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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 作者:刘小川

第4章 相亲的故事(2)

  毒我肠,毒我肠……安得携了郎君手,颤颤腿儿入洞房!

  “过眼”的这一天下午,李清照带了丫环径去丰乐楼,巾车未及停下,那孔二嫂已花枝招展迎了上来。她头上插了红玫瑰,髻上裹了黄包巾,还象征性地扛了一把丝绸做的青阳伞,把媒婆身份亮给街市上的人看。

  以孔二嫂的经验,这桩亲事成了八九分。王夫人把李格非的信都给她看了。只待相亲的男女按习俗吃过点茶汤,各自把那头儿轻轻一点,便点成了鸳鸯谱。

  孔二嫂喜滋滋,李清照娇滴滴……

  今天的罗公子如何打扮?他戴了一顶高高的士瞻帽,表明他的偶像是东坡,又暗示他来年春天将要赴京试于礼部。一袭浅绿丝抱,衬得而如敷粉。脚下是皂靴净妹,手中是名家字扇。山东汉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清照定定神才敢抬眼去晚他。

  入了茶室,坐了圈椅,上了香茶,点了荷花酥饼、莲子羹汤……这些传说中的相亲程序她都记不得了。晕。估计对方也是。两个人面对面傻坐,晕晕的。

  孔二嫂出去又进来,进来又出去,葱指儿掩上厚厚的雕门,笑脸儿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

  这茶屋取名“近湖居”宽敞明亮,一日包价十两银子,丰乐楼上只设两间。茶汤点心醇酒,都是历城最好的。瑶琴,琵琶,洞箫,围棋,一应俱全。墙上字画,有米芾和张耒的墨宝。张耒是苏轼门下四个“前学士”之一,而米芾乃东坡生前的忘年交,书画双绝,恃才傲物,行事古怪,绰号“米颠”,一幅字值几百两银子。

  当时一两银子,约等于现在的三西块钱。

  罗希亮向李清照介绍了米、张二人的字画之后,又将他手中折扇铎摇,让诗书画三绝的天下头号名士黄庭坚出台亮相。

  这精心布置的环境,罗三招孔二嫂贞是费力不少。

  李再照待到掌时分才归去。两个时辰一晃而过。

  济南城的疲幕已经降临了。

  小巧的巾车穿过城南的街道,赶车的小厮不慌不忙地朝马儿头上杨鞭。帘外蚀火明明灭灭,天上星月格外皎洁。

  车上的少女魂不守舍呢,生生被那罗家三公子勾了去。吃了些儿洒,碰了几回杯?号拍杯了,碰到一处,手指也相挨,目光如电抹。说过些什么她都记不得几倒记得呼吸的声音,胸部的起伏,手脚的错乱。四目相向恁多时,他直直地射过来,你弯弯的绕过去,直线曲线纠缠不清……

  眨眼便是一个下午,李清照也曾理过瑶琴,指尖却抖抖索索的不成音。她当时很羞愧,而罗希亮微笑不语。轮到这位贵公子抚琴时,他只信手拨得三两声,便有郊外的花色、鸟语、湖光呈现。那两个月前官道校亭中的情形,顷刻之间,填满这似醉非醉的丰乐楼。

  幸好只有三两声。英俊罗公子,可谓善解人意。

  李清照听琴,动情了。

  鼻茛口方目如朗星……传奇书上是这么形容的。潘安的貌,张生的情,子建的才。闺中女儿谁不希望有此等郎君?

  李清照像海燕似的飞回家,一头扑到枕头上。

  睡不着。

  夏月大如轮。

  印象多多,意乱神迷,堆起来齐了五岳之尊泰山,顾洞不可掇。翻来覆去地回味呀,枕损钗头凤。想当年,那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何等的风流,居然馋了豪放东坡:“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鬂乱。”

  却是如何钗横怿乱法?

  李清照禁不住要想象。从咿呀学语到十六七岁,她记下了多少绝妙好同啊。心湖荡开千层波……

  李清照半夜裹衣下床。非涧于月光如水的庭户间,素手纤指暗暗茌动,仿佛有人要携去似的。

  这时候,有个场景排开下午纷乱的印象抵达心房:罗希亮的手搭过她的纤腰。

  当时日色将幕,面孔模糊,罗希亮与李清照凭窗眺望大明湖中图圆的荷叶,宛如欣赏一幅水墨图。

  李清照正陶醉于美景呢,他的手却搭过来了,趁了昏黄天光,好像在试探她的柔软腰肢。

  这般亲密接触,少女何曾有过?

