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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 作者:追月逐花

第11章 :太宗之风

  李世民虽然到长孙皇后这里寻求“匡正”,但也没打算把自己的荒唐心思说与她知道。就像一个有理智的人看到自己镜中的影像就可以冷静下来一样,他只要看到长孙皇后,心里就会变得愉悦而清明。

  长孙皇后和以前一样,带着温和的笑容迎了出来。她富态端庄的脸上娥眉淡扫,那双并不妖媚的眼睛里流出的是纯净如水的目光。整个宫中,只有她是用看“丈夫”的目光看他,其他的女人全是用看君王的目光看他。那样虽然彰显了他皇帝的威严,但同时也在强调他真的是“寡人”。

  长孙皇后与李世民面对面坐着,品茗细谈。一壶将尽,一个宫女送上新煎的茶来。那宫女二十余岁,虽是青春年华,眉间却凝有老态,脸上更似含有愁容。

  李世民心有所感,不禁皱起了眉头。长孙皇后见他果然注意到这个宫女,不动声色地微笑道:“陛下是觉得此女容颜苍老吗?”

  “那倒不是。”李世民沉吟地说道,“看她愁容满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平之事?”随即叫住那宫女,问她因何事哀愁。宫女跪在地上,脸色涨红,只是嚅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深宫女子,哪有什么不平之事?”长孙皇后故意笑了笑,声音变得低沉,“只是深宫寂寞,无以排解罢了。”

  李世民眉头一颤,低头问那宫女:“你是何时进宫的啊?”

  宫女终于敢开口说话了,声音却仍然是怯怯的,“奴婢自隋末入宫,至今已有十余年了。”

  一听她是隋末入宫的,李世民不禁哑然。胜利者会接收失败者的一切财产,当然也包括宫女。杨广行宫无数,广置美女散于全国各地。之后天下大乱,这些美女全被各处“义军”瓜分了,唐朝也接收了不少。说起来,她们也是杨广暴政的受害者。李唐以讨伐昏君、拯救黎民为旗号,却在平定天下之后把她们给忘了,这不得不说是个极大的疏漏。

  李世民暗叫惭愧,转头问长孙皇后:“与她情况相同者约有多少?”

  长孙皇后叹道:“她只是隋末入宫,年龄还不算大,还有很多更早进宫的,已经三十余岁,还在宫内耗着。粗略算来,宫里年龄二十五岁以上者,总有数千人。”

  李世民长声叹道:“朕与皇后,再加上各处嫔妃,最多不过十数人而已,何需这么多人伺候?”即刻令长孙皇后查阅图册,将宫内年纪大些的宫女尽皆放出,或回家,或配人,让她们自寻出路。

  长孙皇后欣然领旨。这宫女其实是她事先安排好的,以此劝谏。她见劝谏如此顺利,李世民又满脸惭愧之意,不禁在心里喜滋滋地感叹:她的夫君真是位千古明君,一个小过就如此痛悔。殊不知李世民之悔另有隐情。他觉得既然连隋朝的旧宫女都应该放出,他竟然还想占有隋朝已经年近五十的遗后,不仅是荒唐之极,而且是无耻之至,惶惶然只觉有滚水在心中奔腾洗刷一般,不由得把那荒唐的念头暂时打消。

  萧皇后本以为李世民对她不怀好意,刚进宫的那几天,心里一直不得安稳。没想到提心吊胆地等了数日之后,他甚至没有来见她,便稍稍放心。后来听说李世民将数千宫女放出,又大为感动。心想,如此明君,一定不会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她彻底放心之后大为感慨,甚至暗责自己多心:人家如此正直,又是青春年少,怎么会对你这个老太婆心生觊觎,你在胡乱想什么呢?

  萧皇后小时也曾广读史书,对历史上那些明君都是心向往之,见李世民所为与历史上的明君不差毫厘,甚至还有超越之势,不由得对他好感大增,他的形象在她心里也高大了许多。

  杨妃自萧皇后进宫便经常来看她,今日则是邀她一起泛舟湖上。萧皇后见唐宫之湖修葺得并不豪华,但样式新颖,独具匠心,池中莲花也甚为肥壮,不由得大感快慰——越是这样的景物,越是合她的脾胃,若是金山银海地修葺起来,她说不定又要在心里偷算要花费多少钱粮。

  杨妃命几名强壮的宫女划船,自己和萧皇后则坐在船上,伸手轻拨着湖面上的莲叶和莲花。湖水碧绿,莲叶青翠,莲花粉嫩,池中美景怡人。萧皇后身体微侧,将手指浅浅地伸进水中,随着小船的浮动,在水面划出道道涟漪。杨妃见她脸若莲瓣,一抹雪白的胸脯在阳光下似乎要发出光来,一弯玉臂更是白皙胜雪,浅浅地伸进水中,划开那一波碧水,竟与那藏在莲叶中的莲藕没有分别。杨妃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叹,天下竟有如此异人,还是自己的母辈呢,竟远远比自己风流婉转。

  她正盯着萧皇后出神,萧皇后忽然脸露惊骇之色,猛地从水中抽回手,溅起了一大片水花。杨妃吃了一惊,慌忙朝她看的方向看去,竟看见一片紫衣飘荡。天哪,玳姬正站在湖心凉亭的栏杆外,作势欲跳。

  “快划到那边去!”萧皇后果断地下令。宫女们慌忙朝湖心凉亭划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片紫衣划过,玳姬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溅起好大的一片水花。

