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他要驶向哪个码头，那么任何风都不会是顺风。
——【古罗马】小塞涅卡
程文志从中央商业大厦辞职了。
中央商业大厦坐落于市中心，紧临火车站北侧，是中京市最大的商场。每天顾客熙来攘往，热闹非凡。但是，它的经营状况看起来并不好，总经理在一次全体员工大会上说：“我们中商每天早晨从9：00开门，到晚上7：00关门，至少赔一辆桑塔纳2000。我们位于市中心，多么得天独厚的黄金地段啊，可是，为什么我们非但赚不到钱反倒赔呢？这个问题，请在座的每一位中商人都要好好思考……”
那时桑塔纳2000才刚刚被研制出来，每辆市场售价二十多万元，新潮气派，引领轿车时尚。是穿行在中京市大街小巷最靓丽的风景。
程文志早不想在这里干了。他在这里待了足足有三个多月了。三个月，对刚刚从大学校门走出的程文志来说，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光呀。商业部门不同于其他部门。别人已经下班了，这里却还在营业。别人已经午休，这里还得有人守着。没有星期六、星期天。人被拴得死死的。程文志所在的五楼“剑男”牌男装柜组，上班时间不能坐着，要一直站着才行。一天到晚那个累呀。挣钱也多不到哪里去。多耗磨人的一个行业呀这是！在这里工作，简直太浪费青春了。“我才22岁呢。”程文志经常这样想，“我可不想把大把大把的美好青春荒废在这里。”他时时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紧张感。那是想要离开这里急于改变自己生存状况的强烈愿望。可是，离开了这里，你又能去哪里呢？哪里才是真正能够让你施展拳脚的舞台呢？这一点，又常常令程文志感到非常迷惘。
程文志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喜欢读书、写作。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作家。但他还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作家是人人都能当的吗？13亿中国人，当官的、做生意的像野地里的青草，牛身上的毛，蜈蚣身上的脚，一薅一大把。但作家的数量与之相比，却是寥若晨星。作家就像那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悬挂在天上，任你怎样伸出手去够也摘不到。有时候，程文志会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荒唐的梦想而感到羞愧。想当作家，你的心是不是也忒野了。就你，一个才刚刚跳出农门，腿上还沾有土腥子味的小青年，在大城市里仅仅读过几年书，这么快就忘了本啦。
程文志仿佛又看见了老乡亲们那一双双熟悉的目光。闪闪烁烁地盯在自己后背上，像一把把匕首戳在脊梁骨儿上一样生疼。
程文志是从农村考上的大学。大学四年，他视野开阔了许多，思想意识也改变了许多。程文志毕业才刚刚三个月，与同学们还保持着密切联系，仿佛只是在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他总觉得大家很快就会又见面的。大学时光，现在回想起来，真像是在一个长长的梦中度过。那时候，憧憬中的未来是多么美好，多么醉人啊！就像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让人百遍也看不够，引人无限遐想。
大学期间程文志最爱泡图书馆，最喜欢在散发出浓郁纸香墨香的一排排书架间徜徉。他也经常去报刊阅览室，翻阅一本本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他从书刊杂志中读到了许多关于对深圳、珠海等南方经济特区职场的介绍。读到了许多描述office先生office小姐的文章。文章中这样写道，这群年轻的白领每天衣着考究，穿梭在一座座摩天大楼里办公，每月拿5000至6000元比普通人高好几倍的薪水，无论男女，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水味道，走起路来锃亮的皮鞋敲击在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咔嚓咔嚓”声……每每读到类似内容，程文志的心就会止不住地“怦怦怦”乱跳，他兴奋地想，将来，等我毕了业，就也去南方大城市，当一名office先生。
现实和梦想之间总是存在差距的。想想当初自己对未来的畅想，再看看现在，程文志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一样，灰心沮丧极了。中京是个省会城市，是一座拥有270多万人口的大都市。中央商业大厦是中京市数一数二的摩天大楼，可是，他生活得太寒碜了，和他置身于其间的这座豪华建筑物根本不般配。他每月只挣600块钱，这么仨瓜儿俩枣儿的，吃住都成问题，更别说添置什么时髦的新衣服、出去玩玩了。而且，干的这算什么工作呀，把人拴得这么紧。简直就像一头被人用布把眼睛蒙住的驴，不停地被吆喝着围着磨盘使出吃奶的力气转呀转！
