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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 作者:追月逐花

第14章 :花自凋零

  萧皇后呆呆地看着她离去,脸上忽然涌起一阵暗红,不由自主地摇晃欲倒。她现在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一地鸡毛,她的心已经被杨妃痛斥得垮散了,掉得满地都是碎屑。事态显然已经无法收拾了。当然,她身为杨妃的嫡母,又是皇帝的新宠,杨妃是无法对她怎样的,但她和杨妃的母女情分,算是彻底地毁了。

  萧皇后皱紧眉头弯下了腰。她的心像被扔到了开水里,痛得要命,心头也空落落的,未来已经完全没了光亮。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感到后悔,感受到这锥心刺骨的疼痛的时候,甚至还有些释然。做过的事情就要认,这件事情是她心甘情愿,甚至渴望做的,即使受到天大的委屈,她也不在乎。

  因杨妃在李世民那里情绪失控,把一切都吼了出来,又回到自己的宫中找萧皇后大闹,引发了两宫宫女的注意。两边宫女在一起一聊,很快便把发生的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流言很快就传开来。这一下,不仅是皇宫内外,连朝野中都是一片大哗。

  李世民的嫔妃们没想到萧皇后年近五十,还能把她们的夫君勾了魂去,再看看自己,纵然是豆蔻年华,花容月貌,竟然十天半月都难得到一次宠幸,简直没有了活下去的价值。

  宫外诸人的反应并不如宫里人强烈,因为这件事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关联,但不管是男的女的,都对萧皇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男人们恨不能亲眼目睹她的风采,女人们见她到了这般年纪还有如此魅力,感到非常好奇。虽然她们表面上还是鄙视她不顾晚节,有失体统,背地里却是兴高采烈地把她从头谈到尾,恨不得给她著书立传。

  在这种形势下,李世民表现出了难得的冷静。他先是命人把萧皇后保护起来,叫她好好地在住所里待着,不要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则一步一步地解决流言的问题。他在这件事上保持了难得的冷静,处理的方式也比较独特。他并没有公开地欲盖弥彰地辟谣,也没有公开命令大家不许再说,而是对宫内的流言不置一词,但若是发现谁在大说特说这件事情,立即以喧哗宫廷的罪名抓起来问罪。

  他这样做无非是坚定地表达一个态度:老子的事不许你们管。坚定的态度有时候比命令、旨意都有效,而且不易让人抓到把柄。

  宫里的流言很快就冷了下来,宫外的人也开始缄口。不过他们嘴上虽然不说了,心里却仍在关注着。这不代表李世民的方法不管用,其实这是消除流言所必经的阶段,因此他没有着急让萧皇后出来抛头露面,而是继续阻止他们胡说八道,并静静地等着他们忘了这件事情。曾有人说过,最热门的流言也说不了八十天,不管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只要过了那阵热络劲儿,请人说都不会有人说。只要他们被迫缄口,自然会对这件事情失去热情。等他们对这件事没了热情,他和萧皇后就可以公开地出双入对了。

  事情看似进行得很顺利,萧皇后的心里却平静不下来,甚至还越来越乱了。在流言纷起的时候,饶是她已经久经历练,还是感到羞耻害怕,但那时的恐惧还是有的放矢的。等到流言渐渐平息下去的时候,她却感到自己的恐惧完全没了方向。恐惧就在于未知,以前众人对她的态度很明显,她至少知道她该恐惧什么。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被迫缄口,把自己对她的态度都隐藏了起来,反而让她心里更没有底,因此也更加恐惧。看来她不是那种可以假装糊涂的人,她想把所有的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在这种形势下,她的这种习惯分明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煎熬。

  当然,如果她的心真的是坦然的,也不存在装不装糊涂的问题——因为她可以把周围的一切都忽略不计,但是她心里恰恰不是完全坦然的,她竟隐隐地感到不平——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被吓坏了,但很快便认同了这一点。

  是的,她是感到不平,她不甘心只做情人,不管是秘密的还是公开的,她都不想做。她知道自己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可就是忍不住地期待,因为她对自己的爱情是非常认真的,即使一开始就注定了见不得光,她也希望能体面一些。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如此不懂事,看来人一生当中总要不懂事一回的,她一辈子都是懂事的,现在也该不懂事一回了。

  当然,萧皇后没有仓促地对李世民说出自己的想法。李世民现在仍然是频繁来找她,似乎根本没把流言放在眼里。其实这也是他的策略之一,当事人越紧张,流言就会传得越泛滥;他越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儿,就越能把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吓住。他如此用心对付流言,并不是因为他很怕流言,而是怕这些流言成为后宫那些嫔妃闹事的口实。尤其是他的长孙皇后,她身为一名贤后,可是最懂得用流言做口实找人发难的。他自己当然不怕这些女人,怕的就是萧皇后吃惊受辱。

  他的良苦用心,萧皇后也能猜到个大概,因此不忍心再向他倾诉自己的不平。可是那些不平并不会因她不说就烂掉,相反还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有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无奈之下,她只有每日搬个椅子在庭院中坐着,看着天空什么都不想,让春风和碧空来稀释自己心中的愁闷。她知道每一个从院墙下经过的人都可能在腹诽她,但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这日萧皇后正在院子里长吁短叹,忽然看到院墙上扒上来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她的心头一阵抽搐,慌忙抢上去看,果然是李恪。看到很久没见的李恪,萧皇后不仅悲喜交加,又感到羞愧无比。她想哭,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她现在既不能哭,也不能逃走,这样会把李恪吓坏的。她把羞愧和眼泪都咽到肚子里,强笑着对李恪说:“你怎么来了,你母妃知道吗?”同时低头打量李恪脚下,发现他正骑在一个宦官的脖子上。那宦官满脸惊恐,一双眼睛滴溜乱转,根本不敢看萧皇后。萧皇后无法参透他对自己的看法,索性不去看他。

