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回 庐山训话 千言万语曰投降 后台相会 一清二楚是双簧

　宋庆龄端起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最后我必须指出，刚才冯先生所报告的，曾提到苏联鲍大使同孙科的谈话，内中苏联所建议的太平洋公约，同我们所听见过的什么洋盟约，什么洋公约之类，骤一视之似乎有相似之处，但本质上是根本不同的！”

 

　　“苏联建议的太平洋公约目的在防止侵略，虽然为了对付日本，但仍然邀请日本参加。其他美国所发起或操纵的什么洋盟约的目的，却是在进行侵略！是在发动对苏战争，所以决不让苏联参加，这个区别我们一定要弄清楚。”

 

　　掌声静止后，冯玉样看看表道：“咱们快散会了，大家要报告的资料，要讲的话，实在说不完，希望下次咱们也能躲开这些狗腿子，痛痛快快地聚聚。”他摇摇头，长叹一声道：“这真是无以形容，咱们都是‘革命元老’哩！可是连说话的自由都剥夺了，蒋介石同我结拜兄弟时，我的盟誓是为了主义，他也口口声声说是遵从中山先生遗教，可是今天咱们这里不但有廖夫人，还有孙夫人在坐，难道孙夫人的联俄联共主张是违反了中山先生的遗教吗？”

 

　　“蒋介石偷鸡摸狗暗中请求鲍大使回国缔结中苏盟约，可是出尔反尔，这小子又变卦了！这小子怎能不变卦呢！”冯玉样悲愤莫名：“当苏联答应以后，这小子可在拼命拉拢日本，准备再来一个内战了！不是吗？王以哲将军是怎样死的？欢宴日本经济代表儿玉考察团时他怎样说的？他还‘希望中日密切合作’哩！还有，七君子案又是怎么搞的？还有，……”大家见他说得痛苦，都劝道；“冯先生为国珍重，不要太伤心了。”冯玉祥长叹道：“好，那咱们就散罢！不过我可以预言，万一局势再严重，这小子是会临时抱佛脚，说不定又要找人同苏联打交道的。”他的话说得大家都笑出声来，便三三两两先先后后分道散去，按下不提。

 

　　却说诚如冯玉祥所预料的，蒋介石出尔反尔，拒绝缔结中苏军事同盟以后，他又在烦恼了。可是他不露形色，向汪精卫道：“根据各方面消息，日本在华北惹事生非，显然有所举动。到那时美国自顾不暇，我们又不能打，苏联也不管，这又如何是好？你我都同意岳军的十四字真言，可是‘败而后和’，打总要打一打的，我担心真的打起来以后，和不了又怎么办？”

 

　　汪精卫道：“现在一切都很简单，您的看法很忘日本似乎是有所企图的。不过凭委员长的声望，凭我们同日本的友谊，他也不会让我们下不了台。我看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是在于怎样把要求抗战的空气压下去！”

 

　　正说到这里，陈布雷伸进个脑袋道：“报告先生，时间到了。”

 

　　蒋介石一怔，随即匆匆起立道：“对不起，兆铭兄，昨天全国的学生代表上山来了，今天等我去训话，他们还要献剑。”

 

　　“啊！”汪精卫紧张一阵，也就松弛下来道：“我一听见‘学生’就伤脑筋，原来是全国高中以上的学生集中军训代表，那好极了，他们不会捣蛋。”

 

　　蒋介石皱皱眉：“怎么不捣蛋？据陪他们来的人说，这三百多个代表中间，大部分已经参加了复兴社组织，可是同那些左倾学生一样，也在哇拉哇拉吵抗日！”

 

　　“那是为什么？”汪精卫作惊讶状。

 

　　“布雷，”蒋介石吩咐道：“你同汪先生说说，我去换套衣服，回头同汪先生一起到大礼堂去。”

 

　　“我不去了。”汪精卫推辞道：“我曾经在上海漕河泾对上海的八千多受训学生演讲。”待蒋介石走后，陈布雷便向汪精卫报告道：“这次上海市的代表最多，一共八十多人，其余是其他各省市的。那些学生们都是二十上下，十六七八的大孩子，什么也不懂，受了那些邪说的影响，即使是复兴社社员也一样吵抗战。”陈布雷苦着脸道：“汪先生，您看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希望！”

