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九回 英勇作战 李公朴黑夜遇刺 慷慨还击 闻一多白日栖牲

　话说马歇尔那一帮人在中国所谓进行调解工作。奔波碌碌，一副热心面孔；战鼓咚咚，却是别有心肠。美援枪炮大量涌到，美国机艇专供军运，蒋介石便如此这般展开大攻势，满以为是年之内，中共绝迹，好不得意。但人们并非瞎子，一切都看在眼里。于是各地反对美军驻华、美援援蒋、内战继续的集会、游行、电报、文章此起彼伏，此伏彼起，蒋介石好不气恼。单表昆明一地，反对尤烈。蒋介石召见军统局昆明主持人等，要他们紧急处置，杀一儆百。把昆明沸沸扬扬的空气压下来，落得个耳根清净。然后全国各地，如法炮制。

 

　　“你们放手去做！”蒋介石吩咐：“我把龙云都调走了，其他的人怕什么？大学教授有什么了不起，穷得象叫化子一样，给他一根骨头啃啃，他就不会乱咬嚷，你们这点事都不会办吗！”

 

　　“报告领袖，有钱的大学教授不会乱嚷嚷，没有钱的穷教授，你给他钱他不但不要，面且嚷得更凶了。”

 

　　蒋介石皱眉道：“那没办法了，你们见机而为，挑选几个名望大一些的下手，不过手脚要干净利落，千万不能露出马脚。事先最好布置一些花样，让人们摸不清底细！出事以后，就说这是共产党内部问题；动手之前，不得有丝毫马脚！”

 

　　众爪牙得令离去，便在昆明展开布置。有一天民盟云南支部举行公开招待会，会场原定巡津街商务酒店，帖子发出，但到会者都扑了个空。原来酒店接到警告，不得将礼堂借给民盟，否则手榴弹对付。李公朴忙不迭向大家道歉，会议改在金碧路冠生园举行。他简单地公布了民盟的历史和宗旨，接着楚图南报告了民盟今后的态度。他说民盟策略第一个原则是和平的手段，不信武力，更不需要武装。由此引申出第二个原期是靠政治的力量唤起大众注意，争取大众拥护。第三是民盟的主张绝对公开，政策也非常鲜明坦白，不隐、不暗、不含糊、不武断。第四是永远执行各方合作，不排他、不独占，对目前和战未决的危局政治主张，依然是“民主团结、和平建国”八个大字。

 

　　蒋介石的人密切注意，第二个人上台说话：李公朴。李公朴大声疾呼，主张绝对要以和平协商方式解决问题。他认为目前局势虽黯谈，但民盟的人仍旧希望国共双方继续停」故，甚至永远停战……

 

　　蒋介石的人听得不耐烦，其中一个便起立发问：“民主同盟到底用什么方法制止内战？你们有什么力量？”想把一盆冷水，浇向他们头上。

 

　　这时候会场空气一紧，与会者意味到“该来的事情终于来了”。但没料到闻一多突地起立，吼道：“我不许打！”接着解释道：“这个‘我’是全体老百姓的意思。民主同盟永远深信人民的力量，诸位要问民盟的力量，其实简单得很：它就在眼前，存在于千万人民的意志里。上海的大游行、昆明的‘一二一’运动、杭州，北平等地的反战行动，都是一种表现。不论过去、现在、将来，没有失掉人民的能够获得胜利，更没有戕害人民、反对人民的会得到成功！”闻一多放低声音说下去道：“现在我才觉得我们过去的错误愚蠢。我们一会儿向杜鲁门发出请求，一会儿又向美国国会提出呼吁，试问我们所得到的是什么答复？美国政府根本是一个地道的帝国主义，它一面可纵由杜鲁门发出好听的声明，实际上一面又通过了助长中国内战的援华军事法案。我们太傻了，我们认错了人！以后我们要向广大的美国人民提出控诉，这才可以得到预期的效果。我就不相信当广大的美国人民说不准助长中国内战的时候，杜鲁门还敢任意胡为！”

