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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贤》 作者:王少农

第26章 生宰阮公 (2)

  阮浑默默地想着刚才嵇康的那句“洛阳非我所居也”,觉得大有深意。

  晚上在院中赏月时,阮籍吟诗一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嵇康见此诗有若许忧伤之意,问“可是旧作?”

  阮籍道:“正是,此诗作时,我犹年少;如今弹指之间,已是荏苒三十年。哈哈,那时我刚出仕,却与那些人一无所亲,乃作此诗以舒无友之情。如今你我已是老友,此诗今日吟后,我当永不再吟起。”

  嵇康知其意,点头微笑。

  阮籍又对江氏道:“年少荒唐,那时我还作了一首诗来追求梦中的女性呢。后来果然得到了夫人。”

  江氏见阮籍忽然老来发痴,当着嵇康的面说这些,大羞不已。

  阮浑在一旁怂恿道:“父亲,快背给我们听呀。”

  阮籍于是双目眯起,如饮醇酒,缓缓吟道: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飘摇恍惚中,流盼顾我傍。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嵇康击节道:“好诗!我知吾兄,好德如好色也。”

  阮籍摆手称谢。

  江氏望着丈夫,阮浑望着父亲,母子两个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相:“好了!能有如此心情吟诗,显然已经不再为原来的事情烦恼了。”

  这天晚上,阮籍在家中大唱主角,豪兴勃发,与好友妻儿一直闹到深夜才睡。

  自始至终,嵇康没有提到过山涛一个字,好像完全没把阮籍为司马昭写劝进表的事放在心上。实际上自然小是如此。但与其纠缠不休,不如就此放下。他作为“局外人”如果都不能放下的话,那还不把阮籍压抑死?索性连提都不提,果然反而有效。

  江氏暗想:嵇康真是个奇人。

  冬天的阳光,分外暖和。

  嵇康走后,阮籍常去城中游玩。偶尔也去一趟刘伶家,遇见那些杀猪的、赌钱的、引车卖浆者流,大家喝几杯酒,说一会儿话,也是美事。

  阿咸此时在何处?嵇康来时也忘了问,阮籍心里放不下,带儿子去了阮武家。

  兄弟两人谈了半天话,阮籍见没有阮咸的消息,便要起身告辞,不想阮武一把把他拉住:“嗣宗你明天可有空?”

  “什么事,四哥?”

  “如果有空,你帮我送一下你嫂子,她要回趟陈留。”

  “那好啊,兄长有命,焉敢不从。”

  阮浑存一旁听了偷着乐:伯伯自己不送伯娘回去,也太懒了些吧;父亲呢,一大把年纪了,说话还像个小弟弟似的,真逗。

  第二天,阮籍果然让儿子在家好生读书,一个人把阮武之妻送到了洛阳城外。老嫂子和两个仆人骑驴远去了,阮籍还站在山岗上望r很久。

  没想到这事竟然在洛阳城中一下子就传开了,好些人在阮籍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不遵礼教,如村夫野老一般,毫不顾身分,成何体统。

  古礼有云:叔嫂不相通也。平时连说句话都是禁止的,何况孤身相送?定有私情!

  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人人尽说阮公无礼,有失贤者风度。

  “这正是吾兄的贤者风度,别人懂个屁!”刘伶在酒店中听到了那些话,对二三酒友愤然说道。

  酒友们不懂,茫茫然如堕雾中。

  刘伶甚鄙之:这群蠢物,我还和他们喝什么酒?眼睛一瞪,起座离去,就那么手里端着一杯酒,走过了八九条街,一直走到阮籍面前。

  “嗣宗,你把这杯酒喝了——我敬你”。

  阮籍不知原由,也没多想,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刘伶看着阮籍的眼睛:“好。”

  阮籍心想,伯伦真是豪爽得可爱,这么远特意给我端了一杯酒来喝!

  “伯伦,有事吗?”

  “无事,”刘伶想了想直说道:“人们说你把贵嫂送出城外,非大夫之所为。而我独知吾兄乃性情中人,嫂犹姐也,送送有什么不可以的。那帮鸟人,真是无聊。”

  阮籍笑了:原来是为了这事,乃道:“他们倒不是无聊,而是虚伪——礼岂为我辈设也?伯伦,难得你明白我的意思。”

  刘伶大喜,又想刚才嗣宗说的这句“礼岂为我辈设也”,真是妙语。一边回味,一边打算告辞。

  阮籍一把拉住他:“伯伦且留步。”刘伶见阮籍嘴边露出了微笑,知道他酒意已动,心里更加欢喜,不由向里面高声嚷道:“嫂子嫂子,备酒备酒!”

  江氏含笑而出,那盘里端的不是酒菜又是什么?

  “你们两个慢慢喝。伯伦,怎么不把夫人带来?”

  刘伶见了酒,口里可就含糊不清了:“她在家里……”

  这天两人又喝了个痛快。

  痛快者,痛且快也!

  我辈快意于痛苦,于莫大伤痛中独享那莫大之快意!

  刘伶大骂山涛无义小人,阮籍反倒相劝“这种人不必理他,骂怎的?”