 

　　汪精卫哈哈一笑道：“布雷兄，别悲观，真要打，让他们打去，在人家枪林弹雨炽烈的炮火中，才知道我们是不能打，打不得的！年轻人嘛，让他们吃点苦，受点教训，哈哈哈！”

 

　　陈布雷苦笑道：“也真是，这些学生们昨天上得庐山，便分配到传习学会去住。这幢新洋房建筑得非常讲究。有个学生把废纸往窗外摔，可是给精细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纱窗挡住了，于是人皆大笑。可是你道那个学生怎么说，他说：这个年头儿老百姓都没饭吃，庐山的公家房子竟造得这么漂亮！”

 

　　汪精卫皱眉道：“那这个学生就有问题了。好在他们是团体行动，也不致闹出什么事来。”他放低声音：“布雷兄，我们是无话不谈，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请你转告果夫、立夫诸位：就是上个月我在上海漕河泾对军训学生讲话那天，有人告诉我说，学生们象拔河似的给人家两头拔，一头是军统机构，一头是中统机构。代表军统的是每一个中队的中队长，代表中统的是每一个中队的政治指导员，双方都在争取学生，吸收新血，可是，”汪精卫做了个不胜同情的表情：“由于中队长抓得紧，上有大队长总队长，下有分队长区队长；同时加上孤零零的政治指导员迟到早退，我听说这次中统的成绩不佳，蔡劲军倒在龙华警察局里把一卡车一卡车学生运去参加复兴社，收获极大！”汪精卫笑笑：“布雷兄，有便请转告果夫、立夫诸位，下次第三届学生军训的时候，政治指导员应该增加人数，成立政治部，大干一场，干脆同总队分庭抗礼，否则这拔河赛是赛不过人家的。”

 

　　“谢谢汪先生！”陈布雷慨叹道：“汪先生其是了不起，难怪很多人在说注先生丰姿雋逸，清新拔俗，咳咳咳……”汪精卫回敬他一句道：“哪里，布雷兄才是了不起呢！谁不知道蒋先生的身边，有您那么一位……”正说着戴笠进门，打了个招呼便一屁股坐下来抹汗。

 

　　“委员长在大礼堂不知道多久？”陈布雷漫应一声突地想起什么似的，匆匆回到他的办公室去了。汪情卫便拍拍城笠的肩膀道：“怎么样？听说老兄艳福不浅！”戴笠挤挤眼睛大笑：“别提这个，别提这个。汪先生有什么指教？”

 

　　“那怎么敢当？”汪精卫同他亲亲热热并坐着，突地低声说道：“局势是有问题，老兄及时培养干部，的确有远见，真教人佩服之至！”

 

　　“汪先生说什么？”戴笠装做不懂道：“我怎能同你比？汪先生想及时培养干部，那才教人佩服哩！”

 

　　汪精卫态度自然地夸奖他在学生集训中的收获，把戴笠乐得直咧嘴。最后，汪精卫建议道：“下一届学生集训，复兴社更大有可为！不过政治指导员那个差使，我建议干脆也把它拿过来，这样子便可以事半功倍！”

 

　　戴笠大喜，但倏地皱眉道：“只怕下属集训，已经打起来了。”汪精卫也悲天悯人地叹息道：“但愿没这样快。不过老兄今后的责任可更重要了！我们的国策已定，主要是在压制抗战的空气，而这个任务，”他挥挥手：“除了老兄，”他重重地拍他一下：“就没有别的人咯！”

 

　　戴笠不作声，思索着。

 