  杨妃从没见过这等事,慌乱之下竟要宫女把船往回划,一起去岸上找人来救玳姬。萧皇后沉声喝止了她,一面命不划船的宫女全部扯开嗓门大声呼救,一面又命宫女加快划船的速度,靠近玳姬之后,宫女们把浆伸给她,好让她攀住不致下沉。

  按照常理来说,意图自杀之人落水后被冷水一激,也会本能地想要求生,见到任何东西都会伸手揪住。没想到玳姬竟是铁了心一般地求死,见到船桨竟不抓,只是直挺挺地等着往下沉。殊不知人落水后,越是扑腾越容易喝进水,肚子一喝饱了,身体就会沉下去。像玳姬这样直挺挺地躺在水中的,反会生出浮力,不容易沉下去,正好为别人救她赢得了时间。

  转眼便有几个通水性的宦官下水把玳姬捞起,暂且放在萧皇后她们的船上。萧皇后亲自给玳姬按摩肚腹,又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膝上,亲自看视。

  杨妃一声不吭地待在她身边,眼中已有了一片浅浅的泪光。她真的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惭愧,她既是大隋公主,又是大唐皇妃,还自诩胸有沟壑,在有人落水之时,竟是手足无措。相反萧皇后不仅遇事冷静,做的决定也无不正确,的确够资格……当她的妈妈。

  刚才萧皇后沉声喝止她时,她不仅没有丝毫的抵触感,反而对萧皇后产生了一丝依赖。现在见萧皇后凝视玳姬的样子颇有母性的光辉,她不由得感动得眼睛都湿了。

  萧皇后轻轻地把玳姬脸上的乱发撩开,发现她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竟似非常痛苦,这痛苦不像是因落水而起。萧皇后大感惊诧,也大感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逼得李世民的宠妃跳水自杀,死里逃生之后还如此痛苦?

  上岸后,众人便将玳姬送到就近的宫苑安置,呼传御医,并差人禀报长孙皇后。须臾之间御医便到,长孙皇后随即也到了。萧皇后知道宫妃若有人自杀,即使和皇后无关,也会让皇后摊上不贤的恶名,忍不住想看长孙皇后会如何处理。没想到长孙皇后一不怒,二不惊,只是低头叹息着。她的神情似乎在说,她不是玳姬的最终管理人。

  不久之后,李世民也到了。放下国事赶来,可见他多么重视玳姬。他刚一进门,便看见萧皇后立在杨妃的身边,心顿时剧烈地跳动着,眼下的肌肉也微有抽动。

  因为已经对李世民完全放心,今日的萧皇后看着李世民的目光里已没有了戒备。这一神情竟让李世民不由自主想笑着迎上去。萧皇后和杨妃站在一起,竟显得比杨妃还要美艳,让他不得不心有异动。

  然而今天可不是什么茶话会。李世民这种怪异的感觉顷刻就消失了——他极宠的玳姬还在床上躺着呢。只见她脸色蜡黄,似乎已被冰冷的湖水吸尽了热力,他心头不禁更生怜惜,仿若无人地走上前去,扶住玳姬的肩头轻唤。

  李世民对妃子如此之好,不由得让萧皇后大为感动。可是不知怎么,玳姬任李世民轻摇缓唤,就是不应声。萧皇后清楚地记得她被捞出水时还有意识,绝不会昏迷到这种程度。正在大家惊疑不定的时候,玳姬忽然瞪圆了眼睛。萧皇后一直盯着她的脸,不由得被她吓了一大跳——她简直像鬼怪方志里说的僵尸睁眼一样。

  玳姬睁开眼之后竟有怒容,直直地盯着李世民看了一会儿,忽然张口嘶哑地笑了起来,声音又粗又破,宛如枭鸣,“哈哈哈哈!圣明君主,赶尽杀绝,圣明君主,赶尽杀绝!”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李世民脸色铁青,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放开了玳姬,猛地站了起来。玳姬摔回床上,反复地念着“圣明君主,赶尽杀绝”这两句话之外,还夹杂着几句“玄武门”。

  萧皇后见她的模样颇像中邪,但说的又不像是普通的胡话,大惊大疑之间,举目四顾,发现身边宫人均是一副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神情,连长孙皇后也不例外。大家都惊慌地看着李世民,像是在等他裁决什么,搞得萧皇后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嘴唇。

  “哼,”李世民的脸色渐渐平复,咬紧牙关冷笑了一声,冷冷地说,“玳姬怕是已经疯癫了。”他把目光转向长孙皇后,眼中似有不可说的内容,“令御医院全力医治,爱后你多派几个人到她宫里,对她严加看管!”说罢转身就走,没有再看玳姬一眼。

  萧皇后怔怔地看着他离去,心中疑惑大起:玳姬身上分明藏着一个极大的隐秘……众人的表情虽然紧张但不惊讶,似乎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李世民前后的态度转变得如此明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疑心大起,但萧皇后还没有愚蠢到去打听这件事的隐秘,她可是下定决心要守拙的。倒是杨妃似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引她入自己的内室,请她坐下,却扭扭捏捏地怎么都说不出。萧皇后知道她内心在挣扎,便无声地等着,心也不知不觉地悬了起来——她已经感觉到,杨妃是要对她说那件让众人紧张至极的隐秘。

  杨妃的脸涨得通红,手指在桌子上一遍遍地划着,憋了半天终于开口,却说起了玳姬中邪之事,“您一定不知道,就在您进宫的那一天,玳姬中过一次邪,她说她……看见了死去的张妃……”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住,面露惊惧之色。

  萧皇后一惊,怀疑之心更甚。但她为人极知趣,佯装无事,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给杨妃留了个大大的台阶。杨妃看着萧皇后的背影,忍不住低低地叹气。