  李恪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委屈地低下头去,似乎有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母妃不知道……您千万别告诉她我来找您了……”

  萧皇后一看他的样子便明白了,他肯定是说要来看她,而被杨妃痛斥,因此他悄悄地跑来了。想着这么小的孩子要因为自己受到斥责,萧皇后不禁感到心如刀绞。

  李恪看着萧皇后晦暗的脸色,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说:“您这是被父皇关起来了吗?您犯了什么错吗?”

  萧皇后一听这话,顿时哑然,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李恪的问题。

  李恪见她呆住了,脸上的疑惑更重了,但很快又露出了信任她的神情,“他们是胡说的,您怎么可能犯错呢?”

  听了他这句话,萧皇后简直有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勉强笑了笑,“是的,我要是犯错的话,也犯不着把我关在这里啊。我只是这些天不舒服,不想出门罢了。”

  “您不舒服啊……那可要小心调养了呢。”李恪关切地说着,忽然惊惶地朝身后望了望,“我得走了呢,母妃一定在找我。我下次再来。您赶快进屋吧。”说罢便命宦官把他放下来。

  萧皇后见他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便知杨妃在这件事上对他要求有多么严厉,心头不禁又感到一阵抽痛。看着李恪小小的背影越走越远,她忽然感到心底有一股莫名的东西在涌动。李恪说的那几句话反复在她的脑中回响:他们是胡说的,您怎么可能犯错呢……他们是胡说的,您怎么可能犯错呢……

  萧皇后忽然感到心底的火山爆发了,岩浆转眼就溢满了她的全身。她虽然烫得发慌,也感到了难得的清醒。她有了一个想法,虽然这个想法近乎疯狂,但她还是暗暗打定了主意。

  “现在那些多嘴多舌的人都闭嘴了,相信再过一阵子,就不会有人再盯着你我了。”李世民再次来找她的时候,看起来很得意,也很高兴。但仔细看来,这些表情都是虚空的。大概他也知道这虽然是好事,但并不值得如何高兴。

  萧皇后对这句话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一手托腮看着窗外出神。夕阳妖艳的余晖把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红,使她看起来就像金红色的水中的影儿,不仅有些模糊,还有些飘忽不定。这样的她,看起来无比地妖娆妩媚。

  李世民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不高兴……是吗?”

  “谈不上不高兴,”萧皇后的声音低低的,就像秋虫在衰草中呢喃,“只是在想以后……我们之后是做公开的情人吗?”

  “以后就没人敢再说三道四了……”李世民的笑容僵硬了。

  “即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说的。不管怎样,他们对我们的看法都不会改变,是吗?”萧皇后忽然转过脸来,盯着李世民,眼中闪着异星般的光芒。

  李世民看到她如水的妩媚里忽然闪出锋芒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一股莫名的冲动直钻入他的心底,似乎是勇气,也似乎是决心。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让他们改变看法的。”李世民微笑着说完这句话便走了。萧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感到浑身都虚脱了,身体软软地直往下瘫。

  她是不忍心逼他的,她知道他也很难办,只是她真的不希望自己最后的爱情如此不光彩。想到这里,她不禁自嘲地笑了:没想到她正是如此虚伪的,一开始认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等到危机来临的时候,却什么都想要了,不仅虚伪,而且可耻。不过虚伪也好,可耻也好,她的决心是不会变的。这一生中,她很少为自己争过什么,也争不来什么,对此她很不甘心,因此哪怕只有一次,她也想再争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争来自己应得的。

  宫里忽然传出消息,李世民要封萧皇后为昭容。昭容属嫔一级,品阶颇高。此言一出,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大哗。股肱老臣们坐不住了,纷纷出来反对。若李世民只是把萧皇后放在宫中,偷偷享用也就罢了——那只是爱吃醋的后宫女子要关心的事儿。可是他若是要公开纳萧皇后为昭容,那是关乎国家体面和皇帝声誉的事儿。他们纷纷上书,或直谏,或劝,希望李世民能改变主意。李世民的态度很坚定,面对这些苦口婆心的老臣,只是不以为然地说,日后修史的时候把她的记载简化一下就是了。只要在史书上不多言,不就没关系了吗?

  李世民之所以要把萧皇后封为昭容,也是有着深谋远虑的。历来皇帝的后妃都要专门作传,身世来历都要说得清清楚楚。而嫔就可以说得简略一点儿,只挂个名儿就可以。如果只在史书上给萧皇后记个名儿,不说她那乱七八糟的来历,日后人们只知道他有个姓萧的昭容,根本不会想到别的。

  这些老臣们阻止他的主要论据就是对后世不好交代——这些人就是把后世看得比今世重得多。他只要把历史的问题解决了,看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老臣们见李世民如此说,也不禁有些动摇,不是因为李世民的理由充分,而是因为老虎屁股摸不得。既然李世民如此坚决地要纳萧皇后为嫔,他们若不识相一点儿,说不定会惹来祸患。因此他们都把希望放在了朝内的第一直臣魏征身上。如果魏征坚持直谏,他们也坚持;如果魏征闭嘴了,他们也就缄口。反正皇上要怪罪下来,也是先逮出头鸟。