　　其实戴笠并非在思索，他只是摹仿蒋介石的动作，往往在哈哈大笑之后突地来一个愁眉苦脸，让人们莫侧高深，不知祸福。戴笠当然知道汪精卫同蒋的密切关系，深怕在汪面前失言，不如沉默为宜。但汪精卫可不放过他，说：“雨农兄！我们各忙各的，也难得谈谈。”他弦外有音：“局势一旦变化，难免有人唱黑脸，有人唱红脸，有人唱花脸，那时候老兄对人对事，就更费精神咯！现在很难讲将来是个什么局面。”汪精卫双目视地：“不过我可以告诉雨农兄，无论蒋先生也罢，我们也罢，目的是渡过这个难关。而日本同我们的交情，那是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改变的。”他一顿：“所以，万一局势有变了在我们的朋友之中有人唱花脸，雨农兄如果没有奉到蒋先生的命令，可以不必为难他们，因为他们唱的戏虽不一致，但一到后台，大家都是一个双簧班子的。雨农兄不必问，记在心头好了。”他加一句：“到时候蒋先生会再同老兄讲，今天我不过是偶然想到，而且我们很少深谈，所以顺便聊聊，哈哈哈！”正笑着陈布雷拿住一叠卷宗，匆匆忙忙到得戴笠跟前，递给他道：“这是先生昨天交下来的，今天我忘记派人给你送去。唉啊！”他敲敲后脑勺：“我最近的精神很坏，老是忘记。”

 

　　“是什么名单？”汪精卫瞅一眼戴笠手中的卷宗。戴笠忙不迭阖上道：“是训练团的名单，委员长说要给他们……”

 

　　“给他们什么？”汪精卫追问。

 

　　“给他们调查调查。”戴笠咽住了“旅费”两字。随即起立道：“汪先生您多歇会儿，我到大礼堂看看。”

 

　　大礼堂里鸦雀无声，在摹仿法西斯的礼堂布置中，蒋介石立讲合中央，微微点头。接着乐队奏起军乐，三个学生代表执行列中正步走到台前，当中那个捧着一把长剑，恭恭敬敬递给了蒋介石，然后来个向后转，又正步走回行列。

 

　　蒋介石开始训话了。

 

　　“你们很好！”他一开头便说：“听说你们的学科、术科都很好，所以做了代表。不过，你们要明白，军训的目的，并不是要你们马上抗日，抗日是要抗的，但还不到时候，你们明自吗？”

 

　　台下三百多学生代表都不明白。

 

　　“这个，”蒋介石把手一挥：“这个，日本的飞机是很凶凶，你们懂吗？”

 

　　学生们还是不懂。

 

　　蒋介石迂缓地训下去道：“这个，日本不但飞机凶、大炮凶、日本军舰更凶！我为什么要说人家很凶呢？因为我要告诉你们，我们在这方面的准备还不够，还不能够同人家抗战。”

 

　　“这个，今天有很多青年不明事理，高叫抗战，这个抗战，难道是那么容易的吗？这个，他们错了！这个，他们显然是受了奸党利用，我不能同意。所以，这个，你们很好，你们是学科、术科出类拔萃的学生代表，嗯，你们很好，你们并不要求抗战。”

 

　　“抗战，当然要抗，可是刚才我说过，这个，我们没有准备。譬如我们的空军要抗战了，可是半路上没有加油的地方，没有降落的地方，你们想想，这个，这个战怎能抗得起呢？”

 

　　“…………”

 

　　在三百多个木然无表情的脸上，蒋介石威严地重重地盯他们一眼，他的训话完了。

 

　　学生代表们大都陷入沉默之中，从他们绷得紧紧的脸色来看，蒋介石的训话显然引起了他们的反感。这情形戴笠看得明白，悄悄地躲在大礼堂的角落里，看他们毫无欢笑地聚过餐，值星官报告“今天蒋夫人给你们加菜”也没有引起反响。余兴节目原本以为一定精采，但来自各地的学生代表，却无一项象样的演出，上海代表且有意无意地表演庸俗的舞蹈，男扮女装跳了个不知所云。

 

　　“我看这批代表有问题。”戴笠向蒋介石报告道：“分明他们内中大都已经参加复兴社组织，作为我们的新血液、新干部，但事实上他们是要求抗日的！”

 

　　“娘希匹！”蒋介石直拍桌子道：“那你们为什么吸收了这些宝贝！”他起立：“我要到传习学会亲自去看看，我不能看我们辛辛苦苦的学生军训工作毫无成绩！如果这三百多个代表一个都不行，待他们回去后你给我悉数解决，重找新的！”说罢抓了根手杖气呼呼直往前奔，戴笠忙不迭紧紧追随。

 

