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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的女皇》 作者:杨友今

第26章

  无忌嗯了一声,甩手穿过门楼,径直向府后走去。尉迟敬德逝世,他颇有一番感慨。他们都曾经是先帝李世民的宠臣爱将,交谊甚厚。尉迟敬德授予开府仪同三司,封鄂忠武公,晚年他自动退了下来,在家闲居,装饰亭台楼阁,修理花园池塘,观赏乐妓演奏的清商乐,修炼延年益寿的法术,自娱自乐,不接待宾客,历时十六年,七十四岁因病而终。如今无忌想效法尉迟恭急流勇退,然而又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他觉得自己好比象棋中的过河“卒子”,有进无退,放弃权力等于束手就擒。反复自我提醍必须重新组织力量,反击武氏集团,较量到底。他顺着超手游廊边想边走,转”过家庙,便隐隐听到了后庭传出来的音乐和吆五喝六的声浪。今天是他长子冲的生日,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又以歌舞助兴。满朝文武和社会名流都陆续来了,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走进水榭房暖阁,见左仆射于志宁、中书令杜正伦、吏部尚书唐临、黄门侍郎许圉师、兵部尚书任雅相、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等都来了,主人长孙冲正在热情地设宴招待贵客们,还有百十名乐妓陪伴饮酒、行酒令。韦季方在观赏歌舞的同时,喝下了乐妓风荷送到嘴边的一盅酒,瞟着风荷高高梳理的时髦发式和那细长的眉毛。风荷眼神波光闪闪,眼角送情,情意绵绵。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捏住她的手腕,感觉细白的皮肤异样柔滑,不禁带着酒兴吟咏道:蛾蛾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风荷掩面一笑。长孙冲见韦季方迷上了风荷,当即答应将风荷送给韦季方。韦季方喜得眉开眼笑,再三致谢。风荷醉意上来了,两颊娇红如海棠花,半倚着韦季方,奶声奶气地唱道: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韦季方把风荷抱进怀里,在她的粉脸上亲了一下,抚慰道:“小心眼,韦某不是石崇,不会说胡女不可为群那样的话。”

  “怕只怕当我色衰颜褪时,今天的言语会像秋风吹落叶一样无情。”

  众人见无忌跨进门槛,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歌舞戛然而止。无忌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诸位不必拘礼,我进去歇一会儿,再来奉陪。”

  无忌走开,大家又吃喝起来,歌妓舞女重新登场表演。她们撞起钟,敲起鼓,唱起新编的歌曲,跳了凉州,又跳柘枝。舞妓们长发披肩,珠宝闪光,身穿绣花的服装,衣袖回转相交,婀娜多姿,若颠若狂。乐人们弹琴吹唱,鼓手把鼓敲得震天哄响,四壁仿佛都跟着摇晃起来。筵席上男女混杂地坐在一起,纵情畅饮,恣意享乐。饮宴毕,长孙无忌留下了中书令杜正伦,李巢和韦季方也跟着留了下来,其他客人便告辞走了。无忌把冲招到跟前,带着几分告诫的口吻说:“淫于色而害于德,女乐亡国亦亡家,不可忘情尽兴,放浪形骸。要收敛些,适可而止。”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训示,长孙冲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如何回答为好,仅仅“嗯”了一声。李巢也是无忌的胸腹,打了个饱嗝,替长孙冲辩解说:“许敬宗营造的家宅,精巧华丽,园林清雅,并造连搂,使乐妓走马其上,纵酒奏乐自娱。”

  “此人老奸巨滑,颇有心计,你我都不及他。”

  “他箅什么东西,”李巢骂了一句粗话,“敢跟太尉相比,连皇上也不敢奈何你咧。”

  “骄兵必败。”

  无忌扶着长案颓然坐下,“小心莫大错,许敬宗好对付,可武氏不好对付。”

  “女流之辈,跑起脚来屙不得三尺高的尿。”

  韦季方自我解嘲地唁嘻笑了笑,“太尉用不着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长孙无忌瞥了韦季方一眼,沉下脸来鼹声鼹气地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们切不可低估她哟。这个女人素多智计,兼涉经史,狂野而深思熟虑,临大事不慌,计箅精确,稳打稳扎却又决断迅速,防不胜防。”

  “她把我们的人一个一个地整下去了,我们也要效法她来个先发制人,把矛头指向她的得力干将许敬宗。”

  “暂时放下许敬宗,先干掉李义府。”