  老实说,玄武门那件事,对杨妃来说不疼不痒。只是李世民宠爱玳姬,也给她带来很多麻烦,才让她如此苦恼。她一直想找个亲近的人谈谈,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今日和萧皇后忽然有了亲近之意,便一时心血来潮,想与萧皇后说起。但既然是要请人排忧解难,自然得告诉她事实真相,恰恰玄武门的真相不像史官们记录的那样光华灿烂。她若把实情告诉萧皇后,等于偷议李世民之非,要是被人知道,非同小可,因此硬是把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当然,如果萧皇后是她亲母,她一定会坦然告知。即使关系再亲近,亲母与嫡母,她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杨妃不说,并不代表萧皇后就一点儿也不知道。玳姬落水之后,宫里的人开始悄悄议论玄武门之变,虽然议论的仍是被史官美化过的内容,但萧皇后至少对玄武门之变知道了一个大概。

  原来李世民也是杀了亲兄弟之后登上皇位的。萧皇后对此还颇为惊骇,但又想到若他的兄弟为禽兽之属,斩了他们也无可厚非。乍一看去,的确是这样,太子李建成失德,李渊心属李世民,意欲改立储君。李建成及其贼党李元吉得知后,不仅百般阻挠,还想尽办法暗害李世民。多亏高祖李渊明察秋毫,李世民才免于蒙冤。李世民不愿因立储之事而导致兄弟反目,李渊多次想要立他为储,他都坚辞不受,且不管李建成和李元吉如何害他,他待他们都一如平常,毫无芥蒂。

  至于杨妃所说的玄武门之变,前因乃是李建成和李元吉二人与高祖的张、尹二妃私通,被李世民看见。李世民念及兄弟情谊,不愿上报高祖,只是将玉带系于门上作为警告。没想到李建成和李元吉与张、尹二妃看到玉带之后内心惊惶,反叫张、尹二妃反诬李世民对她们非礼,这个玉带就是她们从李世民身上扯下来的证物。

  高祖素知李世民之贤,不愿轻信,先差李纲去问李世民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李世民没有将昨日之事坦白告知,只是写了四句诗,暗藏“家丑难言”四个字,托李纲送与高祖。高祖看后便有所知觉,身边又有贤德宫人进谏,才没有让李世民蒙冤。

  李建成和李元吉见谋害不成,又以要和李世民和好为名,骗李世民前去赴宴,准备用毒酒鸩杀他。多亏有燕粪掉入了酒杯,李世民才没有把毒酒完全喝下,因此捡回一条性命,但之后也呕血数升。

  李世民见兄弟之间已经水火不容,便自请前往洛阳。李建成和李元吉又恐他出京之后掌握兵马,竟密谋兵变,准备将李世民擒而杀之。李世民事先得到消息,先在玄武门布下埋伏,趁李建成和李元吉进宫之时将二人杀死。

  高祖听说李建成和李元吉被杀,虽然痛哭,但也知李建成与李元吉二人罪有应得。一年之后高祖退位,传位于李世民。至于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家眷下场如何,不知是因此事无关紧要,还是众人的确不知,都选择了略去不表。

  乍一听,李建成和李元吉二贼真是令人切齿痛恨,显然死有余辜。李世民之前已经把孝悌做到了极致,在被逼到绝路之后才加以反击。他做的事不仅无可指责,甚至还可以说是大快人心。

  这些说法虽然冠冕堂皇,但也只能欺骗市井小民罢了。萧皇后久经宫廷历练,稍一推敲,就发现这种说法漏洞百出。

  第一,忠厚孝悌不等于愚蠢。李世民只要智力正常,或者不是故意地让他们杀,绝不会在李建成和李元吉对他下了这么多杀招之后还对他们毫无防备。

  第二,皇家父子不像平常人家的父子,相互之间的隔阂很深。皇帝仅凭捕风捉影之事都可以杀害皇子,更何况是“人证物证”俱全之事?怎么可能有闲心差人去细细地问他?

  第三,李世民见李渊遣使前来,应该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怎么还能有闲情写个藏头诗,让父皇猜谜语?

  第四,皇帝最恨的就是儿子们互相残杀,这和他喜欢不喜欢哪个儿子没有关系。李渊绝不可能对李世民被鸩呕血无动于衷。

  第五,李世民既然被鸩,呕血数升,怎么会在时隔不久的“玄武门事变”里亲自上阵,甚至亲挽强弓,射杀其兄?至于李建成和李元吉傻到用劣马来谋害李世民之类的说法更是漏洞百出。

  玄武门事变的传闻显然是被人粉饰过了,而且被粉饰得十分厉害。过分的粉饰只能证明真相可能不堪,甚至完全相反。萧皇后黯然地垂下眼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关于玄武门事变的真相如何,她是不会去探究的,她也不需要去探究。她所需要的,只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湿冷而沉重。

  几日之后,萧皇后忽然听说一位在京的隋室旧人染病而亡。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听说旧人逝去,心情大受影响,竟担心自己哪天也会忽然死去。正因为有了这种想法,她忽然想去看看南阳公主。以前萧皇后总觉得和南阳公主有隔阂,一直下不了决心去见她。但萧皇后现在觉得,如果不趁自己还健康,赶紧去见她,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了。

  南阳公主此时已深入佛道,已经不再拘束于在尘世时的身份,只是自称“贫尼”,对萧皇后也只称“施主”。她见萧皇后时的态度也很正常,既没有鄙夷和轻蔑之态,也没有特意做出亲热的样子。

