员大将做些什么？对美国，ＴＶ在负责。”

　　“是的。”张群插嘴道：“不管他郎舅二人怎样抬杠，美国路线到底是美国路线。”

　　“所以，”汪梢卫再点枝烟：“ＴＶ就出任经济委员会委员长。”

　　“ＴＶ的经委会委员长，”汪精卫喷口烟道：“老实说，也就是一个超等大买办。他注重棉花、纱、布实业，先后建立中国棉业公司、米业公司；另外再搞了个中国建设银公司，经理美国投资于铁路、电力、矿产等交通事业和公共事业，此外又同美国航空公司合组中国航空公司，开航京沪、京平、沪粤三线。另外又把中国币制附着于美元，由陈光甫、邹秉文、顾翊群作助手。”汪精卫慨叹道：“从二十四年法币政策以后，美国开始全面进入中国，如果这局面继续下去，美国的投资一定可以超过日本在华投资的总额。”

　　“对英国，庸之这个财政部长也是个买办，他第一桩成就是英国支持了法币改革，并且由最有力量的外商银行汇丰银行出面领导外商把白银缴交中央银行。”汪猜卫打个呵欠：“英国是仅次于日本的在华有力国家，对外汇率的安定起了大作用。据说庸之以行政院长之尊充任特使，遇赴英伦贺英皇加冕典礼，就是接洽一笔极大的贷款，而且已经成功。”

　　“那他什么时候走？”

　　“这个，”汪精卫一顿：“如果局势不再紧张下去，庸之一定会去的；如果局势变本加厉，我想他会改变主意。”

　　“对德国和意大利，”张群道：“情形和英美不同，资源委员会这机构是对德意的买办。德国的技术人员不但渗入资委会，而且进入了军委会航委会和兵工厂。航空方面更有意大利赠送或出告的飞机以及意籍航空人员。军政部的兵工机构同德商西门子洋行联系，经理军火买卖，俞大维和徐学禹都是买办，这使咏霓很头痛。同时中德合办欧亚航空公司……”

　　“岳军，”汪精卫皱眉道：“简单说来，是不是：资委会在技术方面，钨铁厂与德国合作、炼铁厂与德英合作、炼油厂氮气厂同德国合作、机器厂同美国瑞士合作、电工器材厂与德英美合作？”

　　“是的。”

　　汪精卫沉吟一会：“对英、美、德、意方面，大致如此了，对日本，”蓦地他精神大振：“岳军，这是最重要的一部门！过去我们曾经听到人家不少闲话，现在还在遭受重大的阻挠，但将来，”汪精卫以掌击桌：“将来要看我们的了！什么英美法，去他的吧！”

　　张群似有重忧：“话是不错，不过方今之世，抗日的空气的确非常浓厚，我们也不宜过份乐观。”

　　“我早有打算。”汪精卫神秘地笑笑。

　　张群精神一振，笑问道：“老兄有以教我么？”

　　汪精卫低声笑道：“其实岳军兄早已说过了：‘战有出路，和也有出路’，我的打算，也不过如此这般，更无新鲜花样。”边说边举起酒杯，同张群轻轻地碰击一下：“刚才我们谈的很多，综合起来，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除了日本，其他各国的关系都操在人家手里，而毋须明说，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政敌；其次，如今日本问题已凌驾一切之上，幸喜蒋先生在对日问题上同我们并无二致，我们大干一场的时候来了！”

　　汪精卫倏地握住杯子，绕室徘徊，踱到第三个来回的时候，用极其郑重的态度低声说道：“岳军，最后一点，是非常重要的，重要到难以形容！”

　　“唔？”

　　“岳军！”汪精卫先透了口气：‘你当然知道，蒋先生对抗日的态度，是非常不乐意的！”

　　张群点点头：“很多人都知道，京沪平津一带的左派出版物，还针对着蒋先生这一点大肆抨击。”

