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海波涛难消风尘泪——王翠翘评传(1)

　　（公元1536-1556年）

　　陈冠英

　　一、定计脱假母

　　嘉靖嘉靖家家净，大明大明夜难明。

　　赤县神州难立足，天地方圆无人情。

　　这是诗人的佳作吗？不！这是一位女子的哀叹悲歌。她就是嘉靖年间的名伎王翠翘。

　　王翠翘于大明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出生于山东临淄（今淄博）的一个中下等人家。父亲姓王，母亲是个贤慧淳朴的家庭妇女。翠翘生来十分惹人喜爱，见者无不称赞。可是，谁会料到这个幼女，却遭到了飞来的厄运。

　　出生百日，亲戚、朋友正在为女儿庆贺时，一位算命先生闯进院子，他不管主人邀请与否，就凑到孩子面前端详着翠翘的长相，不时地皱起眉头，然后把其父叫到一旁悄悄说：“此女虽容貌秀丽，但生在破落人家，前程多坎坷，一生多浪迹，红颜命亦薄。”说毕，算命先生大步出了王家大门。

　　听了算命先生的一席话，翠翘的父亲叹了口气，便瘫坐在地上，双眼痴呆呆地盯着那堵破墙。本来王家是一个有几十亩地的财主，在临淄算不上什么大户，可也是方圆闻名的人家。没有想到父亲是个不争气的人，不思治家理业，整日吃喝嫖赌，结果留给他的只有那五问（正房三问，厢房二问）破烂的草房子，他成了地无几亩的下等户。由于父亲不常在家，母亲只生下他这根独苗苗，所以他渴望着能在他这一辈生子传宗接代，甚至想靠一双手去恢复王家的产业。可是，事与愿违。他生来体弱多病，一双手难拿田间活，浑身力难撑病弱身，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下一代，但是，妻子却为他生了一个丫头。最初当听说妻子生的是女孩后，曾抱头叹气，怪自己的命不好。后来见女儿长得可爱，心绪稍微好了些。再听到邻里的赞扬声，逐渐忘却了往日的不快。可今日算命先生的一席话，又搅乱了他渐趋平静的心，他失望了，终于瘫下去了。

　　失去了精神支柱的人，是无力战胜病魔的。他整日除去对她们母女狂吼乱嚎，就是低首垂泪，不愿饮水咽食，没多久，便一命呜呼，带着忧愁与悲哀离翠翘母女去了。

　　丈夫的去世，加重了翠翘母亲的负担，她一人要照料孩子，又要为生活奔波。一个妇道人家，其艰难可想而知。为了安葬丈夫，翠翘母亲卖掉了那几亩赖以为生的薄田，生活更无依靠，她艰难地维持着生计。

　　春去夏来，母女俩相依为命，度过了十几个春秋，转眼问翠翘步人了少年。身着破衣烂衫的翠翘，难掩天生丽质，出落得俊俏水灵，母亲的心里充满了对女儿的希望与欢欣，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容。

　　可是，弱苗怎能经得起暴风雨的袭击！嘉靖二十八二十九年（公元1549年一1550年）连年大旱，田地颗粒无收，遍地饥民呼号，中等人家都缺衣少食，更何况贫困的翠翘一家呢？往年可以靠乞求他人的赐舍度日，可如今求谁呢？为了活命，翠翘的母亲无计可施了。她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为了保住女儿的年轻的生命，她把牙一咬，终于在女儿的头上插了草。

　　翠翘被一位身着华丽服装的女人看中了。

　　她随着主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买主姓马，是临淄城内名列乐籍的娼家，这位马氏令翠翘沐浴更衣后，向她讲了进这个大院的规矩：你以后就叫我妈，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许擅离家中，不许足踏门外，不许……

　　翠翘既已卖身于此，就没了自由。她没有抱怨母亲的狠心，而只是叹息自己的命苦。对于假母马氏，这位凶狠的娼主，她不敢有任何怠慢之处；否则，拳打脚踢是轻的。不过，马氏也并不是让她去干多么重的活，只是借故出难题驯一驯翠翘的性子。直至翠翘俯首听命，惟马氏之命是从，她才罢休而转向装扮这朵花儿。

