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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帝王心腹》 作者:李师江

第1章 贪知府屈打良善人,穷和珅贱卖官封地(1)

  乾隆年间,有个叫赖五的人,在三等轻车都尉常保手下做事。虽说文不能下笔,武不能弄枪,但他懂得察言观色,机灵善变,获得常保的信任。常保在保定有十五顷的官封地,每年收租打理,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去当庄主,这桩好差使就落在赖五的头上。

  赖五去了保定,相当卖力,尽心管理土地,收租之后,将谷物银两、收成丰歉,一一详报家主。常保是个耿直人,又被皇帝任命福建副都统,常年戍守在外,很少留在京城,因此对赖五的账目并不放在心上,草草应付。赖五是个机敏人,觉得有机可乘,便留了个心眼,将年租自个儿留下三四成,再添些歉收的借口,上报家主。常保也不追问,让赖五轻松就蒙混过关。赖五由家奴变成二地主,几年下来,娶妻生子,做个殷实人家,完全不把自己当家奴了。

  常保对朝廷尽心尽职,竟在福建任上染病身亡。赖五这下不必忌讳家主,只要应付常保家中妻小既可,更加肆无忌惮,上缴租金越来越少,在保定本地,也成为一个吃得开叫得响的活络人。那保定知府穆琏璋得知赖五掌管着十五顷上好的官封地,也和赖五往来,觊觎这些肥田。

  日子好了,赖五也有一桩心事,他有妻无妾,觉得上不了台面,每次跟有钱人喝酒应酬,总觉得低人一等。他一直寻思找个小妾,因此心中暗暗留意。有个租户家的女儿,刚满十四,长得可人,赖五偷偷放在心里。这日午间,他正在园中凉椅上斜躺,想着怎么把人家女儿便宜搞到手,想着想着便起了鼾声,梦中竟也有了笑容,一丝口水从嘴角溢出。

  一阵敲门声把赖五惊醒,赖五翻身起来,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角,打开院门,门口出现两个人,一个是十来岁的少年,另一个是中年汉子。少年长得面庞白净,天庭饱满,模样俊秀,一双眼睛慧光流转,却暗含忧郁,虽然风尘仆仆,略显疲惫,但掩饰不住王侯公子的珠玉丰姿。身边的汉子背着行李,脸上皱纹粗放而坚韧,任劳任怨的实诚相。赖五见了两人,颇为面熟,脑中一闪念,心中不由一寒,不过嘴上却是热情道:“嘿,这不是刘全哥吗,快进快进,今天什么日子,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叫刘全的汉子并不着急进去,而是介绍旁边的公子道:“这是少主人善保,想来你没见过几面吧。”

  赖五慌忙施礼,道:“原来是大少爷,难怪相貌不凡,小时候有见过,想不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请进请进。”

  这善保就是主家常保的大公子,今年一十有三了,看似嘴上没毛,举止之间却有成人的分寸。赖五不常到府上,自然没见过几面,刘全是常保家的得力管家,赖五就比较熟了。在常保去世三年之后,主仆二人登门,赖五心想不会是什么好事,故而心中颇为忐忑,但不管如何,先依礼将二人招待好便是。

  当下叫婆娘烧了几个菜,请二人上座。赖五道:“这是我这里能备的最好酒菜,也许不太对得上公子的胃口,您将就将就。”席间嘘寒问暖,问少爷境况,很是殷勤。

  善保一路颠簸,吃得也不好,当下也不客气,酒菜下肚后,精气神也上来了。十三岁的人儿,说起话来,虽然口音稚嫩,却有大人一般的沉稳。善保道:“家父在世时,对你还好吗?”

