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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17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4)

  这时从墙那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武一阵紧张,那使者脸上则转为欣喜,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面守护的救兵到了。很快,果然有几个人从墙角后闪了出来,领头的是个身穿粉青织锦的女子,额上满是晶莹的汗珠,看得出来是急匆匆赶来的,竟然是靳莫如。后面跟着的一个青年男子带着几个狱吏,却是都尉府佐史公孙昌。他脸上满是怒色,大概刚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内,但又阻止不了,所以心中很是不平。

  小武心中一动。这时靳莫如开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刚到南昌县,就大肆诛杀。未经过任何覆鞫程序,就擅自斩下了朱安世的头颅。你可知朱安世是皇帝陛下诏书名捕的,不押送到长安就任意处置,是不是胆子太大了。而且不分青红皂白擅捕县廷长吏,这也是违背律令的。她仰头对小武说,沈县丞,何必逃亡,你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们的愿了。以后你有百张嘴又怎么说得清?勾结群盗,可是连赦令都不庇护的啊!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长安时就认识靳莫如,陪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办事。公孙君侯怕路上有变,让贼盗逃了,所以让我持节,就地将朱安世正法,函封了头颅带去长安。至于这个县丞沈武,是因为矫诏和丢失二千石罪收捕罢了。

  靳莫如粉面通红,怒道,什么收捕,那县令王德的头怎么也被你们斩下了?难道王德这样的恭谨长吏,会拒捕吗?分明是你们无法无天,擅自格杀长吏,践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书信,皇帝陛下正准备制诏御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员杂治沈武矫诏之狱,从未让丞相府擅自处理。矫诏虽然不法,但如果情况危急而又实在来不及请示,且又有益国家,从来都可以从轻发落的,县廷长吏们都深知律令,怎么可能拒捕,岂非狂易不智?

  管材智讷讷地说,下吏只知道执行命令,别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帝陛下的意图,怎么丞相会不知道呢?就算靳中丞时时在皇帝陛下跟前侍候,能微察圣意,但既然皇帝没有专门下诏说如何处置,那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

  靳莫如恼怒异常,这管材智当真狡猾。刚才自己失言,把兄长给自己的书信内容说了出来,这本来是不应该的。因为皇帝和臣下闲谈时表露的意图,一般不喜欢臣下告诉外人的,即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别理由。天汉四年,今上下诏切责堵阳侯陈恢,陈恢惶恐服药自杀。原因就是陈恢言语不谨,将皇帝和他的闲谈之言到处宣扬,冀图给别人一个自己很受皇帝宠幸的印象,这罪名叫“漏泄禁中语”。她有点自悔失言了,不过她对这使者来捕捉小武实在是太过担心。家臣一早将消息告诉她,说丞相府使者今晨赶到县廷,持节击鼓征召县吏,当场奔赴监狱斩杀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内寝斩杀了王德。她大惊失色,知道小武也凶多吉少,赶忙带人赶到青云里,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婴齐和刘丽都等人,只怕小武的头颅也已经装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及至看到小武还活着,她的心情陡然一松,但还是不露声色,先行责备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纵然不服,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当然她也知道,管材智如果硬干,她也无力阻止。近一个多月来,她感觉自己已对这个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虽然汉家的风俗,女子不必太忌讳主动对男子表达自己的爱慕,但像她这样世家大族的女子,却不能完全抛弃矜持心态。况且她本来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子,当初听了父兄的话,又慑于卫太子的权势,违心嫁给了高辟兵,可是连夫妻的欢爱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何况看见高辟兵肥硕的身躯,她心里就厌恶得要命。所以这三年也就这么平静地过了,没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遇到了小武,虽然在他人看来,小武是间接杀害她丈夫的凶手,而在她心里毋宁是恩人。她的确爱上他了。她想趁和她一起回长安之际,跟父亲说,一定要嫁给小武。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长安的贵家女子如果在偶然的聚众燕饮时,发现了自己中意的贵族男子,都是这么跟自己的父亲说的。开明的父亲一般就会派人去试探,如果对方确实优秀但不富裕,做父亲的还会送钱财去资助,让他当成聘礼。她知道小武拒绝不了她,她颇有姿色,比小武也只大一岁,虽然嫁了人,却还是个处女。再说汉家本也不讲究女子的所谓贞操,有个女子一连嫁了五次,丈夫都夭折了,大家都不认为这女子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这女子是大富大贵之命,寻常的男子无福气消受得了,最后嫁了一个诸侯王,却富贵终老。她想,说不定自己也有旺夫的命相呢。但是这会她能怎么办呢?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难道能对小武说,你留下来罢,不会有事的。不可能,看管材智这架式,留下来肯定死路一条。现在她只企盼他能逃脱,在安全的地方躲避一些时日,回到长安后,她再让父兄设法营救。她伤感地望着小武,哀声道,沈君,保重!我想皇帝陛下一定会下赦书给你,你暂且亡命去罢。

