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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 作者:追月逐花

第10章 :初入唐宫

  对义成公主来说,在“乱臣贼子”的手下讨生活,哪怕锦衣玉食,恐怕也如刀割火炙。壮烈的归去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是她一生奋斗的最完美的结局。如果她贪生怕死,忍辱降唐,不仅晚节不保,一生的志气和节烈也会化为乌有。

  当然,以上只是义成公主的想法,萧美儿并不觉得自己降唐就是耻辱。同样是看着天下的更替,萧美儿的心态就平和得多。

  以前萧美儿的心态也不平和,认为逆隋自立的王者都是叛徒,直到年近五十,她才想明白。国与国的更替,和一个家族推翻另一个家族是完全不一样的。国君,其实是天下人选的。一个王朝若被天下人所唾弃,就必然会被推翻。一个王朝只要能让天下人归心,不管它的统治者是什么样的人,坐拥天下都是理所当然。因此,她对坐拥天下的李唐王朝已经没有什么抵触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她。她是被他们切齿唾骂的杨广的元配大老婆,又在突厥失节当了两代突厥可汗的王妃,无论是政治上,还是道德上,似乎都是要痛加打击的那一类。

  虽然前途堪忧,但萧美儿面见唐军将领的时候,仍是端庄矜持,不卑不亢。类似的场景她已经历了许多,知道在这个时候,怕与不怕都一样。而唐军将领对她的态度是出奇的良好。告诉她唐太宗准备把她迎往长安,以前朝皇后之礼奉养。至于她在突厥的“失节”之事,他们则完全忽略,就像他们不知道一样。也许他们知道突厥人凶悍残忍,善意地以为她是被逼无奈;也许是他们也把突厥人当作狗豸之流,和突厥人的婚姻,完全作不得数。

  虽然萧美儿的身份等同于亡国妾妇,但唐太宗还是给了她十足的面子,迎接的礼仪较为齐备。唐朝服饰传承于隋,虽有创新,但与隋之衣冠有很多相似之处。萧美儿看着这依稀熟识的衣冠人物,不由得感慨万千,心头一阵暖流,一阵凄寒,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慌忙用手拭了泪,微笑着对来人说道:“江山未改,人却已衰。”

  萧美儿情真意切,惹得来迎接她的人无不动容。但他们还没来得及感慨,萧美儿就含着凄凉高贵的笑容,低头钻进了装饰考究的香车。她说这话,可不是要赚人眼泪的。

  一路归来,萧美儿看着中原的风土人情,和隋时相比,并没有多大改变。除了感慨之外,还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以后那一连串的不堪都似乎没发生过。

  此时此刻,萧美儿的心中,似乎无声地完成了一个轮回。这种感觉,只有在人生已定的时候才会有。萧美儿觉得人生至此,应该能定下来了。

  唐朝初立,君主英明,应该没有覆灭之虞。从迎她入京的礼节来看,对她应该是真心奉养,不用担心日后遭辱。此外李唐新朝仍是礼仪之邦,人人知礼,自己又年近五十,想必不会再有登徒子妄加骚扰。她相信自己只要谨言慎行,还是能安然度过余生的。

  听迎接的人说,南阳公主也被唐太宗迎往长安奉养,正在尼庵中清闲度日。曾被她喻为玉兰花苗的小公主,此时已是唐太宗的宠妃,因出于隋朝杨氏,所以被称为杨妃。

  对这两个人,萧美儿既想见,又不想见。以前都是一个家族里的人,各自几经离乱,既得偷生,当然说什么也要见见。可是萧美儿想起自己的不堪往事,又觉得在她们面前实在汗颜,尤其是宇文化及谋反时,与宇文家决裂、出家明志的南阳公主。但她即将踏入唐宫,一切都由唐帝做主。若唐太宗安排她们相见,她断无不见之礼……罢罢罢,马上就要入朝拜见唐太宗了,先把这一关过了,再想其他吧。唐太宗对她是个什么态度,还无法窥知呢。

  听说隋氏萧后已到,唐太宗李世民不禁感到心头有些异样。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他少年时其实是萧美儿的崇拜者关于李世民少年时崇拜萧美儿的逸闻只见于野史,并未经考证。。当初杨广贪物喜色,行走宫掖的官吏商贾很多,他们带出的不仅是杨广的赏赐,还有萧美儿的美名。他听说了萧美儿的美名之后,不禁心向往之,恨不相逢其“未嫁之时”。他还叫人按照传说,画了一幅似是而非的画像,偷偷地藏于书斋……这些都是懵懂少年的青春狂想,现在他已三十出头,这种青涩的心情虽然早已消失,但仍在心底留下了些许痕迹。今天他终于能亲眼见见自己少年时的梦中情人,却又觉得十分为难。因为青春的狂想虽然无稽,但终归是种美好的回忆,他可不想把它毁了。

  李世民觉得萧皇后应该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女人三十而色衰,更何况她已经年近五十,又在风霜如刀的大草原上生活了十余年,想必那张脸已被皱纹割得粉碎——想到这里,他不禁心头发毛。但李世民身为一代英主,绝不会因顾及小时候的糊涂心思而缚手缚脚。他挂上上位者固有的严肃高贵、面具般的神情,来见萧美儿。

  萧美儿一听到唐太宗走入正殿的脚步声,便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她如此紧张,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她后半生的供养者和保护人。因为她在路上听说,比起他的父亲李渊,他才是真正的李氏王朝的奠基人。因此严格来说,真正取代杨广坐拥天下的,应该是李世民。而且听说他登基之龄与杨广相仿,也是一表人才,所以忍不住想拿他与杨广作比较。既然要进行比较,她当然要仔细地看清楚他。