 

　　闻一多说完，在掌声中回到椅子上，众人继续讨论了一些目前问题，便告散会。蒋介石得到昆明有关大学教授活动的报告，知道这批硬骨头教授非金钱可以收买，非恫吓可以压止，冷笑几声，给昆明警备司令部一个电报，要他们“权宜行事”。这是蒋介石让特工采取行动的讯号，于是昆明稽查处处长王子民便奉命行事。王子民没料到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一日固然是李公朴的惨死之期，但一九五一年一月十日就是王子民的死期（在成都伏法）。

 

　　列位看官，请看李公朴的儿子李国友所写的控诉吧：

 

　　“……晚上十点钟，在云南昆明青云街口，用美国的特种手枪，将美国的特种子弹打进了我父亲的胸膛。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正在家，忽然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说有要紧的事情。我连忙把门打开，便有一个人进来喘着气说：‘这是李公朴先生的家吗？李公朴先生在青云街被刺了，你们立刻拿帆布床去抬吧。’到了那里，见父亲躺在街旁，天正下着小雨。我们把父亲送进医院，但到第二天早晨五点半，父亲便全身发青而死去了，美国的特种子弹使他的生命再也不能挽回了。”

 

　　“抗战初，父亲为了反对蒋介石的投降政策而被捕入狱。抗战胜利后，父亲又为了主张和平民主，反对内战，而在重庆较场口被特务打破了头，医生说：只差一分，脑壳便破了。”

 

　　李公朴既遭毒手，沉静已久的昆明市便激起一大浪潮。云大医院挤满了人，气氛沉重。蒋介石下令密切注意学生及市民动态，一有动静，便先发制人。但民盟方面却异常冷静，表示大家为了和平，不拟把此事扩大；李夫人张曼筠女士也认为如李公朴之死，能换得真实的和平，则他死也瞑目。虽然如此，一般学生、居民都已动了公愤，街头壁报，到处都是。警备司令部一不做二不休，函询民盟云南支部道：“学生壁报，低毁政府官署，没有惩办的文字，是否为贵同盟所为或主使，请即查明见复。”充满了戚胁的语气。但民盟的复信，却充满了理智：“该壁报既有正式署名，是否为该团体所为虽不得知，但与本同盟无关，至极明显。惟本同盟有不能已于言者，公朴先生被刺，群情愤激，青年学生自亦难免感情用事。贵部为全省治安最高机关，务祈镇定处理，以符群情喁喁望治之心。”

 

　　民盟用极其谨慎的态度去应付，但以警备司令部为主的“攻势”更离奇。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学生们的壁报在各方力劝中不出了，而街头却大量贴满了“反共大同盟”的标语和传单，措词不外是“李公朴为共党所杀”、“我们要消灭共产党”、“主持暗杀李公朴者为艾思奇”、“共产党要暴动了”、“防止赤色恐怖”等等。还有更滑稽的，十六日晨李公朴遗体火葬前夕，出现了署名《中国共产党滇支部通告》的很多传单，内容是说：“以李公朴因叛党，奉毛主席密令所杀，死有余辜。火葬时希各界人士勿往参观，以免遭受重大栖牲……”

 

　　这种手法反而使人们看得更清楚，因此十五日正午在李公朴葬礼举行之前，云南大学礼堂的追悼者却特别多。会场内一望而知布满了便衣密探，追悼大会主席闻一多满不在乎，宣布开会。几千人泪下如雨，听李公朴夫人泣不成声地叙述丈夫殉难经过；而蒋介石派去的人却在会场抽烟，说笑，胡闹，把闻一多气得脸都白了。他跳上讲台，愤怒地说：

 

　　“这几天，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鄙、最无耻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警遭此毒手！他只不过用笔，用嘴，写出了说出了千万人民心中压着的话，大家有笔有嘴，有理由讲讲啊！为什么要打、要杀，而且偷偷摸摸地杀！”

 

