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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芥川龙之介:鬼鼠次郎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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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初秋傍晚。

  在船坞的船员旅馆伊豆屋的前楼二楼上,两个像是游玩的汉子从刚才起一直面对面不停地互相敬着酒。

  一个肤色浅黑,稍微肥胖,只是形式般地穿着一件结城单衣,系着一条条纹丝织窄腰带,与披在外面的竖条纹深蓝的和式外衣一起,越发显露出他那一副严肃端庄的俊俏的男子汉气概。另一个肤色白皙,说起来个子虽属矮小,但抑或是连手腕上都刺着的纹身十分引人注目的缘故,他那身穿脱了浆的小方格花纹浴衣、一层层地缠着印有算盘珠图案的三尺腰带的一副打扮,也只能让人产生一种与其说是气概,毋宁说是令人畏惧的、潦倒的感觉。不仅如此,此人看去才能逊之甚远,招呼对方时也始终使用“师傅”这二字称呼,但年龄似乎大致相同,较之社会上一般的师傅徒弟来,两人交情甚笃,这从他们互相敬酒间也能一目了然。

  虽说是初秋的傍晚,但对面可见的陶瓷样平瓦镶面的墙上,还照射着红红的余晖,沐浴着这夕阳的一棵柳树投下一片茂密的树叶的阴影,也充分使人对离去不久的余暑尚记忆犹新。所以这船员旅馆前楼二楼上固然苇门已经换成了隔扇,但尚留恋着江户的夏天在垂在栏杆上的竹帘以及不知什么时候挂在壁龛上的瀑布水墨画,或是还摆在两人之间的方盘里的生拌鲍片和鲜鱼片上都清清楚楚地表示着恋恋不舍之情。事实上从一路之隔的水沟的清澈的水面上不时吹来的微风,每当吹起这两个微带醉意的人那在秃顶的前端向左稍稍歪曲的用水梳光的鬓发时,虽使他们感到阵阵凉意,但还不至于使他们觉到已经有秋天的寒意。特别是那个肤色白皙的男子敞开着小方格单衣的胸襟,挂在胸前那凉嗖嗖的护符银锁,还不时闪着白光。

  两人甚至躲着女招待,专心致志地密谈了好一阵子,不久这密谈也似乎告一段落。肤色微黑、稍稍肥胖的男子随手将小瓷酒杯还给对方,边拿起腿下的烟袋边说道:

  “就这样,我也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年的江户啦!”

  “怪不得我一直在想你回来得太晚了些。但你回来了,不仅是徒弟们,所有江户人都会高兴的!”

  “就你一个人这么说呀。”

  “嘿嘿!您是怎么说的啊。”

  肤色白皙的小个儿故意瞪了对方一眼,冷笑道:

  “您也问一问小花大姐不好吗?”

  “这个么……”

  被称为师傅的男子叼着如心形的烟袋,略略露出苦笑的神情,但马上又一本正经地说:

  “不过,我三年不见了,江户人也好像完全变了。”

  “不,有变的,也有不变的,说起那些暗娼的地方,那萧条的样子,真叫人难以置信啊!”

  “如此说来,倒不是老人的牢骚话,还是过去让人留恋啊。”

  “不变的只是我这个人。嘿嘿,总是畏畏缩缩的。”穿着小方格花纹浴衣的男子,一气喝尽接在手里的酒杯里的酒,又随手抹了一抹嘴角上的泡沫,自嘲似的动了动眉毛,“现在看来,三年前简直是天堂。不是吗,师傅,您盛名江户的那一阵子,不管是小偷,即使用不着那个鼠鬼一样的石川五右卫门出动,不也有人能制服他们吗?”

  “你可说错啦!哪有人把我和窃贼同等看待的?!”

  披着竖条纹深蓝和式外衣的男子,被烟呛着,不禁又露出了苦笑,但性情豪迈的对方毫不介意这些,又自酌自饮地大口喝了一杯,说道:

  “那家伙这些时候,你瞧他!小偷小摸的家伙很容易治,用扫帚扫一下就可以,可是那个大盗不是从来就不听从这一套吗?”