  等萧美儿看清李世民的相貌的时候,不禁暗叹他的相貌果然不凡。三十出头的年纪,仍然是朝气蓬勃,看起来就像只有二十八九。一张国字脸上尽是王者之气,一双剑眉黑如墨染,配上那对灿如朗星的凤眼,顾盼之间,让人感到精光四射。鼻梁笔直高挺,宛如刀削,尽显出刚毅和坚强。嘴唇红润而富有棱角,刚强之中又显出一丝温和。

  他的五官和脸形长得并不粗犷,甚至可以用精秀来形容,但配在一起就有说不出的英气勃勃,和杨广略具阴柔的清秀大异。此等相貌不仅能让男人心生敬慕之意,也能让青春少女芳心蠢动。当然萧皇后已非青春少女,又比李世民大了十几岁,自然不会对晚辈动花花肠子,饶是她心中叹服,也只是叹“此稚子真是相貌非凡”而已。

  李世民一进金銮殿就寻找自己想象中的老妇,没想到遍寻不着,只见一个佳人儿俏生生地被宫女簇拥着。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年近五十的萧皇后,但从她站的位置和表现出的气度来看,定是萧皇后无疑。他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惊叫:此人真的是萧皇后吗?她不是已经五十多岁了吗?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呢!

  萧皇后的确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她以她的容貌证明,年龄对她来说,真的只是一个数字。她的身段依旧窈窕,皮肤仍旧白皙紧绷,就像凝脂一样,一点儿皱纹都没有。清秀而不见消瘦、丰腴而不见肥胖的脸颊上泛着蜜桃般的红润,两弯细月般的娥眉恭顺地垂着,一双美目因看向地面而显得微瞑(这是身份低微者面对尊者时应有的姿态),长着浓黑的睫毛,半遮着她清澈绚丽的眸子,只许半点星光露出,更显得她的眼睛清丽难言,难描难画。她的鼻子尖巧纤细,大小恰到好处,鼻梁上有种化不开的白,闪着润玉般的光芒。樱桃般的嘴唇谨慎地抿着,红得无比鲜嫩,让人可以想象,如此美唇包裹下的牙齿一定是如珠似玉。她的相貌身段如此美艳鲜丽,一点儿都不输于二八佳人,还比二八佳人多了一份深邃和成熟的美,就像已经熟透了的鲜果。

  李世民绝不是那种见了美貌女人就神经错乱的浅薄好色之徒,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王者喜怒不形于色,他刚才即使失态,也只是精神上的,表面上可一点儿都没显现出来。他虽然看似清醒,却不由自主地有了种微醺的感觉,就像有一杯烈酒正汩汩地顺着他的喉咙流下去。

  因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他也就没怎么在意,敛容正音,开始跟萧皇后寒暄。他之所以要把萧皇后弄到长安来奉养,并不只是怜惜她孤苦无依,而是为了笼络人心。一来向隋氏降臣显示他对隋氏旧人是多么怜爱,让他们不要有任何担忧,只要欢欣度日便可;二来向天下的亲隋势力示好,安抚他们的情绪——杨广的倒行逆施固然让天下激愤,但怀念隋文帝的文治武功的仍大有人在,更何况还有大批的愚笨忠臣只知忠君,不问君过,他们都潜伏在民间,如果不好好安抚,说不定还会闹出乱子;三来则是向不相干的人显示本朝的宽大仁爱,为本朝更增美名。

  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好好地奉养萧皇后。其一,萧皇后的弟弟萧瑀降唐后成了他的智囊,他这样做,无疑是给臣子一个天大的面子。其二,虽然他倾力反隋,但按血缘关系来算,杨广是他的表叔,他自己还娶了杨广的女儿。无论怎么样,他都不能对萧皇后有所怠慢,否则难免被人非议,爱妃和智囊跟自己恐怕也会心生嫌隙。既然有这么多的原因,他见到萧皇后时一点儿都不敢怠慢。要知在政治上,即使一句无心之失,都可能酿成暴风骤雨。正因为他丝毫不敢怠慢,便不知不觉中把那微醺的感觉忘了。

  萧皇后没有他这么多包袱,当然轻松多了。听他开口说话,便不由自主地把他的声音也拿去和杨广相比。杨广的声音温润悦耳,宛如软玉温酒;李世民的声音则清脆刚劲,就像金玉相击,却不失浑厚。萧皇后在心中暗暗感叹,果然声如其人一般显贵。

  她在细品李世民的声音,李世民也不知不觉地被她的声音吸引。他没想到,她不仅相貌年轻,声音竟也如此年轻。大凡老妇,即使相貌保养得当,声音却不免苍老沙哑,而萧皇后的声音中无半点儿衰老之态,竟如黄莺出谷般婉转动听,又丝毫没有稚嫩之态,更有一种清天里和风般的清爽和大气。

  李世民越听越觉得骇异,觉得自己真的是见到了人间尤物。但想到她之前嫁过五个丈夫,除了颉利可汗,几乎全都死于非命,不禁又警觉起来:也许更应该说她是绝世祸水。任何事物,只要超出常理,就不祥了。她美得超出常理,一定暗含怪异。

  把女人当作祸水般戒备,是中国封建明君的常态,李世民当然也不例外。

  虽然对萧皇后心生戒备,李世民还是为萧皇后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贞观初年万事从俭,这场宴会的规格和排场只能用“破例”来形容。李世民自己也觉得奢侈,便微笑着问萧皇后:“您以为眼前的排场比隋宫如何呢?”之后想来,他这样做很有可能是想试探一下萧皇后是否有祸水之性,但在他内心深处,还真怕在萧皇后面前丢了面子。