  萧皇后感到很欣慰。南阳公主能用这种平常的态度对她,证明南阳公主已经完全原谅、包容了她以往犯的“罪”。

  南阳公主的气色很不好,虽然出家人伙食贫乏,脸带菜色极为平常,但南阳公主无疑憔悴得太过了些。萧皇后怕是住持虐待她,悄悄地问她。南阳公主却微笑着说她在斋戒,以赎今生的罪,好让来生过得好一点儿。萧皇后惊讶地问她有何罪,南阳公主微笑着双掌合十,闭起眼睛说,世上的人皆有罪,人生在世,若想修得一个美好的来世,就要不停地赎罪……

  一阵熏风透过窗户吹进来,轻轻撩动着萧皇后的额发。萧皇后有些恍然了。她几经离乱,已没有精力赎罪了,来世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所谓为了来世赎罪,是有闲暇工夫的人做的事情,可是……

  萧皇后心里忽然如沸腾的热水一般翻涌着。大家都知道的罪,可以光明正大地赎,但大家不知道的罪呢,是不是也可以偷偷地赎?还是上天也会像被蒙蔽的俗人一样,视而不见呢?

  清晨,萧皇后轻手轻脚地在花园里穿行,就像晨雾中的一缕风。

  她不是那种不服老的人,却和其他怕老的女人一样,珍惜自己的容貌。唯一不同的是,她在保养上的心态也是平和的。世人皆会老,这是不可逆转的规律。但她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延缓衰老。年轻的时候她总喜欢用珍珠牛奶这样的大补之物保养自己的皮肤,后来却趋向于自然。

  大自然的精华是最补的,但不是人人都可以摄取的,不过她相信自己拥有摄取自然精华的能力。她发现,每天清晨在晨露中穿过,是很滋养皮肤的。若能在太阳未升起时,把花树上的露水吸到腹中,则是由内而外的滋养,不过这种方式似乎仅限于她而已。对其他人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是今天的晨雾太寒,萧皇后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凉意,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不合时宜的,她想起杨妃之前跟她说的怪话来。杨妃说玳姬中邪的那天,口口声声说看到了死去的张妃。

  鬼魂之属是最不可相信的,她也知道。多年之前的窦建德府上的闹鬼事件,最后也证实了只是歹人装鬼。但前日对玄武门事变的怀疑,再加上今天晨雾冥冥的环境,却不由得她不胡思乱想。她下意识地扯了扯挂在肩上的帛衣,想要归去,忽见不远处的晨雾里,有个怪异的人形在动。

  萧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却没有就此落荒而逃,而是镇定精神站住了,她想先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那个人的头发一根根地向外戳着,似乎还很僵硬,走路也是歪歪倒倒,似乎一跳一跳的。

  那个人离萧皇后越来越近……萧皇后依稀可以看见,她的身上,穿的竟然是素衣……萧皇后身体一颤,接着踉跄着向后退去。她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玳姬!

  李世民曾经命皇后多派宫女对她严加看管……她是不是趁看守的宫女疲惫,偷偷逃出来的?

  萧皇后戒备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寻找退走的道路。有时候,疯癫的人和鬼怪没什么两样,她可不想没来由地触这霉头。玳姬盯着她,忽然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萧皇后听她的声音语气已经大异常人,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脸,见她的目光惶然异样,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寒战。

  “哈哈哈,我认识你!”玳姬伸出枯瘦的手指,像剑一样指着她。

  “我认识你!你是那个千古难有的暴君、隋炀帝杨广的老婆!”

  虽然杨广暴虐已是不争的事实,但萧皇后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很受刺激。这句话她无数次地听过,每次听到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和别人争辩。她记忆中的杨广,虽然和他们口中所说的没有两样,但她总觉得他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这真是毫无理由的执拗,很愚蠢,很无聊,也很可怜。

  萧皇后虽然有些激动,但还不至于去跟一个疯子争辩。而玳姬要说的重点人物,也不是杨广。她嘻嘻怪笑的靠近萧皇后,眼中的异光更盛,用小孩子之间讲秘密的口气对她说:“哎,你不知道吧,世上还有一个人,和杨广差不多厉害。就是现在的皇帝李世民!杨广做什么了?不就是害死他哥哥和弟弟,篡了他爹的皇位,又纳了他的庶母吗?李世民也差不多啊!当初他爹根本不喜欢他,从没有要立他为太子,他是在玄武门刺杀了哥哥和弟弟,又囚禁了他爹,才登上皇位的!杀了他哥哥和弟弟之后,还把哥哥的妃子纳入自己宫里,还将哥哥和弟弟的子嗣差不多全杀完了,你说厉害不厉害啊?”

  萧皇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线直冲脑门,接着全身都忍不住颤动起来。虽然之前也有猜测,虽然疯子的话不一定可信,但她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还是感到万分震惊。万分震惊之后,她又感到了无比的害怕。按她的宫廷经验,这样的大事,即使已是公开的秘密,即使大家心里都有数,但原本不知道的人,还是继续不知道为妙。这种事情,即使只是听到,说不定也会招来大祸。

  萧皇后不再听玳姬说话,抿着嘴倒退着,准备逃跑。玳姬见她这样,又哈哈大笑起来,声音苍劲,与之前的孩童之音大不相同,竟如老妇一般。萧皇后被吓得噤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歪歪倒倒地向远处跑去,过了很久才挪动了脚步。