  小武点了点头,也是感慨万千,这个自己近来一直心慕,想娶来做老婆的女子,不知会鲜花落到谁家院庭了。他凄然道,多谢邑君关心,下吏先走了。他纵身攀上墙头,刘丽都的两个属下撑起他,他敏捷地跃上墙头,一没不见。

  其余的人也相继攀上,刘丽都最后一个被拉上去,她站在墙头,冷笑道,管材智,这名字真难听。你给我趴在地下,命令你的人全趴下,蒙着头。等我走了再起来。不许偷看,否则我马上将你射杀。

  管材智望着瞄准自己的毒箭,无可奈何地下令,都趴下,不要往上看。刘丽都一跃下墙,跳到墙外的小径上。快,往那边跑。她用手一指。远处的湖边是一片雪白的芦花,在清晨的秋风中瑟瑟作响。透过芦花的间隙,隐隐可以看到江边的几间土房,那是赣江分岔处鲤鱼亭的亭舍。亭舍边停着两辆驷马的衣车,有着精巧的窗棂。两个御者正焦急地朝青云里方向观看,他们捏着鞭策,已经做好了随时冲上驰道,向广陵方向狂奔的准备。小武心脏砰砰直跳,撒开大步,疯狂地往那车跑去。

  奔跑的过程中,小武时不时涌起一阵阵悲伤。他不知道前途该是怎么样的,他在这个地方生长了近二十年,一草一木都很关情。这个名叫青云的闾里,闾里后面的山坡,以及和赣江相通的碧绿的湖,都是他童年时候的乐园。夏天,他曾在这湖里和弟弟以及一帮同龄的孩子一起嬉闹,有两次他差点淹死在这个池塘,一次是一个洗衣服的老媪救了他,在他滑下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一次是他的几个伙伴,一左一右,将他从深水拉到了浅水。谁说这不是命运?湖边高岸上的芦花和一簇簇的苍耳子,对于他也有着特别的意义,只要人还活着,这种记忆将永不消亡,一直伴他终老。他曾欢快地奔跑在这高岸上,用苍耳子和他的弟弟去疢互相抛掷,每当他们掷中了一颗在对方头上,那对双方来说都是无法言喻的快乐。昔日的笑声还回荡在耳边,而弟弟却永远夭亡了,到了另一世界,而且是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下,这是不得已的事。想想,这世界该有何等的残酷。他在奔跑中听见大雁的鸣唳了,然而他再也没有力气,像以前的时节一样,仰天朝天躺在草地上欣赏它们时时变幻的队列,粗重的呼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鲤鱼亭看起来很近,跑起来却很远。他在秋天的湖边奔跑,在芦花丛中奔跑,秋天是位于江南的南昌县最美的季节,然而他要在这最美的季节逃亡,逃亡到一个从来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地方不知是凶是吉,他不知道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好了,出发。刘丽都长吸了口气,命令道。终于,他们都喘着粗气,钻进了葱棂车,只感觉到车厢猛然一震,继而向前一阵疾冲,冲上了驰道。但是驷马还未发足,突然听得背后鼓声大作,远远有人在大喊,拦住那两辆葱棂车,有贼盗。捕获了有重赏。正是管材智的声音。