他多想一把挣脱这绳索，挣脱这羁绊，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呀！但是，离开了这里，自己又能到哪里去呢？
现实的残酷与如歌的理想之间差距实在太大了，这巨大的落差给了程文志当头一棒，给他那颗对未来充满热情、充满无限向往、充满美好追求的燃烧着的心以狠命的一击！他临毕业时那如苍鹰般的雄心壮志突然俯冲下来，迅猛地撞击在峭石棱棱的山崖上，一切都破灭了，粉碎了。他的心沉入谷底，坠落到无尽的深渊，一想起茫然的前方就觉得恐惧，感到等待着他的将是无尽的黑暗与失望……
程文志觉得非常苦闷，他挺想找个人诉说。这天晚上，在路边公用电话亭里，程文志接通了才刚刚升入大三的学妹兼校友荀静静的电话。
荀静静笑笑对他说：“理想和现实之间，当然是有差距的了。我还没想那么远，我现在只想安心学习，两年后报考北京中国政法大学的研究生。学历高些，我想状况应该要好一些吧？”荀静静是程文志大学时代最欣赏的女孩，两个人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程文志多少次想对她表白我爱你，但多少次又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了。荀静静长得漂亮，并且个性相当要强，追求她的人多着呢，但一个个却都被她拒绝了。她拒绝他们的理由是自己岁数还小，还不想谈恋爱，只想集中精力多学一些东西。程文志想，我如果对她说，会不会也得到同样的答复呢？荀静静上进心强，她肯定也喜欢事业心强的男人，自己现在一片空白，还是等毕了业赶紧混出个人样儿来再跟她说吧。看看现在，自己混得……唉！
程文志仿佛看见荀静静微笑着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然后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慢慢淡出自己的视线了。现在，对处于困境中的程文志而言，他的梦中情人，荀静静，已经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
“不！”程文志在内心深处坚定地对自己吼了一嗓子，“我一定要拥有自己的事业！我一定要赢得荀静静！我一定要实现理想！”他这是在发誓，又是在鼓励自己。这样说过之后，他感到胸腔内翻卷着滚烫的豪情，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
从财务科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程文志微笑着同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的同事们一一握手道别。走出中央商业大厦厚重的旋转玻璃门后，他心情颇复杂地昂起脖子最后凝望了一眼这座砖红色的摩天大楼，默默地说：“别了，中商。别了，我步入社会的第一站！”然后毅然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很快就融入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去了。
程文志从中央商业大厦辞了职，也不能继续在这里提供给他的宿舍中住下去了。现在，他最急需要做的是，赶快找到份包住的新工作。要不，晚上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呢。
辞职的事儿，程文志事先也没跟父亲商量。中央商业大厦这份工作，不是他程文志凭自己本事找到的，而是他父亲托关系送礼给他求来的。程文志皱起眉头沿着便道走，又清晰地记起了三个月前同父亲一起去远房亲戚、在省人事厅工作的王荣发家的情景。
“你要能把俺们小志的工作给解决了，我给你一万块钱。”父亲扇着本书，用手胡噜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七月的省城，热浪滚滚，地上像是下了火。有报道说，近几年来省城的夏天总是这样出奇的热，三十八九度是常事，已经被人们“誉”为中国最新崛起的又一座“火炉”了。不过，王荣发家里却凉爽得很，两室一厅约80平方米的新房子里，不仅铺着名贵的绣有花边的阿拉伯地毯，而且在三个房间里，全都装上了新近流行的“美的”牌冷暖两用空调。在王荣发的示意下，程文志同父亲犹犹豫豫地换上了拖鞋，王荣发吞云吐雾个不停，摆摆手示意他们在真皮沙发上坐下，递过来两根“红塔山”，得意洋洋地对这两个不知所措、瞪大了眼珠子好奇地东张西望的老家来人说房子是单位分的。
程文志的父亲同王荣发没什么交情，经常听老家人念叨起他，不过都说这小子现在狂了，升了官了，发了财了，眼皮子也朝上了。老家人想求他办点什么事儿，难着呢！