  现代男女,初次见面也可以拥抱亲吻。古代却不行,差得远呢。

  此刻夜深人静,李清照回想:他的手指搭过来了……

  她不免有些读异,举头去望明月。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抹去了这点诧舁。整个下午,她在丰乐楼的豪华包房“忙于”相亲,人是晕头了,那微妙的时刻亦真亦幻。

  她想:也许他情不自禁吧,做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动作,并非有意要唐突她。

  纯洁少女的目光,看什么都是纯洁的。

  仲夏时节,那只可疑的手仿佛进人了冬眠。李清照心中的一点疑虑被凉爽的夏风抹去。总的说来,她对历城罗通判的三公子罗希亮印象不坏。

  李清照的初恋滋味刚出来,被父亲的一封信拦在了萌芽状态。

  李格非让一个回济南的官吏捎来家书,信中提到,王夫人可带儿女去汴京,早则今年九月,迟则明年春上。对罗家提亲之事,并无只言片语。王夫人忍不住问那官吏,只因这门亲事,已在历城传开。

  官吏说:李大人曾召我小酌,未提这桩婚事呀。

  这官吏沉吟片刻,又说:原来是罗通判的那位三公子。

  王夫人忙问:他怎么啦?

  官吏说:也没啥。罗通判三代仕宦,家底甚厚。罗公子聪明,人也长得不错。

  王夫人熟悉官员讲话的风格。这位官吏话中有话呢。她想多问几句,官吏却借故告辞了。

  王夫人感到诧异,着人暗中调查,避开媒婆孔二嫂。

  同时把丈夫新来的家书给女儿看。

  李清照正处干高度敏感期呢,一看信就嚷起来:爹爹哙意思,洋洋千言,只字不提罗家三公子!

  王夫人说:不是要搬家到汴梁去嘛。

  李清照说:搬家也不碍事!罗公子要去京城考进土呢。即使考不上,也可以走门荫一途。

  王夫人笑道:我的女儿,难为你替他想得周到。可是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清照皱细眉说:八字合过了,门第配过了,人也见过了,母亲还要怎地?

  王夫人想了想说:我送女儿四个字吧,稍安勿躁。

  李清照噘嘴道:就要躁。

  王夫人叹息:女儿大了,急着出闺啦。

  李清照说:亲事暂且定下。出闺?早得很呢。

  王夫人笑遒:亲事有暂定的么?男方一旦下:聘礼,悔亲退礼可不容易。

  李清照说:有啥不容易?退亲的事不是常见么?再说结了婚,若过着不顺,也可以离婚!

  王夫人奇道:我女儿哪来的这些怪念头?我们这样人家,终须讲个妇道。再说了,自古男人可以休妻,未闻女人主动离婚的。

  李清照顿时脸红了,放开嗓。嚷:没道理,没道理!

  她一溜烟跑了。

  过了很长时间,她望着空中的大雁还在说:没道理……

  她和母亲在心里争论。她叩问祖师爷苏东坡的画像,渴望得到支持。

  白天夜里,她郁闷着。恋爱前景有点说不准。

  轻愁。情困。浑无奈。天舆的少女,初识愁滋味。

  爱也不是死心塌地的爱,却究竟是她的头一回。

  没过几天,调査结果出来了。王夫人把女儿唤到她的卧室,郑重其事,准备了一次长谈。可她没说几句,李清照已臊红了脸,红过了耳根,红到脖子。十七岁的姑娘家,情事比天大,神经敏惑到毫毛,一听就明白了:那位罗希亮,竟有两个诨号,罗一眼,罗三招。

  王夫人加重语气强调说:罗希亮以相亲为名较薄良家闺女,和历城前圧太守的千金宋秋帆至今不明不白。

  三言两语,击破了李清照对罗希亮的好印象。姓罗的出手轻薄,丰乐楼中搭过她的细腰。不是搭过,是摸过!

  纯情少女忽悟真相,撑不住,梧住脸儿跑开了。

  春夏以来,罗希亮的音容実貌,像毒素一般在她身上浸染。她太失望哩,真想哭一场。

  宋秋帆!李清照记下这陌生女人的名字了。名儿倒好,不逊于李清照,想必是个有才有貌的吧?

