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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杰克·伦敦:有麻风病的顾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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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们有病,他们就剥夺了我们的自由。我们一向守法。我们没有做过一点儿错事。可是他们要把我们关到监牢里。摩罗该是一座监牢。你们都知道。就说坐在那儿的牛尼吧,七年之年,他姐姐给他们送到了摩罗该岛。后来他一直没有再看见过她。他一辈子也见不着她了。他姐姐只好待在那儿,直到死掉。这不是他姐姐的本愿。这也不是牛尼的主张。这是由地方上当权的白人决定的。可是这些白人是什么人呢?

“我们知道,我们早就从我们的父辈和祖上那儿知道了。他们才来的时候,跟绵羊一样,轻言细语。他们也只好轻言细语,因为当时我们人多势众,所有的海岛都是我们的。我刚才说过,他们本来都是轻言细语的。他们这些人,有两种:一种请求我们恩准他们来传布上帝的福音,一种请求我们恩准他们来做生意。这是当初的情形。如今,所有的海岛都是他们的了,所有的土地,所有的牲口——一切都成了他们的东西。当初传布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那些人,现在全结成一伙,变成大人物了。他们像国王似的,住在有很多房间的宅邸里,有一大群奴婢来服侍他们。他们一点儿事也不做,可是什么都有,如果你我或者随便哪个坎纳加人饿了,他们总是冷言冷语地说:‘唔,你为什么不干活呢?有的是种植园呀。’”

顾劳停住不说了。他举起一只手,用弯曲多瘤的指头,抬了抬戴在他那黑头发上的火红的木槿花冠。月亮的银光普照着全场。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可是坐在他周围,听他讲话的那些人,却像受了战争的摧残。他们的相貌跟狮子一样。有的在本来生着鼻子的地方,敞开了一个大洞,有的烂掉了手,只剩下一截胳膊。他们这三十个男女,已经不成其为人了,因为他们全给打上了禽兽的烙印。

在这个芬芳明亮的夜里,他们坐在那儿,戴着花冠,用嘴唇发出刺耳的响声,从喉咙里吐出粗厉的音调,表示他们拥护顾劳的演说。他们本来全是正常的男女。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成其为人了。他们全是些怪物——他们的相貌身材,就像把人的一切丑化了的漫画。这些身残肢缺,奇形怪状,非常丑恶的家伙,就像在地狱里受了几千年折磨的鬼怪。他们的手,那些还没有烂掉的手,跟怪鸟的爪子似的。他们的面目,不是五官位置不对,就是缺这缺那,好像给一个玩弄生命机器的邪神压坏了,擦伤了。其中,有些人的五官,已经给那个邪神毁掉了一半,有一个女人,正在从原来是眼睛的两个可怕的洞里,流出热泪。有些疼得难受的人,从胸里发出一片呻吟。还有一些人正咳嗽,声音好像扯碎一块纱绸。其中有两个白痴,仿佛在成长期间受了毁损的巨大人猿——如果跟他们比,简直连普通的人猿也可以算作天使。他们戴着低垂的金黄色花冠,在月光里做着各种怪样子,叽哩咕噜地说个不停。有一个人的耳朵肿得像把大扇子,在肩头上扇动着,他还采了一朵极鲜艳的橘红色大花,装饰在这只随着身体摇动,摆来摆去的怪耳朵上。

顾劳是他们的国王,而这就是他的王国——在这个满是鲜花的峡谷里,有很多巉岩绝壁,那上面时常飘来野山羊的叫声。峡谷的三面都是险恶的绝壁,壁上覆着由热带植物纺成的奇形怪状的帷幕,壁底有好几个洞口——这就是顾劳的臣民的岩穴。第四面的地势陷落,成为一个极大的深渊,向下面远远望去,可以看到那些不太高的山峰和巉岩的峰顶,太平洋的波涛就在它们脚上奔腾澎湃。天气好的时候,小船可以在多岩的滩头靠岸,这个滩头就是卡拉劳山谷的入口,不过,天气必须非常好。一个头脑冷静的爬山能手,也许可以从海滩上爬到卡拉劳山谷的谷口,来到顾劳统治下的群峰中的峡谷,不过这个爬山的人必须头脑非常冷静,他必须知道那些野山羊走的小路。奇怪的是,像顾劳手下这些残疾,居然拖着一身无法医治的病痛,也能沿着叫人头晕的羊肠小道,走到了这种难以登攀的地方。