  阮浑听见外面好热闹,从书房里跑了出来。

  “刘叔叔你来啦,让我陪你”。

  不料阮籍一声重喝:“回去,看你的书”!

  阮浑委屈地向母亲求救。

  江氏叹了口气:“浑儿,你还是把书看完再出来吧。你父亲当年读书,三个月都闭门不出……”

  “我知道!”阮浑跺了跺脚,回书房去了。

  刘伶朝阮浑做了个鬼脸,有些奇怪阮籍为什么让自己放任自由,却把儿子管这么紧:“嗣宗,为何如此?”

  阮籍苦笑道:“我不想他像阿咸一样”。

  江氏在一旁不平道:“老头子,你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阿浑哪儿是想学阿咸,他分明是想跟你这个老子学。”

  “我有什么好学的!”阮籍的口中也含糊不清了:“夫人,你再去添些酒上来”。

  刘伶明白了,心想这样也好,如果父子两个都成了狂人、野人,那怎么得了?又譬如我与夫人,现在我喝酒,好,没问题;但假如她也是个酒徒,那怎么行?总要有人不一样才好。

  刘伶想到妙处,手舞足蹈,直喝了个烂醉如泥,一塌糊涂!

  家里王氏听人说刘伶去了阮府,赶紧跟来,然而迟矣。只见那儿已经趴下了两个人,一个是阮老先生,另一个就是自家的酒夫了。只好与江氏各扶一个,把两人搬进了房中。

  老姐妹两个聊起各自的男人无不感叹;慢慢地说到了儿子,这才眉开眼笑起来。

  过了一阵子,司马昭忽然派人来阮府求亲,要把小女儿司马靓嫁给阮浑。

  阮籍大怒:这些人简直逼人太甚!我的儿子为什么要娶奸贼之女?当场回绝。

  司马昭的使者“嘿嘿”了两声道:“这不大好吧,阮大人,何不让令公子到大将军府去一趟?”

  有这样求亲的吗?阮籍差点没背过气去。

  江氏在旁知道事情最好不要搞僵:“请尊使回覆司马大将军,婚姻大事,让我们好好想想”。

  那使者又干笑了两声,留了句“最好快点”,走了。

  阮籍简直肺都要气炸了,问江氏:“怎么办?”

  江氏也没辙。

  老俩口愁了半天,找来阮浑问:“浑儿,司马昭要把女儿嫁给你,你愿意不?”

  阮浑面露鄙夷之色:“我才不呢。司马昭的女儿叫司马靓,洛阳城里谁不知道,最让人恶心了”。

  阮籍有些好笑:“怎么个恶心法?”

  “她……”阮浑有些难以启口。

  江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是不是喜欢胡来?”

  阮浑点了点头。

  阮籍也明白了,冷笑道:“乱臣贼子之女,必是荡妇淫娃。咱们清白人家,岂可从之!浑儿不要怕,爹不会让你委屈的。等过了这阵子,你娘知道考虑你的事。”

  阮浑笑了。

  阮籍见儿子的这一笑中有自傲,有天真,也有几分羞涩,分明跟当年自己一样.心中大悦,与江氏相视安尉。

  “可这件事该怎么办呢?”江氏到底放心不下来。

  “我不答应就是了。”

  “怕不行吧?”

  “当然我不会跟司马昭来硬的,那样太危险。”

  “你的意思是让儿子离开?”

  阮浑以为父母要把他送回山阳竹林里,或者让他去找哥哥阮咸,心里很高兴,注意地听着。

  阮籍拉着儿子的手问:“浑儿你最近可有心思读书?”

  “父亲!人家一向很用功嘛。”

  阮籍与江氏都笑了。

  阮籍又叹道:“浑儿,如今世事复杂,你要多读书明理。不该做的事情,千万别做。你要学你嵇叔叔,不要学我。”

  阮浑明白父亲的意思,点了点头。

  阮籍忽又一笑,口中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饮?”

  阮浑听父亲把这首古诗吟错了,忍不住说:“父亲,你念错了吧.书上写的是‘何不秉烛游’。”

  阮籍大笑道:“‘秉烛游’哪有‘秉烛饮’好?哈哈,如今我也要做酒鬼了。今天暂且休息,从明天开始,为父要大开酒戒,除了喝酒之外百事不理,岂不快哉!”

  这里母子二人还没明白过来,阮籍启发他们道:“你们说,家中谁是一家之主?”

  “当然是父亲你啦”。

  “那么有事情必须要通过我同意才行了?”

  “是啊。”

  阮籍大笑:“如果为父每天都昏醉不醒,他司马昭也就没有机会让我表态了,那么我们的浑儿就不会被人抢走了”。

  阮浑听了好欢喜:“这样真好。父亲,我陪你喝。”

  阮籍一瞪眼:“不行,刚才我说什么了?”

  “你让我学嵇叔叔,嵇叔叔好酒量……”

  “不是这句。”

  阮浑假装想不起来,抓抓后脑勺作猴儿状。

  江氏听他们父子俩说得真有趣,也笑了:“怎么就想不起了?你父亲让你专心攻书!浑儿。”

  “哦”,阮浑懒懒地答应了一声,又道:“那谁陪你喝呢?父亲,你写封信让嵇叔叔向叔叔他们来好吧?”