  老实说,这场宴会的排场还比不上隋宫旧时的普通宴会,只是在初唐算得上盛大而已。要知道隋宫夜宴时候并不点灯,只在廊下悬挂一百二十余颗大于雀卵的夜明珠,再在殿前用檀香木燃起火焰山十座,焚烧檀香及香料,既可使殿中明如白昼,又有异香绕梁,如入仙境,每晚烧掉的檀香就有二百多车。对此,萧皇后是万万不能明说的,那样大唐天子的脸真的是没处搁了。但她也不能不说,撒谎胡编更是荒谬——要知道李唐这些人正是以杨广骄奢淫逸作为反隋的口实,她绝不可能不知道。她要是当面撒谎,恐怕立即会被问个欺君之罪。

  不过这个问题是难不倒萧皇后的,她可是几经乾坤变幻,经过的历练是普通的贤妇没法比的。只见她浅浅一笑,恭敬而又不卑不亢地说:“陛下乃开基立业的君主,为何要与亡国之君相比呢?”

  这一下不仅让唐宫宴会与隋宫旧宴没了可比之处,也无形中大大恭维了李世民,使他如沐春风,心中好生舒泰。他以前怀疑萧皇后是祸水的想法虽然没有随风飘散,但也大大减弱。

  按照封建思想的惯例,一个男人,特别是君主,如果不好,他身后的女人,统统会被当成妲己、喜妹之属。萧皇后虽然没有恶名流传于民间,但人们想到她时,都会本能地贬低她——他刚与她见面时也是如此,但现在看来,萧皇后恐怕是个恪守妇道,并谨守宫闱之规的,或许还很爱惜天下的好皇后、好女人,可能只是因为命运不济,才会有那么多不堪的经历。而且,她还是个非常聪慧的女人。这种聪慧不是所谓的“天赋异禀”,也不是从诗书中得来,而是从毕生的沧桑中一点一点汲取的。她的聪慧不禁让人对她有几分敬意,更有几分怜惜,就算仓促间不懂得欣赏她,也不会对她产生不利。

  至此,萧皇后才算真正从掌控自己命运的李世民这里过关。李世民给她的待遇颇丰,并赐宅于兴道里。萧皇后算是能初步安顿下来了。

  发髻梳起若云堆,几点金钿插起。罗衫垂下若瀑布,几片暗梅清丽。

  清晨醒来,再度穿起和隋朝服饰相似的唐服的时候,萧皇后还是有些激动,遥想自己穿着裘皮毛衣、头戴毡帽发箍的时候,简直恍然若梦。

  唐服虽然有很多隋服的特点,但在很多地方还是大大不同的。比如,唐服的设计要远远比隋服大气,颜色鲜丽,尤其显得雍容华贵。

  从萧皇后的角度来看,唐服似乎稍微暴露了一点儿。帛衣只挂在肩膀的边缘,抹胸的领子也开得极低。衣袖也甚宽,举手扬臂之际,总是露出一段手臂。她今天穿的衣服颜色甚暗,原本想显得内敛低调一些,没想到更衬得胸如白雪,臂如莲藕,格外地扎眼了。

  “有没有颜色浅些的衣服?”萧皇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随口问道。

  “当然有啊,娘娘,都是浅色的衣服。”侍候的丫环笑吟吟地答道,手脚麻利地拿出一套浅色衣服奉上。萧皇后见它色如粉莲,上面还用五彩丝线绣着碎花,不禁摇手推辞,“不……这个显得太年轻了,我想穿适合我年龄的衣服……”

  丫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娘娘,其实奴婢觉得,您就应该穿得鲜亮一点儿。您长得如此花容月貌,又是青春永驻,不穿得鲜亮点儿,实在是可惜了。而且现在女人们都喜欢打扮,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穿彩缎、涂脂粉的也多得是。您和她们比起来,可不是年轻多了?”丫环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闪闪,一脸崇拜的样子,看起来是真心恭维。

  萧皇后被她逗笑了,便试着把这套衣服穿到了身上。对镜一看,简直娇媚无限。丫环看着她镜中的影子,感慨万分地说:“您真是仙女下凡……奴婢曾经去过宫中,即使是艳冠后宫的杨妃娘娘,恐怕比您都有些逊色……那还是和这个时候的您比……要说起您年轻的时候,恐怕天下都没人能和您相比……”

  一提起杨妃,萧皇后的心顿时像被人揪了一下,突突地跳了起来。说起来,这孩子还没来看过她呢,难道……是耻于承认有自己这么一个嫡母?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听家奴禀报,杨妃娘娘已到宅前。萧皇后猝不及防,险些手足无措,未及换衣,就迎了出去。

  杨妃已在萧府管家的引领下踏进庭院。她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和多年未见的嫡母见面,心里不禁非常紧张,每走一步,心都跳得格外地快。

  杨妃小时候和萧皇后就有些疏离。当时她虽然年幼,也能猜测到萧皇后对自己的母亲不是真心地友爱。小孩子最怕不坦诚,因此她每次见到萧皇后都感到莫名的害怕。长大之后她仔细想想,觉得萧皇后对她和她的母亲还是非常不错的,世态炎凉,只要不当面残害,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的心情顽固地存在着,没有理由地影响着她的感觉。杨妃后来听说萧皇后在多个男人中更替,经历不堪,不禁更加排斥她了——女人都是有洁癖的。

  这次萧皇后来京,杨妃早该以女儿之礼拜见。但萧皇后不仅是亡隋的皇后,还是攻破东突厥后得来的战俘,她不得皇帝的允许就私自拜见,未免有些不妥。而皇帝日理万机,肯定不会闲到管她去不去拜见嫡母,所以她就乐得钻这个空子,并没有立即去拜见萧皇后。没想到昨天陛下竟出奇的清闲,问她要不要去看看萧皇后。她不敢推辞,只有硬着头皮来见萧皇后。

  听到大堂里脚步声响的时候,杨妃心中的紧张和不安顿时达到了顶点。接着只觉得眼前一片艳光闪亮,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走了过来。美妇人粉面含春,樱唇微启,正朝她慈祥地微笑着。

  杨妃只觉得脑中一晕,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宛然又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隋朝深宫。她那时只是个长发垂髫的小女孩,卑微地站着,抬头仰视着自己美艳无双的嫡母。是的,萧皇后几乎和当年没什么两样。自己当初要仰视她,现在还要仰视。

  萧皇后见杨妃呆呆地站着,不禁有些诧异,又见她脸上并没有鄙夷和羞耻之色,还似乎有些仰慕之色,便大着胆子柔声问了句:“我儿怎么了?”

