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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10章 伧夫任都尉 群盗集江汀(4)

  明廷不要惊慌。小武站在他身边,正充当车右,赶快扶住他,安慰道,现在关键是要保持镇定。依下吏看,这伙群盗不是那么简单,下吏刚才察看尸体,发现他们所中的箭都不是本地所制。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一枝羽箭,明公请看,这箭的箭头,尺度这么长,达到了一尺六寸,其中箭镞是铜铸的,箭铤却是铁铸,十分沉重,分明是弩机发射的飞虻矢,力道十分强劲,所以几个都尉的掾吏中了这箭,竟连身子都被钉在了地上。除了边疆诸郡为了防御外寇需要,一般郡县是没有也不允许储藏这种箭矢的。可见这次群盗的身份十分可疑,如此强大的群盗,即便是守吏防御有失,按律法也是可以减免罪责。明廷就不用太担心了。

  王德听到小武这样说,心下稍微安定。他感激地握住小武的手说,看来李顺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现在这事我交给你全权负责。就算最后失利我也不怪你,我是一县长吏,很难推脱罪责也没用。你看现在该怎么办是好?

  多谢明廷的厚爱,小武说,现在关键是命令群吏,将弓弩持满,射住里门,不让群盗出来。然后发下号令,命令县吏每捕斩贼盗一名,赐爵位一级。不愿要爵位的,按照《贼律》,可以赏钱二万。我们干脆将今年县廷的赢余岁入拿出,号令每斩首一人,赏钱五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惜任何代价也不能让他们走了一个。捕盗吏每五人一组,若其中有一人损失,而不能斩获群盗的相当首级来补偿的,按照律令,全部应当罚戍边二年,罚金四两。如此赏罚分明,必能让他们齐心协力,全歼贼盗。

  王德眼睛明亮了起来,好,你如此深通律令,而且知道捕斩方略,当初我让你当亭长,真是有眼无珠。你赶快宣布罢。不过,如果贼盗首领要我进去谈判,我怎么应付?万一他们击杀了高府君和公孙君,按照律令,我们还是罪责难脱啊!

  小武冷笑了一声,非常时期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如果高府君被劫持走了,群盗又一无损失,全身而退,我们不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家里人全部都要连坐。这回也只有赌一次,我猜想他们未必肯轻易击杀人质。这次的劫持,也似乎并非求财那么简单,我们先做好准备再说。

  王德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县令印绶,好,我相信你的能力。现在我就委任你行县令事,全权代表我处理这里的一切事务。

  小武说,既然明廷有令,下吏就不客气了。他接过印绶,解开墨绿色的绶带,把它认真地系在自己左手的肘上,然后整整衣襟,右手嚓啦一声拔出佩剑,扬起来,剑尖指着左手肘下晃荡的印信,大声喊道,诸位县吏听令,王明廷身体有恙,命令我暂时代行县令事,印绶在此,有不听令者,立刻斩首。

  都尉第宅的院子里,领头的中年汉子有点烦躁了。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嘴里骂道,没想到这王德软硬不吃,难道我真的就宰了这个白胖的肥猪不成。宰了他,冲灵武库的强弩还是得不到。看来王德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把这两个人推到阙楼上去,我量他们也不敢强攻,拖延到梅岭群侠一来,我们就有机会了。外面好像也没多大动静,难道这王德真的这么镇静?真是活见鬼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几个汉子跳下墙头,说,王德的乘车退后了,好像换了一个少年男子在指挥县吏。他肘上系着王德的印信,正在发号施令呢。中年汉子惊讶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墙头跑去,只听得飕飕飕的声音,弦声大作,几枝羽箭已经飞了进来,钉在了院子里榖树的树干上,树冠一阵晃动,落下几个鲜红的果子,摔在地下,汁水四溅。

  中年汉子又惊讶又烦躁,王德这田舍奴叫了什么人来指挥,竟然命令县吏射箭,简直是疯了,难道真的不怕我杀害人质?我在长安曾干过多少劫持列侯和关内侯的买卖,三辅的二千石长官最后没有不乖乖听从我的要求交钱赎人的——难道外面下令的那人完全不知道律令,只知道一味蛮干吗?如果他们的上司死了,他们还想保住脑袋不成。

  他马上提过一块盾牌,爬上阙楼,往里门外看。只见整个里四周烟尘滚滚,数十辆兵车环围着,里门正中的兵车上站着一个少年,左手握一柄高三尺的盾牌,右手握剑。他身旁围着三层军吏,远处还有一大片百姓,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观望。军吏们最前面的引弓待发,中间的持戈戟,后面的握盾牌持刀剑。这竖子还挺懂布阵的,中年汉子心想,不过也许是摆来吓我,真敢玉石俱焚才怪。他大叫道,停止射箭,我找县令说话。