　　“所以，”汪精卫烦躁地摔掉烟蒂，又立即接上一枝，张群忙不迭为他点燃了火，汪精卫说下去道：“今日的处境是的确很微妙的，我们不想抗，延安主张抗，光是一个延安主张抗日，我们当然可以置之不理，问题是全国民意，全国民意要求抗战，这就使我们处境非常狼狈。因此无论在国际间，在对外谈话方面，我们的态度可要特别注意：我们也是主张抗战的！这样老百姓便无话可说，延安也无话可说，那末，如何扭转我们的逆势，如何乘机消灭延安，这时机已经到了！”

　　“这事情非常重大，大到非有人跳火坑不可拿岳军你明白，我们同东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歧见，只要消灭共产党，我们也就太平了。老百姓亲眼看见打不过日本，还有什么办法？清朝统治中国，不是有好几百年么，消灭延安以后，不管东京也罢，华盛顿也罢，总而言之，我们连睡觉也放心了。所以，局势万一有变，岳军你可要牢记：嘴巴上非高叫抗日不可：写文章、发表政见，也非高叫抗战不可，季鸾已经做到这一点了。否则，我们的逆势将更增加，对你们是不利的。至于跳火坑，”汪精卫愁眉深锁：“这代价是重大的，但从中国整个局势来看，这做法是应该的，你以为如何？”

　　张群也皱紧眉头，思索着。

　　静寂的街道上传过来脚步声，汪精卫踱到窗边看了一阵，回过头来笑道：“岳军，你瞧，这就是蒋先生所说的‘民主表现’，深更半夜还有人在他官邸内外巡逻，光天化日之下，更不用怕有人会暗算他了。”汪精卫打个呵欠，含有深意地说道：“其实他这一套没什么深奥之处，把上山下山的人查根究底，把山上的人逐个盘查，然后大摇大摆在街上走。”他格格一笑。

　　“甚至他那一套对付美、英、法、德、意、日的一套，刚才我们分析得很清楚了，拆穿西洋镜，也没有什么奥妙。他这个经济建设运动，与清末富国强兵洋务运动差不多。他引进洋人投资，造成列强在中国根深蒂固的力量，并且划分成列强的势力范围，造成国际均势，用延安方面的口气说：就是托庇外力以维持殖民地地位。”

　　汪精卫精神大振：“岳军，这一手我们也不含糊，局势如有变化，只要蒋先生仍能同我们站在一条线上，前途是非常有利的。你看，今天列强在华势力的分配情况，东南由美国投资、川滇桂由法国投资、扬子江中游由英国投资、华北由日本投资、西北由德国投资。而在各个经济部门中，军事与德国合作、币制金融与英美合作、重工业也是与德国合作。”汪精卫以掌击膝：“将来局势有变，军事与重工业部门，希特勒元首的反共比蒋先生还切！至于币制金融，那东京的朋友义不容辞咯！”汪精卫夸奖张群道：“所以，我们的中日经济协会同儿玉谦次合作，推进中日经济提携，这一着的确好极！你应该告诉周作民，要他好好地干，前途似锦！”汪精卫一巴掌打在张群肩上，重复道：“前途似锦啊！哈哈哈！”

　　“前途好自为之！”那边厢冯玉祥在同吉鸿昌的侄子吉星文晤面，冯玉样一再叮嘱道：“老侄！老蒋他们上庐山去了，前途如何不得而知，但眼看鬼子不肯罢手，我们吃饷的，是英雄或者狗屎，就可以证明了。你叔父同我相处很久，他怎么死的？怎样死法？你当然记得！”

　　吉星文热泪盈眶：“我记得！冯老伯不必担心，如果鬼子动手，我不揍他，我就是孬种！我不但对不起叔父在天之灵，更对不起冯老伯的训示，以及国家民族对我的思惠……”说罢痛哭。

　　冯玉祥抹抹眼泪，说道：“老侄，你该回防地去了，不管老蒋他们决定什么，打鬼子总是我们军人的天职，你有空便给我来信。”说罢一老一少拭泪而别。

　　正是：山上山下，两般风光；抗敌媚敌，不同心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