  杨妃如梦初醒,忽然落下两滴泪来,“近年沧桑,母后可好?”

  一听这句话,萧皇后的眼泪也止不住了。一时间两个女人无声地面对面站着,眼泪如洪水决堤。

  萧皇后之哭,完全是因为想起了往日和辛酸,以及杨妃难得地说了句体恤人心的话。杨妃之哭,原因却极为复杂。她对自己官方的解释,是遇见萧皇后也让自己想起了以往的心酸,以及隋宫逝去的亲人和往昔。虽然萧皇后和自己不是很亲,但也和那些东西有联系。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却觉得自己是因沮丧而哭。杨妃自以为艳绝天下,却连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都比不上,亏自己还敢对她有所蔑视。

  女人就是有这个毛病,无论到哪里都喜欢用美貌分高低,如果输了,就输得万劫不复,永世不能翻身,之后的反应要么是心服口服,要么就是歇斯底里。

  可能因为萧皇后和杨妃有着特殊的牵绊的缘故,杨妃既没有歇斯底里,似乎也没有心服口服,她之后对萧皇后和气仁爱——姑且相信不是表面上的吧,倒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美貌输给了她。

  萧皇后几经离乱,早已想开,知道真心实意的善待其实难得,能维持表面上的善待就很不错了。她便经常以嫡母的身份进宫去见她,两人和和气气地说说话儿。

  从杨妃宫中的摆设和宫女来看,萧皇后推测她应该颇受李世民的宠爱,悄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知道宫妃的身份放到民间就是小妾,虽有国家俸禄,境遇仍是身不由己,身份地位更是朝夕可变,如果不得君王的宠爱,那更是随时都有倒悬之危。

  萧皇后以前虽然听丫环说过杨妃是“艳冠后宫”,但一个丫头的话不足以信,无论什么,还是自己亲眼看过为好。而且,女人即使美貌,也未必得宠。即使得了宠,也未必是牢固的。

  如今萧皇后从李世民赐给杨妃的物品来看,推测他应该有很多心思放在杨妃身上,也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

  萧皇后能够不为自己的孤寂所苦,诚心诚意地为他人而高兴,这胸怀也算是宽阔的了。

  “母女”见面,自然不只是聊天而已。杨妃也带着萧皇后在后宫的花园里游兴。萧皇后见唐宫中万事从简,暗叹李世民果真乃一代明君,只要他能坚持下去,唐朝的江山在他这一代,并且直到他的下一代,都是固若金汤的。当然,如果他的下一代行为不端,第三代的命运就难说了。

  这日,萧皇后和杨妃正在庭院中相对说笑,杨妃忽然脸色大变,怔怔地盯着萧皇后身后。她的目光怨愤而厌恶,甚至还有几分惊惧,就像见了什么毒蛇猛兽。萧皇后转过头去,发现一个衣着华丽、宫妃模样的人正嚣张跋扈地带着一群宫女走过来。

  这个宫妃身穿紫色衣衫,衣衫上吊着赤金打造的七宝链,坠子则是用赤金莲花镶着的火猫眼宝石。她头上戴着赤金的九凤钗,每只凤的嘴里都吊着一串明珠。耳边、手腕和手指上戴着的首饰也都镶有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她全身都是亮光闪闪,看起来颇具侵略性。

  她的长相和身段也是那种极具侵略性的美。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白得没有一丝瑕疵,一双柳叶眉斜飞,一对凤眼斜吊,粉面含春,樱唇艳丽,配上蜂腰大胸,丰满修长的身段,在阳光下美得刺眼,也让人觉得她是个极度不安分之人。

  她的下巴高高地扬着,两只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鼻尖,眼观心,鼻观耳,就像这花园里只有她一个人一样,自顾自地走了过来。杨妃已是愠色满脸,嘴唇微微地嚅动着,脸上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为难。

  萧皇后偷眼看着杨妃,明白她是不知道当这个嚣张跋扈的宫妃走到面前时,她该如何应对。按萧皇后的性儿,本想替杨妃挡了这个麻烦,等此人走到面前,自己先跟她打个招呼,敷衍几句就完了。但想到自己身份已不如往昔,若是贸然出头,说不定会被归于越礼,因此颇为踌躇。

  幸好那宫妃并没有走到杨妃的面前,她离杨妃还有一段路时,便绕路另行。她的表情是那么自然,就像根本没看见杨妃一样。杨妃虽然避免了和她照面时的尴尬,受到的侮辱却更甚,一张脸不由得涨得发紫。萧美儿惊骇这宫妃怎能如此嚣张,见她离去后,偏头问杨妃:“此人是谁,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萧皇后不久之前见过长孙皇后。她记得长孙皇后面如银盆,眉短若黛,眼睛和鼻子都很温和,虽然不是多么美艳,但气质十分高贵,也显得十分贤德。唐宫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能看出长孙皇后温和怜下,驾驭有方。之后又听说了长孙皇后温婉劝谏的逸事,萧美儿不禁对她颇为敬佩。现在看到此宫妃如此不知礼数,萧美儿立即便想起了长孙皇后,心想以她之能,断不会允许宫中有人如此放肆。

  杨妃听了萧皇后的话,脸反而涨得更红了,目光羞愤痛苦,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萧美儿自然不敢再多问,温柔地挽着杨妃的手,陪她回去了,心里却忍不住对刚才那女子多加琢磨。

  细细想起来,那女子的神情似乎不只是骄傲那么简单。准确地说,那应该是种愤世嫉俗,甚至还有种被伤害后的仇恨。也许是因为仇恨无法化解,才故意做出这种蔑视天下人、疏远天下人的态度,无意识地伤害其他人。可是她托身于李世民这等明君,应该不会被人欺凌,怎么会有如此大的仇恨,以致无法化解?