  刘丽都微微一笑,这个懦夫,刚才怕死,现在喊破嗓子又有什么用,哼,还不如赶快回去复命,哀求主子留下自己那颗愚蠢的脑袋。

  马车直直地冲上驰道,御者向左边一拉缰绳,马车向左转了个弯,马头对准江都官道方向,他扬起鞭子,就要击下去。这时又听得啪啦一声,突然从左边亭舍里冲出三四个汉子,手里提着刀剑,嚷道,哪里来的贼盗?莫不是刚才停驻在这里的几个人?他们不是有官府封印的符传么?怎么是贼盗?另外一个喝道,管不了这么多,拦下再说。那领头的汉子马上跳到马车前,御者猛拉缰绳,马车仰天一阵嘶鸣,止步不发。

  小武听那领头汉子的声音,知道是自己认识的鲤鱼亭亭长。他低声对刘丽都道,为什么把马车停在亭舍附近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又掀开车的帷幔,在窗口露出脸孔,叫道,八狗君,我是小武。有人假传丞相命令要杀我,我有冤无处诉,只好暂时逃亡,等有机会再去长安伏阙理讼。看在我们旧识十多年的份上,你先让开,放我一条生路罢。

  那亭长先是一惊,露出古怪的神色,随即喜不可抑,哦,原来是才高升不久的县丞君,幸会幸会。不过你的话当真奇怪,丞相以万石之尊,怎么可能冤枉你一个县丞。你必须下车跟我走,讼现在就可以理。你不是常常自称断无冤狱的么?我想为自己辩护也一定行。

  小武强行压住心头缓缓升起的怒火,温言相求,八狗君,不行啊。丞相可能听信谗言,今晨他们不经鞫问就斩了王县令,我现在回去必死无疑,你先放过我,以后一定厚报。

  那亭长刚才还笑嘻嘻的,突然变了脸色,说得什么屁话,谁稀罕你的厚报?我八狗身为国家官吏,岂能因私废公?你口口声声冤枉,谁又信你,你这人连自己的同产弟弟都可以送上刑场,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识相点,赶快下车,不然我就不客气了。他吆喝道,求盗,准备动手。

  小武大怒,暗道,人心真是不可究诘。有的人天生良善,胸无城府,和他们倾盖便可成故交。比如婴齐,只是到了县廷才认识,不过数月,竟可以死生相托。有的人自小在一起玩耍,却直到白头尚如新识,不但永不可能成为心腹死友,而且心中一直对你充满嫉妒,关键时候就落井下石,栽赃陷害,无所不为。眼前的八狗就是这样,当初自己和他同居闾里,又同一年选拔为吏,当了相邻两个亭的亭长,平常见了自己也客客气气的。自从自己调任县丞后,更是变客气为恭敬,没想到他突然变脸,如此讽刺辱骂,恨不能自己马上人头落地,他好立功受爵。哼,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恶棍,这是毫无疑问的了。他全身的热血填塞了头脑,抑制不住心头的激愤,长跪着一抬腿,准备站起身来。

  你想干什么?刘丽都抬起袖子,挡在他前面。

  小武怒道,我下车和他拼了。

  刘丽都不满地一撅嘴,什么?和这样的狗奴才拼命?她呼的一声从车厢后部窜到前部,推开御者,拔下头上的簪子,在骖马的屁股上猛刺一下,那马负痛,哀鸣一声,发足狂奔。八狗猝不及防,被马蹄当胸踏下,仰面栽倒,接着大车一阵剧烈颠簸,从他身上辗了过去,朝着广陵方向疾驰。

  小武掀开车厢后部的帷幔,漫天的灰尘模糊了后面那个躺着的人影,他叹了口气,放下了帷幔。

  为什么要救我?你也知道,我曾经断过一件狱事,那件狱事差点让你们除国58。小武坐回原地,沮丧地说。

  刘丽都仰着头,哼,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大丈夫各为其主,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身为豫章郡的一个县吏,为皇帝陛下效忠,那是你的本分。只不过现在他们非但不用你,反而要你的脑袋,这何不趁机收留?等你成了广陵国的人,你一定也会同样为广陵国尽职效力的。她说到后面,不自禁露出顽皮的笑容。

  呵呵,小武苦笑道,我一个逃亡的死刑徒,即便去了广陵,也只能日日躲藏宫中,和隐官刑徒无异,又能为大王效什么力呢?一旦被公孙贺发现,下文书来切责,你们又怎敢不把我的首级乖乖献上?

