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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37章 讵料君王幸 赠爵赐荣名(1)

  他们轻松地继续饮酒,果然,使者一会儿就赶到丞相府了,征召刘屈氂、江充等立即奔赴建章宫奇华殿,和严延年等对质。

  刘屈氂见到刘彻,把小武教他的一番话说了出来,刘彻立刻威容全霁,他甚至倾低了身体,笑着问道,丞相一向是敏于行、讷于言的人,怎么今天如此有辩才?莫非有什么高人在背后指点你吗?

  刘屈氂暗惊,皇帝虽然年老,却并不昏聩,他不敢隐瞒,叩头道,陛下圣明,目光如炬,臣的确没有这样的才能,是臣的长史沈武教臣这样回答的,臣不敢掠美。

  刘彻点了点头,嗯,果然,掠人之美者不祥。朕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以后谨慎一点就是。他转头向暴胜之、靳不疑、严延年等道,三位爱卿,丞相只是因酒酣过分欢喜而失言,不违背礼典,朕赦其无罪。况且是朕有诏叫卿等尽兴痛饮,这件事就这样罢了。

  严延年听到皇帝如此轻易地赦免了刘屈氂,心里很不服气。但皇帝既然提到诏书,他也不敢再说什么。汉代的法令极严,对诏书提出异议,除非有特别的理由,否则叫“废格明诏”,按律令会判弃市。严延年身为廷尉,自然知晓其中厉害,所以只好说臣遵诏,然后气鼓鼓地站在一边,默然无语。

  靳不疑虽然也觉脸上无光,但他是个乖巧的人,而且善于察言观色,虽然在重大事情上,有时也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无关紧要的事,他一向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所以他马上摘下冠冕,叩头道,臣不学无术,疏于礼制,毁谤大臣,当反坐。臣请自诣诏狱领罪。

  刘彻笑道,罢了。江充和靳不疑都是自己的宠臣,他很乐意看到他们这样明争暗斗,能换取两派平衡;如果他们都很团结,那反倒不让自己放心了。他四处张望了一下,道,沈武在东阙侯旨么?上次揭发公孙贺重大阴谋,还多亏了他呢。朕也没有亲自封赏,看来此人的确是个人才。他命令身边一位侍者,赵君,你去命令宣他进殿,朕要亲自见见他。

  这位黑衣的宦者答应一声,恭敬地急步趋出殿门。

  他就是几个月前被判处了宫刑的赵何齐,当初他一听到自己被判宫刑,简直万念俱灰,这不但把享乐的器具割去了,而且这辈子也再不会有儿子了,他可是定陶赵氏大宗的独子啊!以后他们庞大的家产就只有被旁系继承。事情真是荒谬,本来一心一意想封侯,以便光大赵氏的门楣,没想到竟变成了阉人。不但不能给赵氏带来荣宠,反而成为宗族无上的耻辱,只怕这辈子连进赵氏祖坟的规格都没有。在宣判的那夜,他号哭地向江充哀告,希望用自己的万贯家产赎回自己的胯下之物,可是那个该死的江充竟然大笑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淫亵之人。有钱怎么样,了不起啊?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淫乱啊?老子偏不吃你这套,很好,你今天求我求对了,我干脆马上吩咐给你行刑,免得你日夜担惊受怕,亏损了身体。早点割掉早安心。说着立即传召长安世代掌管阉割的祁氏,当晚迫不及待地割下了他的生殖器。他在蚕室里躺了一个月才慢慢养好伤,这期间他带来的从人已经跑回楚国向他父亲报告了这一变故。他父亲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差点就一命呜呼。赵何齐在蚕室里悲愤填膺,都是沈武那狗贼将我害成这样,我一定要报仇。还有江充这狗贼,仗着皇帝的宠信,舞文弄法,不经狱吏的覆鞫,不理奏当论报的程序,不顾季节还是在春天83,就提前行刑。而且,按照律令,连死罪都可以纳钱赎罪,宫刑自然更无不行。这江充好生变态,难道他自己的性能力有问题,因此嫉妒天下的一切男子么?你别怪我狠毒,他竟然还补充这么一句,死刑自然是可以纳钱赎罪的,但是宫刑,我偏偏不让。你不知道宫里最近多么缺少你这样的阉人。皇帝陛下屡次下诏募求死刑犯处以宫刑,并给赏钱数万。可是那干犯人竟然几乎都宁愿斩首,也不肯被割势。哼,现今好不容易有一个,如果我竟然放了,皇帝陛下一定会怪我办事不力的。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监狱墙壁上撞来撞去,造成空洞的回响,好像鬼魅一般。在暗淡的灯光下,刀光闪过,赵何齐晕了过去。