  那少年仰起头,望着他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朱安世,你竟然果真跑到豫章郡来劫掠,你听着,我是南昌县治狱曹令史沈武,现在行县令事。我暂时不想和你们这帮群盗多罗嗦,现在你请高府君上楼,我有话和府君说。

  朱安世心里暗暗高兴,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心里还想着上司,就不敢随便动手,这是我多年得来的血的经验。天汉三年,我在云阳县甘泉里绑架成安侯韩延年,要求赎金三百万,左冯翊殷周率领几十辆兵车将我包围在一个院子里,他几次想下令强攻,都在我的威胁和韩延年的家人苦苦恳求下改变了主意;元封三年,我还曾劫持过水衡都尉阎奉,要求赎金千金,那时王温舒当京兆尹,他是个有名的恶棍,站在冲车上声色俱厉地威胁我,说要将我族灭。但是慑于皇帝一定不能伤害阎奉的诏令,这个闻名天下的酷吏竟然还是向我屈服了。我他妈的当时还真是吓得满头大汗呢!看来老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运气好,连王恶棍都奈何我不得,何况门外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马上笑道,快把高府君押到城阙上来。

  高辟兵站在城阙上,俯视着他的吏民,两腿不停地哆嗦,他的裤子都尿湿了,这可一点不虚假,朱安世站在他身后,一直捏着鼻子。他看着下面的军吏和旗帜,有气无力地叫道,快找王德说话,千万不要射箭。射伤了本府,你们担当不起,全部要腰斩的。

  小武仰头凝视着高辟兵的窝囊样子,心里有点好笑。不过他脑子里也在激烈权衡。这些群盗显然不是一般的人,从他们弩机中发射的飞虻箭来看,恐怕有不小的后台。如果放走了他们,闹不好自己全家性命不保。但如果下令强攻,人质没了,自己个人的脑袋也将不保。真是两难。长安那帮没脑子的家伙,他妈的是怎么制定律令的,这不是让人拘手拘脚么?劫持人质这种事,不管劫持的是什么人,都不应该和他们有任何讨价还价,哪怕他劫持的是皇帝。他心里突然打定了主意。

  你们这些凶逆的狂徒,竟敢劫持国家二千石的官吏,大逆不道,难道还想活着出去吗?小武大声叫道,而且,我现在代理县令事,奉国家律令讨贼,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都尉的缘故而废格国家法令,纵容你们。那将上负天子,下负黎民。这次放了你们,以后南昌县将不得安宁。他猛地扬起手中长剑,卡嚓一声斩下车厢的一个角,突然用袖子掩起脸,号啕大哭,泪飞如雨。他边哭边目视着高辟兵,悲伤地说,高府君,下吏无能为力了,即便想救府君,其奈国法何?府君身荷国家重职,膺受天子洪恩,一门卿相,朱轮华毂,又是皇亲国戚,居甲第,出省禁,享尽荣华,这回也该是报答天子的时候了……他闭起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举起剑,厉声下令道,给我击鼓前进,强冲里门,急击贼盗,一个都不能放过。

  朱安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一时呆在那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下面鼓声轰鸣,呐喊声此起彼伏,弦声嗡嗡不绝,箭矢像迷路的野蜂一样没头没脑地朝院内乱撞,阙楼的楹柱上霎时间钉上了数十枝。他急忙拉住高辟兵,仓惶跳下阙楼,对属下道,那竖子是个疯子,快给我集中目标,将他射死。

  群盗们也慌乱了,爬到墙头,往外狂放箭。但是他们的箭矢有限,虽然弩机的力量强大,甚至有的穿透了县吏们的盾牌,射死不少人。却禁不起县吏们的人多,而且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黔首百姓,希望能斩首升爵,也来帮助县吏攻击。只见空中各种规格的箭矢,如雨般泼进院子,墙头上顿时倒毙了不少尸体。有的盗贼充满了恐惧,趴在地上怪叫道,朱大侠,那少年早已经躲到队伍后面去啦!前面一排都是盾牌,我们的箭矢也快射光了。没有长戟,光凭刀剑怎么跟他们打啊?

