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机场遇戴笠 陈璧君有恃无恐 会场赞胡适 汪精卫推崇备至

　“我完全明白！”汪精卫突地拉下脸孔，冷冷地边踱边说道：“璧君！我这十多年来，吃够了这个王八蛋的亏了！‘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推翻满清的工作，难道姓蒋的比我做得还多吗？孙中山死后，无论论地位、论功劳，我都比这姓蒋的高，民国十四年十五年我都做到国府主席。可是这小子阴险毒辣，抓着军队利用共产党完成北伐，然后把他所有的政敌一脚踢开，培植自已的势力，这几下子便奠定了他的地位，呸！”汪精卫越说越气：“从此我就变成这样子啦，徒有虚名，毫无办法！”他一个箭步奔到老婆面前，挥着拳头：“你以为我忍气吞声一辈子吗？”他纵声怪笑：‘好哇！天无绝人之路，今天姓蒋的可也有求于我啦！他要我替他拉皮条，做引线，还要利用我这块老招牌！”汪精卫咬咬牙齿：“可是我也不傻！你不知羞耻，什么领导抗战、要领导建国、还要领导什么光荣和平！去你妈的罢！只要我一朝离开你统治下的鬼地方，”汪精卫拍几下胸脯：“好！你看着罢，今后的中国，到底是谁领导罢！到那时我也要你向美国逃亡，尝尝我几年来的出国滋味罢！”说罢由于兴奋过度，侧在沙发上兀自喘息。陈璧君忙不迭递过一杯热茶，劝道：“别太兴奋了，姓蒋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家当面捧他，背后有几个人说他好话？不过你这个出国机会与前几次不同，非要仔细考虑，不宜草率从事，否则到头来给人家叫我们汉奸，那犯不着！”

　　“汉奸？”汪精卫惨笑道：“就说我是未来的汉奸，姓蒋的早已是个汉奸！你看他那一帮皇亲国戚，你看他所作所为，哪一件事不是出卖中国的？说实话，要是我将来真的做了这个，我姓汪的卖国也不会象他那么彻底里在这方面，我自问的确不如！”

　　“兆铭！”陈璧君大惊道：“你疯了！当心隔墙有耳！最近有很多古怪的事情，人家分明在暗中监视我们，瞧你还大声说这些！”汪精卫揉揉胸口，指指日历道，“老蒋就要到重庆来，你同孩子们赶快走罢！本来我还不放心，近卫的声明可能对我不方便，现在我可完全放心！”汪精卫“霍霍霍”怪笑一阵：“夫人，我可当起姓蒋的特任秘密专使来了，嗯？没料到吧？”陈璧君还是不放心，再盘诘一阵，最后终于同意了。问道：“那末我们先上哪儿？香港吗？”

　　汪精卫打个呵欠道：“明天我找他们几个人先开个会，再决定吧。东京的代表本来约定今天来找我，但到现在还不见来，否则可能已经解决不少问题了。”事有凑巧，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门铃响处，只见汪精卫一跃而起，精神大振。急匆匆奔出书房，走向客厅。那来人头戴呢帽，遮住了半个脸，一件黑大衣拉起了领子，五短身挤却很结实。看门的早已认识，连忙把他领到客厅，汪精卫迎上去握手道：“恭候久了！恭候久了！”来客摘下帽子搓搓手道：“我早来了，见门口停着轿子，没有进来。是谁来了？”

　　汪精卫便把陈布雷奉蒋之命，夤夜到访的经过叙说一遍，只见那客人连连拱手道：“汪先生，恭喜了！这件事没想到如此顺利，阁下如何离开重庆，本来是个难题，这下子可顺利解决，可贺可贺！”

　　汪精卫也乐得阖不上嘴，两人低声细谈一阵，来客便作决定道：“汪先生说的是，蒋先生目前尚有顾忌，今日的情形是，汪先生的宝眷就该马上动身，先到河内，那边有敝国的大使馆可以招呼，一切汪先生可以放心。我刚才接到通知，敝国在河内的大使馆，已经在高朗街二十七号为阁下找妥房子，如果一切就绪立刻动身也好。”汪精卫乐得上下两排牙齿捉对儿厮打，问道：“那兄弟该在什么时候动身？”

　　“汪先生当然等蒋先生到达重庆以后，经过面谈，然后动身不迟。”来客把声音压得极低：“敝国还有一件大事奉商，不知道汪先生……”汪精卫连忙问道：“只要兄弟做得到，一定遵照天皇陛下的御意去做，不过不知道……”客人就接下去道：“遵失人领着令郎令爱不妨直飞河内，我们希望阁下先到昆明。”