  “不听从不是很好吗?国有盗贼,家有老鼠。话又说回来,还是没有大盗的好啊!”

  “那倒是的,当然没有的好啰,可是……”

  肤色白皙的矮个儿男子伸出刺有纹身的胳膊肘,边向师傅敬酒,边说道:

  “一想起那时候的事,嘿嘿,奇怪的是,小偷也叫人汗念起来。想必您也知道,鼠鬼这个家伙别的不说,那副气魄首先叫人高兴,不是吗,师博?”

  “你说的是。当小偷的后盾,赌徒是最合适的啦。”

“嘿嘿,这最可怕了。”

  说着垂下了小方格花纹浴衣的肩,但又立即恢复了精神,说道:

  “我也倒不是袒护小偷,听说那家伙一潜入有钱的诸侯的宅第,就抢走他们手头的钱财,施舍给当天挣当天花的贫苦人,的确,或是善或是恶,二者必取其一,但我想,他想反正干小偷,就恶事善做,积下这份阴德吧。”

  “是吗?听你这么说倒是理所当然的。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鼠鬼这家伙也挺偏袒改代町的裸松的。想起来倒是个暗中为我们保佑的窃贼哩。”

  肤色浅黑的微胖的男子边向对方回斟着酒,边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地这样说道。过了一会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大模大样地往前凄了凑,旋即露出明快的微笑,说道:

  “那你听我说,谈起那鼠鬼,我也见过一幕意想不到的滑稽剧。就是现在,每当想起来也总让人笑破肚皮哩。”

  被称为师傅的男子说下这段开场白后又悠然自得地叼起烟袋,随着那一圈圈消失在夕阳中的烟袋的烟雾,开始谈起下面的故事。

2

  那是刚好距今三年前,由于睹场上的争执而盛名于江户时的事。

  东海道有沙堤,路是难行些,但我必须沿甲州大道走去。我没有忘记,那是12月的11日,我自四谷的荒木町出发,终于扮装成一副流浪汉的样子。那副打扮正如你所知道的,穿着两件结城捻线绸上衣,束一条博多腰带,身佩短刀,外披斗篷,头戴薹笠。本来就是只身旅行,除了搭在肩上的行李以外,连个旅伴也没有。绑腿草鞋看去似乎很轻,但一时连阳光都见不到,其实郁闷得慌。说来有点式样古老,每迈一步都觉得难舍难离似的。嘿,那天又偏巧寒冷彻骨,天空明沉沉的,像是就要下雪一样,何况甲州大道也不知是在哪座山,漫山遍野全是云雾,像是在连一枚枯叶都没有的桑田上搭了一个屏风。抓着那桑树枝的金翅雀抑或是寒气弄伤了嗓子,连声音都发不出了。那天就是这么冰冷,再加上时不时呼呼地从高山上吹来一股股刺骨的干风,从侧面掀起我的斗篷。这样,再逞能,不习惯旅行的江户人也没有样子了!我手搭着薹笠帽缘,不知回头朝早晨从四谷出发过来的江户看了多少回!

  于是,我的这副不习惯于旅行的样子,在恰巧路过的人的眼里也一定是一副可怜相。一离开府中的旅馆,看上去很是正经的一个年轻人从后面赶上我,喋喋不休地跟我说话。定眼细看,他身着藏青色斗篷,头戴薹笠。这虽是一副照例的旅行装束,但他脖子上挂着褪了色的竖条纹深蓝色包袱,洗褪了色的棉条纹外衣上束着一条褪了色的小仓腰带,右侧鬓发处有一斑秃,下巴洼陷,即使不被风掀起来,腰中也好像没有多少钱似的。可是呀,比起这副外貌来,人看上去挺老实的,亲切地告诉我沿途的名胜古迹。我本来就渴望有个伙伴。

  “你去哪儿?”

  “我去甲府,老爷您呢?”

  “我参拜身延山久远寺去。”

  “我说,老爷您是江户人吧?住江户什么地方?”

  “茅场町的花木店。你也是江户人?”