  魏征是坚持直谏的。他以前连李世民玩个鸟儿都要过问,提醒他不要玩物丧志,这种大事若不过问,还奇怪了呢。其实说真的,这件事也不算什么大事,顶多是风流皇帝纳了个妖艳老寡妇,不会有害社稷,更不会祸国殃民,可是他偏偏像有道德洁癖似的,就是死咬着这件事不放。他不仅反对李世民立萧皇后为昭容,还更进一步,要求李世民把萧皇后送进尼庵,以正视听。

  长孙皇后也坐不住了,以前对萧皇后这件事,她是一直保持缄默的。真正的好妻子,不仅要懂得直谏,也要懂得妥协。从李世民对萧皇后的态度来看,他是非常喜欢她的,自己至少不能在现在泼他的冷水。当初李世民把玳姬弄进宫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未置一词,因为她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不仅没用,说不定还会白白影响夫妻感情。

  这些天来,宫妃们或单个,或三五成群地前来旁敲侧击,想让她这个皇后娘娘去当出头鸟。无论她们怎么教唆她,她都是闭紧了嘴巴不置一词。她本以为这件事会这么不清不楚地平息,没想到闹到最后,李世民竟要给萧皇后一个名分,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没想到萧皇后这老狐如此贪心,竟还想要个名分——女人在自己的丈夫犯错的时候,倾向于把什么罪过都归到和他一起犯错的女人身上。若是以前,这样怀疑萧皇后显然是不对的,不过这次,长孙皇后倒是怀疑对了。

  她身为国母,自然不能看着宫里出现异端,萧皇后提出这种要求,显然是没把她这个国母放在眼里。她如果不奋起反击,肯定会被人瞧得轻了,一被人看轻,势力就会随之减损。而且,她不仅是国母,也是一个女人。不管有过多少个情敌,每当新的情敌出现时,女人的愤怒都会和第一次发现情敌时一样。她能把这份愤怒压抑到现在,对于女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一日,长孙皇后带齐随从,大摇大摆地朝萧皇后的住所走去,让负责守护萧皇后的侍卫和宫人们不知如何是好。按皇帝的旨意,他们阻止来客的理由就是“萧皇后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一应访客请等她身体好时再来拜访”。

  李世民知道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相信他们谁都不敢违抗圣旨。这个托词挡住了很多人,但挡不住长孙皇后。既然萧皇后托病不见客,长孙皇后就以探病的理由前来,即使违抗了御令,以她的皇后之尊,似乎也没什么。

  见长孙皇后坚持要探病,最伶牙俐齿的宫人也没了主意。他们只是呆呆地挡在门前,僵硬地赔着笑,“皇后娘娘,萧娘娘今日身体情况的确是不好。御医已经说了,稍有个惊动,她就会几天不舒服……”

  “那你是说本宫前来探访,会让萧娘娘病情加重了?”长孙皇后似笑非笑地说,短短的眉毛微微扬起,把皇后的架子摆了个十足。

  宫人全被吓得不敢多言。过了片刻,一个胆大的才战战兢兢地赔笑道:“奴婢们绝不敢说这种话……只是如果萧娘娘的病情不小心加重了,不也辜负了皇后娘娘您的一片好意吗?”

  “哦,你说得倒也有理。”长孙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副猫玩耗子的神情——想和她玩语言游戏,做梦吧。

  “不过照这样说,萧娘娘的身体状况真是令人忧虑啊。是哪个御医在给萧皇后诊治啊,本宫想亲自问问他。”

  长孙皇后此言一出,最胆大的宫人也吓得住了口。萧皇后根本没生病,哪有什么御医给她诊治啊。刚才他们只是想搪塞过去,才随口编了瞎话。现在他们说不出此人是谁,这个欺瞒之罪可是不得了的。

  长孙皇后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昂头往里走。宫人们谁都不敢拦她。他们显然不具备揣测贵人之心的能力,所以把长孙皇后的目的想象得太血腥了。长孙皇后此行只是来找萧皇后友好地谈话,却准备用语言和压力杀她于无形。

  萧皇后是明白长孙皇后的意图的,她毕竟也是当过国母的人,况且以前她对宣华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以前的她还很青涩,一开始还保持着矜持,到最后就忍不住对宣华吼骂相加了。不知道长孙皇后比起当时的她来,会不会冷静一些。

  长孙皇后见萧皇后的态度如此从容,不由得微微一怔,再看她那依旧倾国倾城的美貌,心头更有了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来之前,长孙皇后是恨萧皇后的,见到她之后,似乎被她的美貌迷惑了,隐隐地有种恨不起来的感觉。当然,身为女人,长孙皇后是不会被萧皇后的妩媚迷住的。让她迷惑的,是萧皇后神情中的那份平和。这种平和如水之清,如玉之润,配上她那份美貌,的确可以融化一切。长孙皇后很早就注意到了萧皇后的威胁,却一直没有采取防范措施,大概就是被她这种平和的态度迷惑住了。

  不过长孙皇后可不是被感性左右的人,她还牢牢地记得自己的使命。她见萧皇后脸色红润,顿时嘲讽地一笑,开始发难,“娘娘今天的气色不错啊,看起来比本宫还好,一点儿都不像外面那些宫人说的‘病入膏肓’啊。”

  萧皇后低头微微地一笑,似乎毫不在乎地接了这一招。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竟然是诚挚和狡黠相混合的奇妙神情,“是的,奴婢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

  长孙皇后本以为她即便不矢口否认,也该沉默不语,没想到她竟坦然承认了,忍不住大笑起来,“那……”

  “不过奴婢的心里却病得很重。”萧皇后不慌不忙地接上了一句,还用手轻轻指了指心口,乍一看去,竟有挑衅的意味。

  “心病?”长孙皇后万没想到萧皇后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微微有些慌乱。但是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那是何种心病,因何而得?”

