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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小说 > 《李煜》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3章 醉乡葬地有高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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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 作者:刘小川

第33章 醉乡葬地有高原(1)

  三月中旬这一夜,赵光义也没有睡好。

  半夜他披衣出去,他要寻思寻思。北苑很空旷,星大如斗。他从三更走到五更,鼻孔呼呼出着粗气。走一步骂一句,很多事他都想不通。有个“小黄门”(内侍)跟着他,自寻晦气:接他一句话,倒被掌嘴:皇上那出了名的大耳巴子打肿了他的细皮嫩肉。

  赵光义骂李煜又骂女英,用他的洛阳土话。小黄门听不大清,接嘴挨了掌嘴……

  赵光义想不通的是:李灯夫妇凭什么如此高傲?降王他见得多了,包括他们的女人。那成都大美女花蕊夫人如何?很有才是吧?孟昶一死,她屁股一扭猴上了新主,从蜀宫来到宋宫,弄姿搔首大展风情,还写诗嘲笑四十万蜀军:“更无一个是男儿。”赵光义想:女人都是贱货嘛,给她们两样东西,金子和鞭子,哪个女人不趴下?―甚至舔你的脚丫子她都乐意……

  然而小周后给他迎头痛击,抓他的“龙准”,咬他的“龙肉”,他招架之余吃惊不小:妈的,看上去娇滴滴的江南小女子,竟敢挑战雷霆之怒!龙袍禽兽的眼睛,看不懂女人啦。

  李煜更奇怪,老写那些个傲扯扯的东西。不独朝廷士大夫欣赏,汴梁的寻常人家也在传抄。一首词竟然比他的圣旨还传得快。而崇文院里堆的那些书,大都是从南唐抢来的,有书上盖的印章为证。赵光义要显摆文化,却受到丞相赵普的嘲讽。

  赵光义想到李灯的风度就来气:这文质彬彬的金陵男人居然骨头硬。小周后迷他的风度翩翩是吧?那就让他死得难看!赵光义开始考虑李灯的死法了。砍头太简单;凌迟说不过去;亲手勒死他,死后他摆在那儿还是显得长身玉体,像一座倒下的玉山。魏晋时的嵇康“龙章凤质”赴刑场,弹《广陵散》,万人为他泪飞如雨……

  赵光义摇摇头。他不能像司马昭那样干蠢事。他绝不能让李煜死得好看。

  李煜写过一支曲子词,曲名就叫《嵇康》,江南江北俱有传唱。南宋犹存。“《嵇康》,江南曲名也……其词即南唐后主所制焉。”也许赵光义听过这首哀婉凄美的《嵇康》。

  他想:什么东西能让李煜死得难看呢?

  一味药。

  他又想:选择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叫李煜死呢?

  七月初七。

  赵光义咧嘴笑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杀人向来有快感的,怎么杀,选择什么样的时机下手,这些事儿,他想着就有快感:杀人之乐何尝低于性攻击?

  公元978年,农历七月初七。

  这一天,李灯和往年一样过生日。兄弟四人连同眷属,几百口呢,赐第也算豪华,他毕竟是赵匡胤封的“违命侯”。赵光义上台之后,又封他什么公。“故伎”九个,清一色的江南女子,歌舞俱佳。她们是他的铁杆儿队伍,从几十个自愿随他迁汴京的伎女中挑选出来的。当时北宋大将曹彬限制登船的人数,不然的话,跟他走的人会更多。江边为他送行的金陵百姓多达万人,许多人呼喊他,江水为之滞涩。女英感动得泪水长流,她白衣纱帽俏立船头,挥动纤手,摇晃酥臂,虽然时在冬季,依然楚楚动人。……她是南唐举国崇拜的偶像呢。