　　“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暗杀了人，还要诬蔑人，说什么‘桃色事件’，说什么‘共产党杀共产党’，无耻啊，无耻啊！”

 

　　闻一多声色俱厉，那一批蒋介石派去的人，一时目瞪口呆起来。

 

　　闻一多悲愤填膺，根本不考虑今后会发生些什么，厉声讲下去道：“反动派挑拨离间卑鄙无耻，他们以为联大走了，学生放署假了，我们就没有人了。特务们，你们看，今天到会的一千多青年又携起手来了！历史赋予昆明的任务：民主、和平，我们昆明青年一定要完成！我们要象李先生一样，前一跨出大门去，后脚就不准备再跨回来！”

 

　　有人记录当时的情形道：“这是愤怒的控诉，这是正义的号召，这是讨伐反动派的檄书！群众用暴风雨般的掌声表示了他们的热烈拥护，他们的决心和力量，他们对闻一多的信任和爱戴。特务们慌了，藏着可鄙的阴谋，一个个夹着尾巴溜了。分昆明稽查处处长王子民当时便立刻请示。

 

　　蒋介石闻讯更加光火，下令解决闻一多。陈布雷连忙劝阻，说这个再也使不得，李公朴是著名学者，被刺后引起了各方的责难，很难交代；闻一多是著名诗人、学者，如果再来一个，那引起的反感更深。陈布雷表示绝非为闻一多求情，他只是顾虑到世界上的舆论。

 

　　蒋介石的意见相反：“闻一多不怕死，就让他死好了。我们已经告诉昆明人，杀李公朴是共产党，再杀一个又算什么？闻一多骂我们偷偷摸摸，用无声手枪在三更半夜暗杀李公朴；这一次我倒要他们在青天白日之下，用四点五口径的航空曲尺杀他，看还有人敢说个不字！不管是谁，都得倒楣，杀几十万人我也不后悔！”

 

　　于是，闻一多便在蒋介石枪口瞄准之下了。

 

　　七月十五日下午三时，闻一多在《民主周刊》社招待记者；五点半钟，他的儿子闻立鹤从家里出发到西仓坡联大教职员宿舍接他。父子俩刚跨出门口，只见十几个大汉密集一起，白昼当街，举枪连发二三十响之多，眼见闻一多父子倒在地下，便上吉普车呼啸而去。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这种明目张胆的“暗杀”，当时使民盟中人以及昆明各界无不悲愤填膺；但昆明在警备司令部控制下，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减少牺牲。因此李公朴遗体火化时仅有夫人在场，未举行任何仪式。民盟滇支部所组织的治丧会在严密监视之下无法活动；潘光旦、楚图南等教授安全堪虞，美领事馆为了种种原因，乃把潘、楚等人接到领事馆避难。闻一多遗体则停于云大太平间，因枪伤过多，尸体缩得非常短小，民盟中人无法出面料理后事。闻立鹤重伤急救，闻夫人昏厥数次，闻一多遗体四周除了特务，只有两个小女儿在尸旁号哭不止。

 

　　却说一片枪声中，蒋介石夫妇照例在庐山避署，并且准备一件大事。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呈递国书。但一来牯岭地方小，二来司徒年纪老，一切简化了。马歇尔同司徒以及大使馆中新旧参事们先搭飞机、坐船渡江、乘车、上轿，大队人马到得牯岭，蒋介石好不高兴，三言两语，便谈到李公朴、闻一多之死。蒋介石一口咬定是共产党杀共产党，各人并无表示。随员中有几个“中国通”，内中一个提到了民盟西北负责人李敷仁，曾在咸阳遭暗杀，但遇救未死，逃到延安出任延安大学校长。蒋介石一听脸色骤变，如果说真有其事，那岂有共产党杀共产党不遂，反而让他回到共产党的大本营出任最高学府校长之理？还是司徒老练，用道地的中国话说了声：“这种事情不清楚。”打个哈哈便岔过去了。可是三转两转，话题仍旧转到李、闻被刺案头上，那位“中国通”一定要问个清楚：