  阮籍本来也想这样,但这怎么使得!都什么时候了,避之犹不及,哪还敢招嵇康来?不出事才怪。至于向秀,更不敢打犹他的研究。上次洛下之会后,玄风又起,子期与仲扬名京师,真是快哉……

  仲这小子还算孺子可教,学问上越见有出息了。

  阮籍心中有了数,眯目微笑道:“你向叔叔他们要在山中修炼,怕没有空闲到此,何必舍近求远呢?阿浑,你明天去叫你刘叔叔与王叔叔来家里。”

  “哎”,阮浑愉快地答应了。虽说他有些不太喜欢王戎,但父亲之命不可违也。

  江氏说:“何不把伯伦夫妻两个都接来?”

  “好!”阮籍想起了一个问题:“我一向疏忽得很,你知不知道伯伦平时都以什么为生?”

  江氏笑了.:“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你居然还不知道?告诉你吧,老头子,伯伦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如今家道衰落了,就守着祖辈留下来的百十亩田地为生。田地都在东郊一带。你以为他整天喝酒不理事吗?夫妻两个可勤快了,都是亲自下地。”

  “哦,怪不得叔夜说他是神农氏后身。”

  阮浑寻思这比喻真好。一想起刘叔叔五大三粗完全一副农民的憨厚模样,阮浑就想笑。可是笑归笑,谁敢不敬刘叔叔?他可是天下闻名的酒圣,如今又与父亲嵇叔叔他们齐名,乃是竹林七贤之一,好不威风。

  阮浑一念及自己是七贤之首阮公的儿子,就激动。不用说他是嫉妒阮咸的:“哼,阿成有什么能耐,居然也居于七贤之列?他能我为什么就不能?”

  阮浑本想学父亲做名士,但眼见发生了这么多事,渐渐地也明白名士可不那么好当。他有些理解父亲的苦心了。

  他想:我也许该做一个大学问家更好,比向叔叔还厉害!

  晚上回房休息,看完了当天的书,阮浑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潮起伏。

  司马靓……司马靓……

  司马昭……司马昭……

  我阮氏父子,誓不与之同流合污……

  君子不可辱也……

  竹林何青青,君子有素心……

  第二天,阮浑带着父亲的便条去了刘伶家,果然一请就到。见面两人二话不说,就昏天黑地地猛喝狂饮起来。

  第一日,二人饮酒一升,各自昏醉。

  第二日,二人又饮酒一升,醉而复醒。

  第三日,二人又饮酒一升,不再醉了,直觉得清醒无比!

  此之谓“天饮”。

  到了第五日,王戎闻讯赶到,少不得也陪二位兄长大醉一场。他以为后来一定胜券在握,该是最后一个醉倒了,谁知刚好相反,小兄弟毕竟不如老大哥功力深厚,不到半天就醉倒在阮籍怀中,枕腿而眠。

  庭中有浓荫如盖,芳草如茵,三人醉卧于上,仿佛身处太古之世,无君亦无臣,举世皆友也。

  第七日,司马昭又派人来求亲。见三人大醉堂上,说了半天话,阮籍东拉西扯,不知所以然,你说“司马公”,明明指的是司马懿,他却大惊失色地跳起来:“作史记的司马公要来拜访我?不得了不得了,喂喂,家人何在,还不大开府门,将‘司马公’迎进来,我要当面向他请教”。

  刘伶则在一旁嚷嚷:“史记有误!史记有误!待我改之。”

  王戎也趁机起哄:“李陵逆贼,不可翻案!不可翻案!”

  阮籍纵声狂笑:“好个逆贼!来来来,我们喝!”

  三人碰杯碰得酒汁飞溅,酒杯飞溅,笑声飞溅。

  见阮籍这样,使者没法子,只好无功而返,将情况如实禀报。

  司马昭焉能不知这是阮籍的缓兵之计,但人家既不是装的,又没有拒绝,也只好干等。

  足足过了一个多月,司马昭又派人去求亲,谁知使者又回报道:

  “阮公还在喝酒,整天卧倒庭中,不肯起来”。

  司马昭大吃一惊:“这么厉害!”又想到:“老头子拼了身体也不理我,这该这么办呢?”

  钟会与司马师的意思是一道命令把阮籍的儿子传过来成亲完事,司马昭不同意:我的女儿就那么贱?不行!

  钟会又说:“既然他们这样不识抬举,干脆把阮家趁机灭掉算了。”

  司马昭摇头道:“好像时机还不到……”

  山涛趁机发表意见:“依我看,这事就这样算了吧。阮籍呢,有他的苦衷;而大将军您呢,说到底不过是私事一件。能办成当然好,不行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在这上面耗功夫,还有其他重要的事要办”。

  司马昭表示同意。抽了个空向老父说起此事,司马懿老家伙闭目一想,点了点头,称赞山涛甚有心计,有此人辅佐,吾儿定可成大事。

  司马昭大喜,更加看重山涛了。几人每天碰一次面,暗中紧锣密鼓,紧张地筹划着废魏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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