  朱安世大怒,他感到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他一手扯过高辟兵,把他推到墙头上,大声吼道,你们射罢,射死你们的长官罢。他的话音未落,只感觉高辟兵的身子在他手掌中剧烈颤抖了几下,随即重量急剧增加,差点将他的手臂压折。他大惊之余,手臂赶忙一沉,高辟兵的身体登时像个肉袋似的,滑进他臂弯里。他感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原来一刹那的功夫,高辟兵脸上和前胸已经中了七、八支羽箭。他连抽搐的时间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血液从上半身的各个部位汩汩地涌出,饶是朱安世平生见多识广,在这情景下,也不由得心惧胆寒。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了半刻,忽然又跳起来,提起剑奔到公孙都面前,兜头就是一阵猛砍,他觉得这时只有如此才能平息他的恐惧。他的意识已经变得空白,只能听见剑在骨头和血肉间冲击的嗤嗤声。他一连剁了几百刀,似乎变成了一个厨子,在聚精会神地剁肉馅。他就这样细致地操作,然后又忽然觉得腿上一疼,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一大群县吏冲了进来,将他踢倒,反剪了他的双手。他被俘了。

  朱安世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院内已经涌进的大批县吏,没有一丝表情。在兵车上指挥的那个少年赫然身在其中,他面色凝重地走进来,看见高辟兵的尸体,疾步跑上去,抚尸大哭。府君,他哭道,都怪下吏无能,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但是元凶已经擒获,你也可告慰于九泉了。过了好一阵子,他回过头来,泪眼朦胧地盯着朱安世。

  没想到名震三辅的大侠朱安世就是这幅模样。小武冷冷地说,真是令人好不失望。他站起身来,围着朱安世踱了两圈,我曾经很景仰侠客的,童稚时候听说过不少关于侠客的故事,他们留在我心中的印像可跟你毫无联系。无论是朱家、剧孟,还是田仲、郭解,都有他们的行事准则,不妄杀无辜,不恃强凌弱,慷慨肯为人死,肯毁家纾难,而唯恐人知。像你这样的鸡鸣狗盗,真是玷污了侠客的声名了。

  朱安世不怒反笑,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个屁,倘若我当时心狠一点,早早地射杀了那里长一家,哪里会让他有机会击鼓,我们又怎会让人发觉?事已至此,要杀便杀。只可惜你毕竟稚嫩,你的上司既然死了,你的死期也不远了。我们大概可以赶在今年冬天一起斩首罢。

  小武哼了一声,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如果我放了你,恐怕会死得更惨,家里还得连坐。况且,我敢说,你也并非普通贼盗。倘若我因此查出了一个谋反的大狱,那么即便我没有保住上司的性命,也是功大于过。说不定皇帝陛下开恩,不但不砍我的脑袋,反倒升了我的官职也未可知。

  朱安世大笑道,真是异想天开,当今皇帝一向以刻薄寡恩而闻名,杀起三公九卿来也跟儿戏一样,你这个小小的县吏,倒指望他开恩。好,既然如此,老子有悲天悯人指的,倒也不想妨碍你继续做梦。

  小武盯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沉默了半晌,不时烦躁地把玩着剑茎。陡然间,外面又鼓声大作,一个小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县丞君,不好了,从散原山方向奔来数十辆革车,朝我们这边呐喊鼓噪,有可能是梅岭群盗趁机来攻。县尉已经击鼓,招集县吏守候。不过刚才这场攻击,我们这边已经死伤五六十人,箭矢也几乎耗尽,锐气大减。而看那些贼盗车辆四周的烟尘,他们恐怕不会少于五百人,我们只有暂且退入里门守御。

  朱安世愤怒地骂了一声,这帮竖子,现在才来接应。要是早到数刻,我们里外夹攻,这帮官府的狗奴才早就变成鬼魂了。他吐了一口夹杂血的浓痰,恨恨道,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小武则心中一阵寒凉,像冬天掉进了冰窟。他马上跳了起来,道,在哪里,带我去看。他跟着那县吏急匆匆地跑到阙楼,王德已经站在上面,愁眉苦脸地等他,沈君,你看……这,这怎么办?小武手搭凉棚,向散原山方向眺望,果然几十辆革车正滚滚向里门方向涌来,车上站着的人,脸上眉目都可看清。他们个个头上发髻散乱,斜插着一支野花,这正是梅岭群盗的标识,只是花的品种随季节有所更替。

  小武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如此倒霉,干了几年亭长,好不容易抓到个机会立功,升了个县丞,还没即真,就碰到这样的大难,看来真是命里没福。他转头看了一眼王德,见王德一脸愁苦,又暗叹自己还不算太糟,人家王德混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升了县令,碰到这事,命不是比自己更苦么?还有婴齐,年纪轻轻的,现在死了,岂不是白白在富贵之家投生一回?他迅速使自己镇静下来,告诫自己千万别慌,在这种时刻,慌乱也没有用。只是造化怎会如此弄人,一向平和无事的豫章郡,近几个月怎么突然发生如此多的事情,连群盗都敢主动向官府进攻的事,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但也许这又是自己需要掌握的一个机会呢!既然此事一开始就不得不以赌博的形式解决,现在也只能继续赌下去。于是他再次拔出剑,吩咐道,传话出去,将吏卒招集起来,先退入里门,用冲车护住两侧,弓箭手持满弓待发。他颔首对旁边的婴齐说,婴君,请跟我进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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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