  太阳已经出来了,她的心却是黑暗一片,就像暴风雨来之前的黑暗。她可以预感到,有什么大祸,即将来临了。

  萧皇后的预感果然正确。不久之后,玳姬被发现淹死在一口井里了。李世民果然很喜欢玳姬,见玳姬死了,大发雷霆,一定要在宫中彻查。因此女身份特殊,连史官对她都避讳不言,因此只在宫里秘密调查。然而任何秘密的调查,只要一折腾大了,就不是秘密了。同样,任何秘密,一旦引来了祸患,也不是秘密了。萧皇后此时才从宫女口中听到玳姬疯癫的前因后果,以前连这个也是秘而不宣的。

  原来玳姬自进宫后,心情一直很压抑,前几日不知是不是压抑过头,忽然说自己看到了张妃的魂魄。之后她便开始神神经经,迅速地疯癫了,在投水未遂之后,疯得格外厉害。长孙皇后派宫女对她日夜看管,但人总有犯困的时候,玳姬前日夜里闹了一夜,宫女们全都精疲力竭,在凌晨不免昏昏欲睡,玳姬就趁此时跑了出来,之后便出现在了井里。李世民觉得她疯癫的速度太快,疑是有人毒害。如此想来,她坠井而死,说不定也是有人谋害,因此一定要将此事查清楚。

  类似的宫廷搜查,萧皇后接触过不少。在她的印象里,它们都是黑暗和可怕的。不管主持者一开始是不是秉着明察秋毫的精神,到最后都会捕风捉影,指鹿为马。不仅会造出冤案,还会让冤案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大得无法控制。但是,唐宫里的秘密搜查却颠覆了她的看法。这次搜查追索得也急,搜查得也广,却始终没有冤枉无辜。这证明作为最终审判者的李世民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扫一屋”是“扫天下”的基础,从一个帝王对宫闱之事的处理,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治理天下的。看来对于天下百姓来说,他的确是个难得的明君。

  萧皇后可能是在玳姬死前看到她的最后一个人。也许她应该尽早向追查者坦白,但这种事情,她既不可早说,也不可晚说,只有等追查的人查到她时再说。无论是早说还是晚说,都会让人怀疑她另有居心,再往下推敲一点儿,那可是什么样的故事都能编出来了。虽然现在身边还没有蒙冤者出现,那也只是“现在”而已,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而且她又是前朝的遗后,严格来说还是个战俘。当然最重要的,她还是一直和玳姬争宠的、身为隋朝公主的杨妃的嫡母。

  李世民没想到最后见到玳姬的人竟然是萧皇后,不折不扣地吃了一惊。一开始他并没有联系萧皇后的身份做出种种虚妄的设想,只是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神仙捣乱。他知道玳姬会对她说什么,那些话玳姬疯了之后一直在说。既然她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最重要的是如何让她以后不要乱说,也就是善后方面的事情。

  人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动物,听了一件事之后,心上的痕迹就很难被抹去。因此根本不必考虑萧皇后会怎么看这件事情,只要管住她的口就好——话是这样讲没错,可是李世民就是在意萧皇后的看法。他想知道像她这样一个饱经沧桑、几见乾坤易主的女人会对他的行为做何评价。她是和那些道德家一样直斥其非,还是会高屋建瓴地做出绝对中肯的评价,又或者像那些胆小鬼一样开不了口呢?

  李世民秘密差人把萧皇后叫来问话。从她的身份,和现在正在调查的事情来看,这样安排绝对合情合理。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和萧皇后单独会面,他就有种要特别避嫌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因为今天的事也算是关系重大,他可没空这么扭捏。

  萧皇后用素色的斗篷遮着头,轻手轻脚地来了。玉色的素缎,配上衣角里并不显眼的几朵淡梅,使她看起来像一只在黑夜中潜行的玉猫。

  现在是白天,天却是阴沉的。微沉的天光透进偏殿,竟有了种混沌的光景,恍惚让李世民觉得这偏殿里非昼也非夜,像极了他最无助时的心情。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但每次想起玄武门之变的时候,他还是会感到很不舒服。就像被浸入了冰冷而又黏稠的泥塘一样,眼睛睁不开,身体动不了,无法呼吸,心头还在抽痛。

  反目成仇也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好,他和李建成、李元吉仍然是兄弟。虽然他毫不后悔自己杀了他们,也笃信自己这样做是英明之举,但人的心,是无法像铁板一块的。即使不后悔,不自责,想起他们的时候,他仍会不时地感到痛苦。特别是今天,这件事让一个外人知晓了,给他的感觉仍然像开了棺一样。

  萧皇后被赐平身之后,就在那里静静地站着,看起来随随便便,却也挑不出毛病。她面无表情,眼睛微微瞑着,竟带着几分神像般的神情,让人看了心冷,却也心定。

  看了萧皇后的神情,李世民的感觉像在冰冷的河水里摸到一根冰冷的木桩,索性不再说什么废话,轻叹一声,张口便问:“玳姬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萧皇后眉头微蹙,身体微颤,无声地低下了头。她虽然没有说话,却分明回答了问题。人人都说言多必失,但有时候言少也会有失的。

  李世民冷笑了一声,他觉得此时和萧皇后谈话竟有了种博弈的意味,虽然没有赌注,但在无声地分着输赢。萧皇后这一下把所有的麻烦都推到了他这里。他不仅要乖乖地向萧皇后坦陈不堪的过往,还要自己给它定性。既然是自己给它定性,也就不存在争辩。谁见过有人跟自己争辩的吗?