“弟兄们。”顾劳又说起来了。

可是,一个挤眉弄眼,像人猿似的丑怪物,突然狂叫了一下,尖厉的声音在绝壁之间来回激荡着,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引起了远远的一片回声,顾劳只好等一等。

“弟兄们,这不是很奇怪吗?这片土地本来是我们的,可是你们瞧,它又不是我们的。那些宣传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人,把土地夺走之后,给了我们什么代价呢?你们之中究竟有谁得过一块钱的土地代价呢?哪怕就是一块钱吧!可是,土地已经成了他们的,他们反而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在这片土地——他们的土地上干活,而且由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都归他们所有。可是从前,我们并不需要干活。还有,等到我们病了,他们就夺走我们的自由。”

“顾劳,这种病是谁带来的?”基洛连那问道,他是一个结实的瘦子,长着一副跟笑呵呵的半人半羊怪一样的脸,使你以为他下身也长着一双从当中裂开的羊蹄子。其实,他那双脚也的确是从当中裂开的,不过那是大瘤子和惨白的烂肉上的裂口。然而,这就是基洛连那,他们之中最勇敢的爬山能手,他认得这儿的每一条羊肠小道,顾劳和他手下的残废来到这个偏僻的卡拉劳山谷里的时候,就是由他领路的。

“对,问得好,”顾劳回答道,“因为我们不愿意在我们从前放马的那片绵延数千里英里的甘蔗田里干活,他们就从海外弄来了很多中国奴隶。他们一到,就带来了这种中国的毛病——于是我们也生了这种病,因此,他们就要把我们监禁在摩罗该岛。我们都是出生在考爱岛上的人。我们也到过别的海岛,有的到过这儿,有的到过那儿,我们到过奥阿胡岛,茅伊岛,夏威夷,还到过檀香山。可是我们总是要回到考爱岛来。为什么我们要回来呢?这一定是有原因的。这是因为我们都爱考爱岛。我们出生在这儿,我们一向生活在这儿。将来,我们还要死在这儿——除非——除非——我们之中出现了懦夫。我们不要这样的人。他们只配到摩罗该去。如果有这种人,那就请他不要留在这儿。明天,军队就要登陆了。让那些懦夫下山到他们那儿去吧。他们会立刻给送到摩罗该的。至于我们,我们要留在这儿斗争。可是大家要明白,我们是不会死的。我们有来复枪。你们都知道那些小路很窄,人只能一个一个地爬过来。我在尼好岛上当过牧场保镖,单凭我顾劳,也可以在这种小路上挡住一千个人。这儿还有卡巴雷,他当过法官,先前还是个有名望的人。可是现在跟你我一样,也成了他们追击的耗子。听他说吧,他很有见识。”

卡马雷站起来了。他当过法官,在彭纳豪进过大学,还跟贵族、酋长同保护商人和教士的利益的外国高级官员坐在一块吃过肉。这就是过去的卡巴雷。可是现在,正像顾劳所说的,他已经成了他们追击的耗子,一个漏网的家伙,他已经深深地陷在人间惨事的泥潭里,既可以说在法网之上,也可以说在法网之下。他的脸已经五官不分,只剩了几个敞开的洞口和在没有毛的眉毛下愤怒发光的一双没有眼皮的眼睛。

“让我们不要去惹事吧,”他开始说,“我们只要求他们别管我们。可是,如果他们一定不肯,那就是他们要惹事,要受到惩罚。我已经没有指头了,你们都看得见。”他伸出他的没有指头的手,让大家可以看见。“可是我还有一个拇指的关节,它能够稳稳地扣住扳机,就跟从前的好指头一样。我们热爱考爱岛。让我们活在这儿,或者死在这儿,可是不要把我们送到摩罗该岛的监狱里去。这种病不是我们本来有的。我们没有罪过。这种病是那些宣传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人,在他们弄来很多奴隶耕种他们掠夺的土地的时候,一块儿带来的。我做过法官,我懂得法律和公道。我要对你们说,先掠夺一个人的土地,再让他染上这种中国病,然后把他终身关在监牢里,是不公道的。”

“生命很短促,天天充满了痛苦,”顾劳说,“让我们尽情喝酒、跳舞、作乐吧。”

