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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惆怅》 作者:易中天

第26章 从“出入两难”到“进退自如”(1)

  ——读资中筠《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

  入世与出世

  资中筠先生将自己“非学术性文章”的集子命名为《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其实是有深意的。10因为中国读书人的“出处”(处,读上声),一直是资先生思考的问题。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应该思考的。我们这些人虽然没多少学问,但好歹也算是读书人,当然同样有个入世和出世的问题。不想明白了,怕是会有麻烦。

  但认真一想,又觉得也麻烦。

  首先,问题的主体为什么是“读书人”,或者说,为什么是“读书人”而不是“知识分子”,就是一个问题。其次,为什么唯独读书人才有这个问题,或者说,为什么读书人特别需要考虑“出处”,也是一个问题。第三,读书人的“出处问题”,为什么又叫“入世”和“出世”,当然也是问题。所以,我们得一个一个来,把它们都弄清楚了。

  先说“出世”和“入世”。世,有时间义(如世代、世纪),有空间义(如世界、世间)。这里说的“世”,当然是指“人世”,也就是人类社会,即世道(社会状况)、世风(社会风气)、世故(社会经验)、世面(社会阅历)的“世”。但这样一讲,问题马上就来了。因为照此理解,则所有的人便都是“入世”的,没有“出世”的。只要他“在世”,即便“出家”,也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哪里出得了“世”?除非是“涅盘”。不过这样讲也不对。因为“涅盘”并不叫做“出世”,叫“去世”,也叫“逝世”、“离世”。“入世”的意思刚好相反,不是死亡,而是诞生。而且,一旦诞生,多半都想活着(在世),没多少想“出去”的。

  显然,读书人的“入世”与“出世”,和一般人的所谓“在世”与“去世”,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在世”与“去世”是被动的(自杀除外),“入世”与“出世”则是主动的。这里说的“入”,是介入的入,即积极主动地介入社会生活,尤其是国家的、政治的、公共的事务。这里说的“出”,则是超出的出,即超脱人世,摆脱世事,不参与朝政,也不过问政治,甚至不管“闲事”。因此,所谓“入世”与“出世”,也可以说是读书人的一种人生态度。

  可惜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入世”和“出世”只是一个人生态度问题,那它就不是问题。比如在现代社会,一个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是否关心国家大事,参与社会事务,完全是他的自由。他可以不参与,不过问,也可以用各种方式(比如著书立说和发表言论)来参与过问。传统社会就不一样了。传统社会的读书人要想过问参与一下,唯一的方式和途径就是做官。这样一来,所谓“入世”与“出世”,差不多也就等于“在朝”和“在野”(包括归隐和不仕)。这就是“出处”(出就是出仕,处就是退隐),也叫进退、去就。

  可见,所谓“入世”与“出世”,实际上是一个政治概念。它指的是对社会公共政治事务介入或不介入、参与或不参与、过问或不过问,甚至是做官或不做官。这样一讲,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个问题对于中国的读书人来说特别重要,或者为什么唯独读书人才有这个问题。因为在中国传统社会,有权、有义务、有可能介入、参与、过问社会公共政治事务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皇族(主要是皇帝,皇亲国戚们则有时可以有时不可以),另一种就是“士”,即“读书人”。士农工商四大阶级(或四大阶层)中的农工商,是没有资格的。皇帝和皇族关心、过问、介入政治事务并不奇怪——天下原本是他和他们的。奇怪的是,读书人(士)又为什么要参与其中,并为参与还是不参与(即入世与出世)而左右为难呢?

  这就必须搞清楚,中国传统社会的“读书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读书人与知识分子

  在我看来,资中筠先生使用“读书人”这个概念而不是将其称为“知识分子”,同样也是有深意的。因为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和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确乎是不同的概念,也根本不能互换。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有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的知识分子指有较高文化水平(通常以学历和职称为标准)并从事脑力劳动的人,如科学家、工程师、教员、医生、编辑、记者。狭义的知识分子则特指代表社会良知与良心的人。不符合这一标准的,学历和职称再高,也只能看作“脑力劳动者”。显然,广义知识分子的范围比“读书人”的概念大。在中国传统社会,诸如郎中(医生)、巧匠(工程师)之类是不大好算作“读书人”的,除非他们是“儒医”、“儒匠”,或主要读书,业余行医。至于编辑、记者、科学家等等,则闻所未闻。狭义知识分子的范围则比“读书人”的概念小。你想,中国古代社会上下五千年,堪称“代表社会良知与良心”的读书人又有几何?凤毛麟角吧!