  萧美儿从杨妃宫里出来,偷偷地问相送的宫女:“此人是谁?”

  宫女脸色微变,似乎是知道的,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萧美儿更加诧异,但也知道此事应该有说不出的隐情。从宫女惊恐的样子来看,说不定还事关重大,她还是不问为妙——她还指望在长安城安安稳稳地过晚年呢。

  这个人的身份果然关系重大。她不是别人,正是被李世民在玄武门剪除的李元吉的妃子。当初李世民与李建成争储,相持不下,李世民便听从谋士的建议,发动了玄武门之变,将当时身为太子的大哥李建成和三弟李元吉斩杀。之后将李渊软禁,逼其退位,才当上大唐的天子。

  斩草必要除根,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时也几遇险变,甚至差点儿被李元吉扼住喉咙,若不是尉迟敬德及时来救,他几不能幸免矣。李世民事后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自然会下狠手铲除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余党”。

  李世民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子嗣几乎杀尽,并将李元吉的妃子纳入宫中,封为玳妃玳妃的原型是“小杨妃”,她是齐王李元吉的遗孀,就是萧美儿刚才见到的那人。至于李世民为何对玳妃有兴趣,有人传说是李世民与她早有一段情缘,还有人说是因为她长相太美。至于玳妃之前和李世民有没有关系,人们无法考证,但她的美却是有目共睹的。若综合评价,玳妃的姿色可能不如杨妃,但就是有种扎眼的艳色,非常吸引人。玳妃进宫之后颇为受宠,但可能因为她自己总也抹不去那血腥的记忆,为人处世总有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

  玳妃的来历如此血腥,又如此不招人待见,宫妃们对她自然是避而远之,但因她颜色出众,又不得不对她多加留意。杨妃目前最受宠,为了固宠,也更担惊受怕,玳妃自然成了她的心病。

  关于李世民登基的这一段往事,萧美儿是不知道的。玄武门之变时,她远在突厥,又刻意守拙,对这件事也完全不知。

  李世民虽然命手下的史官对玄武门之变多加粉饰,但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确实是不可狡赖的事实,事后他对李建成和李元吉家人的手段残酷,也是有目共睹的。他无法粉饰的事实自然禁止旁人谈论。因此,玄武门之变虽然已过去了三年,长安城里仍然是人人缄口。萧美儿初来乍到,自然不会有人多嘴,对她提及这等事。

  转眼萧皇后在长安城已住了数月有余。她给自己后半生的定位就是深居简出,也不重视交游,因此在不进宫的日子里,几乎无人来访她。长安城的隋朝旧人虽多,但不知他们对自己是何态度,还是不要仓促去打扰他们为妙,免得遭受不测之辱。其实要说“失节之事”,这些人都和她半斤八两——他们一样投降为俘,一样任人摆布,没必要五十步笑一百步。只是萧皇后把自己想得过于不堪,才会如此妄自菲薄。

  长安集市繁华,即使到了晚上,集市上也热闹得很。小商小贩为了招徕顾客,都在店前点上灯火。有些小贩别出心裁,用彩纸扎成灯笼,远远看去,只见一片灯笼五彩明亮,虽然没有上元灯市的气派,也别有一番美景。

  这日萧皇后在宅子里闷了一天,晚上见集市上灯光绚丽,心里痒痒,便带了两个小丫环,去逛夜市。贞观之初,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罕有匪盗。长安城乃天子脚下,治安自然绝好。她微服出行,并不担心遭人劫掠。

  各式各样的货物在灯火阑珊之中各显其美。百姓们用的东西和皇宫中的比起来固然粗劣,但在灯光的映照下别有一番情趣。

  萧皇后知道它们都是用一个个粗糙的大手摩挲出来的,而那样的粗糙大手也曾经抚摸过幼小的她的头顶。

  萧皇后在一个小首饰摊前停住了。摊子上摆满了锡和铜打造的假金假银的首饰。萧皇后低头拿起一根铜制的、钗头缀着一个鸟头的细钗,惘然地看着鸟口中摇摆的红石珠微笑。记得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跟着舅父逛夜市,也看中了这样的一根簪子,缠着舅父买了下来——当时她戴得起的,也只有这样的簪子——买到手之后却舍不得戴,天天放在手里把玩,一次打柴的时候,不小心把钗子撞到石头上撞断了,为此她还伤心了好一阵子。看来她喜欢打扮并不是成年后才开始的,在小时候就有端倪可寻。想起自己幼时迷恋铜簪的稚气,萧皇后不禁觉得好笑,又想起舅父早已不在人间,又觉得伤心不已。她转头看那阑珊的灯火,就像夜空中的五彩繁星,恍然又如过了一个轮回。

  此时一群衣着普通却气宇轩昂的人正朝萧皇后这边走来。领头的人周身散发着一种看不见的光彩,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在黑夜里也显得十分扎眼。