  李清照竟然有些吃醋了。

  这可奇怪。宋秋帆关她李清照何事?道理她已经想明白,别说罗三招,就是罗万招,也不可能苒有招惹她的机会了。希亮通稀晾,且到别处了自去吧。拿出你的罗三招,伸出你的“罗一手”噌别人的腰去吧……李清照恨声连连,末了,自个儿也感到吃惊:这是怎么啦?恨一个初识不久的男人。

  遒理想通了,“情路”还是不通。

  不通则痛。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闲来读屈原,李清照读到一边去了:情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二嫂罗三招也在求索,想招,要挽回败局,孔二嫂去李府,没见着王夫人,只与李清照打了一个照面,发现这高挑女孩儿面孔冷淡。大媒婆来不及摇唇鼓舌,李清照已抬腿走人。倒是管家对她说了一爵缘故,提到宋秋帆。又说,李府年内要迂到东京去。

  孔二嫂出朱门几欲望天长嚎:大名头折了,眼看到手的大宗媒钱儿打水漂了。见了那个在李府高墙外苦等消息的罗希亮,她劈头闸问:谁是宋秋帆啊?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李府耳目!

  罗希亮顿足道:陈占八十年的事情也翻将出来,苦矣,苦矣!

  孔二嫂冷笑:你二人今年还有来往,人家证据确凿。

  罗希亮说:总归是做过有情人,未能成眷厉,街上碰了头,打个招呼吃盖茶总是可以的吧?

  孔二嫂眼皮儿一翻:谁知你吃唾了?现今没工夫与你理论这个,赶紧叫你那通判老爹出个面,许诺重礼。你家几代殷实,比初做大官的李格非强多了。他有京师地位,你有金银财宝,按常理这门亲事有把握的。你呀你呀,弄什么宋秋帆!

  罗希亮烧头思忖说:老爹亲自出面恐不妥当,许诺重礼倒不难,大不了拨出二三成家产,买得京师一座靠山。好嫂子,我去央求父亲,这上门说合还得靠你一张厉害嘴。

  孔二嫂叹息道:为今之计,我只有硬硬头皮豁出这张脸了。跟你老爹说,他老人家在历城地面儿上的名声要紧!

  罗希亮摇手说:不劳提醒!

  他边说边一头去了。

  岂知孔二嫂奔柳絮泉再碰钉子,王夫人明确表态:李家世代清望,女儿觅夫家一看学问二看人品。罗家三公子也是好人,怎奈有些事外面传得紧,叫人难分辨。李罗两家结亲,断无可能!

  门关死了。

  孔二嫂罗三招一败涂地。

  那小媒婆满城播报去了。

  孔二嫂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兀自居家,呼呼地生大气。邵名头响,那银子亮,到头来一枕黄梁不说,还蚀了柴米!还赔了前程!孔二嫂自言自语:你李清照傲哈傲?将来说不定嫁个丑鬼哩。面如敝粉你不要,哼,你不要我要!

  孔二嫂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下去了,抹抹薄嘴唇儿,转而数落罗希亮:你号称罗一眼,这回栽得惨。人家李清照一眼就把你处理成次品废品,

  正数落间,那罗希亮抱着一对白瓷驾鸯香炉,步人她的宅院,皱眉说:你这婆子损我怎地?我罗某人一诺千金,这白瓷炉子最难烧制,官窑上品,值许多钱。俺忍痛割爱把与你,你也拿它做个招牌,替你挽回些儿保媒拉纤的名气。

  孔二嗖赶紧离开酒桌,从罗希亮手中接过礼品,细瞧那七寸大小成双成对的鸳鸯炉子,看一眼道个万福。有这通判府上移过来的铭文稀罕物,堂上一搁照人眼哩。俗话说,十对铜炉儿比不得一只落了单的白瓷炉。它就是历城大媒婆的招牌,孔二嫂的镇堂之宝。

  罗希亮说:我讨不来美娘子,倒失却好炉子。

  孔二嫂瞥他白净脸儿,一笑说:你若舍不得,就权搁我这儿吧,过个三五年你尽管拿冏去。

  罗希亮说:嫂子,莫拿言语掷我脸上。

  孔二嫂吐舌笑:可惜可惜,嫩皮儿掷出个大坑。

  罗一眼瞧她几眼,吸吸员子说:啥酒这么香啊?我也嘬两口,解解闷儿。

  孔二嫂故意吐出一团酒香,笑道:我这酒叫醉死汉,你敢喝么?

  罗希亮说:有你孔二嫂陪着,小弟我今日索性死一回。

  二人喝上了,猜拳行令瞎嚷嚷,捋衣挽袖的。孔二嫂云发散乱酥胸微敞,黑眼珠子只瞅那白净面皮,罗希亮倒把头低了。

  那仆娘将菜希一盘盘堆上来,不需主人吩咐,弄了满桌美昧;又悄没声儿退下,把房门关上。

  罗希亮郁闷,只是吃酒,孔二嫂一箸箸替他夹菜。她已喝得双颊赤红,眼饧了,薄嘴历儿频频开合,舌头止不住地打战,忽然说:我平时不敢醉的。

  罗希亮问:为何?