　　“昆明？”汪精卫一怔。

　　“因为昆明是最重要的大后方，云南省主席龙云手上，还握有三十个师的兵力，五个配有法国现代化装置的机械化兵团。敝国政府希望阁下能够同龙云见见面，凭阁下三寸不烂之舌，要他放弃蒋的关系，效忠我大日本天皇陛下！”

　　汪精卫皱眉道：“不瞒您说，龙云这个人倒不容易下手。本来我不大清楚，最近周佛海奉命到昆明走了一趟，回来谈起这个人，好象……”

　　“周先生到昆明干什么？”

　　“还不是蒋先生对云南不放心，因此侍从室便派他去看看风色。据佛海回来讲，龙云、卢汉这两弟兄另有一套，服从中央呢？他们有规有矩，有板有眼，决不让中央过不去；可是要服从蒋先生呢？分寸就不同了，因此蒋先生有点伤脑筋。”来客轻轻地拍桌道：“汪先生，那还是大有可为啊！龙云对蒋一向不卖账。”

　　“话是这么说。”汪精卫道：“不过贵国早已晓得，而且贵国也不只一次派人去过，知道龙云反蒋是一回事，而龙云主张抗战又是一回事，前者可以利用，后者便大有出入了。”汪精卫把话题一转：“不过贵国既然希望兄弟到昆明一行，兄弟自当遵命，任何危险，在所不计！”来客不免夸奖他一阵，再三叮嘱家眷先行，一切损失由他负责，并保证他将来在皇军的帮助下官职一定高过蒋介石，这才喜孜孜辞去。第二天一早，陈璧君携男带女，大批行李，一串车辆，直往珊瑚坝机场驶去。事先早有人办理机票、手续，检查站也把这批突如其来的贵宾呈报戴笠。戴笠一个电话打给陈布雷，说：“先生尚未到重庆，汪精卫眷属放行不放行？”陈布雷反问道：“先生对这件事情事先怎么吩咐你的？”戴笠听了笑道：“那我就批准了。因为先生说过：在没有接到他手谕之前，汪家任何动静要我别管。”但戴笠还是找了架吉普赶到机场，只见陈璧君大刺刺坐在侯机室里，几个孩子鼓着眼睛东张西望。戴笠假装吃惊道：“啊，汪夫人今天出门，到什么地方去啊？”陈璧君起立作答道：“去香港。”“汪先生怎么不一起去？”“他忙着。”陈璧君淡淡一笑：“让他在这里忙抗战吧，我们又替他加忙，不如换个地方住一阵。我有病，这里没有药。”她指指孩子：“喏，他们也一样，水土不服，没医没药，听说香港倒方便。”戴笠心想这女人真会说，不如吓她一吓，便笑道：“听说汪先生同你们一起去呢！”陈璧君指指远处一个小黑点道：“他？这部车子恐伯是他送我们上飞机来了。”戴笠心想好人做到底，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不如多卖个人情吧，便搭讪着走了，当着面命令检查员，不得检查汪家的行李。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陈璧君还在望着他笑哩。

　　话分两头，却说在重庆城外，长江南岸黄山上面，一向是静悄悄的；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八日那天可热闹起来了，蒋介石自桂飞渝，以此为官邸。戴笠布置这个地方留也花了不少心血，为了避免空袭，黄山是个理想地点。在官邸前面有一个坡度不大的山麓，一望数十里，山川河流风景如画，风水先生一致认为地形绝佳，这个官邸高高在上，有如一个宝座，不用说，蒋介石就是南面王了。

　　附庸风雅的蒋介石可没功夫欣赏风景，但一向迷信风水的蒋介石，对这官邸却大为满意。

　　十二月九日，蒋介石就在官邸召集孔祥熙、汪精卫、戴传贤，孙科、王宠惠、王世杰、何应钦、张群、陈立夫、陈果夫、张厉生、朱家骅、丁维汾、吴铁城、周佛海、陈布雷等人开会道：“今天，召集各位来谈谈抗战问题。我昨天到达重庆以后，觉得这里气候很好，因为冬天的雾很大，早上起来，立在大门外山坡上，简直看不见对面是什么。这样子，日本飞机即使要来，也得在开春以后，我们大可利用这两三个月时光，把各级机关布置妥当。”蒋介石忍不住高兴，笑道：“很多人告诉我，重庆是重新庆祝的意思，我们大家因为抗战失利，都到重庆来了，将来和平之后，一定可以还都重新庆祝，所以这个兆头很好。”众人听说，不免鼓掌一阵。蒋介石道：“说到和平，在四天以前，就是十二月五日那天，驻美大使胡适曾在纽约发表声明，”他轻咳两声：“这个，这个请外交部王部长报告吧。”

