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革命其实是桩买卖，拿一批无知青年的头换取天下，一本万利，值！当官也是桩买卖，拿别人的血染红顶子，有什么不值？”区巡抚望向虚空，眼神苍凉，“可我为什么不呢？因为你和舒云都不是官迷，舒云干脆反着来，我已经老了，明年春天就该致仕了，只要能平安致仕，朝廷照例会给我升半级，好歹也是个从一品，我何苦现在杀那么多人，给你们结下一批怨家债主？况且大清朝，眼见气数已尽，拖不过这几年了，为了自己一时得意，害子女一辈子，人生这桩买卖，到最后就还是赔了。”

　　区巡抚坦然诚恳地望向阿四，阿四迎着这目光，有些被打动。

　　“可是，”区巡抚提口气，“铁山设下圈套给我，乱党又非要闹事，我要是应对不善，别说升官保官，恐怕连命都保不住，还会搭上你们两个的小命！你说，我该怎么办？”

　　阿四认真思考，跟着发愁，“是，爹确实挺难。”

　　区巡抚看了阿四半晌，“去，打开右边那个抽屉。”

　　阿四不解，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

　　“把上边那张纸拿给我。”

　　阿四依言取出一张纸，走过来交给区巡抚。区巡抚展开了铺在桌上，竟是一张地图。

　　阿四低头看，“广州城防图？不像啊，都是洋文？”

　　区巡抚点点地图，“看好了，这个地方叫新约克，也叫纽约。”

　　“纽约？”阿四一头雾水。

　　“花旗国最大的城市。”

　　“花旗国，米国？”

　　区巡抚点头，“对，就是米国，纽约是米国最大的城市，现在已成了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你来看，中间这个岛叫曼哈顿，现在全世界最重要的商业、金融、保险机构都把总部设到了这里。”

　　阿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是自己发烧，那是区巡抚发烧了？

　　区巡抚一本正经，“重光，我研究很久了，天底下哪个国家都没有米国好，哪个城市都没有纽约好，那是个移民城市，不管你是英吉利人、还是法兰西人，还是华人，只要你有钱，你就是爷！在那里不会受洋人的欺负，也不用向满清贵族低头哈腰，在那里就是碰上了孙文，彼此打个招呼吃顿饭，也是说不准的事。十年前，有个《纽约时报》的记者采访我，我们成了朋友，前两年他回去当官了，他们的官跟我们不一样，没钱，我已经托他，在曼哈顿岛相中了一块地皮。我原本都想好了，等明年春天一致仕，咱们一家就悄悄搬过去。什么将军，什么乱党，大清朝乱它的，再乱乱不到我们头上。”

　　阿四这才彻底明白了，傻眼。

　　区巡抚呵呵一笑，“什么叫生活？太太平平喝茶，坐看云起云落，才叫做生活。打打杀杀，你争我抢，贪了又贪，那都不叫生活，要么是穷疯了，要么是没活明白。你爹我贪了又贪，难道是为自己？还不是为了你和舒云能过上真正的生活！……重光，你觉得这个方案如何？”

　　阿四咽了口唾沫，满认真地，“爹，这个方案好，难得您想得透彻，又选好了退路。可关键是眼下，这个坎儿怎么挨过去？”

　　区巡抚盯着他，“我正要问你，如果你是我，怎么才能太太平平地致仕？”

　　阿四做苦思状，区巡抚等着。

　　阿四踌躇着答道，“最好的情况，就是爹的任期内乱党不起义，非要起，也得等铁山回来……”

　　“这就对了！”区巡抚拍案，“这才是我的好女婿！我不逼你，就是要你明白这些道理，明白为父的苦心！我就要你去给秦少白他们传个话，让他们熬住这两个月别闹事，要闹也等到铁山回来再闹，我没准还能帮他们一些小忙。”

　　阿四愣，意识到自己被装套里了，“可是，我怎么找他们……”

　　区巡抚摆手，“别推搪了！乱党闹事，必得过制造局这关，必得找你！你要么帮他们害你爹，要么帮爹害他们，这都不是你的为人之道，所以爹都给你想透了，只有这样办！两边不得罪，两边做好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四除了点头，好像真没别的可做了。

　　“咱爷俩的话绝不能告诉舒云，她就一根筋，非要帮乱党的话，到最后就是我们一家反目，刀枪相见，生离死别。你想想李老板，一辈子兢兢业业，最后什么下场？何苦来哉？这都是血的教训啊。” 区巡抚一脸沉痛，似乎血就在眼前。

　　岳父贪官一大番话，在情在理，处处护犊子，阿四心态复杂，无言以对。

　　“纽约？曼哈顿？到米国炒地皮？”书房里，区舒云拍腿大笑，“行啊我爹，这回玩儿得真洋，连我都跟不上了！”

　　阿四闷闷不乐，看着区舒云笑完，“你爹掏心掏肺，你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

　　区舒云看阿四，半晌，“我明白了，你是想跟我爹去米国？米国有个自由女神像，那可是全世界人都向往的地方。”她又笑。

　　阿四不高兴，“真不该跟你说。你爹一辈子的宝都押在这一把了，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你，你还笑他。我就问，你爹的话要不要传给秦少白？我们是继续给革命党弄军火，还是劝他们等铁山回来再起义？”

　　“阿四，你的革命意志就这么大，”区舒云用手指比划米粒大小，“被我爹口气一喷，全没了，变尘土了。”

　　她起身走动着，“整个中国都在受苦，谁能一直享福？整个中国要乱，谁能独善其身？我爹不是坏人，他不想镇压革命党，也不想不镇压革命党，他就想在曼哈顿当富翁，太太平平喝茶，不怕洋人，也不用哈着满人，那全中国的人呢？就该让他们被满清贵族统治？就该让他们被洋人看不起？就该让他们没的吃没的喝？我爹这些年搜刮了多少钱，莫不是民脂民膏，凭什么就该他在曼哈顿喝茶，其他中国人就该碰上饥荒兵灾？”

　　阿四若有所思。

　　区舒云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阿四，改变不公平的世界，必须付出代价。想要自由，就得牺牲安全。想要进步，就得先离开你现在的位置。”

　　阿四摇头，“我不想改变世界，我改变不了。我想要的自由……就是跟阿纯平平安安，在香港喝茶，谁也不招，跟你爹，其实没什么两样。”

　　区舒云怒了，“你忘了李重光，忘了李老板，忘了他们都是为什么死的。”

　　“我没忘。”阿四坐起身子道，“李重光是为大众谋幸福，李老板先是为保家，为给儿子报仇，后来变了，也要为大众。我呢，你说的没错，我的心就米粒那么大，如果不是因为李老板给阿纯治眼睛，我压根不会卷到这些事情里，我就是为了还李老板这份人情，才跟着你们干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