他们立刻从一个岩穴里搬出几个葫芦,传给大家。这些葫芦装着从棕榈百合的根里蒸出的烈酒,等到酒劲透过他们全身,进了他们的脑子,他们就又变成了正常的人,而忘掉那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曾经从空眼窝里流出热泪的女人,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气勃勃的女人,当她拨弄着四弦琴的琴弦,提高嗓子唱起来的时候,那就像从原始的黑暗森林深处传来的野蛮人的情歌一样。空气里激荡着她那柔和迫切的诱人歌声。于是,基洛连那就在一块垫子上,和着这个女人的歌声的节拍,跳起舞来。这是真正的舞蹈。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爱情舞蹈,接着,一个女人就跟他在垫子上对跳起来。如果单看她那肥胖的臀部和丰满的乳房,谁也不会相信,她的脸已经腐烂。这是一种活死人的舞蹈,因为在他们溃烂的身体里,仍然残留着能够爱和渴望的生命。那个从瞎眼睛里流出热泪的女人,一直唱着情歌,那些跳起爱情的舞蹈的人,也一直在暖洋洋的黑夜里欢舞不停。同时,那些葫芦也一直在他们当中传来传去,直到大家的脑子里都给回忆同欲望的蛆虫爬满了。这时候,还有一个苗条的少女,也在垫子上跟那个女人一块儿跳舞,她的脸长得很美,没有一点儿毛病,可是从她那一起一落的畸形手臂上,可以看出她已经受了麻风的蹂躏。至于那两个叽叽喳喳,发出怪声音的白痴,他们也在一边跳起舞来,用奇形怪状的姿势嘲弄着爱情,就像生命嘲弄他们自己的情形一样。

可是,那个女人的情歌突然中断了,大家都把葫芦放下来了,跳舞也停止了,大家全注视着海上那片深渊,只见一支火箭,像一个苍白的幽灵一样,在月光下的半空里,一闪而过。

“这就是那些军队,”顾劳说,“明天就要打仗了。大家最好先睡一觉,做好准备。”

这些麻风病人听了他的话,就一个个爬到绝壁下的洞里去了,最后,只剩下顾劳独自一个,一动不动地坐在月光里把来复枪放在膝盖上,注视着远处小船靠岸的情形。

他们选择得很好,把卡拉劳山谷的顶层当作了他们避难的地方。除了认得从后面的小路攀到这些绝壁上的基洛连那以外,谁也走不进这个峡谷,除非他能沿着一条刀锋似的山脊过来。这条刀锋似的小路有一百码长。它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一英尺。两边都是深渊。只要脚一滑,无论向左向右,都会送命。可是一走完这条小路,就到了一片人间的天堂。整个峡谷都浸沉在海洋似的草木里,它们好像绿色的浪涛一样从这片绝壁涌向那片绝壁,大片的葛藤从悬崖边上倒垂下来,同时在无数的缝隙里布满了种种的羊齿植物和气根植物。顾劳已经在这里统治了好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向这片海洋似的植物展开了斗争。他们从野生的香蕉、橘子和芒果旁边,铲除了那些拥塞在一起的树丛和茂盛的野花。现在,在那些小小的空地上长着野葛,岩石上已经由他们堆满泥土,开辟出了种着芋艿和甜瓜的田地;而且在每一块阳光照得到的空地上,都长出了结满黄金果实的番木瓜树。

顾劳是从海滨附近比较低的山谷里给赶到这儿来避难的。他知道,背后的乱山丛里,还有更可靠的峡谷,如果他们不让他待在这儿,他可以带着他的人到那儿去住。现在,他躺在他的来复枪旁边,透过乱蓬蓬一丛绿叶,瞧着海滩上的那些兵士。他看出他们还带来了几门大炮,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那条刀锋似的小路正好面对着他。当他沿着小路向那儿爬过去的时候,他可以看出那上面有几个很小的人影。他知道他们不是兵士,只不过是几个警察。等到他们失败之后,那些兵士就会上来的。

他用一只畸形的手亲切地抚摩着他的枪筒,直到把准星弄得非常干净了才放心。他是在尼好岛上捉野牛的时候学会射击的,那个岛上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有忘掉他百发百中的本领。等到那些小黑点走近了,变大了,他就估量着距离,考虑着跟弹道成直角的风可能造成的偏差,盘算着他在向比他的地势低的这么多的地方开枪的时候,可能打不中的机会。可是他并没有开枪。直到他们要走上那条山脊的时候,他才让他们知道他在这儿。不过他并没有露出身子,他只从密林里喝了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道。

“我们要捉到生麻风病的顾劳。”领头的警察回答道,他是一个蓝眼睛的美国人,其余的警察都是本地人。

“你们得给我滚回去。”顾劳说。

他认得这个人,当初就是这个副警察长逼得他逃出尼好岛,渡过考爱海峡,来到卡拉劳山谷里,然后从山谷里逃到这个峡谷里来的。

“你是谁?”那个警察头目问道。

“我就是有麻风病的顾劳。”顾劳回答道。

“出来,我们就是要找你。不论死活,捉到了你就可以得到一千块奖金。你逃不了。”