  过生日有新词,歌女们在排练。因新词出色,她们十分投入,排着练着,仿佛回到江南了。《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女们昨日练这歌舞,只用了几个时辰。后主的词句一经照面,便渗入了她们的肌肤,抵达了她们的心房。她们轻唱,曼舞,泪光点点,星眸闪亮。抬脚尖,动长臂,旋转纤腰……九个人变换着舞阵,裙裾窸窣作响。子夜时分,已然高度默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金陵故宫朱颜改,她们却有芳华在。她们是歌者舞者动情者,别了江南,紧随后主。舞回江南,唱回江南……难怪她们深更半夜不愿撤离呢。小周后催了几次,她们佯装没听见。侍女送来夜宵,她们边吃边琢磨更为传神的动作。七夕为后主祝寿,这歌舞是她们共同献上的礼物,定叫后主吃上一惊:她们用舞姿用歌喉,把那锦绣江南填满这汴梁的赐第。她们浑身上下洋溢着春花秋月,她们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在诉说着南唐往事。故国不堪回首,故国也可以回首。“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初唱这一句,她们眼泪横飞。愁如落红万点,愁似关山千童。可是渐渐地,她们收了眼泪,绽放春花般的容颜。到汴梁两年多了,她们舞了多少次,唱了多少回,慢慢地、不约而同地积下了一个心愿:将她们的寸寸肌肤幻化成千娇百媚的江南。她们就是江南,呈现于仁慈后主的纯美目光。舞低楼心月,歌尽扇底风。仙袂飘摇举,眼色暗相钩……九双眼睛,三排佳丽,星眸闪个不停,仿佛是少女情愫的信号灯,歌舞酣畅要闪亮……这一夜恰好星光灿烂。

  七月七,晨光初露,九个歌女像约好了似的,静悄悄聚于“礼贤院”西侧厢房的排练场,随意哼起节拍,整齐舞动四肢。后主新词《虞美人》,昨夜陪伴她们入梦,却被她们在梦中改了色调:添了些暖色、喜庆之色。此刻节拍起腰身动,她们禁不住彼此会心一笑:她们在歌舞中发挥了李后主的杰作,尽情而又谨慎,哦,这多不容易。艺术本是把握分寸。为何如此默契?只因情愫使然:她们的柔媚江南,她们的仁慈君主……故乡何处觅?此间有消息。舞回江南是挂在红唇边的,既像口头禅,又像一个口号,暗恋李煜却是要深埋心底。而无论埋得有多深,却能够于刹那间调动出来,情丝如同春日游丝,飘过幽深的心灵通道。

  暗恋有消息:比如她们正说着话,李煜一来,她们老远听到足音竖起了耳朵,将停在舌尖的言语给忘了。事后互相打趣:刚才说啥呢说啥呢?话头怎么忽然就没啦?

  话头被情丝牵走了。

  李煜的离开,她们也是要听足音的。却又装成未听的样子,比如蹲下身子弄弄鞋带,凝神斜睨地面儿:李煌的背影在余光里呢。

  李煜有时穿木屐,踏着青石板,绕过回廊。身形挺拔而修长。他轻快,她们就轻松。

  可是,如果他的步履稍显沉重,歌女们就会咬住嘴唇……

  这会儿,穿过晨露的阳光照着鲜嫩的肌肤,光斑紧随舞动的身影。跑脚眺望那绿叶扶苏的小楼:小周后是否朝慵起?懒懒的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从入夏到初秋,女英一改憔悴,回复了往昔的圆润晶莹,犹如夏日里的鲜荔枝,一咬汁水爽哩,爽得那位檀郎--吃了又想吃。歌女若从楼下过,心便噗噗跳。楼下本无路,却让她们踩出了一条紧挨青砖墙壁的小路。路在两棵上了年纪的榆树间,她们拾榆钱可不是找借口。清晨、午后、黄昏,躬身拾榆钱,仰脸儿望那高高的树梢,长睫毛扑闪,透明的耳廓轻轻地颤动。枝上鸠鸟“关关”,楼上妙人儿喃喃。她们容易受惊的,若是楼上的声息传递出某些画面,她们会捂住耳朵,甚或跑开。听窗,听墙角,也许自古就有,可她们不懂得,她们不是故意的。不故意,反而比较积极,轻盈紧束的腰身,弹性极佳的舞蹈腿,让意念轻轻的一带,便斜着往那榆树掩映的小路上去了。九个歌女谁没去过呢?谁没有拾过榆钱?谁没有捂过耳朵?可是这些事儿啊,永远是个谜。她们平时说这个聊那个,却于黄昏拾榆钱、午后穿小路这一层,缄口不言,仿佛有过什么约定。不能说不能说,心里想的,耳朵听的,幻觉瞧见的,通通要埋在心底。话到唇边咽回去,最多让它碰碰舌头。舌头它怪灵动,所以只能碰一碰……情丝绕来绕去,仿佛封住了红口白牙。唉,她们的年龄也不小了,秋水快满三十岁了。秋水是伺候过娥皇的,天生的歌舞场子,长腿长臂水蛇腰,悟性很好,又受了娥皇的点拨、熏陶。秋水一向与后主近,端水倒茶叠被铺床,她和李煜、她和李煜……“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句子是李煜写下的,为秋水还是为盲娘写的?还有:究竟谁在勾呢?谁比较主动?谁貌似被动,却又情切切气咻咻跃居主动?