  等到伤愈,他被任命为掖庭令。掖庭令是少府的属官,职权不小。少府掌管天下郡国山海池泽的税收,专门供养皇帝,是九卿中官署最多的,极其富裕。其中掖庭令主管后宫,经常在皇帝身边侍奉,虽然秩级不算太高,上下都对之非常忌惮。而且自从当今皇帝将权力收归内廷以来,掖庭令的地位愈见高涨,所以,现在赵何齐也算是个不小的官了。当然,这个官当得有些尴尬。刚才他听到皇帝说起小武的名字,心中的愤怒立即像火苗一样升腾起来,没想到这竖子真是命好,一下子当上丞相长史不说,如今皇帝也对他褒奖有加,竟然命令自己亲自去宣召他,这是何等羞辱的事?我要报仇。他心里愤怒地吼叫,将目光扫了一眼江充,只见江充一脸得色。就是这个畜生,毫不心软地割下了自己的阳具,现在他又和沈武勾结在一块狼狈为奸。他们都得意了,自己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去?

  他走出殿门,早有奉车侍者套上马车,建章宫地域非常广大,宫殿楼台号称千门万户,从前殿驰行到东阙,要费不少时间。好一会儿,他掀开帷幔,从车窗望出去,果然远远望见小武站在东阙下和执戟的卫卒们谈笑。见他那么高兴,赵何齐心里更是一阵刀绞,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他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嘴唇都有点哆嗦。快——快点,他催促御者道。御者是赵何齐的心腹,原来就是赵家的奴仆,看见主子受难,自愿入宫为奴的,私下里对赵何齐还是从前的称呼,这时他恭谨地说,王孙,皇宫驰道上不许快跑,臣可以不要脑袋,王孙可再也不能大意了。不过说归说,他还是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马车加快了速度,向东阙司马门冲去。

  看见一辆车马疾驰过来,超过了应有的速度,司马门的卫卒们马上紧张起来,他们发出一阵惊呼,把长戟一交,大声喝道,何人出宫,出示符节。更有其他的卫卒按住宫门的机关,一旦马车不停,悬门就会从上落下,封死出路。

  马车停下了。赵何齐掀开帘子,走下马车,扬起符节,怒道,皇帝陛下派我来宣召沈武,这是陛下亲自颁发的节信,你们难道不认识么?

  卫卒们已经认出是新任的掖庭令,八百石的长吏赵何齐,也都松了口气,不敢说什么了。只有公车司马令恭谨地一揖,臣不知是掖庭令君,失礼了。律令规定不得在禁中驰马,臣等也是奉诏行事。

  赵何齐冷笑了一声,不愧为天子的良吏,果然奉公守法,但是刚才我远远看见你们东倒西歪地谈笑,这难道也是奉公守法的表现吗?

  公车司马令默然无语,暗骂这个新任掖庭令真有些变态,这点小事,哪里值得如此装腔作势。东阙外面有卫尉的营军驻扎,里面有光禄勋的执戟郎拱卫,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敢闯进来的,卫卒站在这里劳累了谈笑几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却夸张为东倒西歪。嗯,据说新处宫刑的官员都有几分变态,可能还不大能够适应自己的阉人身份,容易暴怒,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据说这位还是山东有名的富商,本来可以拥妻抱妾,尽情淫乐,突然进入这阴沉的皇宫,只能看着他人淫乐,自然更加屈辱难忍。按说他对自己这样不敬,自己本不需卖他的帐,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建章卫尉,内廷的官员管不了他。但是算了,何必跟他计较,他天天在皇帝身边,咱也惹不起,就多少让着他点罢。

  赵何齐看公车司马令默然谦卑,心头才觉稍微好过了一点。他冷着脸面对小武,尖着嗓子道,沈长史别来无恙乎?没想到睽违数月,沈君竟然升迁如此之快,由一个小小只有斗食俸禄的亭长变成了丞相府千石的长史了,真是了不起啊!