　　天生丽质的翠翘，一经打扮，更加漂亮迷人。此时刚年过十四的少女，在古人看来正值妙龄。所以马氏便让翠翘干起了接客的行当。翠翘起初拒不从命，怎奈马氏又打又骂，百般刁难。在淫威面前，她终于屈服了，成了马氏撑门户的一张王牌。

　　临淄娼妓非止一家，与马氏并排的就不下十余家。起初在翠翘未接客之前，马家生意很淡，因为她所依恃的小妓绿珠并不那么吸引男性。而其他各家的生意却是兴隆向上。这也正是马氏为什么四处选美的原因。如今翠翘貌似天仙，丽冠群芳，她到门前一站，竟然把那些已登别家门第的公子们引到了马家。马家的崛起，让其余几家嫉妒，她们联合起来排挤马家，并且勾结官府横加刁难。也罢，干脆另辟蹊径！马氏一气之下带着翠翘、绿珠一同渡江南下，在江南立起门户。

　　江南与江北是有不同之处的。这里对高昂粗犷的齐鲁之歌并不那么欣赏。为了招揽顾客，马氏便在翠翘身上花了功夫。为她请来师傅，先教江南情曲，再习胡琵琶。翠翘天资聪慧，很快便学会了，连师傅也不能不竖起拇指称赞。

　　柔和动听的吴歌招来了花花公子，激扬琵琶之音引来了风流文人。马氏挂牌开张不几日，便门庭若市，翠翘的名字，也在江南的风流人物中传开了。她后来居上，压倒了早有名声的平康姐妹。

　　翠翘生性高傲，有骨气，对那些花花公子哥们的粗俗之举，常常还以蔑视的态度，甚至有时竟拂袖而去。她更不愿像一般妓女那样倚门待客，甚至对见到有男人到来便奴颜装笑拉客的女子常常哼上几鼻子。所以马氏曾多次催她在门口迎客，她都拒绝了。一般的妓女都浓妆艳抹，想用时髦的装扮来增添自己的魅力，而翠翘却喜欢淡妆，喜欢将自己的自然美表现出来。对于银子。翠翘当然是喜欢的，因为过穷苦日子过怕了的人，深知它的价值。所以对于那些慷慨解囊的富商大贾、达官贵人、豪门子弟，她还是报以不可多得的一笑。不过，她不同于一般青楼女子，为了生意而与嫖客们说那些勾月盼日的温情细语。她从不愿多说一句无聊的话。对于她这些脾性，马氏是了解的，她曾为此而笞骂过翠翘，让她改一改这不合职业的脾气，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只能使年长名扬的翠翘增加对她的厌恶。

　　在翠翘接触过的男子中，有一位美少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不仅富有，而且算是有点同情心。他在与翠翘的交往中，知道了她的身世，了解到假母马氏的凶狠，便时常安慰翠翘，并共同商定逃出虎口的办法。经过多次周密策划，一个计划订好了。

　　一天，美少年一路哼着曲子来到了马家门前叩响了门，马氏开门后见是常客临门，自然笑脸迎入客厅，忙上茶点、水果，笑颜温语，伺候得十分周到。往日茶点只是装样子的，因为客人一般不是来吃茶点的，所以很快就会点将入房，而今日落落大方的美少年，却细嚼慢咽地吃着东西，并不点翠翘侍陪。

　　马氏对这般人是很会照应的，而且多年的经验也使她学会了应付各种人的本领。今日，她比往日更加殷勤，脸上堆满了微笑，口中满是温暖人心的话语。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刚一开门就发现了少年的身上多了个钱袋。带这么多东西到她家里，她能不高兴吗？从来娼家哪有不见钱眼开的！又有哪位公子哥入了娼家能不掏光身上银子的！因此，马氏为了那一袋银子也要招待得这位财神心满意足。

　　美少年品尝了一阵茶点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得到财神爷的赞许，马氏心中一喜，她心想：只要财神爷满意，那袋银子就有希望了。

　　“妈妈待我这么好，我不胜感激。”少年故意慢条斯理，以便引马氏上钩。然后，他把早已和翠翘商量好的以为马家整修门面，置办家当、增加首饰为计谋，骗取马氏信任，带着翠翘逃之夭夭……