  “你怎么看呢?”李世民不是那种轻易就被挟制住的人,索性不坦陈也不定性,直接问萧皇后的看法。这样也就代表他承认玳姬所说的话,而他也没什么可推卸责任的。虽然玳姬把他跟杨广相提并论,令他不满意,但当初做了就是做了。

  这个问题简直像一把刀子编成的网,把萧皇后兜头罩住,还紧贴着她的皮肉。这个问题几乎没有答案,说什么都可能是错的,而且一说错就可能万劫不复。李世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她出了这么一个难题,意识到之后,却不把这个问题收回去,静静地等着看她如何出错。

  萧皇后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嘴角却丝毫没动。她声音低沉,听起来就像一缕针尖般的冷风,看似无力,却能穿透人心,“其实这件事如何定性,不在于之前,而在于以后。”

  李世民脸上的神色丝毫未动,心里却像有一阵暴风席卷了过去。他真的没想到萧皇后竟有如此的见识。这句话看起来简单,甚至有些不清不楚,没头没脑,他却能明白她的意思。

  萧皇后的意思是说,他既然生为天下之主,那他的错与对是不能依照普通的标准来衡量的。能衡量他的对与错的,只有政绩,只有看他为天下百姓做了什么事情。只要他能为天下百姓谋福,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忽略不计。相反哪怕他再礼义孝悌,如果无法给天下谋福,甚至带来灾难的话,仍会被后人当作昏君唾骂。

  这种想法李世民自己以前也有,但总是混沌模糊,没有成型,心里也是摇摆不定。没想到萧皇后对他并不熟悉,归唐也只有几年,却能提出和他一样的看法,而且说得如此清晰明了,让他原先的动摇和彷徨全都消失了。一时间,他只觉得莫名地震撼,心头也是说不出的畅快。

  萧皇后见他的脸上渐渐溢出红光,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嘴边不由得浮起一丝淡淡的苦笑。这些天她可不是大脑空空地傻等的,她也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研究。这句话与其说是她的想法,倒不如说是她的结论。这是她把杨广和李世民反复对比得出的,带着深深的无奈的结论。这个结论得出之后,她心里的好多淤积和冰冷也消失殆尽——虽然不是很舒服,甚至有些痛,但终归还是消失了。

  因她的说法非常合自己的心意,李世民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已经没有隔阂,忍不住走近她,牵起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没想到你身为女子,还能有如此见识。”

  萧皇后漠然地看着他,原本光彩灿然的眸子此时暗得像两个黑洞。她的脸上弥漫着说不出的沮丧和无奈。其实,即使她再有见识,但人生若不是如此凄凉,她也得不出这样的结论。是身为弱者的无可奈何,才能让她如此清晰地看到历史的本质。对这个结论,她不是欣然赞成,而是无奈地接受。

  李世民却从她的沮丧里读出了另一层含意,他把它理解为厌恶和恐惧,也许她认为他是一个好皇帝,却不认为他是一个好男人……

  想到这里,他忽然莫名地愤愤不平起来。刚才他不为自己争辩,是因为杀害手足的事情无法狡赖。他现在愤愤不平,是因为虽然他做了这种事情,但也不是没有理由,甚至是身不由己、不做不行的。他不由自主地想把以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她听,希望她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萧皇后的手。萧皇后微微有些惊慌,见他的目光虽然灼灼刺目,但充满了渴望,渴望她能听下去。莫名其妙地,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杨广死前,把一生向她哀诉的模样,心不由自主地软了:当初若能早点儿倾听他的心,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呢?

  李世民见萧皇后愿意听他说,目光稍稍冷却了一些,脸上的表情也开始缓和。可能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实在是很傻,他忍不住垂下眼帘,懊恼地笑了笑。低垂的眼帘和乌黑的睫毛遮住了他霸气的眸子,让萧皇后发现他脸上的轮廓其实非常清秀精致,微微垂下的双眉也让他的脸庞显得更加柔和。萧皇后忽然觉得他那懊恼的神气有几分可怜可爱,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就像被飘萍轻轻地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低了头,在心里不以为然地笑着,开玩笑吧。

  李世民再度睁开眼睛时,那双曾经让萧皇后觉得不可逼视的眼睛已经不像往日那样精光四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水的微光,似乎很清澈,却蕴涵着丰富的内容。看来他已经沉浸在回忆里了。

  这种如水的微光让萧皇后感到了一丝温柔,忍不住想要碰触一下,却忽然发现他的目光里其实还含着灼人的热度,正在压抑地燃烧着——只不过是属于另一个时空。

  “相信你已经听宫里的人说了……那些人传闲话是最快的。我是我父皇、高祖皇帝的次子。我上面有一个哥哥,息王李建成,”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目光忍不住微微颤了一下,里面透出少许的痛苦。这个封号,其实是他杀了李建成之后封给他的。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份痛苦隐去,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下面有两个弟弟,齐王李元吉,和卫怀王李元霸……”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问起萧皇后的身世来,“你既然出生在帝王之家,应该也有很多兄弟姐妹。可不可以问你排行第几?”

  萧皇后心头一颤,忽然从心底翻上了几滴滚烫的眼泪。她脱离贫困之后,就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曾经寄养民间。虽然不是见不得人,她却把它放在心里接近四十年,连杨广也没有告诉。她一直觉得它是深压在心底的石子,无论何时都捞不上来,此时却觉得它就在嘴边,还在蠢蠢欲动。

  “我是有很多兄弟姐妹,”萧皇后坦然地对李世民说起了自己心里的隐秘,坦然得就像他是自己的亲人,“但是我几乎没有感受过手足亲情。我因为生于二月,被认为不利于父母,送到民间寄养。”她说到这里,童年所受的劳苦又在眼前浮现,嗓音不由得有些沙哑,语气也变得凄楚,“后来因隋要和梁联姻,我的几个皇姐和……和杨广的八字都不合,我父皇才把我召回宫中,嫁给杨广。”