  “那还用说,除了一个好字,我能说什么呢,他是对我十分的好。”赖五不知少主人葫芦里卖什么药,边察言观色边谄媚道。

  “既然先父待你不薄,我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开门见山。这次我和全叔来,是想求你一事,请你务必成全。”善保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赖五的反应。

  赖五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好像卖膏药的练家子:“只要我赖五能办得到的,您尽管开口就是。”

  听了这话,善保觉得吃了定心丸,当下诚挚道:“既然你是自己人,我也不怕把窘境抖露出来。自从家父去世后,家境一落千丈,到如今家中十几口人衣食堪忧,最令我头疼的是,我和弟弟学费都成问题。我这次来,是来筹款,以渡过难关。”

  赖五心中“咯噔”一声,果然是个钱字,当下皱起眉头,点头道:“是呀,老爷是家中的顶梁柱了……不知少爷要个多少?”

  善保和刘全对看了一眼,轻声但是坚定地吐出一个数字:“一百两!”

  赖五如被烙铁烫了,嘴里吐出一口凉气:“这这这,少爷,这么大的数字,叫我一时如何筹措,这个恐怕……”

  善保朗声道:“赖叔,这个数字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根据这些年应收地租与实收地租算出来的。我们亲自来一趟,就是烦请你将佃户原来短出的部分收回,希望赖叔成全,让我兄弟家人渡过难关,日后必然记在心上。”

  这话说得隐晦,是给赖五面子,实际上就是说,原来赖五截留的部分,凑起来也是一百两有余的。

  赖五被点出猫腻,不由暗暗心惊,但转念一想,对方毕竟是个孩子,我怎么能输给他呢?只要抱定死不认账,他又怎能奈何我?况且,自己在本地还有知府撑腰呢。于是赖五有了底气,咳嗽一声,大声应道:“少爷有所不知,这些年保定非旱即涝,土地收成极是有限。前几年皇上南巡,保定百姓加重纳税捐银,十五顷土地收入无几,租金更是难上加难,与您掐指算的相去甚远。少爷要是想要十两八两,我倒是能砸锅卖铁给您凑齐,这一百两银子,您让我把自己卖了,也是没办法的。”

  说着赖五直摇头叹气,看样子是横竖不给了。

  刘全在一旁看出赖五装穷,不由窝火了,把话直接说了出来,道:“赖五,少主人虽然年少,但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你也别当他是孩子。这些年你代为管理,前些年代收的租金只有六七成,这两年更是只有三四成,只因主人豁达大度,没有追究。现在少主人急用银两,你作为庄主,还上旧账就是了,这般推托,只怕对不住老爷当年对你的恩情呀!”

  赖五一听,跳了起来,索性撕破脸皮,叫道:“刘全,你这么说难道是我瞒你坑你了?你没在我这个位置,怎么知道我的难处呢?这土地是靠天,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的,你躲在京城,这几年的水旱灾害你是不知道的,佃户们又都是狡诈之徒,租金能赖就赖,能收回几成还是我跑断了腿的,不是你张口有多少就有多少。”

  刘全见赖五耍泼,气得脸都青了,叫道:“不管你怎么狡辩,这旧账是可算可查的,你是看老主人不在世了,想耍赖不成?”

  赖五心想,既然都到这份上了,就把底牌亮出来吧,当下不顾刘全的叫嚷,冷静道:“要一百两也不是没有办法,您把这块地卖了,倒是值这个钱!”

  善保一看,赖五由和颜悦色变成满脸恐怖,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哭着道:“赖叔你怎么能这样,以前我阿玛在世的时候,你可是说什么都听的,你现在这样无情,我都……”

  赖五狡辩道:“少爷,不怪我无情,是钱无情哪!”

  赖五的话十分不客气,加上把少爷吓得哭了,无疑如火上浇油,把刘全彻底给激怒了,指着赖五就骂开了,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明摆着早就想掠夺主子地产。你的狼子野心,少爷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真后悔当初没让老爷叫你滚蛋!”

  赖五也不示弱,立马横眉怒目对骂起来道:“刘全,你只是个奴才,也敢这样骂我,简直不知好歹。你想借这个收钱之名,扰乱庄客,我要是告你一道,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要是来无理取闹,我看趁早走人!”