  读书人不等于知识分子,还因为这两个概念的界定标准是不一样的。广义知识分子的界定标准是谋生手段,即只要是以知识和智力谋生(当然要有一定水平),就算广义知识分子。读书人的界定标准却是生存状态,即只有以读书为生存方式的才是读书人。也就是说,是否以知识和智力为谋生手段(比如由科举而入仕途)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读不读书。而且,也不是随便读什么书都算,必须是读经,兼读史、子、集,只读闲书是不算的。当然,博览群书最好,晓天文地理、通岐黄之术也不错,但首要的还是熟读经典著作。一个人,只有“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才会被承认为“读书人”。

  读书人虽然以读书为生存方式,却同样有一个“学以致用”的问题。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对。知识总是要派用场的,否则就不是“力量”。但传统读书人的阅读领域既然被锁定在社会政治伦理的范围,那么,要想“学以致用”,就只有参与和介入公共政治事务。这就是“入世”。这同样也没什么不对。西方社会也有这样的读书人。问题是西方的“知识分子”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入世”,中国传统社会的读书人却只有“死路一条”,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就是说,通过“入仕”而“入世”。

  由“入仕”而“入世”也没有什么不妥,政治伦理的知识和理想毕竟只能实现于政治伦理领域。这就要做官。问题是哪怕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一肚子安邦治国之策,也得有人认账才行。没人认,也就白搭。然而认不认却由不得你,乌纱帽当然也不由你自己戴,得由历朝历代的“当局”,即“朝廷”,而“当局”是不由你选择的。结果呢?说句不好听的话,盼望入世的读书人就像那些浓妆艳抹准备出台的“小姐”,成群结队地由“妈咪”领来让客人挑,她们自己却不能挑客人。但“小姐”虽然不能挑客人,来挑“小姐”的客人却多,总归还有点希望。传统社会的读书人可就惨了。急于出售知识智力者成千上万,“买主”却只有一个,就是“万岁爷”。那么,这些读书人岂能不像深宫里的嫔妃,盼君恩如大旱之望云霓?难怪资中筠先生要说屈原被逐,心如失恋;贾谊见疏,情同弃妇了。

  因此,尽管韩非子说“主鬻官爵,臣卖智力”,好像是公平买卖,其实注定只能是不平等交易,而且是否能够成交还要看运气。先要看时世。如果是兵荒马乱烽烟四起,多半便只能“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二要看政局。如果是“城头变换大王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也以装疯卖傻为宜。因为一不小心“站错队”,便有性命之虞。所以孔子说“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资先生说这“愚”就是装傻,比装疯含蓄一点)。三要看人主。如果那人主弱智,或昏庸,不识货,你的“货色”再好,也是不顶用的,只能空怀一腔报国情。最后,即便是治世,是明君,也还要看他的兴趣、心情。比如汉文帝,不能算是糊涂虫(有所谓“文景之治”),也很欣赏贾谊(官拜大中大夫)。但是怎么样呢?“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后来还把他贬到了长沙。长沙其实也不错,湘江秀美,湘女多情,湘菜味重,马王堆辛追夫人就是带着“性感内衣”下葬的,死前还吃了甜瓜。可惜贾谊不会享用,终日以泪洗面,竟哭死在那里。还有李白,也曾风光过一阵子的。但召他进宫,不过皇上“一时兴起”。召来以后,也不过让他写些“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花倾国两相看”之类的艳词,等于是“高级戏子”,气得李白疯疯癫癫,“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最后“赐金还山”了事。这两个,还算运气好的,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看来,读书人的“出处”,还当真是个问题。

  治世与乱世

  资中筠先生的文章在说到这个问题时,是用许多范例来说话的。根据这些范例,我们不妨把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出处”,依照“时世”和“际遇”两个坐标分为各种类型。

  先按时世分。处于“治世”的,可以贾谊、李白为例,前面已经说过。处于“乱世”的,则又有两种。一种以嵇康、阮籍为代表,一种以诸葛亮、谢安为典型。嵇康和阮籍,可以算是“不合作主义者”。嵇康是宁肯打铁(其实这在当时是一件雅事,就像现在穿乞丐装吃农家饭一样“酷”)也不仕晋的,还写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阮籍则是整天泡在酒里,常常一醉就是一两个月,弄得司马昭想和他做亲家也没做成。但嵇康为此付出了极高代价(资先生谓之“以生命殉其高傲”),阮籍则可谓“醉生梦死”,而且晚年时脾气变得很好,竟然能够“口不臧否人物”,其实同样付出沉重代价。所以这两个,不能算是成功。

  成功的就是诸葛亮和谢安了。他们应该算是“身居乱世,待机而出,功成名就,出处自如”的典型,因此最为后世仰慕。诸葛亮在隆中待价而沽(也可以说是“待价隆中”,颇有些名门淑女“待字闺中”的味道),硬是弄得刘先主“凡三往,乃见”。谢安的谱更大,曾辞官隐居东山二十年,直到天下沸沸扬扬,都说“安石不出,如苍生何”时才出山。于是各自留下一段佳话。诸葛亮留下的是“三顾茅庐”,谢安留下的则是“东山再起”。