 

　　“听说闻一多是个诗人，他在美国写过一首诗，很有名，人们都说他很爱国。”

 

　　司徒只得接嘴道：“是吗？他写的什么诗？”

 

　　马歇尔听说闻一多在美国写诗，兴趣来了，也问：“他写的什么？”

 

　　那个“中国通”兴高采烈道，“他写的叫做《洗衣歌》，有趣极了，我还背得出。”

 

　　听说是《洗衣歌》，宋美龄心想这绝非有关政治的诗篇，附和道：“好啊，背出来给大家听听。”

 

　　那“中国通”说道：“是这样的，闻一多在美国留学，因为我们有些人瞧不起这种人，他便光火了，便写了一首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涉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算了算了，”司徒雷登制止道：“这些诗不登大雅之堂。我们燕京的学生，绝对没有这种狂妄。”

 

　　“大使先生！”马歇尔大笑：“你们燕京的学生，十个有八个同情延安的人们，有几个还在延安负着重大的责任！”

 

　　司徒一怔，也就含糊地笑笑。宋美龄乘机提议：“别谈这些东西了，我们上外面逛逛，今夜的月亮很好。”

 

　　众人正要出门。陈布雷向蒋介石低声报告：“重庆有重要事情，……”蒋介石本来不想同这一多嘴的中国通一起欣赏风景，便立刻致歉道：“你们先去吧，我有重要事情，等一等再来。”

 

　　众人嘻嘻哈哈出门，蒋介石问：“什么事？”

 

　　“重庆保密局有事请示，等待命令。”

 

　　“什么事？”蒋介石边问边打开面前那个卷宗，只见“病要”栏内写得分明：“呈为闻一多两子在渝招待各报记者，应如何处理案”。蒋介石十分不快：“这种事情也要问我？”

 

　　陈布雷道：“他们的确不敢作主，因为李、闻才死不久，现在闻一多两个儿子公开招待记者，如果照办，恐怕各方反应不佳。”

 

　　“这两个小东西敢招待记者？”蒋介石道：“说些什么？”

 

　　陈布雷念道：“这是重庆左派报纸的新闻：

 

　　“闻一多先生两公子立雕、立鹏，于十九日下午三时招待各报记者。会上异常沉默。闻立雕首先起立讲话，他还未开口，眼睛不禁红了。他说：诸位记者先生，我现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才好。我父亲为什么死的？我想在这里简单地说一下。我父亲是专门埋头做学问的人，他过去从不关心政治，闭门研究古书。有两年，他甚至连报都不愿看。但是，我父亲是有良心的，抗战后由北平到昆明，他亲身看到了好多令人痛恨的黑暗与不平的事，他才开始转变，认为中国政治非改良不可……”陈布雷跳过一大段，指一指：“这些不必理他了，报上说他已撑不住了，头昏、坐下，面色惨白。……哦，报上说他又立起来哭着讲：这是一个有计划的谋杀，要求大家主持公道……”

 

　　“这是另外一个儿子的演说，十四岁的闻立鹏，他说一定要复仇！”陈布雷透一口气：“这一段值得注意：‘最后记者们问马大猷教授，他说他离昆匆匆，好多事也不清楚。他只就他所知当时的情形说：闻先生父子在府甬道被暗杀，鸣枪十多发没有人听到，倒很奇怪，因为昆明警备司令部离得不太远。其次凶手暗杀后，可能有两条路逃去，一是向翠湖方面，一是向大讨门方面，但这两个地方都比较热闹，人很多，而警备司令部即在翠湖，凶手从这些地方逃跑，也很奇怪。”陈布雷念完合上卷宗：“因此重庆便请示主席，这件事如何处理。”

 

　　蒋介石打个呵欠道：“你看着办吧，我想休息休息。你只要告诉他们：处理李、闻这种办法，还是可以用的！”

 

　　正是：倒下一个，起来更多，冷箭冷枪，有何作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w w w. xiao shuotxt. n e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