　　王宠惠也一脸笑起立道：“胡适大使的声明，那天是在纽约律师俱乐部发表的，他说：‘中国自广州汉口沦陷后，曾向日本作非正式的间接之和议建议，但因日方所提条件在中国万难接受，故决定继续抗战。’各位，胡……”王宠惠说到这里，蒋介石已开了口，只得听他说道：“胡大使的声明，当然是我的意思。”蒋介石目光朝各人脸上扫过去：“我的意思，也就是大家的意思。我为什么要说‘故决定继续抗战’呢？大家都明白，那是为了共产党捣蛋！”蒋介石满脸发青：“共产党没有一天不同我捣蛋！他们不管国家民族的前途，乱叫乱吵要抗战，以致把国家弄成这个样子！”蒋介石略顿：“今天，我特地把各位找来，而不请冯焕章他们参加是要研究一个问题，就是，到底用什么方法对付共产党最有效？你不能拉破脸，也不能完全跟着他转！”各人听说，都怔住了，谁也不敢先上条陈，怕碰钉子。半晌，汪精卫笑道：“有了，兄弟的意思，要反共，应该学学胡适大使！”

　　众人没料到汪精卫会崇扬胡适，心想一个是日本路线，一个是美国路线，怎的又扯到一块儿来了？丁维汾不禁发问道：“汪先生，胡适大使是个‘学者’，他不是干什么的，您怎么说他是个反共模范呢？”汪精卫笑道：“丁先生，您问得对。胡适大使是个‘学者’，‘学者’多么清高，怎的我们要学他反共呢？”他一顿：“可是丁先生忘记了，胡适现在是中华民国的驻美大使，是个政治家！”汪精卫尖笑：“用延安的口吻说，胡适这位‘学者’，是个‘政治阴谋家’哩！各位都知道，兄弟同胡大使对国际问题的看法，或许不完全一致，但在反共这一点上，兄弟不但同胡大使完全一致，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嗯，五体投地！”

　　“为什么呢？多少年来，诚如丁先生所说的，胡大使给人们的印象是个‘学者’。他不同于执枪杆的武官，也不同于有大印的文官，他只是一个清清高高的‘学者’但他却以‘学者’之的身份，在积极地为我们的政府服务。一般人绝对不容易认清他在学术上的反共思想和他的反共政治活动如何息息相关，而他在各个学术部门散播极端反共的唯心论思想时，总是能言善辩，把这些反共思想说成‘科学的方法’，‘科掌的态度’。胡大使还巧妙地把这种口号与主张用通俗的形式，通过各种实际问题的讨论，散播到更大的范围，使得许多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意图，但他却达到了反共的目的。”注精卫把手一挥：“这么多年来，胡大使同蒋委员长紧密合作，兄弟说句不大恰当的譬喻，胡大使实在是委员长领导下的中国文化思想领域中的反共指挥官！所以兄弟说，我们都该向他学学。”

　　蒋介石嘴角上带着笑，显然非常同意汪精卫的论调。朱家骅倏地起立，开口道：“委员长，各位先生。刚才听了汪先生一席话，觉得很是中肯。胡大使所以能够广泛散播他的反共思想，进行反共政治活动，兄弟以为这个与胡先生控制了中国学术界有密切的关系。”他咳声嗽：“各位都知道，美国为了在精神上、思想上影响中国人，在清末退还了庚子赔款，按照美国方式，来培养训练向美国亲善的中国人员。胡大使就是其中最忠实的一位，他始终在实现它‘从知识上、精神上支配中国领袖的方式’的‘攻心’政策，而他的努力也获得了委员长和蒋夫人的合作与帮助。美国为了进一步与中国人亲善，民国十四年还设立了一个‘中华文化教育基金董事会’，表面是办理退回庚款的机构，实际上是美国文化宣传在中国的执行机关，而胡大使为人可靠，美国就请他做这个会的负责人，从秘书一直做到董事长。”朱家骆指指胸口：“兄弟同蒋梦麟、傅斯年等几位先生，一直在帮忙。”

　　何应钦也很有兴趣地问道：“请问这个‘中华文化教育基金董事会’属于哪方面的？”朱家骅答道：“唷！这可不得了呢！孔院长最清楚不过，这个机构属于美国最大财政集团洛克菲勒、摩根的系统。美国要实行文化影响，一定要在中国物色一位可靠的人，这个人选便自然而然落在我们胡大使头上了。”朱家骅道：“受这个机构管理的有十几个主要的高等学校，和许多学术机关。胡大使有了这么一个结实的基础，和一个有力的班底，再通过经济问题，便完全控制了中国学术界。这样子，美国的文化亲善影响顺利推行了，蒋委员长对中国学术界的领导又多了个得力助手。”