  萧皇后微笑着叹了口气,目光陡然灼热起来,直透到长孙皇后的心里,轻轻地说:“奴婢的心病,和娘娘是一样的。”

  萧皇后的意思是,她的心病是因担心李世民而起,长孙皇后作为正室,对李世民的关心也是无微不至,从这一点来讲,她们是一致的。这种说法并没有错,却是十分地大胆,因为萧皇后这样说,无疑是把自己跟长孙皇后并列。

  左右侍立之人一听此话无不变色。萧皇后虽然仍是平和地笑着,心里却也忐忑不安,她也知道自己这样说十分冒险。

  萧皇后这话虽然说得非常隐晦,但长孙皇后若要发怒,也是可以找到由头的。即使长孙皇后看在李世民的份儿上不会对她怎样,也有可能让她灰头土脸。那样她的处境会更加不利,但是她就是想冒险试一下。

  萧皇后觉得这句话可以直接打开长孙皇后的心扉。这完全是她如野生动物般的直觉在起作用,但愿事态真能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发展吧。

  长孙皇后的眉头一颤,就像被人揪着一样拧了起来。她的脸上也现出一层暗红,却很快恢复如常,沉吟着说了一句:“你是说,你也是诚心诚意地为皇上着想,是吗?既然也在为皇上着想,你对你现在的境遇又如何看呢?”

  萧皇后眼帘低垂,轻启朱唇。长孙皇后果然如她想的那样识大体,她感到无比地庆幸。但是她再庆幸也不能表现在脸上,只是耳朵红了一红,因此她觉得自己真是无耻。

  “我现在的境遇自然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应该退;如果是为了皇上,我觉得应该跟着皇上的意思走。”

  “为什么?你不觉得你这句话反过来说更恰当吗?”长孙皇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按理说她此时该怒的,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怒。

  “若从表面看来,的确是如此。”萧皇后微笑着看向长孙皇后的眼睛。她的眼里有种奇异的暖意,看起来很温婉,很美好,有一种能融化一切的蛊惑力,“恐怕皇后娘娘也以为奴婢是个不知好歹的贪心女人,只想着眼前的享乐,不想着最后的结局和身后的骂名。奴婢虽然不敢妄称品德高尚,却也是知道好歹的。

  “奴婢已经年近五十,余下的日子已经没多少了,这一辈子又有许多荒唐的事情,如果能保个晚节,说不定还能得些体面。奴婢就算不管身后的骂名,也要顾虑身前的事情。

  “奴婢已经这么大年纪,青春尚存已经是反常之态,衰老说不定就是眼前的事情,等到老得不成样子的时候,还不知怎样狼狈呢,因此,奴婢如果是为自己好的话,早就该退下去了。”

  一席话说得长孙皇后暗暗点头,看萧皇后的目光也比方才温和了许多,“你既然如此明白,为何……”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孙皇后忽然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了,心里也是暗叫不好:糟了,照她的说法,她倒是在牺牲自己成全李世民了?自己竟然还顺着她的话说了下来,怎么被她蛊惑成这样了?人们说她是老狐,果然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虽然已经有了警觉,长孙皇后还是被萧皇后蛊惑着。不知为何,长孙皇后对萧皇后就是恨不起来,想要呵斥她,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头,口上仍是温和地继续说:“既然你如此明白事理,也应知道这件事对陛下是不利的,为何还要顺着陛下的意思呢?”

  萧皇后深不可测地笑了笑。她的笑容非常晦涩,就像云气弥漫的天空中一次诡异的风云变幻,“如娘娘所知,一个人若想一辈子都保持清醒的头脑,首先要过得快乐。一个君王如果在生活中不快乐,治国上也会出差错。娘娘一直懂得这个道理,恰如其分地辅佐皇上,不愧为一代贤后。”

  长孙皇后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萧皇后说“如她所知”、“她一直懂得这个道理”是什么意思,想了片刻后,忽然如雷轰电掣般想起她是指玳姬之事。

  玳姬是什么身份?被李世民亲手杀死的李元吉的遗孀,今日朝廷最大敌人的小妾,论辈分又是李世民的弟妇。萧皇后的身份虽然也很特殊,但与玳姬相比,显然又算不了什么。玳姬的性格如此刚烈,谁都知道玳姬进宫后一定会惹出不测之事。面对这么棘手的一个人,李世民要纳玳姬进宫时,长孙皇后还是无声地应允了,因为她知道,李世民非要玳姬不可。既然她可以接受玳姬,那她再刁难萧皇后,就显得不合情理。

  想到这里,长孙皇后顿时像坐到了炭火上,心里不停地尖声大叫:糟了!我被这老狐套住了。嘴唇却如被锁住了一般,没法开口。

  长孙皇后之所以会被萧皇后套住,是因为她是一个贤后,所以她才会讲道理,讲体面,讲前后行为要一致。即使这样,她也是不会轻易妥协的。萧皇后这番话阐述了一个事实:你当初不阻止李世民纳玳姬,是因为你阻止不了;现在李世民纳我的决心比那时还要大,你会怎么选择呢?