  善保见到这种局面,受不了人情冷暖的剧变,心中战栗,像小女子般哭了一阵,抹了几把眼泪后,情绪才渐渐平息。见赖五已经撕破脸皮,和刘全骂得不可开交,情断意绝,心知再争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当即把跟前的碗筷一推,便拉着刘全哽噎道:“刘叔,我们还是走吧。”

  刘全知道这事把少爷吓坏了,又恨意难平,便走出来骂骂咧咧,恨不得把赖五给吃了,叫道:“这样走太便宜这王八羔子了,我要是手里有刀定把他劈成两半!”

  善保眨着湿润的眼睛道:“他是铁了心不给了,这样吵吵闹闹,也是无用。他既然下了逐客令,我们还是走吧。”

  主仆来到大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熟识帮衬的,真有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之感。善保看见一家叫“小天涯”的客栈,虽简朴不大,却见店主人朱胖头堆着满脸肉笑脸相迎,招呼打千,便有一股亲切,叫道:“刘叔,我们还是还住下来,歇息歇息再说。”二人盘缠本来就不多,又遇见赖五反目,这种小客栈正合适,于是住了下来。两人要了一个房间,刘全在榻边打了地铺,能俭就俭。善保没有去过这么远的路途,一路上车马颠簸,已经疲乏,一躺下来,全身关节如渗了醋一般齐刷刷酸痛起来,哎哟哎哟地叫。用过饭后,刘全便给他打了热水洗脚,又给他周身揉揉按按,这才熄了油灯,在地铺睡去,过了片刻,鼾声就起来了。善保也颇为劳累,但一闭眼睛,脑海里却就出现赖五狰狞的面孔,一副仇人的样子。当年他在父亲面前都是服服帖帖,良善如一只羊,驯服如一条狗,嘴巴甜得像沾了蜜,无所不从,哪能想到如今这般顽赖无情。先是赖五,接着是各式各样的面孔,一个个浮现在他眼前,这些人都是父亲生前的至亲好友,如今个个如莫曾相识。

  人可以是一只羊,也能转瞬变成一只狼,人情冷暖,如变戏法般,与礼义廉耻相差十万八千里,这叫人如何承受?想到此处,他的眼角一热,一滴眼泪不知不觉地爬了出来。

  他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抹去了像蠕虫一样爬动的眼泪。如今家里状况窘迫,绝对不是流泪示弱的时候。世间没有人能够依赖的了,唯一能依赖的必须是自己,身为长子,至少为了兄弟俩的学业,也要把重担担起。想到此处,不由长叹。身体的疲惫加上精神的起伏,一阵困意袭来,他终于呼吸均匀地入睡了。

  次日清晨,刘全一醒来,愤懑难当,就在客栈庭中叫嚷,大骂赖五。客人们凑热闹的,伸长了脖子听,都鸣不平,一个山羊胡子道:“既然是贪了主子的财物,你要在这儿嚷嚷,谁也不敢替你做主,不如到衙门嚷嚷,或许知府会给你撑腰。”

  刘全一听,叫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明摆着我们有理嘛,赔不了钱,也要把他这个庄主轰走。”

  店主朱胖头听了嚷嚷,笑道:“要打官司是吧,我们保定府打官司不依什么情理,只依一条规矩……”

  他说了一半,故意卖个关子,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齐嚷嚷道:“什么规矩,哪一条?”

  朱胖头伸出一个食指比划道:“这规矩很简单,谁送的银子多谁就能赢。”

  众人嘘嘘地吹气,有的道:“这规矩可不是保定一府有呀,普天之下都行得通的。”另有人道:“我就不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告去吧,指不定能碰上一个包青天呢。”

  刘全被众人说得一时振奋,一时沮丧,听了这话,道:“嘿,就是,我们少爷有福相,一准能遇上包青天,这事有救了!”