  此人正是唐太宗李世民。近日他在宫中登高远眺,发现民间集市灯火辉煌,便动了到民间走一走、看一看的想法。

  今日集上人流穿梭,物品繁多,令人眼花缭乱。李世民举目四顾,竟希望从这一片繁华中看到不平之人、不平之事。一般人肯定认为他乐于看到歌舞升平的景象,但他的头脑极为清醒,知道自己的国家绝不可能像人间仙境那样全无罪恶。他今日出行,就是希望民间的不平之事能在他的眼前显现出来,好让他及时处理。

  正在四处张望间,李世民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俏生生的身影。街上人来人往,也有数不尽的如花美眷,唯独此人的身影特别扎眼。细看之下,又觉得此人虽然身姿美好,但也没有能让人一眼就从人群中辨别出的奇异特征,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此人格外扎眼呢?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冷不防那人回过头来,脸如凝脂,眼色迷离,腮边桃红,再配上那迷离如水的灯影,简直如水中艳影,如梦似幻,动人心魄。

  李世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宛如少女的人竟然是萧皇后。他之前见她时,虽然也觉得她如鲜花嫩柳,但一直提醒自己她已经年近五十,心里总和她有距离感。可是今日一见,他竟觉得她就是少女,原有的那点儿距离感也烟消云散……李世民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一下一下,竟像有锤子砸在自己的心上。

  李世民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心中一片烦乱。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乍一有之,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也是个很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便冲散了脸上悄悄泛起的晕红,若无其事地带着随从朝其他方向走去。

  说来也巧,刚才萧皇后回头,完全是因为心有感应,觉得有什么大人物走到了自己身后,才回头相望。然而她的目光不像李世民的那么有指向性,回头看了一圈,未见到有什么异样的人,她就继续闲游。然而不知是不是他们两人真的有缘,竟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一条街上,萧皇后在前,李世民在后。

  萧皇后忽然发现眼前不远的地方聚集了一群人,呵斥和鞭打之声在喧闹的夜市里也显得极为刺耳。萧皇后走近一看,发现是一个富商模样的人在鞭打自己的奴仆。为富不仁、凶残虐下的奸商面目自然大同小异,但是那奴仆的模样却让萧皇后吃了一惊。

  此人的形貌不仅大异中土之人,简直怪得出奇。他肤色黑如漆染,在灯光下简直黑得发亮;头顶只有微发,全部蜷曲地贴在头上,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身形极为庞大,蜷缩在地上也是极大的一堆,站起来恐怕身高逾丈。他已经被主人抽倒在地,身上的鞭痕渗出血丝,却仍仰着头与主人争辩,嘴里呵呵而呼,不知说些什么。

  萧皇后慌忙问身边的一个老者,“这是什么……人?”

  “哦,这是昆仑奴,”老者睁大了眼睛,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听说是大海盗从海上贩来的。他们一个个虽然肤色黝黑,却是体壮如牛,踏实肯干,一到长安城就被豪门贵族瓜分殆尽……今日一见,果然稀奇!”

  “哦。”萧皇后低低地应着,见昆仑奴脸上的焦急和悲愤之情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不禁心下恻然,“他既然踏实肯干,那么反抗主人一定是因为忍无可忍吧?”她一时冲动,便举足走到了举鞭打人的奸商面前,朗声说道,“这位老板,请你手下留情。”

  那奸商不知从哪里受了闲气,见谁都想发火,在抽打奴隶撒气时又被人打断,火气不禁又大了几分。奸商转过头来,见萧皇后相貌艳丽,又穿着官家的服色,不得不收敛几分,“这位夫人,我鞭打我自己的奴仆,你管什么闲事?”

  萧皇后双目微眯,脸上笼了一层严霜,淡然中带着严厉,“他虽然是你的奴仆,但他也是人啊。”

  “哈,”奸商夸张地大笑了一声,轻蔑地踢了昆仑奴一脚,“这等怪物,也算人?”

  萧皇后冷笑了一声,冷冷地看着奸商,“他除了皮肤黑,说的话和我们不同之外,和我们有什么两样?你可知突厥未定之时,我们汉人被掳的百姓也被突厥的贵族当作牲口,不仅肆意鞭打,主人不高兴的时候甚至会惨遭疱割。若照你所说,突厥贵族对我汉族百姓的虐待,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奸商哑口无言。萧皇后的话勾起了围观之人的义愤,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谴责那奸商——其实他们也不是真心为那昆仑奴,主要是被萧皇后煽动起了民族情绪罢了。

  李世民早就隐在一旁观看,听萧皇后如此说,不禁暗暗点头。

  奸商见众怒难犯,只好带着那昆仑奴垂头丧气地离去。李世民看着他们的背影,沉思道:“看来朕日后要颁布一项法令,禁止虐待奴仆了。”

  李世民觉得让那奸商就这么回去,实在太便宜他了,忽然起了少年义气,侧头吩咐随从,“你跟过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把那奸商打一顿,叫他也尝尝被人凌辱鞭打的滋味!”