  萧皇后此番话在别人听来又是一番滋味。在现场侍立的宫女宦官听来,萧皇后无疑是把自己放到了至关重要的位置,把自己说成是李世民唯一的开心果,实在令人鸡皮疙瘩掉满地。他们屏声静气地盯着长孙皇后,等着她发怒——他们觉得长孙皇后若还不发怒,就太不符合常理了。

  没想到长孙皇后并没有发怒,只是脸上浮起了一层晦涩的红意,看不出是怒是无奈还是心虚,“是啊,男人有时就是令我们女人悬心。”

  萧皇后微笑着点头,眼底全是兴奋,但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没办法……尽量帮衬着就是了。”

  长孙皇后刚才那句话,其实是告诉萧皇后,她不准备阻挠李世民纳她为昭容了。萧皇后说的那句话,全句应该是“我们得尽量帮衬他”,以表示对长孙皇后的友好。

  长孙皇后忽然不再反对李世民纳萧皇后为昭容,令朝中那些直谏的老臣措手不及。严格来说,是令魏征措手不及,因为坚持直谏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魏征一直坚持让李世民把萧皇后送往尼庵之中,以正视听。这不表示其他人不忠心,而是魏征太迂腐,但就是迂腐的他坚持着礼法的“正义的方向”,搞得满朝以忠直著称的老臣们都得跟在他后面跑。历来贤臣直谏,怎么看都有点儿像耍赖,更像是要挟。进谏直来直去,毫无语言艺术也就罢了,若皇帝暂时不允他的意见,要么提出告老还乡,要么干脆在朝堂上叩头流血,以死进谏。

  “贤臣”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步,最重要的原因是君王允许他们这样做。李世民以前是允许魏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魏征提的意见大多数被采纳了,结果导致魏征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最后事态就变成了魏征考验李世民的耐性。魏征告老还乡的把戏已经玩过了,就差触柱而亡了。据有识之士说,这个把戏出现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萧皇后在宫里听说这事的时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相信李世民是不会把她送到尼庵里去的,也相信他最终会给自己一个名分,但看到魏征这个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阵势,她心里又觉得没底。她并不在意自己的结局,她在意的是李世民会不会太为难。她想了很久之后,做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自己亲自去找魏征讲道理。

  以前的她根本不会有这样疯狂的想法,但此时的她却不一样。她想要的东西,理应由自己来争取。

  既然已经决定了去会魏征,萧皇后就要先琢磨一下魏征这个人的性格。她以前听人说过他的逸事,据说连李世民扩建一下宫殿都值得他拼上自己的脑袋。耿直到这份儿上,不能不说他迂腐,但是从他提出的治国方针来看,他显然又是个头脑清醒的人。

  魏征以前不是李世民的包衣之臣,是从李建成那里投降到李世民这里的。他作为一个降臣,却比所有的股肱老臣还死忠,实在有些让人看不懂。但是萧皇后能看懂,她这一辈子,见过的人太多了,只要听过一个人的事迹,就大致能猜出他是个什么人。

  历来直臣均清廉,魏征也不例外,他的生活是数一数二的简朴,闲时也无甚娱乐,只是带着一个小童在长安城中闲遛。

  这日长安城细雨霏霏,空气清爽,魏征便带着小童如往日一样在长安城中闲遛,顺便看看正被上天洗刷着的长安城里会不会出现什么罪恶污秽之事。

  如牛毛般的雨丝密密麻麻地在天地间织成了一张清寒的网。魏征静静地把这张网收进瞳孔,用力地吸了口气,空气也似乎被这张网细细地滤过了一般,干净到虚无。他喜欢这种干净的感觉。他希望他的世界能够片尘不染,就像这空气。

  和书里、戏里典型的忠臣一样,魏征的身材精瘦,脸部的轮廓显得很刚毅,一眼看去便知道他的钢筋铁骨。他的皮肤很白,却白得有些泛青,隐隐有种金属的光泽,让人觉得即使用钢牙去咬,也会崩了牙齿。

  至刚至硬的魏大人也许不会想到,他这副钢筋铁骨今天会活活地被一个人给拆了,被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温婉如水的女人。

  “魏大人请留步!”当魏征经过一个小巷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撞破雨帘冲进了他的耳朵。魏征茫然回头,只见小巷里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女子。她戴着一顶宽大的竹笠,竹笠边缘垂下蜜色的丝网,直垂至膝,倒像是胡族女人的装扮。透过细密的丝网,隐约可以看到她穿的是一件淡青色的缎衣。淡青色的缎衣配上蜜色的丝网,丝网上沾着一滴滴纤小而晶莹的雨滴,真是说不出的雅致。她身上的缎衣虽然宽大,但仍是能看出她的身段娉婷多姿。

  恍惚间,魏征竟以为是烟雨混沌之时妖怪降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女子见他这样,轻轻地笑了一声。魏征隐约看到丝网中有红唇微启,一阵银铃般的声音悠然飘出,给人的感觉竟如仙乐一般悦耳。紧接着便见一双如玉如脂的手从青色的袍袖中伸了出来,他慌忙侧目,竟不敢直视。

  那女子大大方方地将面网撩起,堆到竹笠上,淡淡地盯着有些惊慌的魏征,目光含笑,温婉如水,却含着无形的锋芒。

  “愚妇萧氏,见过魏大人。”如春风一般清爽的声音从她口中悠然飘出,直吹进魏征的脑海里,同时也吹醒了他的第六感。他如雷轰电掣般想起了一个人,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冲口而出,“啊,你是前隋萧后!”