  出山以后,两个人的表现也都不俗。诸葛亮的“丰功伟绩”就不用说了,“地球人都知道”。谢安的故事,至少大家也知道一个“淝水之战”。实际上,诸葛亮名气虽大,成功的程度却不如谢安。我们现在心目中的诸葛亮,其实是《三国演义》塑造的,与历史的真实颇有些距离。谢安的形象没有经过演绎,因此反倒真实些。说起来这两个人其实并非同一类型,谢安显然比诸葛亮更圆滑也更沉着。有两个故事颇能说明问题。据《魏氏春秋》,五丈原大战时,司马懿曾问蜀使“你家丞相工作忙吗”。蜀使答曰“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揽焉(也就是罚二十军棍的事都要亲自主持)”,所以司马懿说“亮将死矣”。谢安的风格却完全两样。“淝水之战”那么重要的战役,他并不亲临指挥,让子侄们去打。捷报传来时,他老先生不动声色,照样下棋。直到棋友沉不住气,问他有什么情况时,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小孩子们已破贼军”之类的话。倘若是诸葛亮,决不会如此。

  实际上谢安的为人处世是极其老练老辣的,已达到几乎无人可以效法的程度。他隐居东山时想到的是“出”(出将入相),大显身手时想到的是“处”(功成身退),因此“一旦进入官场,他的老庄之学就化为极其高明圆滑以静制动的政治手腕”,而且终其一生在“出”、“处”两方面都“极尽辉煌”。不过谢安最大的特点,我认为还是能够非常准确地把握时机,处(隐居)得是时候,出(出仕)得是时候,甚至死也死得是时候,——正当他功高震主,差一点就会兔死狗烹时,便“恰到好处”地“仙逝”了,这岂是我们学得来的?

  诸葛亮的情况就差多了。不错,刘备对他,是给足了面子,也给足了地位,但并没有给足信任,也没有给足权力。刘备在世时,决策权其实是掌握在刘某人自己手里的。直到白帝城托孤时,还要说“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样的鬼话。这话看起来光明正大,其实是猜忌防范到不动声色,终于逼得诸葛亮发誓赌咒:“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后人总是奇怪诸葛亮晚年怎么像个工作狂,而且不管不顾地硬要伐魏,就因为刘备在世时他其实无所作为,现在得把“被先帝耽误的时间”再补回来呀!

  那么,为什么诸葛亮的名气要比谢安大得多呢?原因很简单,也就两个字——炒作。也就是说,诸葛亮的名气是被炒出来的。此公一生虽然并不那么辉煌,但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大约是真的,或有影儿;第二,该同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则更是真的(有没有效益则另当别论)。这就够了。统治者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楷模,读书人需要一个待价而沽的榜样,双方都需要一段君臣际遇的佳话,偶像便这样被创造出来。

  可见,诸葛亮是不好算作出处成功之范例的。谢安可以算,可惜我们又学不来。

  想得开与想不开

  再说“际遇”。

  际遇也是很重要的,它甚至比时世还重要。因为你即便“生逢盛世”,如果“不得其君”,便也是枉然。比如孟浩然,原本是很想做官的,否则不会有“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的“干谒诗”(干谒就是求请、走后门)。可是没想到,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得罪了皇帝。万岁爷说,明明是你不来求朕,朕又何曾弃过你?没法子,孟浩然便只好回家一辈子当农民。柳永也一样,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惹翻宋仁宗,批出最高指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也只好一辈子去浅斟低唱。际遇实在比时世重要。

  际遇好的,仍可以诸葛亮、谢安为例。因为际遇好,所以虽身处乱世,仍能有作为。不好的,则也有两种。一种是想不开的,如屈原、贾谊;一种是想得开的,如苏东坡、辛弃疾。贾谊的想不开前面已经说过,屈原是不是自杀则很难说,依我看是被人谋杀(装在麻袋里捆得像粽子一样扔进汨罗江,国人吃粽子即祭奠他的冤死,有如基督徒之吃面饼和红酒)。所以屈原和贾谊就不说了,这里只说苏东坡和辛弃疾。

  苏东坡和辛弃疾的想得开似乎不成问题,至少他们没有整天哭哭啼啼、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倒是写了不少豁达豪放的词章。不过两人的“想得开”并不相同。苏东坡是身处治世却又“满肚皮不合时宜”,政见总与当权派相左(王安石搞新法时他反新法,司马光搞复辟时他又反复辟),每每“不相与谋”,因而一贬再贬。遇到这种情况,传统读书人的选择往往是两个极端:要么见风使舵随波逐流,要么坚持到底以死相争,不愿意走极端的则忍气吞声牢骚满腹。苏东坡却完全不同于这三者,因为他是一个真正融会贯通了儒道释三家,对宇宙人生有着透彻了悟的人。有一件小事颇能说明问题。宋神宗元丰五年三月七日,因“乌台诗案”而谪居黄州的苏东坡在外出途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唯独坡公满不在乎。苏东坡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风雨任平生。”实际上,所谓“一蓑风雨任平生”,表达的恰是苏东坡的人生观。因此,尽管朝廷上风云变幻天威难测,他自己也颠沛流离身不由己,但在他的心中,却是风平浪静,甚至“也无风雨也无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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