　　周佛海笑眯眯发言道：“据兄弟的看法，胡大使实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先进。胡大使在美国受了七年教育，民国六年回国以后，我们可以看见他身藏反共哲学的法宝，摇着‘西洋文明’的旗子，可是他非常苦闷。有人说他曾经在溥仪面前喊过‘皇上’，我想那是中伤之言，因为溥仪也罢、保皇党余孽也罢、封建军阀也罢，他们对胡先生并不好。但当时苦闷的胡先生并不气馁，在张勋复辟声中，胡先生可露了一手：他说他决心‘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他假装‘哲学当职业、文学当娱乐’，各位请看，我们的胡先生是用这样清高风雅的调子，打开了他的开场锣鼓，手法是多么高妙！”

　　戴传贤慢吞吞发问道：“不过胡先生在五四运动时侯也提倡过白话文，喊过打倒孔家店，这些地方，我觉得总是不大好，给人有亲共的印象，而非反共。”

　　周佛海差一点笑出声来，心想这帮老家伙实在太迂。但正色道：“戴先生所言极是，但这一点正证明了胡先生的反共手法高明。各位都知道兄弟经常留心共产党人的言论，兄弟曾经记得，毛泽东对五四运动有这么几句说明，他说：‘五四运动，在其开始，是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是当时运动中的右冀）三部分人的统一战线的革命行动。’而一般共产党人也都认为，我们的胡先生是当时右翼的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胡先生参加了这个统一战线，提倡白话文也罢、打倒孔家店也罢，他的做功是实在高明的。所以共产党人批评胡先生，说他善于投机、骗人，在人们觉悟还不高的情况下，在一些知识分子中间树立了威信。”周佛海向戴传贤笑道：“所以，戴先生，根据事实，胡先生当年不得不如此的，不过戴先生可以放心，胡先生从此以后，绝不会再提倡那个，打倒那个了。”说得连蒋介石也笑出声来。

　　周佛海待笑声过后，作补充道：“今后如果有人提倡读经，我敢预料，胡先生绝对不再反对。今后胡先生必将专门‘提倡’反共，‘打倒’延安，他在纽约律师俱乐部的那个声明，就是一个明证。因为谁都知道：今天主张坚决抗战的只是延安和他的同路人，而胡先生那个声明却是主张同日本谈判的，无奈日本讨价太高，我们不得不在纽约有所表明而已。”

　　“周先生，”何应钦问道：“那末你说胡大使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反对共产主义的先进，是根据什么呢？”

　　“有的有的。”周佛海喝了口水：“记得民国八年，那时胡先生回国不久。他参加了与左派《问题与主义》的笔战，他就说得分明。他说他的目的是要竭力反对中国人‘被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牵着鼻子走’。各位当然明白，胡先生的用意是在攻击共产主义者，但各位恐怕忘记了这一点：当时共产主义在中国刚刚发芽，胡先生的抱负真大，他要利用这个时机，把中国土地上脆弱的共产主义嫩芽连根拔！请问，胡先生岂不是中国历史上的反共先进吗？”

　　众人看见蒋介石频频点首，心头虽然不乐意周佛海夸夸其谈，但也不得不敷衍一番。孔祥熙打了个呵欠，也打破沉默道：“这样说来，我就放心了。我总以为胡适是要打倒孔家店，打烂我孔家的祖宗牌位的，现在他既然不打孔家店而专打共产党，这就好。”

　　众人也顾不得蒋介石就在身边，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汪精卫感慨道：“各位请看，胡大使的手法实在高明！连我们的孔院长都对他这样看法，胡大使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威望也就可想而知了。实在了不起！”接着抹抹鼻子道：“听佛海兄刚才说的，兄弟甚有同感。记得在武汉政府时期，有一个左派教授同兄弟聊天，他严厉抨击胡适。他分析胡先生参加五四运动的动机，说他受了多少年美国‘西方文明’的影响，已经变成半个美国人了。因此胡先生对落后的‘东方生活方式’无疑是不满足的，因此便从美国文化观点出发，对封建文化加以局部攻击，这是并不勉强的。”

　　“还有，假装不谈政治问题的胡先生，碰到五四运动这样的机会，不能放过。于是便在人们热烘烘反帝反封建的运动之中，化装一番，乘机而出，沽名钓誉，垂手而得。但这位左派教授指出，胡先生在参加五四运动时，已经传播了当代最厉害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哲学思想与政治思想了！胡先生已经准备按照‘实用主义’把中国引导到一条反共的路上去了！”汪精卫扭头向蒋介石一笑：“这个，委员长当然知道得最清楚。”

　　正是：美钞卷住“胡博士”，媚洋辱华不知耻。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