  来者正是萧皇后。自从长孙皇后明确表示不再和她作对之后,各院嫔妃自然也不敢对她怎样,她就不必再像坐牢一样藏着。历来有权势的女人出宫都不是困难的事,萧皇后又有所打点,便顺利地出了宫——当然是悄悄的。

  魏征明白眼前此人就是“迷惑皇上的狐媚妖妇”后,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有些愤怒,另一方面却暗暗感叹这女子果真美得不凡,难怪如此圣明的李世民都会被她迷惑。在感叹和愤怒之余,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又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仔细地打量着她。她今日微服前来,难道是要以财帛相诱,让自己放弃直谏?或是另有妖邪诡计,想让他无法再为人之臣?

  魏大人的想象力无疑是太丰富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历来忠臣就是用全套的封建道德来要求自己的。封建道德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近女色,为了让自己不近女色,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潜意识里把美女妖魔化。因此魏征把萧皇后的来意猜得如此之险恶,倒也不是没有理由。

  魏征越紧张,萧皇后就越放松。她注视着魏征的眼睛,温和地一笑,“魏大人这副样子,是把我看成毒蛇猛兽了吗?”

  魏征露出尴尬的神情,却咬了咬牙,恨恨地说:“纣王因妲己而灭国亡身,周幽王为褒姒而死于非命,红颜祸水,虽不是毒蛇猛兽,为祸更甚于毒蛇猛兽!”

  萧皇后仍是微笑着,目光却渐渐变得犀利,“你把我和妲己、褒姒同列,我不敢有怨言……但你这样说,岂不是把皇上也比作纣王、周幽王之类的昏君了?”

  魏征涨红了脸,他没想到萧皇后竟一下就从他的话里抓到了把柄。惊怒之下,他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想到文字上的官司本来就是缠磨不清的事儿,继续辩解恐怕会被萧皇后抓到更多把柄,因此竟无法开口。他也知道为人臣子者,最怕君王枕头边的谗言,他现在已经有一个把柄被萧皇后抓在手里了。

  萧皇后见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又是温和地一笑——在魏征眼中,这笑容简直如毒汁横流,“其实依我看,妲己、褒姒会不会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女,全看她所嫁的君王。当今皇上如此英明神武,就算我想成为妖女,也成不了呀。”

  魏征一惊,脸皮紫涨了。他没想到萧皇后竟如此狡猾,此后他若是再指责萧皇后狐媚害人,就等于指责李世民昏庸无道了。不过惊怒归惊怒,他还是发现萧皇后的话说得颇有道理。

  的确,若是君王圣明,女人想要祸害国家也没有道路。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却又说不得,正是因为不敢太相信君王的道德、素质,才要清除他身边所有可能惹事的女人和小人。虽然魏征表面上不认同萧皇后的话,心里那“清除萧皇后这狐媚妖人”的决心还是无声无息地动摇了,因为他是个贤臣,还是讲道理、讲公义的。

  “可是……即使你不会祸国殃民,以你的身份,进入宫中也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魏征表面上仍气势汹汹,实际上已经开始妥协了。

  听魏征如此说,萧皇后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羊脂玉般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用力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坚定地说:“我小时候居于民间,村里有个接生婆。她接生的手艺出奇的好,心地也特别善良,只要有人来找她接生,不管要接生的孩子是寡妇生的还是姑娘养的,她都会给他们一条生路。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只有外村的老儒说她不讲道德不顾纲常。我想问问魏大人,您觉得这个接生婆做得是对,还是错?”

  魏征一凛,看向萧皇后的目光里不禁有了几分敬畏。他没想到萧皇后如此善辩。她讲这个故事,分明是以婴儿自比,而他魏征,就是这故事里的接生婆。这个接生婆显然没有错。婴儿即使身世再不光明,也是一条生命,就算他的父母十恶不赦,甚至是妖魔鬼怪,只要他长大后不做坏事就行,仅因为他的身份而扼杀他,实在很无稽。萧皇后和这些婴儿其实没什么不同,身份尴尬并不是她的错,也不能注定她就是个坏人。如果她进宫之后能对李世民多进善言,不仅不是坏事,说不定还是件喜事、幸事。

  魏征感到自己已经理屈词穷,心里也有个声音要自己放弃坚持这迂腐的道德观。即便如此,他仍不能让步,因为他的坚守,并不仅仅是因为道德。

  “接生婆是没有错。”魏征涨红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但是后宫不比村民的后院,朝堂也不比乡野中的荒村。你若成了嫔妃,即使是皇上,也难塞四海众生之口!”他竟然连国外的人也算上了。

  萧皇后轻蔑地一笑,目光更加犀利了。她已经被魏征惹得有些怒了,“我从没有听说过盛世明君会被人多加指责的!”