  李世民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义愤,另一方面是他觉得必须要做点儿什么,不然就输给萧皇后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坚决不愿意输给她。

  那随从蹑手蹑脚地跟着奸商去了。李世民准备继续私访,看了萧皇后一眼,却迟迟迈不动脚步。他心里清楚,现在不可上前与萧皇后相见,那样一定会露了行迹,但他也不想从她身边离开。正在踌躇中,他的心忽然猛地一跳,震得全身都紧张了起来,慌忙抬脚就走。

  李世民也不明白是什么心情令自己如此窘迫,也不知它为何忽然来袭,只知道它诡异莫测,却滚热醉人,就像一掬热酒一样。

  李世民回宫之后,便径直朝杨妃的宫中走去。杨妃衣着风流,容貌娇艳,见到他,如迎风垂柳般盈盈下拜。要是平时见到她这副样子,李世民肯定是越看越爱。可是不知为何,他今天竟觉得她的相貌有不尽如人意之处,简而言之,就是觉得她少了点儿什么。

  是不是嫌她不像萧皇后?发现自己竟有了这般想法的时候,李世民顿时吓了一跳,一股红意猛然翻上脸来,就像酒气上涌一般。他暗骂自己怎么如此无聊,竟然对萧皇后有所向往。又见杨妃不解地盯着自己,慌忙装作无意地看向别处,随便找了个话题来说,没想到一张嘴便是,“你母亲萧皇后……”

  李世民呆在那里,一时间尴尬莫名,但话已出口,就只有继续往下圆,“萧皇后虽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从礼法上说,她比你的亲生母亲还重要。你的生母又早已仙逝,要不要把萧皇后迎进宫中奉养,你也好有个伴儿……”这些话李世民也是随口说出,之后才醒悟过来,想要掩口不说,但已来不及,不由得在心底对自己悻悻地怒骂: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妃见李世民忽然有此提议,不由得秀眉微蹙。当然,她还是认为李世民这是怜她孤苦,想让她日子过得好一点儿,但在内心深处,她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不为别的,就因为她的这个嫡母太美了,也显得太年轻了。她知道李世民在女人上面是不拘小节的,他公开纳李元吉的妃子就是例证。虽然萧皇后算是他的表婶,也算是他的岳母,但毕竟是她娘家的人,和李元吉的妻子比起来,还是远了一层。

  杨妃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过无稽,但她就是忍不住地害怕,不为别的,就因为萧皇后的美貌。萧皇后美得像妖孽一般,说不定也有妖孽的魔力。恐怕不管是青春少年,还是古稀老者,都逃不过萧皇后的魅力,何况她的这个正值壮年的风流之君乎?

  杨妃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跪倒在地,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臣妾得您宠爱,在宫里一点儿都不孤单。臣妾亡国孤女,在宫里更要谨守本分,长孙娘娘的母亲都在娘家,臣妾怎能把自己的家人先弄进宫里呢?”

  李世民本也不想坚持,见杨妃如此,正好顺水推舟,含混带过。可是几日之后的马球比赛,他还是忍不住请萧皇后进宫观看。

  比赛那天,风清气爽,仕女云集。萧皇后一贯守拙,仍是穿了一件不太鲜艳的衣服,戴了几个并不出挑的首饰,谨慎地混在贵族妇女之间。饶是如此,李世民还是一眼就把她从人堆里挑了出来。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他眼里,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却也能把身边的那些女人全比得像枯枝败叶。今天在宫里见到她时,李世民这才发现,她进宫的次数甚多,但自己国事繁忙,竟一次都没有遇到她,现在想来,竟微微有些遗憾。

  马球又称“击鞠”“击球”等,是游戏者骑在马背上用长柄球槌拍击木球的运动,相传发源于古波斯,后来传入中土,在唐代尤为兴盛。

  据说李世民与突厥颉利可汗订立渭水便桥之盟的时候,就与颉利可汗打了一场马球。虽然此赛既是游戏也是暗战,但也可以看出李世民对马球是多么的喜爱,每次马球比赛他都会亲自下场搏杀。今日他更是精神抖擞,身着短袍,骑于马上,更显英姿飒爽。

  成功的男人都最喜欢作秀。因为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表演,也是巩固他权威的重要方式。马球比赛中,人人骑于马上,以长勺追球,颇有沙场之上群雄逐鹿的味道。李世民乃战将出身,自然酷爱沙场。天下安定之后,暂时无仗可打,只有在马球场上释放自己的热情,展示自己的雄姿——今天似乎更倾向于展示雄姿,至于动机是什么,他则倾向于视而不见。

  比赛转眼便开始了,几十骑直朝一个小球奔去,伸杆相击,一时间马蹄翻飞,长杆挥舞,蔚为壮观。女人虽然不喜打斗,但看到富有活力的场景,还是会激动的。

  萧皇后也是如此。她见场上争抢激烈,已是兴奋得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马上的骑手一个个穿窄袖短袍,足蹬黑靴,头戴幞巾,个个说不出的精神和干练。

  在这群精神的小伙子里面,大唐天子最引人瞩目。他引人瞩目并不是因为他那特别的服饰,而是他高超的球技和控马的技术。那匹身材高大的马在他的驾驭下竟灵巧至极。他骑着马,从各骑的缝隙里钻过去,飞快地抢到球,之后就把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杆下,最后自然取得了胜利。

  萧皇后在突厥之时曾经见识过突厥勇士的马技,而李世民今日之表现,比起突厥最出色的骑手来,也毫不逊色。萧皇后不禁由衷地为他喝彩,但为了守拙,她只能在心里喝彩。

  也许是心有所感,李世民无意中转过头来,发现萧皇后正满脸兴奋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心中一热,不知不觉就把一缕热辣的目光递了过去。

  萧皇后感到一阵灼烫,脸上竟泛起了一层红云。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姿态不胜娇羞。李世民见她如此,更是茫然,一瞬间竟有些呆滞,心里掠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她难道也倾慕我吗?