  小武望着赵何齐那张悲伤痛苦的脸,心里也有些歉疚。虽说这个人曾经几次三番要谋害自己,但自己将他害成这样,的确比较过分。我不该这样,因为这不符合我的理想。我的理想难道不是成为秉公执法的良吏么?从童年起, 就孜孜不倦地做着这样的梦,一生勤勉职事,为公上效力,老了能积劳当上个郡太守。可没想到仕途那么艰难,好在稍微有些转机,又一下子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中,接着莫名其妙地当上了丞相长史。按照自己的本性,我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入仕,我钦佩的是廷尉严延年那样执法不阿,廉洁正直的人,可是命运偏偏和自己作对,让自己成为刘屈氂的掾属。看刘屈氂那种巴结江充的谄媚样子,能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既然在他属下,就得为他办事,否则一损俱损。按照律令,他如果有罪,自己作为丞相府的高级辅佐,是不可能平安逃脱的。唉,既然上了老虎背,想退下也无望了,要出仕,就得狠如狼,狡如狐。我不害你,你就得杀我,没法讲客气。于是小武也笑道,掖庭令君,臣武有礼了。他本来想说两句道歉的话,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如何出口。

  赵何齐呆立了一会,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上车,跟我去见皇帝陛下罢。

  马车缓缓驰动,进了车厢,并坐在一起,小武觉得更加尴尬。不过道歉却有些方便,于是没话找话,赵君,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实在也不是臣所逆料。还请赵君不要记仇才好。

  赵何齐冷冰冰地说,马上要见到皇帝陛下了,还罗嗦什么?上了前殿,我就要向皇帝陛下奏禀你的奸事。

  小武差点跳了起来,心下大骇,但语气还强行镇静,什么奸事?

  哼,自然是你和广陵王勾结的奸事。赵何齐不耐烦地说,你就等着掉脑袋罢,身为丞相府的长史,知奸不报,可以灭族了。

  豆大的汗滴从小武额头上沁了出来,他颤声道,这件事你早知道,你不也没告发么?你拖到今天才告发,皇帝陛下也未必饶得了你。

  赵何齐凄厉地笑了,哈哈哈哈,我一个刑余的废人,有什么可害怕的?我成了阉人,连父亲都不肯认我了,赵氏的财产终将落入旁支之手,我现在活着只为了报仇。前两个月,我一直躺在蚕室里,想告发也没有机会。赵何齐的声音愈发凄厉了起来,眼睛怪异地盯着小武,你知道在蚕室过的是什么日子……况且,首告者可以除罪,即便不能除罪,我也愿意和你同归于尽。

  小武强忍住内心的惊慌,突然岔开话题,道,赵君亟想报仇,只怕找错了对像。以臣的深通律令,本来赵君封侯是万无一失的,而且臣听说皇帝当初的确是要给赵君封侯的,难道不是吗?他知道“封侯”两个字是赵何齐的隐痛,也是容易让他注意力转移的话题,于是急中生智尽往上面扯。

  赵何齐眼光有点迷茫,恨声道,这倒也是的,都是那个该死的廷尉严矬子,否则我哪里会落得如此下场。还有那个畜生江充,老子恨不能生饮其血。

  小武道,赵君自己也明白,是严延年坏了君的事,怎么能怪臣呢?臣哪里知道会突然窜出这么一个异数。赵君的仇人是严延年,臣希望赵君千万不要作出亲痛仇快的事来——臣有一个办法,可以帮赵君除掉严延年和江充。