  提到杨广的时候,萧皇后本能地想要称呼他的谥号,因为他毕竟曾是一个皇帝。可是刚要张口便如雷轰电掣般想起,杨广的谥号有两个,一个是居心叵测的窦建德给他加上的“闵帝”,一个就是唐高祖皇帝、李世民的父亲给他加上的“炀帝”。“炀帝”是帝王谥号中最差的,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可是又不能在李世民面前说大唐不承认的谥号,只有直呼了他的名字。在这一刻,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抽痛,对李世民也生出了几分厌恶之感。

  因为对他生出了厌恶之感,萧皇后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仍被他攥在手里。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看见他正充满爱怜地看着自己,目光温暖而又湿润,“那你小时一定吃了不少苦。你的兄弟姐妹想必对你也很疏远。我可以想象得到,皇家同胞的感情,总是比平民百姓的手足隔阂得多。”

  这句话撩动了萧皇后心中的隐痛。这隐痛已经在心里隐藏了数十年,猛然被提起,只感到更加勾心撕肺。她感到眼眶一阵滚热,不由自主地把关于谥号的不愉快忘记了,凄凉地笑着说:“是的,他们很瞧不起我,仿佛我是宫外捡来的野孩子,玷污了他们圣洁的宫殿一样。”

  李世民露出了惊诧的目光,转而愤愤不平,“真是过分……萧瑀也是这样吗?”看来他真是每时每刻都记着体察臣下的德行。

  萧皇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和他倒没有不快。我回宫的时候他还小,总共没见过几面。”不仅是在南梁宫中,日后在隋、唐时,她和萧瑀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弟弟也有些隔阂,日常往来虽然礼数周到,但她就是没有和他多见面的渴望。

  “那你幼时真是苦极了,我比你还好一些。”李世民仍是爱怜无限地看着她,渐渐又转入了自己的郁愤,“我问你排行是几,其实是想看你知不知道,所有的兄弟姐妹之间,要属老二最难做。若是女子还好一些,男子的话,就注定了一辈子尴尬。因为你是跟在哥哥后面降生的,父母总会觉得你是哥哥的影子,不由自主地忽略你的一切。你也不可以妄想父母在关注哥哥的闲暇时会捎带着关注到你,因为你后面还有弟弟。关注分不到,疼爱也没有多少。父母要疼都是疼小的。我后面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根本不能妄想争得多少疼爱。得到的关注少、疼爱少,你却不能不成器。因为你紧随着哥哥成长,所有的人都会把你和哥哥比较。你后面有弟妹,他们也会以你为表率。你必须一天到晚地努力,不能被父母说不如哥哥,也不能让弟妹失望。我是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我喜欢努力,这也没什么。让我愤怒的是,不让我落后犹可,为什么当我的功绩超过了李建成的时候,大家却统统视而不见?!”

  也许是少时的挫折过于刻骨铭心,李世民回忆起来时,脸上仍有严重的挫败感,“我拼了命地在外领兵打仗,一年到头都泡在战场上。大唐大部分的疆土都是我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而建成只凭着自己是长子,便能以坐镇京都的名义坐享其成!不管怎么看,这皇位都应该由我来坐,可是父皇和大臣们不但不承认我的功绩,竟然还视而不见。因为我是次子,注定我不能强过长子。我一生的价值和前途从我出生的时候就被注定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逾越。按礼法来说,也许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我就是觉得不公平!”说到最后,他眼中压抑的灼热终于爆发,像火星乍现。

  萧皇后的心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心底也隐隐有血液在滚动。这种痛苦,她也感受过。她因为出生的时辰不吉利,就被父母赶出了宫廷,若不是父母要和隋朝攀亲,她恐怕一辈子都做不了公主。

  无数个在民间和衰草黄土为伴的日子里,她也曾为此深深衔恨,偷偷哭着埋怨上天不公平。如果她是因犯了错而受罚,她都可以认了。可是她根本没有犯错,也从未想过犯错,完全是被别人以虚妄的理由划为罪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那时的心情是非常愤懑和痛苦的。那感觉就像被闷在一个坛子里,胸口压上石头,坛子下再烧上火。

  那时她还很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就因为她有很多事情都不懂,愤怒和痛苦才显得格外强烈。强到她年近五十的时候,还清楚地记得……想到这里,萧皇后不禁惘然地笑了,何止是小时候呢?在她长大成人之后,甚至于现在,不也是什么都没做,就被强加了重重罪名吗?

  当年的愤怒虽然强烈,但因为他自己早已亲手摧毁了那些不公平的事,李世民只是愤慨了片刻便平静了下来,长长地笑叹了一声,语气中有自负,有骄矜,有感慨,有哀伤,甚至还有少许的怅惘,“若我只是因为能力出众、功勋卓著才要争夺皇位,也只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其实,我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天下才争夺皇位的。建成虽然也有些才能,但做皇帝还不够。不仅是他,皇室中所有的人,乃至天下所有的人,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皇帝!天下应该由最有能力的人来治理,否则,即使不会走向毁灭,也会萎靡不兴。我要做皇帝,也是为了天下人好!”说到这里,李世民的脸上忽然有了征服者的狂气和豪气,配上他灼灼的目光,简直像火烧云一样。

  萧皇后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并不是因为害怕,她被李世民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感染了。她在李世民身上感受到的王者之气,比以前她看过的任何“帝王”都要强烈。以前萧皇后对“真命天子”之说并不如何相信。可能是因为见过了太多王者,她觉得他们一个个虽各有不凡,但还没有到“舍他其谁”的程度。他们登上皇位既有人为的因素,也有侥幸的因素,谈不上什么注定不注定。但是在李世民身上,她却分明有了一种“天下之主,非他莫属”的感觉。他仅仅凭气势就能让人相信他是独一无二的王者,难道还不能被称为真命天子吗?