  “嗯,我住在深川的六间堀,开一个叫越后屋重吉的杂货铺。”

  嘿,我们两人就这样搭上了话。同是江户人,说话分外亲切,互相觉得找到了一个旅伴似的。我们两个一起赶路,快到日野旅馆时,天上纷纷扬扬开始下起雪来。你尝尝只身旅行的苦头!时辰也将近下午4点了,抬头看看这下着雪的天空,千鸟的啼声也让人有一股刺骨寒冷的感觉。不管怎样,今夜得住在日野旅馆了,亏了有个旅伴,即使看上去囊中无钱,但毕竟是—个叫作越后屋重古的杂货铺老板。

  “老爷,这么大的雪,明天的路可就走不了多少啦,所以今天我们走到八王子不好吗?”

  经他这么一说,觉得是那样。你想想在大雪中怎样走到八王子的!天空已经漆黑一片,早已经变白的两侧的屋顶笼罩似地压在晚上都能看得到足迹的大道上。 ——在那下面到处可见的灯笼里点着红红的火,晚归的马铃声渐渐临近,不用说这是一副浮世画的雪景!于是,那个叫越后屋重吉的家伙站在头里,一面踩着雪一面说:

“老爷,今晚请您跟我一起住。”

  不知道这样苦苦哀求了多少遍,所以我也并不反对,说道:

  “你这样恳求我,我也可以不必一个人孤单单的了。可不凑巧,这八王子第一次来,也不知道哪里有旅店。”

  “哪里,那儿叫山甚的是我固定住的旅店。”

  说着把我领进去的,是一个也点着灯笼的叫做什么新店的旅店。入口处有间宽绰的土地房间,它的里面好像是紧接着厨房。说来嘴馋,我们两人一进屋,还没等围着帐房前铸有狮头花纹的金属大火盆不放的掌柜说一声“请洗把脸”,那饭和酱汤的阵阵香味和热气合成一股猛地朝鼻子扑来。我搞赶紧脱了草鞋,跟着手提灯笼的女招待,来到二楼铺着席子的房间,先洗了个澡暖了暖身子。不管怎么说,先喝几杯热酒驱驱寒。那个叫越后屋重吉的家伙三杯下肚使高兴得不得了,叫人难以对付。本来就话多的家伙,酒后更是喋喋不休:

  “老爷,这酒合您胃口吧。明天上了甲州大道看看,怎么也喝不上这种酒啰。嘿嘿,说来是老玩笑了,与右卫门的老婆光是给我一杯又一杯地斟酒哩——”

  说这些话时还好,当酒壶排上两三个时,他垂下眼角,鼻子上的油闪闪发光,出奇地摇着洼陷的下巴:

  “人们常说酒有无数害处,在老爷面前这么说有点自不量力,我这个人也是因为在妓院稍喝多了一点酒而毁了自己。啊,妖艳的巫女使人心醉!”

  说着用颤抖的嗓音唱起歌来。我真拿他没有办法,我心想,这家伙无论怎样只有让他睡最好,所以看准时机吃了点饭后便说:

  “喂,明天还得赶路,睡吧,睡吧!”

  我不停地催促,好不容易让这个还迷恋着酒壶的家伙躺下,可这不是权宜之计吗?刚才还那样嘻闹的家伙一旦头枕枕头,打了一个满是酒气的哈欠,又一次发出令人悚然的声音唱道:

  “啊,啊,妖艳的巫女使人心醉!”

  但就唱了这一句,随后便变成鼾声,不管老鼠怎么骚动,他连翻身都不翻一个。

  但我可遭罪啦!说什么今天晚上也是我离开江户第一宿,他那鼾声绕在耳边,周围越静,反而越是睡不着。外面好似还在下雪,时不时发出刷刷地刮木板套窗上的声音。睡在身旁的浪子也许在梦中还哼着歌,可我不在江户,也许有一两个人晚上也不睡觉,直记挂着我吧。——这可不是恋爱故事——一想这些无聊的事儿,我更是睡不着了,直盼望着早点天明。