  殊不知萧皇后发现自己的反应之后,心里也骇异非常。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一定“有碍观瞻”。她把自己的这个反应理解成脸皮太薄,无法坦然地与人对视,但她已经活了近五十岁,脸皮再薄,也该练厚了呀。

  这场马球比赛极为精彩,所有的骑手都竭尽全力,即使是败者也了无遗憾。可是全场最风光的李世民竟是神情恍惚,就像还有什么未尽之事一样。

  是的,他还有未尽之事,但是和球场无关。他仅凭一个笑意就“武断”地认定萧皇后也倾慕他,心里竟似有无数个小爪子乱抓乱挠,心痒难熬。以前他虽然也对萧皇后动过心,但都被理智压了下去,因此感觉也很懵懂。可是今日见萧皇后对他也“有意”,一直压抑着的爱欲竟无法控制地蠕动了起来,惹得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萧皇后弄进宫来。

  不过幸好李世民还有些理智,即使现在风气开化,但要纳可以作为自己长辈的萧皇后也是非同小可之事,因此决不可贸然行事。也正因为现在风气开化,他不放心把她丢在宫外,害怕她再被其他的好色之徒骗去——她虽然年岁已高,但仍如鲜花嫩柳一般,谁还管她到底有多大?思前想后,他觉得还是用先前曾对杨妃提过的,让她以尽孝为名,先把萧皇后接进宫来,再作别论。

  萧皇后回去之后,也细细地研究了李世民的目光。当时她太过慌乱,未及细想,但心定下来之后,她很快就品出了他目光中的异样。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李世民的垂青,一时间只是骇然而笑,但很快便千愁万绪齐上心头。她一生的荒唐事已经够多,没想到最终还要晚节不保。

  如果和一个圣明之君扯上关系,她日后遭到的唾骂会更多。因为世人绝不愿圣明之君蒙上污点,但这件事又确实发生了,唯一为明君减污的方法,就是把污水全泼到她身上。但之后她想到李世民处处圣明,断不会做此无聊之事,也许只是自己多心罢了。

  萧皇后就据此来安慰自己,心里渐渐地安定下来。没想到没过几日,竟有旨意叫她搬到宫中,她不禁惊呆在那里。但听旨意中说是杨妃要对她“尽孝”,才要把她接进宫里,不关李世民什么事儿,心又往下放了放。倒不是她多相信旨意中的话,只是它表示了李世民知道她是他的长辈。只要他还知道她是他的长辈,即使他不是个圣明之君,也不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搬迁那日,宫里来了很多宫女宦官,顷刻间便把萧皇后的东西收拾干净,侍候萧皇后上了车。来到宫门之前,萧皇后忽然感到一阵紧张的气氛,掀起帘子一看,果见守门的卫士一脸紧张,那阵势就像宫里出了什么事一样。领路的宦官前去通报,竟和守门的卫士窃窃私语起来。

  萧皇后极为敏感,贸然地把宦官叫回来询问。宦官讪讪地回来,极不情愿地告诉萧皇后,说今日玳妃娘娘忽然中邪,宫中乱成了一团,还好有惊无险。萧皇后眼前立即浮现出玳妃那日微带怒色的样子,心里顿时被压上了一块石头。

  虽然玳妃和她毫无瓜葛,给她的印象也不好,但是忽然中邪了,也是挺令人挂心的。不说别的,就说那妖邪要是在她身体里住厌了,跑了出来,改附到别人身上,就不得了了——当然,她只是表面上这么觉得。

  其实,萧皇后觉得玳妃的“中邪”有种诡秘的隐情。那隐情就像一个狐狸形的妖孽,竖着尖尖的耳朵,眯着绿光闪烁的眼睛,伏在宫殿的某处,阴森地朝她窃笑……萧皇后忽然感到浑身发毛,不由自主地扯了扯挂在肩上的帛衣。车进宫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朝宫里看。宫里现在阳光明媚,萧皇后却恍惚觉得里面处处都是阴霾——紫色的阴霾,和玳妃那天穿的衣服是一个颜色。

  杨妃看见萧皇后的时候神情怪异。虽然她竭力做出亲热和开心的样子,萧皇后还是能看出她神情中隐含的尴尬和忧虑。萧皇后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到一片荆棘里,在那里挂着,上不来,也下不去。看样子,让她进宫并不是杨妃尽孝那么简单了,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还有什么理由把她接进宫里呢?

  直到现在,萧皇后还不愿怀疑是李世民觊觎她的美色而把她弄进宫来的。她不仅是相信李世民的人品,她也不敢相信年近五十的自己还能迷倒青年明君。虽然她不愿怀疑,但总有一丝恐惧像石缝里的细流一样,慢慢地往心头涌,转眼就让心头湿了一片。

  李世民听说萧皇后已被接进宫来,心情无比矛盾,之前他不把萧皇后接进宫来就不安心,听说她进宫之后却又大感荒唐,惭愧和后悔一并袭来。但人已接进来了,又不好再将她撵出去,真要撵恐怕又舍不得,就当是为了帮杨妃尽孝才把她接进来的吧,自己不去见她便是。

  李世民没想到即使不去见萧皇后,仅仅是她身在宫中,就让他心情异样。

  李世民在心底连呼荒唐,为了纠正自己的“异常心态”,径直往长孙皇后宫中而去。

  长孙皇后是他的股肱之臣长孙无忌的妹妹,是个难得的贤妻良臣。以铜为镜可以整衣冠,以史为镜可以明得失,以人为镜可以正谬误。长孙皇后对他来说,就是一面明亮的镜子。她不仅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还能辅佐他处理国家大事,进言几乎从无错漏。更难能可贵的是,她非常懂得进谏之道,能如春雨润物一样,让李世民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意见,不像朝廷里以魏征为首的那些贤臣,动不动就把他顶撞得恼怒万状。因此,长孙皇后即使貌不出众,也在他心中永远占据着第一的位置。

  其实夫妻之间的感情,历来有两种,一种是喜爱,另一种是信赖和同盟。李世民对长孙皇后的感情,大部分都是信赖和同盟。这种感情虽然不够热烈和甜蜜,但确实是最稳固的,也是最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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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