  刘丽都低下头,斜视了小武一眼,岔开了话题,嗯,好像你很得女人欢心啊。刚才那个一心要救你的女子,我不认识,但你们都叫她邑君,想来地位不低。似乎她对你颇为暧昧,是不是想嫁你啊?

  小武觉得脸上发烧,嗫嚅道,那,那是豫章都尉高辟兵的妻子,高辟兵被皇帝封为列侯,妻以夫贵,她自然可以称邑君了。你说什么?她对我有意思,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我们的地位相差天遥地远,怎么可能般配。

  刘丽都轻笑道,哼,什么地位不地位的,汉家可不讲究这套。当年平阳公主嫁了她自家的奴仆卫青,不是反而传为佳话?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小武左手的手背上,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酷吏,谈到女人竟然这么害羞。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劲啊?

  那怎么可能一样,卫青大将军英武伉健,虽古之名将,不过之也。我一个小小的狱吏,给他提鞋,他也嫌我手长得粗陋呢。小武讷讷地说,他的眼光定在那只纤手上,胸中好像成了一片池塘,一群群青蛙扑通扑通往里面乱跳。她的手凉丝丝的,光洁柔腻,好像涂了一层油,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小武呼吸急促,脑中乱成一片,仿佛潜泳在水中一般,这仿佛不可能是刚才那只扣弦发箭的手。他大着胆子陡然反掌一把攥住了它,轻声道,真美的手,天哪!不行,这会让我兽性大发的。

  刘丽都轻笑道,你吐辞真不文雅,才脱离危险,就变了一个人。男人是不是都这样的……她的声音越发的低了,像蚊子振翅一样,吻我。她说。

  一刹那间,小武全身热血沸腾,他再不犹豫,一把扳过她的身体,搂在自己怀里,那种温软的感觉,让他全身每个毛孔都竖立起来,何况其他。她仰面躺在他膝上,她的唇红艳欲滴,就像刚成熟的含桃,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亲一口。她身上的体味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氤氲在狭小的车厢里,那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少女独有的体香。她的眼睛现在眯着,脸上似笑非笑,白皙的脸上没有一点的瑕疵,真像晶莹的玉石一样剔透。小武此刻脑中忽然出现了审问韩孔的情景。当时韩孔屡次提到那位广陵王翁主,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摆出一种傻乎乎的姿态,说即便被那位翁主亲手杀了,也是甘心情愿。小武彼刻只暗笑他的粗鄙暗陋,现在看来,他并不粗鄙暗陋,眼前这位女子的的确确是美若天仙,和韩孔的想法一样,只要能和她欢愉一夜,就算被她杀了也绝不后悔。是的,生生世世,永不后悔。

  他再也不想多考虑什么了,他的左臂一用力,揽起刘丽都弱柳般的身子,迫不及待地向她的双唇吻去。她的唇极其柔软饱满,他衔住她的唇,尽力地吮吸着,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头,每一次吮吸,都竭尽全力,贪婪而暴虐。她的唇被吸得变形,仿佛要被这个男子攘夺而去,不知是疼痛还是求饶,她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而这更刺激了这个饥渴的男子,他腾出一只手在她胸前抚摸起来,手掌的触觉更让他浑身颤栗发抖,让他无可辩驳地相信,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两人就这样忘我地亲吻,车厢外,路边的杨树一根根向后闪去,只留下漫天的叶片相撞之声。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那是不错的,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不管驰道上的风声是多么肃杀凄凉,车厢里的确温暖如春,没有一丝的忧愁和烦恼。

  在秋日黄彤彤的阳光下,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箭似的飞驰在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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