  刘全用盘子托了馒头、白粥和一碗素菜,进来给善保当早餐,道:“少爷,我想到一个辙了……”善保道:“我刚才全听见了,我看是个好办法,对付这种无赖,只能靠官府。我们有理有据,知府会替我们做主的。去借来笔墨纸砚,我来写诉状。”

  “那再好不过了,少爷您先吃着,我去借着就来。”刘全一早起来的一片愁云在脸上散去,满脸的皱纹都开花了。

  刘全出来,见了店家喊道:“店家,借我纸笔来,我家少爷要写诉状!”

  朱胖头把肿泡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问道:“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孩,他写诉状?这可是大有讲究的玩意儿,你可别瞎胡闹,要是惹恼了知府,吃牢饭也指不定。”

  刘全呵呵一笑,道:“瞧你,我就知道你这桃花眼透着小瞧人,我家少爷是咸安宫官学的学生,读过的书摞起来比他个子还高,写个诉状绰绰有余。”

  朱胖头吸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可是紫禁城里头的咸安宫官学?”

  刘全拍了拍胸脯道:“那可不是,天下还能找到第二家?”

  朱胖头皱眉道:“我听说这咸安宫官学的子弟,非富即贵,还多皇亲国戚,你们怎么沦落成……”

  刘全叹了口气道:“哎,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总之落难凤凰不如鸡,谁都可以欺负一把。将来等我们少爷发达了,到时候算总账。嘿,你能快点把纸笔给我们吗?”

  朱胖头扭头对账房先生喊道:“你别打算盘了,快给客人笔墨纸砚,我们这个客栈里总是藏龙卧虎,每天都马虎不得,马虎不得呀。”

  刘全拿了文房四宝,在房里细细研磨,对善保道:“少爷,不着急,吃饱饭才有力气告状,你把这馒头给吃了。”善保道:“不吃了,我心情不好,胃口也不好,少吃点也罢,先干正事吧。”屏息提笔,娓娓道来,写了一纸诉状,将赖五擅自截留租粮,自家并不追究,让他得寸进尺,变成呆账坏账,乃至如今只交到三四成,将呆账变成死账,有情有理有据有数,一一道来。

  刘全一边听着主人念叨,一边频频点头,叹服少主人文笔清晰,不过随即又疑惑道:“这个有用吗?店主人朱胖头说了,谁的银子多谁告得赢,要不要先打点一下?”

  善保摇摇头,自信道:“市井人物,以谣传谣,话不可信。知府这些人是中过举的,读过的书跟我一样,吃透了四书五经,当然懂得礼义廉耻,为皇上尽忠,为百姓尽职。要是拿钱说话,传出去的话,皇帝也是饶不了他的。官府就是判清黑白、还人公道的,要不然这世上只要学会奸诈耍赖的人,其他人都拿他无法了?赖五这种人,在这里算是地头蛇,我们是奈何不得的,只有官府出头,他才会驯服,我就不信他喜欢吃牢饭!”

  刘全听着善保振振有词,半信半疑道:“我不清楚你们读的书里都讲些什么,只不过听说,‘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觉得店家说得有些道理,先打点一下还是稳妥些。”

  “荒唐荒唐,我相信为官的都是同道中人,得圣人教化,讲理不讲钱的,我们这么做只能自取其辱--还是公事公办!”善保年纪虽小,但书读得不少,自有一些主见,说话口气坚决。

  刘全只好把话吞下,伺候善保把状子写完,又复读一遍,主仆去了衙门交了诉状,把赖五告到保定知府去了。

  到了公堂审案,比起在赖五家中的忐忑与惊吓,善保此刻倒是镇定。因他腹中准备了措辞,信心满满,相信官府不比赖五家,谁能狡辩谁声音大谁赢。

  光明正大牌匾下,知府穆琏璋吩咐升堂,眼睛露出精光,两边差役铁着脸,气氛威严肃穆。一般十来岁的孩子见了这等场面,哪能说出话来,但善保承担重任,心中憋一口气,并无惧色,跪在堂前,与跪在侧面的赖五对峙,叫道:“大人,请为小民做主,赖五本是小民的家奴……”

  穆琏璋把惊堂木一拍,叫道:“你姓甚名甚,何处人氏,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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