  这样那样的折腾了大半夜,午夜零点的钟声也听到了,敲响凌晨两点的钟我也知道。不久似乎有了点睡意,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但过了一会儿一醒过来,抑或是老鼠拉掉了灯芯什么的,枕畔的灯笼灭了,而且睡在旁边的家伙直到刚才还一直打着呼噜,可现在仿佛死了似的连一丝鼾声都没有。哎呀,总觉得样子有点儿奇怪啊!正当我心里这样捉摸时,这回我的被子里伸进人的手来了!而且是在哆嗦着找我那钱兜儿的结呢。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呀,想不到那个呆子竟是窃贼!这家伙也太得意忘形啦!——这么一想,我差一点儿没有笑出声来。一想到直到刚才为止我还在跟这个窃贼一块儿喝酒,都觉得懊悔起来。当这家伙的手眼看要解开钱兜儿的结时,我冷不防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将它拧了过来。窃贼大吃一惊,就在他慌忙想甩开的当儿,我将被窝蒙在他头上,轻而易举地骑在他上面。于是,那个窝囊废只是从被窝下面勉强伸出一张脸来,旋即像是乌骨鸡报晓似的发出奇怪的声音,喊道:“杀、杀、杀人啦!”你贼喊捉贼,真没办法!虽然我打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糊涂蛋,那样可是连一点儿男子汉气概都没有!我突然火冒三丈,顺手抓起那儿的枕头,啪嚓啪嚓地朝他脸上揍去!

  或许是听到了这骚动声的缘故,邻近的旅客也都醒了过来,掌柜的和佣人也都露着一副诧异的神色,以手提蜡台的人为先导通通地上二楼来了。进屋一看,那家伙已经直在发喘,仅从我两条大腿间露着一张奇怪的脸。谁见了都会捧腹大笑。

  “喂,老板,我被这只大跳蚤咬啦!惊扰了大伙儿,实在对不起。其它的房客们由你们去向他们道个歉吧。”

我就说了这些话儿,再也没有必要叙述原委了。佣人们立即把那家伙一圈圈地捆绑了起来。就像活捉了的河童,蜂拥着将他从二楼拽了下来。

  在这之后,山甚的老板在我面前两手拄在草席上,说道:

  “哎,真是意想不到的灾难,您受惊了吧?不过,好歹路费和其他东西并没有丢失,就算是您不幸中的万幸。回头天一亮,我们就立即把那家伙交给衙门。我们的不周之处,还望您多多原谅。”

  因为他一次次低头,所以我说道:“没什么,不知道他是小偷,跟他结伴,这是我的过失,你不必陪不是。这是一点点心意,你就拿去请帮助过我的那些年轻人吃一碗热面条吧。”

  说着我给了点赏钱打发他走了,可是屋里剩下一个人以后仔细思量,仿佛被驿站的妓女甩了似的,久久靠在床上,抱着胳膊,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虽说如此,再躺下也睡不着了,忙乎之中就快6点了吧,干脆现在就起床,即便路黑一点,早点出发是个上策。主意就这样定了,所以我立即开始打点行装。房钱想去账房那儿付,为了不搅扰别的房客,我蹑手蹑脚来到楼梯口一看,下面那些佣人们好像都还没睡,也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什么原因,三番五次出现了你刚才说的“鼠鬼”这个名字。我觉着奇怪,提下一前一后搭在肩上的行李,从楼梯口往下面一张望,只见那个叫越后屋重吉的木头人盘腿大坐在宽敞的土地屋子正中央,虽然绳头还缚在柱子上。他的周围还有年轻人,掌柜的也在一起,总共三个人,不是在灯光照射下卷着袖子吗?其中那个掌柜的一只手抓着算盘儿,从那秃头上冒着热气,悔恨地说着什么。只听得他说:“真的,这种窃贼不久也会老练起来。也许会成为鼠鬼都比不上的大盗哩。真的,若是当上大盗,沿大道的驿站都会由于这家伙而败坏声誉。一想到这件事,现在杀了他,倒是帮人做件大好事呀!”