  历来百姓只顾自己吃饱穿暖,只要社会清明,生活富裕,皇帝若在治国上有些小过,他们也是可以谅解的。既然连治国上的过失都可以谅解,他们还会管皇帝娶谁做老婆吗?而且,只有国家衰微才会出现流言,在国家繁荣昌盛的时候,国家法令森严,国家机器运行高效,百姓就算想非议帝王,也只敢悄悄地腹诽,绝不敢宣之于口。不管李世民在生活中做些什么,只要在治国上不出问题,就绝不会被天下人广为非议。即使出现非议,也只是小范围的。萧皇后亲眼目睹了强大的隋朝由盛转衰,直至灭亡,又亲眼见过几个割据一方的霸主是如何毁灭的,这点儿道理若还不懂,就实在是枉自为人了。

  当然,萧皇后对魏征说的话过于简略,也过于转弯抹角,乍一看去,似乎不妥,其实就是这样说才妥当。她这是在给魏征下套。如果魏征对她这句话再加否认,就等于说李世民非盛世明君。以前她从没有拿话套过人,今天却玩得阴狠之至,因为她必须维护自己的幸福,也因为魏征实在太过顽固。

  魏征恨恨地拧了拧脖子。他知道萧皇后是什么意思。即便如此,他也不愿认输,仍然死缠烂打般冒出一句,“可是,盛世之君就该完美无瑕!”这句话已经完全不成章法了。

  听了他这句话,萧皇后竟然笑了,既不像是被魏征逗笑的,也不像是怒极反笑。魏征看着她的笑容,完全迷糊了。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因此感到格外心悸。

  事实证明他的心悸没有错。萧皇后下面说的话简直如石破天惊,让他差点儿魂飞魄散,“魏大人,你这又何苦呢?即使你以前是李建成的谋士,你也不需要如此拼命啊。世上万事,过犹不及啊。魏大人,你如此过分地表示忠心,不怕皇上会感到异样吗?”

  一听这话,魏征只觉得一道炸雷劈入顶门,脸也变成了死灰色。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辩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魏征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二心,日月苍天都可为我作证!”

  萧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怎么看都像是对魏征的嘲讽,“可惜日月苍天都知道的事情,人却不知道。因此你就要格外表示忠心,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辛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过分地表示忠心,会不会让别人有所误会,以为你是心虚呢?”

  魏征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忽悠一下失去了踪影,身体里全空了。他只觉得心如槁木,万念俱灰。是的,他“忠心”得是有些过分了。

  魏征到现在才惊觉过来,他之前在李建成麾下的时候也是无比忠心,后来看到李世民更有雄才大略,才转投到李世民的麾下。这段经历李世民不在乎,同僚不在乎,他自己却非常在乎,见李世民对他推心置腹,更觉粉身难报其德。他最大的尽忠方法便是直谏,便在这方面拼命地努力,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偏执,直到今日才恍然惊觉,回想以往的谬误,不由得冷汗涔涔。

  萧皇后见他的脸上已没了初见时的执拗,便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没有再说一句废话,只是郑重地向魏征行了一个礼,转身飘然而去。魏征默默地还了一个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目光已比方才柔和、清凉多了。

  魏征缄口后,朝廷中便没有人再出来碍事,萧皇后顺利地被封为昭容,史官们还心照不宣地把她这个殊荣从历史上抹掉了。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过程太过艰难,萧皇后在接到旨意时竟还恍惚着,丝毫没感到喜悦之情,之后在傍晚的熏风中与李世民相视一笑的时候,她才感到幸福是真的到手了。这幸福经过了一辈子的沉淀,醇厚而甜蜜,把她的灵魂都融化在里面,让她觉得即使立即死了都不枉。

  事已至此,杨妃再愤怒也是无用,她像当初的义成公主一样缄默了。萧皇后知道她心里还有恨,便对她格外关心和爱护。她不希望杨妃能原谅自己,只希望自己能少欠杨妃一点儿。

  不知是不是因少年时受了惊吓,杨妃的身体并不扎实,她生了另一个儿子李愔之后,便不断地生病,没有几年竟去了。杨妃死前看向萧皇后的目光比较温和,大概已经原谅了她吧。

  再过几年,长孙皇后也死了。萧皇后感叹她为什么会死得这么早,猛然惊觉自己已经在唐宫中过了十几年。她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真的一眨眼就过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她过得幸福,或者也因为她老了。

  她虽然老了,但容貌减损得并不多,只是气力衰弱了,看来这妖异的美貌注定要跟随她一辈子了。

  李世民也老了。不是指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开始犯错误。帝王可犯的错误,无非是妄开战端,枉杀功臣,大兴土木,贪图美色。当然,他的这些错误和杨广当年犯下的不能同日而语,可就是让萧皇后想到杨广。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与杨广有一个宿命的相似,那就是他远征高句丽,也是无功而返。但无论李世民怎么折腾,他的江山就是稳如泰山,甚至还更加富强,看来他果真是古今罕有的治国能手。

  人活着就一定会犯错误,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李世民在犯错误的时候,萧皇后是不担心的,她几见乾坤易主,非常清楚江山在谁手里会亡,在谁手里不会亡,让她担心的,是李世民的子女问题。

  如她当年所预见的,李世民的儿子争储的斗争异常激烈。李承乾因为造反被废为庶人。李泰因为锋芒外露被贬为东海郡王。李治看起来是不错的人选,但他的性格过于温和懦弱,李世民在立不立他当太子的态度上还有些暧昧。其他庶出的皇子当然也不甘寂寞,表现最突出的就是李恪。幸好他一心想通过正当的途径当太子,在李世民一朝应该不会有危险,之后就不知会怎样了。

  不仅是儿子这里闹得欢,女儿那边也不消停。李世民最宠的女儿高阳公主性格顽劣,出嫁之前就经常把王宫闹得鸡飞狗跳,出了嫁之后,更是把丈夫和公婆当奴仆使唤,日后还不知道会闹出何事。

  萧皇后虽然未曾生养,但也知道儿女之事最为劳心伤人。她怕李世民会因此伤了心,累出病,只有跟在他身边小心服侍,在适当的时候给他鼓励。可惜她现在力气已衰,也做不了许多。