  李巢频频点头:“李义府小人得志,他已经位极人臣,但还不知足,还在谋取更高的位置,想操纵更大的实权。几个成年的儿子不断升官进级,连搂在奶妈怀里的婴儿也受了封赏。他已经成了暴发户,非常富有,却照旧收取贿赂,妻室儿女和女婿也都营私舞弊,出卖官爵,包揽诉讼,干着贪赃枉法的勾当。他身为中书令兼御史大夫,理政又管刑法,谋官的要找他,想升迁的要找他,告状的要找他,罪犯的家属和亲友也要找他。找他嘛,又难又不难。要说难,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然而又不难,只要有钱给他,什么事都好办,行贿愈多,解决得愈快愈好。堂堂宰相府第,竟成了营私的大钱庄。他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来来往往和进进出出的人犹如穿梭一般,形成了一条商业街,而且愈来愈兴旺,如今变成了繁华的闹市,小商小贩和豪商大贾都蜂拥而至。”

  “善于钻营的波斯人也跟过去了,”韦季方补充说:“他们从西市搬迁到了原本清静的南城区,在李义府家两侧修路建房,开设店铺和茶楼酒馆,招来大批波斯女郎,吸引官宦、客商和纨袴子弟,争市场抢生意,发了财,还兼放高利贷。”

  “果然如此?”无忌翘起了花白胡子。杜正伦一手捻着下巴上的银须,带着老气横秋的神态证实道:“他们仅仅说了些表面现象。不瞒太尉说,老夫对于李猫的所作所为早巳不满,对于他处理的事务逐件复查了一遍,抓住了收受贿赂和营私舞弊的真凭实据。如今南衙的政务几乎不让他插手了,都由杜某来亲自处理。”

  “老相爷,你怎么不揭发出来?”韦季方喊着问道。“我要逼得他先发怒,然后来一个后发制人,当面奏明皇上,让皇上看看他这位宠臣是个什么货色,堪不堪当大任?”“姜还是老的辣,我们真没想到运用后发制人来收拾李猫。”

  “等着瞧吧,到时候会有好戏看的。”

  时隔不久,李义府和杜正伦果然在李治的面前发生了冲突,激烈地争吵起来。恼羞成怒的李义府磨拳擦掌,破口大骂杜正伦血口喷人。杜正伦也不示弱,用事实猛烈抨击。气得发疯的李义府圆睁发红的双眼,拖着杜正伦去对质。忿然不能自抑的杜正伦甩开李义府,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喝斥道:“李猫你心里放明白点,胆敢在皇上面前耍赖,罪加一等!”“猪狗不如的老乌龟,休要逞强,”李义府咬牙切齿,“老子绝对饶不了你!”争辩变成了人身攻击,甚至差一点打了起来。李治皱起眉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霍地站起身来:“吵够了吧,你们都退下去。”

  退朝后,许敬宗来到后宫见了武则天。武则天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李猫怎么如此不争气,一再出事?”“娘娘有所不知,”许敬宗低语道,“杜正伦敢如此猖狂,背后定然有长孙无忌撑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处攻击李义府,暗中却是指向你。”

  “这个我明白,要紧的是如何回击他们。”

  “愚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本宫不会降罪于你。咦一”武则天打量了许敬宗一眼,吩咐道:“香荷,给许爱卿赐茶。卿家,你坐下来讲。”

  许敬宗在武则天的斜侧面的锦墩上坐下来。红杏上了茶,许敬宗喝了一小口,把茶杯搁到茶几上,拱手说广谢娘娘的恩赐。”

  “不必多礼。”

  武则天满脸堆笑,“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你是第一大功臣。许敬宗这个名字,哀家不会忘记,改立中宫的第一个奏折,就出自你的手笔。”

  许敬宗连忙叩头谢恩:“娘娘待微臣恩重于山,微臣当没齿不忘。“历史的浪潮把我们推到了一起,这也箅是一种缘分。本来我们可以好好辅佐皇上大展宏图,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无忌却老跟我们过不去,非要和我们作对,把我们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他是皇上的元舅,长期以长辈的身份对待皇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手遮天,作威作福,我们和他恰恰相反,忠心辅主,支持皇上收回皇权,他当然不肯容忍我们喽。”

  “箅你把事实看透了,一语中的。”

  “他不仁,我不义,娘娘,我们不可等闲视之。”

  “你要向我进言,就是讲这个吗?”“正是。”

  “提醒得好。许卿你再深思一下,我们如何对付他。”

  许敬宗捋着山羊胡子思虑半晌,为难地摇了摇头广他已经收敛了锋芒,深居简出,寻不出岔子。”

  “嗨,”武则天诡秘地笑了一声,“既生为人,岂能无错?鸡蛋里面可以挑骨头,骨头里面还可以挑出刺来。”

  “即使有错,皇上也不会加罪于他。”

  “我和你都想到一块来了。对于他来说,抓小辫子毫无意义。不下手则已,一下手就要扳倒这棵大树。”