  刚说完,邋里邋遢地留着长胡子的身穿马夫号坎的人目不转眼瞅着窃贼的脸,说道:“哎呀,当掌柜的又说这没有指望的话。这种笨蛋怎么能胜任鼠鬼的角色呢?大概窃贼也有所感觉,只看看他的这张脸就知道了。”

  “是这样,充其量也不过是只鼬鼠。”以吹火的竹筒为武器的旅店小伙计这样说道。

  “真的,这只小野猴还没有偷得人家的钱兜子,自己就险些被人先偷去兜档裤。”

  “与其旅途中装扮旅客偷钱,还不如棒头粘上粘鸟胶,跟孩子们一起去偷香资箱里的一文铁钱呢!”

  “哪里,还不如我代替稻草人站在后面的桑田里呢!”

  就在被大家这样取乐的时候,那个越后屋重吉瞬时间只是懊丧似地眨着眼睛,但过了一会,旅店的小伙计将吹火用的竹筒放到他下巴下使劲让他抬起脸来时,突然卷着舌头说道:

  “喂,喂,喂,你们这些家伙不都太不像话了!认为我是谁呢?尽胡说八道!即使看我这副样子,可我这个大哥,那是日本绝无仅有的有名的窃贼。你们也太不认真啦!你这个东西身为庄稼汉,夸夸其谈,说一些不懂装懂的话!”

  这下大家准是吃了一惊。其实,刚要下楼梯的我也因为那家伙的那副气势实在太豪横了,所以不由中途停住脚步,想再观看一下下面的动态。何况那个老实巴交的掌柜像是忘了自己甚至拿出了算盘儿,惊讶地望着那家伙。但察觉到的是那个穿马夫号坎的,只是这个家伙还一面捋着胡须,一面露着一副无动于衷的神色,盛气凌人地威吓说:

  “你这个窃贼有什么了不起的!三年前的一个傍晚的雷阵雨时,生擒雷兽①的横山客栈的勘太就是老子。难道你不知道只要老子抖动一下身子,像你这个窃贼就会被踩死吗?”

  “哼,好像在听蠢汉朝遍六十六处圣地的故事,岂能遭你吓唬!这用来解消困意倒是好得过份了。告诉你我的身世,你抠一下耳朵洞,好好听着!”

  就声色而言,尽管语调不好,但他骂得痛快,淋漓之处,实在气势磅礴。看看他的那张脸,似乎很冷,鼻涕在鼻子下闪闪发光。加上我揍的地方是从鬓角到下巴,脸好像歪扭着似的肿着。尽管如此,那家伙一个劲说的话对这些乡下人可能起了一点作用吧,那个说什么生擒雷兽,胡子邋里邋遢的穿号坎的,不也再也不捅那窃贼了吗?看到这样,那家伙越发摇晃着洼陷的下巴,把三个家伙一个个瞪了一遍,说道:

“哼,你们这些恶棍,以为我是害怕你们的呆子吗?背地里只认为我是个窃贼,告诉你们,你们认错人了!想必你们也还记得,去年秋天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潜入这个客栈的庄头屋里,分文不留偷走他手头所有钱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①雷兽:想象中的怪物。

  “是你向那个庄头……”

  说这话的不仅仅是掌柜的,手拿吹火用的竹筒的小伙计也似乎吓破了胆,情不自禁嚷着向后退了两三步。

  “是的,要是对这种话就吃惊,你们这些人还太天真啦。好好听着!不久前在小佛岭上,两个运送钱财的遭人杀害,你们想想那是谁的所为!”

  那家伙抽着鼻涕,喋喋不休地讲着越来越骇人听闻的坏事,什么在府中砸开仓库啦,什么在日野客栈放火啦,什么在厚木大道的山中殴打巡礼的女人,等等。奇怪的是,随着他的这番话,以掌柜的为首的两个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对那个木头人献起殷勤来了。其中那个身着号坎的傻大个儿,抱着好似有蛮劲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家伙的脸,发出吼一般的声音,说道:

  “你这个人还是个坏蛋啊!”