  也许因为马上就要触及自己心中最黑暗的部分,李世民眼中的豪气收敛了,脸上的神情渐渐转为苦涩,“我认为我是理直气壮的,但天下人不这么认为。在传统的观念里,名利和位置,君子是不可以去争的。即使受之无愧,也必须等别人塞给你,还得再三推辞才可以收下,更别说本来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了。

  “可是现实却不是如此,任何东西都不会自己送上门来。即使自己送上门了,不赶快去抓取,也可能失之交臂,何况一再推辞?是的,父皇从没有让我做过太子,他的心只在建成身上。建成和元吉也没有那样害过我,但是并不是他们不想害我。

  “实际上,大家虽然对我的功绩装作看不见,背地里都是死死地盯着呢。建成和元吉觉得我功高震主,怕我会有不臣之心……

  “他们想要铲除我,在朝堂上使出浑身解数跟我斗,背地里也使过不少阴谋诡计。只是我心思机敏,他们害不到我,因此他们的伎俩也不为人知。说来也真是讽刺,他们如果害到了我,我夺嫡的理由便充分了,可是那样的话,我早就非死即残,成不了事了。”

  萧皇后紧紧地抿着樱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把“理解”二字在她那灿若桃花的脸上演绎得淋漓尽致。宫廷斗争,瞬息万变,敌对双方皆不留余力,呼吸之间便可分生死,哪有人能命大得被敌人一害再害而安然无恙的?

  李世民感到非常欣慰,目光中甚至还有了几分被理解的感激,干脆什么都对她说:“不过说实话,类似的伎俩我也使过不少,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见萧皇后仍能理解,他心里更为放松,一不小心把最隐秘的事情也一并坦陈,“‘秽污宫闱’那件事,一开始是他们想害我。我常去宫中请安,遇见父皇的妃子,也时常招呼一声。因此他们便打算让张、尹二妃对我先行引诱,再告我非礼。他们之所以打算这样陷害我,可能是知我……”说到这里他硬生生地卡住了话题,脸上不仅现出了尴尬的神情,甚至还有几分忸怩。

  萧皇后心头一动——这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有只小虫扇动翅膀,竟敏锐地感觉到他下面要说的可能是“好色”。李建成和李元吉怎么知道他好色呢?很可能还和玳姬有关。这些无根据的猜测,完全是她的第六感在起作用。更奇怪的是,她还对这猜测非常笃定。

  萧皇后发觉自己已经触及了李世民的绯色往事,竟感到了莫名的好奇和兴奋。这可不是单纯的恶趣味,因为她还感到了少许醋意。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犯忌,吓得她立即把它抹杀,继续聚精会神地听李世民说话。

  因为要让自己心无旁骛,她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李世民的眼睛,丝毫没发现自己的目光灼灼。李世民本来想把这段往事一带而过,没想到看了她的目光之后,竟感到自己无法对她隐瞒。他想已经对她说了这么多,把什么都告诉她也未尝不可,便索性毫不避讳地说:“他们知道我喜欢玳姬,便断定我好色,以为用张、尹二妃来勾引我便能让我失足就范。是的,我是有些好色。如果把对女人的喜欢都归为好色的话,那天下的男人都好色。我并不认为我喜欢玳姬有什么错,她也喜欢我。元吉把玳姬纳入王府,却专心宠幸别人,玳姬喜欢上我也是理所当然。”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隐隐现出几分自得之色。他想说的其实是他的武功文采远胜于李元吉,相貌又比李元吉英俊,玳姬爱上他是理所当然。

  这些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来,否则就显得他太浅薄了。但萧皇后还是听懂了,嘴角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意,就像不经意时抹上的一丝绯色。她倒不觉得李世民浅薄,只是觉得他可爱。她心底又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地翻滚,就像温热的酒液在酒盅里轻轻晃荡。这种感觉非常轻微,她并没有发现,否则根本没法再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

  李世民捕捉到了萧皇后这个细微的表情,心里微微一动,就像被一个温热而又细嫩的小指头挠了一下,心头竟有些微醺。虽然他说得理直气壮,但背地里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脸红。萧皇后毕竟是女人,和自己又不是如何亲厚。但是,他既然连这种事情都对她说了,是不是已经把她当成……

  李世民没有再胡思乱想,那棉丝般的暧昧心情也转瞬即逝。接下来他要说的可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虽然他已经不怎么痛悔和自责了,但回忆起那件事情的时候,还是有着难以言喻的疼痛和冰冷。

  他的脸色渐渐凝重,声音也慢慢有了棱角,一下一下地割着他自己,“我在宫里也有眼线,听说他们要这样害我,不由得怦然心惊。但仔细想后觉得不如将计就计。张、尹二妃受了建成和元吉的金帛,天天帮他们传递消息,因此他们也有不少书信来往。我便以此抢先向父皇告发,说建成和元吉与张、尹二妃私通。父皇仓促之间无法相信,便召建成和元吉进宫。我便带了我的亲近臣下埋伏在玄武门,准备趁他们进宫时杀死他们。”说到这里,他似乎感到了一丝隐痛,暂时停了下来,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是凄苦,“很卑鄙啊……虽然他们卑鄙在前,但我仍是很卑鄙。可是没有办法,有时候不卑鄙就成不了大事。在处处提倡礼义仁爱的世界上,这是最矛盾的一个地方。”

  萧皇后垂下眼帘,感觉一口浊气堵到了胸口。她的心里也在翻滚,却不是因为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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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