  “除非谋反罪,否则扳他不倒。”

  “箅你有心计。”

  武则天露出了赞许的神情,“老卿家,你就从这方面着手吧。”

  “娘娘,臣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娘娘能否设法救一救李义府?”“先头哀家不是说了他不争气吗,冒犯天威,不处罚不行。”

  “要处罚也只能重罪轻罚,给他留一线生机。”

  “这个哀家心中有数。人手不够的话,你就辛苦点,还可以找一找帮手嘛。”

  “人选倒是有,不知娘娘中不中意?”“谁?”“大理卿辛茂将。”

  “此人你向我提过好几次了,看来你对他颇感兴趣。”

  “此人是最理想的人选,臣敢向娘娘担保。”

  “好吧,哀家依从你,让辛茂将顶替上来。”

  十一月,杜正伦被贬为横州广西横县刺史,李义府被贬为普州四川安岳县〕剌史。横州在岭南的蛮荒地区,距离洛阳四千七百五十里;而地处西南的普州,离京城却只有三千二百余里。众人都看出了皇上和皇后有偏心,只不过不敢说出口。牢骚满腹的杜正伦不能自宽自解,到任不久便一命呜呼在李义府和杜正伦遭贬的同时,诏命许敬宗担任了中书令,大理卿辛茂将兼侍中。以无忌为首的“清要官”,一个一个地被整了下去,分化瓦解,分崩离析,阵营大乱。“浊官”中虽然暂时失去了李义府这员得力干将,但是不断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发展势头。武则天没有被胜利冲乱思路,她深知决战还在后头,无忌非寻常之辈,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必胜的把握。长孙无忌当年是太宗皇帝的股肱之臣,大唐帝国开国的第一大功臣,而今又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太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他还没有死,只不过丧失了数员战将,其威望和影响犹在。顽固的保守势力根深蒂固,打倒无忌,非借助李治不可。而他恰恰是皇上的舅舅,是李治继承皇位的主要支持者。李治仁慈软弱,多愁善感,富于感情色彩,岂肯恩将仇报,下诏赐死亲舅父。可是,不打倒无忌,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又可以吃掉她。无忌老成持重,潜心学问,深藏若虚,而实际上却是虎视眈眈,这样的敌人最可怕。棋逢对手。武则天联想到了自己在太宗时代就是如此这般蜇伏下来,等待时机,以求一逞。她的昨天,仿佛就是他的今天;而她的今天,也许就是他的明天。困惑中的武则天瞻前顾后,思绪纷繁,忧心忡忡:“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如同一块地盘上只能生长一棵大树一样,一棵树要茁壮成长起来,就非扳倒另一棵不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于长孙无忌来说,显然行不通。他懂法律,唐律和唐律疏仪都是他为主制订的。拿不出犯罪的证据,他决不会低头,李治也不会点头。“萧何造令萧何犯”,一条新的思路像火花一样闪现出来:唐律规定谋反得斩,只有谋反罪才能置他于死地。上苍似乎偏向于她,急她之所急,应她之所求。显庆四年,幻四月,洛阳令李奉节告发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密结党派,图谋不轨。李治命令许敬宗和辛茂将审讯他们。武则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此案扯到无忌的身上去。对,扯不上要扯,扯得上更要扯。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她立即召见许敬宗,面授机宜,吩咐他相机行事。退出后宫,许敬宗径直到了辛茂将的家里,辛茂将热情接待了促成他擢升的恩人。二人开怀畅饮,酒至半酣,许敬宗放下酒觥,凑到辛茂将的面前,半阴半阳地问道:“韦季方与朝廷权贵密结同党谋反,干系重大,辛大人打算如何审理此案?”“怎么,还有朝廷权贵?”辛茂将张开嘴巴,一片还没有嚼烂的牛肉掉到了食案上。“呃嘿,你实在是个明白人,是不是酒喝多了,一时糊涂了?”“酒醉心里明,况且我还没有醉呢。”

  “老兄,在大事面前可得放清醒点。没有无忌做后盾,他们敢吗?”“照此看来,罪魁祸首原来是长孙无忌!”“不是他是谁?”许敬宗干脆把话挑明了。辛茂将微微一怔:“可是,许大人,你比我更清楚,搬山易,搬国舅难哇!”“定下了谋逆罪,”许敬宗用筷子在空中划了一下,“就不怕扳他不倒。”

  “恐怕难定下来。”

  “找韦季方要口供。”

  “他不招怎么办?”“苦打成招。”

  “打死也不招呢?”“不妨先试试看。”

  沉默了片刻,许敬宗一拍胸脯:“哼,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夹棍硬?你没有把握,那就让我来打头阵,审讯韦季方,你看我的眼色行事,跟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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