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如果喋喋地向街头的乞丐宣讲道德课程，大约只能自讨无趣。抛开了体面和尊严的人没有耐心倾听会议厅里的说教。
友人至南方某城市游玩。火车站的广场，他被一个乞丐缠上了。
友人颇为窘迫，嘟嘟噜噜地说：“抱歉，身上只剩下大票了……”不料乞丐朗声回答：“大票没关系，我找得开！”友人骇然而走。
一些乞丐深深地裹藏在自卑之中。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干裂的田园颗粒无收，空空如也的米缸已经打扫过无数遍。无奈之中，只好一身褴褛出门乞讨。我们认得出这样的乞丐。他们乞讨时的卑贱笑容之下隐藏了羞涩。我们不敢长久地与这样的羞涩对视，我们会急速地掏出一些零钱，但愿他们尽快地捱过青黄不接的时光。
可是，如果乞讨变成了一种正当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羞涩就消失了。人生的难堪突然地变成了无畏的资本。“行行好吧——”他们乞讨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甚至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意思。破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产阶级没有任何负担，难道还会怕有产阶级不成？他们不在乎别人同情与否，乞丐天经地义就是要讨钱。作揖也好，下跪也好，已经不再难堪。损有余而奉不足，这是替天行道。他们理直气壮地伸出那一个破碗：拿钱来！
某些有产阶级不太知趣。他们居高临下地扫了乞丐一眼，不屑地挥挥手：“去，去！”乞丐当然不会和他们论理，正儿八经地讨论什么人的尊严或者社会公正问题。但是，别以为乞丐就无计可施。某位绅士衣冠楚楚地走过街头，一个满脸鼻涕的孩子扑上来死死抱住大腿，“爸爸，爸爸”喊个不停。这位绅士终于涨红了脸，匆忙地扔下几块钱，在一片哄笑之中夺路而去。这种赖皮式的乞讨之中隐藏了无产者的悲愤和机智。有些时候，这样的悲愤和机智可能得到组织和凝聚。金庸的小说之中有一个势力庞大的“丐帮”，由帮主洪七公率领。洪七公本人生活不错，吃得到烧鸡。他的本领是把一条打狗棒使得神出鬼没，还会“降龙十八掌”，经常将欺侮乞丐的人打得东倒西歪。
这样，乞丐恢复了自己的尊严，偶尔也能耍耍脾气。一回，我在一座繁闹的天桥上遇到一位10岁上下的小乞丐。我给了他五角钱。离开几步之后，他在后面叫我：“嗨！”我回过头来，小乞丐慢条斯理地将那五角钱撕成碎片，示威似地从天桥上抛洒下去。旁边的人告诉我，他是嫌给的钱少了。
我曾经在一座海滨城市生活过。驶往风景区的一条小游轮之上，我屡屡遇到一个乞讨的妇人。她拉了一个小孩，操着外地的口音对游客说，她到这个海滨城市探亲不遇，却被盗贼扒光了盘缠。若干好心人捐了些路费，还差十多元就可以回老家了。各位好心人可怜可怜孩子，好歹再凑一些。这些说词果然动人，游客们纷纷给了些零钱。几个月以后，这个妇人第三次来到了我面前。我忍不住轻声说：“我已经给过两次钱了，你还没有把路费凑足吗？”她恨恨地横了我一眼，面无愧色地转向了其他游客。
现在，我对许多情节生动的乞讨理由总是将信将疑。一些披麻戴孝的孩子长跪街头，膝前摊了一张纸状自述身世。她们的身世不外是父母猝然双亡，无力偿付学费，即将辍学。恳求天下乐善好施之人大发慈悲，捐一些钱让她们完成学业。这些女孩的突然涌现多半和近期某一张报纸报道的类似事迹有关。虽然她们面前的盆子里有些零钱，我却不太情愿再凑上一份。
一些记者曾经披露，某些乞丐白天从事乞讨，晚间却换了一套服装出入歌舞厅，兴致勃勃地将得来的钱财挥霍一空。没有多少人吝啬放到乞丐碗里的那些零钱，让人迟疑的是这些乞丐的真实身份：他们是生活之中的遇难者，还是一些可疑的骗子？
如果喋喋地向街头的乞丐宣讲道德课程，大约只能自讨无趣。抛开了体面和尊严的人没有耐心倾听会议厅里的说教。我们还能说些什么？总不能给这些乞丐朗诵一首诗吧？
的确就是朗诵一首诗——我记起了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之中记载的一则轶闻。
俄罗斯的一个叫做敖德萨的小镇里住着一个老乞丐。他身材高大，胡须斑白，眼睛通红，目光僵直，几乎全城的人都怕他。他从来不是卑躬屈膝地行乞，进入茶馆之后，他就会用如雷的嗓门吼起来：
“你们坐在这里嚼着面包，就着干酪，而我从早晨起就肚皮空空，像个大桶，你们算什么人呢？您干吗转过脸去？您最好安慰一下您的黑良心，帮帮我这个饥饿的老年人！”
所有的人都得施舍些什么，没有人受得了他的攻击。据说他将讨来的钱用作盐的投机生意。
某一天上午，这个老乞丐在茶馆里遇到了诗人巴格里茨基。老乞丐清了清喉咙，一如既往地咒骂了一番。巴格里茨基丝毫没有生气，他站了起来，用手捂住心窝，眼睛盯着这个僵硬的老头子，悄声地、动人地——声音打着颤，含着泪，带着悲剧的病态的紧张情绪，开始向老乞丐朗诵那德松——另一位俄国诗人的诗作：
我的朋友，
我的弟兄，
疲惫不堪的、苦难的兄弟，
不管你是谁，都不要悲观自馁！
乞丐住口了。他凝视着巴格里茨基。他的眼睛发白了。然后他开始慢慢地向后退，当巴格里茨基说到“你相信吧，会有这么一个时候，连巴尔都会灭亡”的时候，他转过身去，碰倒了椅子，屈着膝往茶馆门口跑去了。
“你看哪。”巴格里茨基一本正经地说，“连敖德萨的乞丐都受不住那德松！”
茶馆里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与乞丐相遇，赠诗一首，还能有比这更妙的事情吗？
作者简介
南帆，福建省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主要从事现当代中国文学和文学理论研究。已出版《理解与感悟》、《阐释的空间》、《文学的冲突》等多部学术专著、论文集，发表论文200多篇，并有多部散文随笔集出版，《沉入词语——南帆书话》为其代表作之一。
【心香一瓣】
行善本是件好事，可是当这种善行遭遇骗局或亵渎时，作为施善者的你该怎么办？
对于抛弃体面和尊严的乞丐来说，喋喋不休的道德说教是无济于事的。这时你不妨换一种方式，唤醒对方内心的尊严感，给那些荒芜的心灵洒几滴雨露，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有生的希望。
自尊心是一个人灵魂的伟大杠杆，也是遭遇乞丐时最有效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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