  这时,我忍不住笑起来,差点儿发出声来。何况那窃贼已经酒醒过来了吧,露着一副十分寒冷似的脸色,尽管颤抖得连牙根都合不上,但嘴头上还气势汹汹的:

  “你竟然有点耐心啦?不过,我的官禄还远不止这些。这次从江户逃出来,是因为为想弄点私房钱而勒杀老娘的假面具被揭开了的缘故。”

  当他这样亮了个大相时,三人都惊呆了。仿佛是名角登场似的,万分高兴地凝视着那家伙从鬓角起肿起的脸。我觉得实在太无聊,没有什么好观看的了,就在我下了两三级楼梯的当儿,秃顶掌柜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拍手狂叫道:

  “哎呀!我明白了,那叫鼠鬼的,这样说来就是你的绰号啰?”

  于是,我又突然改变主意,想听听那家伙还胡诌些什么,当我再一次在昏暗的楼梯中段停住脚步时,那窃贼目不转睛地瞪着掌柜的,趾高气扬地冷笑道:

  “被你道破这也没有法子。在江户街谈巷议的鼠鬼就是我。”

  话音刚落,全身打了个冷战,旋即又连续打了两三个乏趣的喷嚏,好不容易的瞪眼斜视也完蛋了!尽管如此,那三个家伙像是听取胜了的相扑的姓名什么的,一个劲儿地煽动着那个叫重吉的呆子:

  “我也心想是的,说起我这个三年前一个雷雨傍晚时生擒雷兽的横山客栈的勘太来,哭叫的小孩也会停住哭声。可这家伙来到我面前,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

  “说的是,这么一说,眼睛里好像是有一种锐利的目光。”

  “真的,所以我打一开始就说这个人好像会成为够格的大盗。真的,今夜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高明的人有时也会失败。是失败了,要不然,整个二楼的房客可都会被剥光啰!”

  虽然绳子没有想替他解掉,但交口吹捧着他。于是那个窃贼又逞起威风来:

  “掌柜的,这样留宿鼠鬼,是你家老爷运气好,倘是使这样的一个我活不下去,那么客栈大概就会倒运啰!拿升来就行,替我斟五合酒来好吗?”

  说这种话的家伙固然厚颜无耻,但一本正经地听这话的掌柜的也不太痴呆吗?当我看到在灯光下那秃顶掌柜的让那个酩酊大醉的窃贼喝着盛在升里的酒时,觉得不只是山甚的佣人们,世上的家伙们那种愚蠢劲真是可笑得不得了。虽说同是坏蛋,但乘隙行窃比闯人家门行窃,扒手比放火者罪行不是还轻些吗?倘若如此,世上似乎会这样较之大盗来更怜悯小偷。但人不是这样,即使对最下等的家伙再残忍,对恶名昭彰的坏蛋却主动低下脑袋。一说是鼠鬼,甚至让他喝酒,但一说是只是个窃贼,就将他打倒在地。想想若是当盗贼,我也不愿意当小偷儿——我这样想着,但总不能无止境地观看这种滑稽剧,于是故意发出声音下了楼梯,将行李往房门口儿一抛,打招呼说:

  “喂,掌柜的,我早早动身了,替我结一下账好吗?”

  秃顶掌柜的大概是害羞了吧,慌忙将升交给穿马夫号坎的,几次将手伸到鬓角处,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您这么早就动身……哎,请您不要生气……另外,刚才,哎,您又特意给我们赏钱……不过,正凑巧,雪也好像停了……”

  我越发觉得可笑起来:

  “刚才我下楼梯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听说这个窃贼是赫赫有名的叫什么鼠鬼的家伙。”

  “唉,听说是的……喂,快把草鞋拿来!斗笠和斗篷在这儿……听说是个大盗呢。……唉,我这就结账。”

  掌柜的这家伙边训斥年轻人以掩饰难为情,边慌慌张张进账子房的格子门内,随即装模作样地叼着笔劈里啪拉地打起算盘来。其间我穿好草鞋,抽了一袋烟,抬头一看,那窃贼好像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连鬓角都红了,到底有点害羞的缘故吧,尽量不看我,只朝旁边看。看着他那副寒酸的样子,仿佛觉得那家伙可怜起来,所以只图个人情说道:

  “喂,越后屋,不,重吉,别开无聊的玩笑了,你一说是鼠鬼什么的,老实的乡下人都信以为真了。这就不上算了……”