但为自己儿子工作的事，父亲还是捧满一脸的微笑找上门来了。王荣发家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给他打电话他不是今有事儿就是明有事儿总推脱着不见，直到父亲许诺说事要真能办成绝对不会白了他，给他1万块钱，他这才支支吾吾地同意他们来中京一趟。
王荣发中午不知上哪儿喝酒了，腮帮子、脖子、胸脯子红彤彤的。脸上像罩了层红布，抹了鸡血一样。老家人都说，王荣发在中京过得那可是佛龛里的生活，他吃喝嫖赌抽，没一样儿不会的，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呀！
王荣发深陷在真皮大沙发中，打着饱嗝，吞云吐雾，他睁睁迷离的眼睛，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对两个老家人狂妄地说：“你们那点事不大，啊？等下午吧，下午上了班，我给你们联系联系。”
程文志学的是食品科学与工程专业，下午，在省人事厅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王荣发先给省粮食局拨去了电话，局长不在，接电话人说局长到外省考察去了。又给省卫生厅打电话，一把手去下边县里检查工作了。给省商检局打电话，当家的也不知干什么去了。事情看起来不太顺利，王荣发就有些犹豫了，他瞅瞅满含期待的程文志父子二人，思索了片刻，最后把目光投向压在办公桌厚厚玻璃板下面的一张崭新名片上，名片的主人是中央商业大厦董事长兼总经理，是他前不久在一个酒场上认识的，王荣发抬起头慢慢思忖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又把电话拿了起来，很快就接通了……
从清晨吃过早饭登上汽车往中京赶，到办完事又来到省城长途汽车站，一天时间没用，王荣发只几个电话，就帮程文志找到了工作，虽说只是个企业，并且一时半会儿还成不了正式的，但王荣发许诺说：“先在那儿干着吧。等有机会我再给你换个机关事业什么的好差使。不要着急，慢慢来吧。”甭管怎么说，总算在省城有了份工作。坐在返程的不停颠簸起伏的大巴上，程文志觉得这一天过得简直就跟做梦一样，他无比兴奋无比激动地想了一遍又一遍：我以后就在中京市了。也是个大城市的人了。这是真的吗？太快了吧？快得叫人有点不相信啊？他想起几个月前还在学校时，同学们纷纷打电话四处托关系找工作的情景，同省的老乡们都把能留在中京当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对外系一个同乡说自己可能有机会在中京留下时，同乡吃吃地笑了，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说：“留中京？做梦吧你！那是大人们在糊弄你。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留中京呀，谁不想呀？可是程文志，你知道留大城市有多难吗！”
程文志兴致勃勃地来中京上班了。最初参加工作的那段时间，他挨个给大学同学们打电话，得意地告诉他们自己成功地留在了中京市。对方先是感到吃惊，非常的羡慕，说恭喜恭喜呀！继而又问在什么部门高就？听说是在中央商业大厦这类商业部门，立刻又都沉默了，最后淡淡地说上一句，嗨，能留在大城市就已经很不错了，甭管什么工作，先对付干着呗！人啊，就是这么不满足，就是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人对欲望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永不停息，永不满足。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安分的。这未尝不是坏事，不有那么一句话吗？世界是由不安分的人创造的。正是因为对欲望的不懈追求，才推动了人类文明的不断向前进步。
大大小小的车辆疾速地从身旁穿过，程文志感到有些后悔了。偌大一个城市，到哪里才能找到工作呀？这职我辞得是不是有点太匆忙了，跟父亲没商量，也没同王荣发打声招呼。王荣发，唉！我再也不能去找人家了。程文志在中央商业大厦参加工作后，他父亲又专门来了一趟，父亲并没按先前说的给王荣发1万块，他只拿来3000元。父亲是这样想的，你要真能把我儿子办到某厅某局去，别说是1万，2万我也掏。但这中央商业大厦，名儿听起来挺响亮，可再怎么说不也就是个商场吗？站站柜台、卖卖东西，有高中学历就绰绰有余了。父亲认为，王荣发虽然帮儿子找到了工作，但找的工作不太理想，并且只是个临时的，他认为给王荣发3000块就已经不少了，等他把诺言兑现了，再把剩下的钱补上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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