  问题是拽出来的,枝蔓横生越拽越多。白日里也拽出了清晰的画面,而歌女们的画面各各不同,就像若干“风月宝鉴”。美神爱神属于大家,小周后之外人人平等,当年的庆奴、眼下的秋水也不能例外。眼色暗相钩已成往事矣:问题拽出了河面,又缓缓沉入水底。秋水怪聪明,捏了答案攥在手心儿呢。去年的匕夕,育娘已仙逝,秋水便暗示:后主的句子可能是写给盲娘的吧。秋水这一表态,赢得了歌女们的普遍好感:爱情面前人人平等的格局,是压倒一切的大前提哩。秋水不抛出秘密,秘密就更像秘密……她既是领舞又是领导。秋水,秋波,二者的联系一目了然。她不说,于是她才说了许多。沉默抵达了倾诉。她美目流盼,不经意地演示着秋波。她笑领一群莺啼鹊喧的女孩子,吃住同屋歌舞同房。她用身姿说话,以红唇沉默。而歌女们都相信她和李煜有过美妙的时刻。她含蓄,反而使她们的心思趋于直白:秋波横欲流,怎能没有下回分解?秋水就是秋波,秋波就是艳波,艳波就是……芬芳心思的递进到此为止啦,她们与“领导”打闹开来,闻闻她,蹭蹭她,摸摸她。有人早春之夜终于迷迷糊糊的撑不住,钻进她的热被窝。……哦,贴上了搂上了,多舒服。秋水就是李后主!青春女孩儿,春心绽得石榴破。

  历代后宫、王府的后花园,上演过多少女孩儿自然而然地亲昵起来的“秘戏”呢?可是找不到一个相应的汉语词汇。千千万万的青春女性之被匿名,真是令人吃惊。学者们也不研究这个。

  吃惊,惊奇,会通向研究。这研究却不唯学术。端出生存情态,也许更能靠近生命的特殊性,并且,因特殊性而抵达人性、历史性,将那些“套子里的历史学”抛到一边……

  日上三竿女英方起。

  她沿着那条小路朝歌女们走来,两只蝴蝶在她的云高髻上飞。她敛了裙裾蹲下,拾起一枚榆钱,摊在掌心瞧了瞧,抛向空中。蝴蝶、榆钱、女英、上午的阳光、歌女们的目光……

  女英略呈佣懒之状。她是“闹英”,昨夜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佣懒呈现着幸福的时光……歌女们谁不是眼睛雪亮呢?这也是她们所希望的:希望着,想象着,慰藉着。李后主小周后,这神圣的词组,这上苍撮合的美男艳妇,这近在咫尺的爱情传奇!秋水迎上去。女英携了她的手,并肩上台阶,过回廊。二人的身量一般整齐。秋水有些“骨感”的味道,女英更圆润。这圆润当然是有“出处”的。排练房中的八双眼,品味着这些细节。

  落英缤纷,秋水荡漾。女英与秋水同是秋天的表达,以不同的形态,双双环绕有着动人传说的七夕。

  后来,歌女们对许多巧合痛苦地追问着……

  女英说:你们昨晚累坏了,今天应该多睡一会儿。

  流珠说:国主过生日,我们不累的。

  宜爱说:累着舒服。

  几个歌女抿嘴笑笑。

  秋水佯装不理解,问道:笑啥呢?

  歌女们全都启齿笑了。

  女英却是真不理解,望着一张张格外阳光的面孔。她也笑了。

  吉日心情好,良辰有舞蹈……

  秋水做个手势,少女们迅速站位、“鱼贯列”,清一色的天水碧纱,薄如蝉翼。腰带、舞鞋分大红与乳白两种,单是秋水用了天蓝色。她以纤指团作宿蕾状,缓缓模拟那春花初开。然后踮起脚,收臀抬臂,兰花指上跷,喻示那浩瀚夜空中的一轮秋月。

  流珠清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秋水率先转身向南望,其余的几个精致脑袋也扭头含睇。阔别两年的石头城历历在目。