  我这么一说,那呆子嫌戏还没演够,说道:

  “你说什么!我不是鼠鬼?你什么都知道?这样尊敬地称你老爷、老爷,你就……”

  “这样吧,若是想那样骂个痛快,这里的马夫和小伙计刚好是你的对手。不过,从刚才开始,你已经骂得差不多了吧。别的不说,你若是货真价实的日本第一大盗,就不会愿意这样滔滔不绝地罗列毫无意思的以前干的坏事了。你给我听着,你要是坚持说自己是鼠鬼,那么衙门里的人等也许真的会认为你是鼠鬼,但那时轻则进牢门,重则难逃磔刑。你还要说是鼠鬼吗?……人家说你是鼠鬼,你打算咋办?”

  我这样进一步一说,那窝囊废眼看着连嘴唇的血色都变了:

  “唉,实在对不起,其实我既不是鼠鬼也不是什么,只不过是一个窃贼而已”。

  “是吧,你应该这样坦白。不过,你既然又是放火,又是闯入家门行窃,你也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大坏蛋了!反正你那脑袋要飞啰!”

  我边在门框上叩打烟袋边这样认真地嘲讽,那家伙似乎酒醒过来了,又抽着鼻涕,呜咽着说:

  “哪里,那也全是谎话。正如先前跟老爷您说的,我开一家叫越后屋重吉的杂货铺,每年一定有一两次往来于这条大道,所以知道各种各样好好坏坏的消息,情不自禁地脱口说出来了……”

  “喂,喂,你刚才不是说是个窃贼吗?窃贼卖杂货,可是进入采邑以来闻所未闻呀!”

  “不,伸手偷人家的东西,今夜还是第一次。今年秋上老婆逃离家门,之后又连续缺钱用,所以俗话说穷则钝,由于一时的冲动,做了一件实在对不起您的蠢事。”

  我再傻也能看出他是一个窃贼,所以听到他这样说时,烟袋里只装了一半的烟,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吃惊,那穿马夫号坎的和小伙计可是生气了,我正要想阻止时,他们冷不防把那家伙拖倒在地,喊道:

  “嗯,竟然愚弄人!”

  “给我狠狠揍他的颧骨!”

  嚷声之下,吹火用的竹筒和盛酒的升都飞舞起来了!可怜的是,越后屋重吉不仅被打肿了脸,而且连脑袋上也尽是包块……

3

  “我要说的故事,就是这些。”

  肤色浅黑、稍微肥胖的男子这样一五一十地说完,就拿起了刚才一直被闲置在小饭桌上的酒杯。

  对面可见的陶瓷样平瓦镶面的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余晖了,临沟的一棵柳树上也抹上了一层浓浓的暮色。这时,三缘山增上寺的钟声轻轻摇动着散发海水气味的栏外空气,仿佛这时才使日历上的秋天渗进了两个客人的胸膛。随风晃动的伊予竹帘,清凉殿树林里的乌鸦啼声,还有放在两人中间的洗杯器里的水的冷光 ——。女佣不久就要端着随风摇曳的冒着亮亮红光的烛台从楼梯下面上来了吧。

  身穿小方格花纹浴衣的男子见对方拿起酒盅,立即手按着酒壶柄,说道:

  “哎呀,竟然有这等混账东西!他以为日本小偷的护身佛、我偏爱的鼠鬼是什么呢!若是我,一定把那家伙揍倒在地了!”

  “你不必急得发那么大脾气。连那种窝囊废都自报是鼠鬼,所以鼠鬼也够有面子的啦!这也是鼠鬼本来所希望的吧。”

  “不过,你呀,要是被那种刚刚当小偷的人冒鼠鬼之名”

  刺有纹身的小个儿显出还想争执的样子,但那肤色浅黑,身披竖条纹深蓝和式外衣的男子却悠然地露出微笑,说道:

  “咳,这话是这个我说的,这不是本来的愿望吗?对你还没有公开,三年前在江户议论纷纷的鼠鬼……”

  说到这里,他按着酒壶,用犀利的目光看了看四周,接着说道:

  “就是我这个和泉屋的次郎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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