　　美少年与翠翘双双走出了马家大门，登上轿子，溜之大吉了。他们二人辗转到了嘉兴，租了几问房子过着清闲的夫妻生活。

　　二、嘉兴操旧业

　　翠翘与那位称心如意的美少年奔到嘉兴之初，两人都十分快活，在甜甜蜜蜜中享受着人间的快乐，这个大院似乎成了世外桃园。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少年带出来的那袋银子一天天地减少着。直到有一天有人来讨账时，他们才恍然发觉：银子已经用光了。

　　没有金钱作靠山，吃喝玩乐的生活就要告吹。在债务的重压下他们一筹莫展。本来一个靠卖身卖唱为生，一个是只知吃喝玩乐的少爷，指望靠劳动养活自己，简直不敢想象。面对这种困境，美少年无计可施，哪里还顾得什么儿女情长，最终他悄悄地离开了翠翘。

　　本受债务困扰的翠翘，又遭负心郎的遗弃，悲愤交加。现实是严酷的，为了生活下去，作为一个女子，一个名列乐籍的烟花女子，又能用什么办法在这个世界上吃上一碗饭？思来想去，除去重操旧业，别无他途。她只好再一次挂起了那块从心里不愿再挂的招牌。

　　翠翘以其倾城之貌，国色天姿，再加上正当芳龄，引来了不少风流公子，门庭顿时热闹起来。嘉兴城里的花花公子们一传十，十传百地传着翠翘的迷人风姿、醉人美貌。没有数月，嘉兴城不知翠翘丰姿的风流之士已不多了，有的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随着翠翘的发迹，债主也改换了模样。过去横眉立目，今日喜笑颜开，过去登门就是责骂，今日入户就献殷勤。从债主态度的变化中，翠翘悟出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翠翘看着她用肉体和着泪水换来的银子，不时地感叹世道的不公平。可是她也明白，一个弱女子，除了卖笑又能靠什么呢？

　　在风流公子云集的大院里，翠翘结识了一个富商。这富商叫罗龙文，安徽歙县人。他来嘉兴采办货物，无意中听到了翠翘的名字，于是仗恃资财，来与翠翘共度良宵。

　　罗龙文高大魁梧，颇有点北方男子汉的气质；这使自幼在临淄长大的翠翘，对他格外喜欢。罗龙文又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富商，腰缠万贯，一掷千金，一般人难以与其抗衡。所以自罗龙文踏足后，其他的风流公子或知趣地退避三舍，或在难以自抑的情况下才来与翠翘一会。罗龙文实际上成了翠翘大院的男主人。

　　翠翘对罗龙文非常倾心，但她不愿罗龙文整日与自己形影不离，在这里坐吃山空。所以，在亲昵了一段时间后，翠翘主动提出了建议：“罗公子，你我相处甚好，不是我赶你走，说实在的，我倒想整日依偎在你的身旁。可是，你还得经商呀！不经商怕会坐吃山空。”罗龙文接受了翠翘的建议，次日便告别了心上人，登上经商的旅途。罗龙文走了以后，翠翘的心中不知是个啥滋味儿，整天神不守舍，思绪纷乱。有一天，陷入沉思的翠翘被一阵喊声惊破：“翘姐，好姐姐，可让我好找啊！”她抬头一看，不禁惊喜万分，两人紧紧地拥抱着，两颗泪珠滚了下来。

　　原来来人是与翠翘一起在马氏家为妓的绿珠。

　　自翠翘随美少年逃走以后，马氏悲伤万分，情绪也很坏，动不动就发火吼叫。因为失去了翠翘这棵摇钱树。她便把撑门面的事全寄托在了绿珠身上。为了防止绿珠效法翠翘，她对绿珠看管得更严了。但是，一来绿珠不如翠翘长得漂亮，没有那么强的吸引力，二来也不如翠翘聪慧，唱曲弹琴都不尽如意，马家大院失却了从前的威风，为此绿珠不知挨了马氏的多少责骂．甚至痛打。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本来安分守己的绿珠也下决心要逃出这个妖母的魔掌。经过千思百虑，她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四处奔波。她到处打听着翠翘的下落，可一连数日，毫无音讯，她真有些失望了，以为翠翘可能已隐姓埋名去过良家女子的日子。但是，她刚步入嘉兴，就听到翠翘的名字，她遵照知情人的指点，终于找到了翠翘。

　　绿珠的到来，给翠翘的大院添了新的色彩。姊妹二人支撑着这个门面，日子过得倒也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