  孔二嫂说:醉思汉,醉思汉,我那汉子已走了十年!

  罗希亮说:以你这模样,放个话头出去,想娶你的汉子还不踏破门滥?

  孔二嫂说:公子这句话,听着顺耳。只是我要挣钱养活老家的爹娘,接济几个穷苦兄弟。我若嫁了人,媒婆做不成。

  罗希亮点头道:孝顺嫂子叫人敬重。小弟敬你一杯。

  孔二嫂叹门气说:我有句心里话,你也别怕听。我从公婆家挪出来,另贾屋子居住,倒也自由快活,耳根子清静。真要再嫁人,还得掂量掂量呢。

  罗希亮说:你我心思对了路。我也是不想早早的成家,玩耍几年再作计较。可是出了一个李清照,我见她一回想她百囘,巴不得明天就与她成亲。唉,怪我性急想吃热豆腐,丰乐楼上,管不住我这只手,竟糊里糊涂去摸了她的纤腰。

  孔二嫂一跺脚,说:哎哟喂,你将错就错也是好的!当时我在窗下,只盼望你搂她,亲她嘴儿。那是啥火候啊?李清照已晕了八九成!干载难逢好时机,你真不该缩手瓶脚。有了肌肤相亲作铺垫,那黄花闱女李清照就死易地中你了,一辈子与你红红火火,两个妙人儿互相消受不尽。什么宋秋帆呀,她一边凉快去!

  罗希亮哀叹:小子今生无福,消受不得美娘。从今往后,我是把她烙在心上了。我要考进士,考制科,东京府做宫去!

  孔二嫂拍手道:你若去了东京府,二嫂也来走一遭。

  罗希亮拿醉眼斜睨她:你来东京做甚?

  孔二嫂扬了鲜艳脸儿说:兴许你追她,不许我追你么?

  罗希亮猛吃她这么一句,又被她脸上的两团大火近距离灼烤,一时呆住,再把视线低了。

  孔二嫂趁这势头,进逼说:有句掏心掏肺的话儿,今日索性与你挑明了,你罗公子初来我这简陋宅子,我也把你烙在心上了。这二三月,百十天,见你一回我幸福一回!明告公子,你若与李清照结缡,我就离你远远的。不然的话,我可就不客气啦。寡妇自占风流,莫教我担了这虚名!罗公子,你是出了名儿的茶嘴酒舌关扑手,敢不敢与孔二嫂再扑一回?

  罗希亮嗫嚅道:扑哈?

  孔二嫂昂首说:上冋扑了鸳鸯炉,这间且扑碣裨枕。如果你扑败了,囫囵儿给嫂子留下,明朝太阳出来,还你七尺阳刚之躯!

  罗希亮拿了一枚有方孔的大银元“熙宁元宝”在手,笑道:莫非你也是关扑手,上次故意扑畋?

  孔二嫂说:休罗嗦,赶紧抒起来。

  于是唤仆娘撤了杯盘,就在桌上关扑,将“熙宁元宝”抛向空中,各抛五次,按规矩须抛过头顶。银元落下后在桌面上旋转,三四十转不等,方孔生风,隐隐有声。三次倒成一面的,称“纯”。五次倒成一面,称“浑纯”。东京、两京(洛阳)盛行关扑,渐渐传到山东地面儿。坊间甚至有扑宅子扑老婆的,扑慌广大打出手……

  孔二嫂果然能扑,扑出来一个纯。罗希亮抖擞精神,目射指间厚厚的大银元,手一抬抛了上去。连抛三次,也倒成了一个纯。又轮到方桌那边的妇人关扑手了。

  孔二嫂屏气静息,盯着自己的手。仿佛今生幸福,维系在她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手上感觉微妙,一出手便知端底……她终于扑出了一个浑纯,舒出一口气,笑着对罗希亮说:该你了。

  那罗希亮本是坐着扑,这会儿站起身子,口中念念有同:扑得浑纯是天意,扑不得也是天意。钱儿且去!

  孔二嫂趁他凝神抛钱时,悄悄坐下,暗暗地蓄了一嘴气,两个双眼皮儿往上翻,盯紧那枚空中的银元,只待它落下时,却把口中气息送出去,影响它的坠落,击偏它的旋抟,破了它的浑纯。~哦,只为与他关起门来扑完这美妙的仲夏夜!

  若是罗希亮将计就计破她手脚,她也只好作罢,放他走人。

  子,二嫂渴望幸福的那副紧张样儿,也只可怜:光洁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子……

  风流总该有个风流去处。人生在世,男女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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