  什么办法?赵何齐脱口道。

  小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赵何齐已经被自己说动心了。不过刚才自己只是一时急迫的胡言乱语,想除掉官高位尊的严延年,还加上炙手可热的江充,这他妈的怎么可能。连丞相都对江充那么恭谨,自己一个小小长史,放到外郡去,好像还满像那么回事,可是在这长安城里,随便一个人站出来,都可能比自己官大。然而事到如今,也只有继续瞎编,骗住他要紧。

  于是小武装作很诚恳的样子说,赵君,好歹我们也都是为广陵王做过事的。赵君的遭遇,臣也非常同情,不过臣真的没料到会有突然变故。臣本来是诚心和赵君做交换的,就臣掌握的案例来说,像赵君这样代人上书而得到封赏的例子很不少,而因此反而得罪的才不过两三例。臣怎么知道严延年会用那两三例来廷争,乃至对赵君造成不利呢?如果赵君因此迁怒于臣,一定在皇帝陛下面前揭发广陵国的隐私,那么要处死的不但有臣,广陵王和令尊以及楚王延寿、令姊楚王后都会被牵连腰斩,除了赵君自己可以因首告除罪。赵君觉得自己单独活在世上,会很有意思么?虽然赵君对臣有点误会,臣死亦不足惜,但赵君难道对自己的父亲和姊姊没有一点恩情吗?如果赵君真的忍心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父尸首分离,那么臣也的确无话可说了。

  赵何齐默然了,眼睛有点湿润。是的,为了自己,父亲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曾经数次派人来长安探望。他对父亲还是很有感情的,当初不是为了迫切要给父亲一个惊喜,他也不会那么爽快答应小武的条件,跑到长安来上书。现在虽然自己成了废人,心情抑郁,想对小武进行报复,可想到父亲会遭受牵连,究竟也是不忍的。还有他姊姊,自从嫁给楚王,楚王也对他不薄,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没必要做得太绝。

  小武知道他心里正在进行思想斗争,又趁热打铁地说,其实掖庭令君现在还可以有一个封侯良机。

  什么?赵何齐好像梦中惊醒一般,接着又恨声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封侯还有什么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至少赵君会因此开宦者封侯的先例,从而名垂青史啊!赵氏家族也可因此得到赵君的荫庀,一定会有不少族子拜在赵君膝下,请求为后。君在赵氏,虽然不能有亲生儿子,但谁人敢剥夺君在族中的无上地位呢?

  赵何齐阴沉的脸上微微有些云开,他喃喃地说,如果能保持我在赵氏的地位,那可就太好了,至少不会死了也做无姓之鬼——你说说,什么办法可以封侯,希望沈君你考虑成熟点,这次可绝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小武听见他称呼自己为“沈君”,大大松了口气,赶忙道,应该不会。有件事,赵君可能没有忘罢,臣第一次逃往广陵国的途中,曾捕获了两个人,公孙勇和胡倩,他们是昌邑王派到豫章郡的假绣衣使者。

  赵何齐道,嗯,我记得有这么回事。不过我觉得抓了这两个人没什么用。

  不然,小武道,现在新任丞相刘屈氂和大将军李广利暗暗冀盼皇帝陛下废掉太子,改立昌邑王。因为昌邑王是李广利的外甥,刘屈氂又是李广利的儿女亲家。江充最近和这两个人打得火热,他得罪过皇太子,深恐一旦皇帝驾崩,皇太子将对自己不利。如果我们把昌邑王的事一告发,皇帝会立即将昌邑王处死,有可能牵连到江充,这样赵君的仇就报了。告发谋反,证据确凿,这次一定能得到封侯赏赐。

  赵何齐跳了起来,人又不是我抓的,我凭什么告发。难道又要让我再受一道宫刑不成。

  小武道,赵君勿惊,这次情况和上次大不一样。上次是臣亲自审问朱安世的拷掠报告,他们可以找借口说你完全不知情,仅是因为利欲熏心,贪图爵位,代人上书。而那次在广陵国,你也是亲眼见过那两个假使者的,讯鞠验问时你也都在场,所有情况你了如指掌,告发上去,他们是没有任何理由驳回的。

  赵何齐道,可是人究竟是你抓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告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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