  既然气力已衰,她就开始猜测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快走到尽头了。遥想今生,虽然悲苦无数,但活得也算精彩。细观此世,没有她没经历过的大事,也没有她没见过的大人物,最惊世骇俗的,是她一口气嫁了六个帝王。一个女人,能活到她这份儿上,已算是古今罕有。

  萧皇后已经给自己的人生做了最终的评价,就等着盖棺定论了。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人生中的最后几年,竟然还能结识一个大人物,而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世骇俗、光耀万世的大人物。

  这个人出现在她眼前时,身份还很低微,只是一个木柴商的女儿,进宫后也只是被封为才人。她叫武媚娘,几十年后被称为武则天。

  长孙皇后死后,李世民便命人普选天下美色填充后宫。这次选美历时很长,选了很多仕女进宫。她们或有才,或有貌,各有出色之处,也各有非常之打算。唐宫里不仅百花争艳,也是暗流涌动。对这些女人,萧皇后并不如何反感,她已经是等着盖棺定论的人了,早就没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也没了多少醋劲儿。她年轻时就知道了对男人不能抓得太紧,否则他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现在已经老成这样了,断没有比年轻时还不知事的道理。还好李世民对她一直很眷顾,枯木将朽,还能享有如此殊荣,萧皇后已经非常知足了。

  现在宫里地位最高,也最受李世民宠爱的就是徐惠妃,她的地位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长孙皇后死后,皇后的位置就一直空着,徐惠妃就暂时管理后宫。

  萧皇后对徐惠妃是很有好感的,因为她温和怜下,谦虚谨慎,办事公平,还因为她心平气和,安守本分,对长孙皇后也是真心敬重。

  徐惠妃并不是凭美貌博得李世民的宠爱的。她的长相并不美艳,顶多算是端庄优雅。李世民看重的,是她的品德和才华。她身为女子,却才高八斗,不仅在写诗作文上高人一等,在评议国家大事上也是胜人一筹。

  以她的才华,管理后宫似乎只是小事一桩,但萧皇后却很为她担心。因为后宫不是仅靠才干就可以管理的,妃嫔也不是仅凭美德就可以驾驭的,治理后宫,还需要狠毒、卑鄙和阴险莫测。这些条件徐惠妃一个都不具备,却坐在最危险的位置上——历来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宝座上面,而是宝座旁边。萧皇后可以预见,即使她不会遭遇不测,也很难修成正果。萧皇后能做的,只是在有生之年,在她行差踏错的时候,及时提醒她,不让她招祸罢了。

  新进宫的女人们虽然也有几个心机深沉、胸怀沟壑的,但在萧皇后看来只是平常。因为萧皇后久经风霜,以她们的资质,想要在萧皇后面前玩弄手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她们只是眼珠一转,萧皇后也能猜出她们在想什么,并能进一步猜出她们想要干什么。天天面对如斯蠢人,萧皇后虽然感到心安,也微微有些乏味,直到她见到武才人的时候,这种局面才有所改变。

  武才人是徐惠妃带来见萧皇后的。萧皇后只看了武才人一眼,就对她另眼相看。当时武才人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跟在徐惠妃的身后,却满眼笑意地偷看着萧皇后,一脸孩童般的顽皮、天真和狡黠。武才人和萧皇后目光相遇的时候,更是一点儿都不露怯。她顽皮地转了转眼珠,接着便大大方方地笑了。

  武才人的眼珠像黑钻一样光耀夺目,这么一转,让萧皇后觉得眼前满是光彩,忍不住对她细细打量起来。

  她的确还只是个孩子,十四五岁年纪,鹅蛋形的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身段虽然高挑,但显然尚未长成。即便如此,她已经具备了妖娆的模样和妩媚的气质,丰腴的双腮上笼着甜得化不开的桃晕,一双高吊的凤眼顾盼之间皆是魅惑,那弯弯的娥眉更是挽起了无尽的媚态。她的身段也是玲珑剔透,宽宽的肩膀和微微隆起的胸已经具备了妖孽的雏形。可是她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天真和纯净,和她妖媚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有种非常独特的魅力,可以让飞蛾为之扑火,鸿雁为之赴水。

  萧皇后虽然是女人,也被她这份魅力震撼了,微笑着问她:“你叫什么?”

  “奴婢叫武媚娘,这名字是皇上取的。”武媚娘又是一转眼珠,鬼鬼地说道。

  一听媚娘这个名字的时候,萧皇后不禁微微感到有些异样。李世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唤过她的小名,但她已经年近六十,总不能再叫她“美儿”,于是便折中了一下,唤她“美娘”。她和武媚娘一个“美”,一个“媚”,听起来倒像姐妹俩。正因为如此,她感到自己与武媚娘有了一种宿命的亲近。

  “你的模样长得真好。”萧皇后握住她的手,爱怜地抚摸着,“长得也很有福气。”她的赞美是真心的,武媚娘也知道她是真心的,于是也露出了感激的笑容。武媚娘和萧皇后相视而笑,两人都不可思议地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萧皇后甚至从武媚娘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孩子般的依恋,这让她非常惊诧,也非常惊喜。

  “如果美貌和福气真能并存就好了,历来美丽的女人都很难有福气。”徐惠妃意味深长地看了武媚娘一眼,“不过武才人如此聪慧,一定可以让美貌和福气并存。”

  萧皇后微微有些惊诧,她是第一次听到徐惠妃当面损人,而且损得似乎全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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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