　　乌云遮住月亮，山风呜咽低呼，学生们还没睡，三三两两在溪涧大石上濯足闲聊。有一帮人在口琴伴奏中悲凉地唱道：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教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如今的东北沦亡了七年，

　　　　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

　　　　失掉自由失掉饭碗，

　　　　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

 

　　“戴局长早！”蒋介石在暗中止步，声音发抖。

 

　　“是！”戴笠紧张地答应。

 

　　“他们唱的是什么歌？”蒋介石倒退一步：“不象教育部规定的，也不象军训总队教的！”

 

　　戴笠一时答不上来：“报告先生，雨农去看看。”但立刻给蒋介石按住道：“听他们再唱些什么，说些什么，不要打草惊蛇！”而那边的歌声愈唱愈凄壮：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

　　　　中原同胞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卑辱的投降，

　　　　忘却了东北更忘记了我们！

　　　　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愤怒，

　　　　我们期待着一声怒吼；

　　　　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齐挥动拳头！

 

　　蒋介石几乎连心脏都跳了出来，可是他还忍着，屏息凝神，从疏落低垂的树叶缝里望过去，瞅紧着溪涧中大石上一群群的学生代表们。可是歌声越来越凄惨，他们唱开了《流亡曲》，蒋介石恁地也听不下去了。他加快几步窜到岸边，戴笠同三个侍卫一字儿在后面排开。只听见一阵骚动，歌声戛然而止，学生们一个个都在石块上站了起来。

 

　　“你们很好！”蒋介石非常和气地，迂缓地说道：“你们在这里住得惯吗？”

 

　　半晌，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凤答道：“住得很惯，房子好极了！”

 

　　“你们刚才唱的很好。”蒋介石微笑：“这个歌叫什么名宇啊？”

 

　　“《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蒋介石笑道：“这个名字也很好，是你们学校里先生教的吗？”

 

　　“我们自己学的，我们有歌咏会。”

 

　　‘噢！”蒋介石夸奖道：“你们真是好学生，有空都不上舞场，你们是那家学校的？”

 

　　另外一个学生答道：“我们这里十几个人，倒有四个学校：北大、交大、复旦和南开。”

 

　　蒋介石点点头：“你们也该睡了。”说罢便走，待踏上山径，只见蒋介石一指头触到戴笠额上道：“简直混蛋！胡闹！你看看！这就是你找来的学生军训代表！真把我气死了！还不通知那四家学校，不许他们毕业！”蒋介石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这批代表教他们马上就滚下山去，我不希罕！”

 

　　戴笠一连串“是是是”，默默地跟在蒋介石后面走，快到官邸，蒋介石突地回过头来问道：“你来干什么？”

 

　　“报告先生！”戴笠知道只要蒋介石一开口，就表示他的生气已趋和缓，可以说话了。便立正报告道：“这批代表的确不符理想，雨农一定遵照先生指示，另外再给复兴社找一批干部。不过这批代表虽然这个样子，但事先雨农已经调查过，他们都不是奸党，只是年轻不懂事，跟在人家后面哇啦哇啦乱嚷嚷。所以这次到庐山聆训，本来有一个月的逗留，现在他们只上山两天，马上叫他们回去，恐怕……”

 

　　蒋介石挥挥手杖，“你看着办好了！”他一顿：“总而言之，这批代表不得在这里耽搁太久，顶多不许超过十天半月。而且要他们不许乱唱歌，也不准他们到海会寺参观！”他加重语气：“海会寺里有着很多东西，我不准他们去看！他们要看，你用条船把他们送南京去看，叫他们参观兵工厂、防空学校、军校，问问他们：我们的准备能不能抗战！”他跨进大门又边说边走道：“不过，不准他们住招待所，叫他们住在军校炮标马标，生活要苦点！他们愿意抗战嘛！”蒋介石冷笑笑：“主张抗战就得吃苦！”他又吩咐：“你不妨想个主意，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可以让我们看出来谁忠谁奸！我明知道里面有我们的人，但实在教我怀疑。”蒋介石又气起来：“里面一定有奸匪！”说罢把手杖一顿，扬长而去。

 

　　正是：开口奸匪，闭口奸匪；谁是奸匪？问问自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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