  艳丽春花改写了冰冷秋月,染红了往事,约束了哀愁。女英频频点头:好啊,真好!眼泪涌入她的眼眶。

  “雕栏玉砌应犹在……”歌舞不让朱颜改。

  李灯观此舞,想必会为之一振吧?好好的活下去,活在词语中,活在众人由衷的祝福里。

  词语挽留往事,重现南唐的美好时光。往事并非只堪哀。哀,愁,恨,是具有时间性的,每重复一次,它们都会消耗着自身。没有亘古不变的痛苦。如果痛苦能够亘古不变,那么这种痛苦的价值倒是难以测量:痛苦的无限持存,将导致痛苦的无穷生发。或者说,痛苦显现为痛苦的铀矿。这在凡间是不可能的,仙界或许可能。情绪的无限持存,唯一的途径是进入语言。

  当李灯在词语中活向过去的时候,他也就摆出了面向未来的姿态。这里没有死神的现实身影。要死他早就死了。金陵城破之日他自杀的决心很大,却终于活下来,带着残余的死亡意象来到汴梁。所有的吟唱都使他停在了死亡的边缘上。词语竖起了一道高墙。词语消耗了哀愁的能量,阻止了生命的颓唐、下坠。而李煜直面哀愁恨,把生命带向语言,坐上了艺术王国的“龙椅”。如此显赫的一代帝王,光照两宋三百年,惠及后世兆亿人。

  李煜“肉袒而降”,肉袒而巳,内心不屈如故。赵匡胤封他违命侯恰如其分。降王好几个,唯李灯得此封号。赵匡胤能打败他,却不能折服他,令他现出亡国奴的卑躬屈膝的模样。赵匡胤弄不明白的是:李灯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这底气却是从修养、信仰来。

  信奉刀枪逻辑的赵匡胤弄不懂的。

  到汴梁两年,李煜深陷在词语的巨大能量之中,近乎本能地朝着艺术的王国,朝着属于他的那把龙椅。他重返了童年的憧憬。哦,经历了多少事,经过了多少年,他得以返回生命的源头。本无意坐江山,所以江山的失去,并不足以摧毁他的生存意志。爱情与艺术,乃是他的生命支撑。有此二者,他就没有苟活。毋宁说他活出了绝世风采:从未有人如此表达生命的哀愁。

  江山可以改姓,艺术却要永续。

  南唐江山改姓赵,南唐的百姓照样过日子……

  七月初七,是李灯的四十二岁生日。

  曰色向午,歌女们最后一次演练《虞美人》,歌声传到了赐第之外。

  这节目安排在夜里,是祝寿的压轴戏。

  李煌想到西厢房看排练,让女英给拦住了。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要用脉脉温情覆盖他的哀愁,就像他用爱抚的手指拂去她心中的巨大疼痛。夫妻二人,互添伤口。迎着苦难活下去,活到白首双星。苦难也不过如此。苦难的海洋波涛汹涌,患难夫妻同舟共济。

  长住汴梁也不错。此心安处是吾乡。

  李灯对南唐的无穷追忆,还会写下多少绝妙好词?

  一字一珠,照亮南人北人的生活世界。并且,没有贵贱之分。从赐第到寻常市井有一条快速通道。血泪书写的词章,抵达了人性就抵达了所有人。与之相比,区区皇帝的圣旨算什么呢?哪怕它是金诏玉旨,哪怕它挟带雷霆之势。

  李煜站立在生命的苦难中。身边有不屈的俏女英。

  美神与爱神,岂是溢美之词?

  李煜执拗于哀愁恨,凸显了七尺男儿的阳刚之美。

  夫妻俱是刚性之人。美男艳妇也是钢铁儿女……

  亲友,故伎,旧臣,南唐的百姓,多少人在祝福着七夕。

  薄暮时分,歌女们参加了祝寿的晚宴,喝下几盅南唐御酒。因席桌散落在几重院子,李握特意绕道过来给她们敬酒,用他的玉箸逐一为她们布菜。秋水是一沾酒脸就红的,又粉面含羞,禁不住拿眼去瞧李煜。宜爱悄声打趣:秋波欲横流……流珠等人掩嘴而笑。李煜问:你们笑啥呢?

  流珠说:笑秋水盈盈,都快要溢出了眼眶。

  歌女们又笑,红唇玉齿次第开。

  李煜说:等你们的压轴戏唱完之后,我再陪你们吃夜宵。

  秋水笑道:国主可要说话算数。

  李煜说:我几时说话不算数了?

  宜爱说:你说过到西厢房看我们排练的。

  李煜笑道:女英不让来呀,说是献寿礼有秘密。

  流珠说:国后所言极是,我们在梦中得了神助呢。

  李灯问:如何神助法?

  流珠笑:不能透露的。吃夜宵的时候再告诉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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