顾劳在密林里高声笑了起来。

“出来!”警察长命令了一声,可是对方一声也不响。

他跟其余的警察商量了一会儿,顾劳看出他们正在准备向他冲过来。

“顾劳,”警察长招呼道,“顾劳,我可要过来抓你啦。”

“那么,你就先好好地瞧一瞧你周围的太阳,大海和天空吧,要知道,这是你的最后的机会了。”

“不要紧,顾劳,”警察长很镇静地说,“我知道你的枪法百发百中,不过你不会开枪打死我。我没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

顾劳在密林里哼了一声。

“喂,你自己也知道,我没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是不是?”警察长老是这样说。

“你做的就是对不住我的事,你想把我关进监牢,”这就是对方的回答,“你想拿我的头去领一千块钱的奖赏,这就是你对不住我的地方。如果你想活着,现在就该站住。”

“对不起,我非过来抓住你不可,这是我的责任。”

“不等到你走过来,你就会死掉的。”

这个警察长不是个懦夫。可是他拿不定主意。他瞧了瞧两边的深渊,又沿着他一定要走的那条刀锋似的山脊瞧了一眼。于是,他就拿定了主意。

“顾劳。”他叫了一声。

密林里静悄悄的。

“顾劳,别开枪,我过来啦。”

警察长回过头,对那些警察吩咐了几句,然后开始了他危险的跋涉。他走得很慢,好像在一根拉紧的绳子上走路似的。他没有一点儿依靠,脚下的岩石碎了,松动的碎块从两边落到下面的深渊里。他头上照耀着一轮骄阳,他已经汗流满面了,可是他仍旧向前走着,一直走到了中点。

“站住!”顾劳从密林里喝了一声,“再走一步,我就要开枪了。”

警察长站住了,他在深渊的上空摇晃了一会儿,让自己站稳。他的脸色苍白,可是眼光很坚决。他舔了一下干躁的嘴唇说道:“顾劳,你不会开枪打我的,我知道你不会。”

他又在向前走了。一颗子弹打得他转了半圈,他带着一种怨恨而吃惊的表情,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他打算让自己的身体横卧在山脊上来保全性命;可是就在这会儿,他已经死了。转眼之间,那条刀锋似的山脊上就没有了他的影子。接着就出现了一阵冲锋,五个排成单行的警察,非常稳定地沿着山脊跑了过来。同时,其余的警察就向那片密林里开火射击。这简直是发疯。顾劳连扣了五下扳机,因为动作太快,子弹像连珠炮似的打了出去。他连忙变换位置,在嗖嗖地钻进树丛的子弹下趴着,向外面窥探。四个警察已经跟着那位警察长送了命。只有一个横倒在山脊上的还活着。远处那些残余的警察也不开枪了,在这样赤裸裸的岩石上面,他们连一点希望都没有。顾劳本来可以在他们爬下去之前杀得他们一个也不留的,可是他没有开枪。那伙警察商量了一会儿,于是,其中就有一个脱下一件白衬衫当作旗子摇了一下,接着这个警察就在另外一个警察陪伴之下沿着山脊过来挽救他们受伤的伙伴。顾劳没有一点表示,只是瞧着他们慢慢退回去,像几个小黑点似的走到下面的山谷里。

两个小时之后,顾劳从另外一片树丛里,看到一群警察正在打算从山谷对面爬上来。他看出有几只野山羊在他们前面飞逃,他们越爬越高,弄得顾劳心里疑惑不定,就派人去找基洛连那来。不一会儿,基洛连那就爬到了他旁边。

“不会的,没有路。”基洛连那说。

“那些山羊呢?”顾劳问。

“它们是从隔壁的山谷里来的,可是它们没有办法过来,没有路。那些人不会比山羊更高明,他们会摔死的,让我们瞧着吧。”

“他们很有勇气,”顾劳说,“让我们瞧着吧。”

他们一块儿躺在朝霞花当中,黄色的朝霞花从上面飘落到他们身上,他们瞧着那些斑点似的人吃力地向上爬,直到他们出了事故,其中有三个人脚一滑,就连滚带溜地冲出悬崖外面,从离地五百英尺的地方悬空摔下去了。

基洛连那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再也用不着担心了。”他说。

“他们有大炮,”顾劳回答道,“那些军队还没有开口哩。”

午后的天气,使人昏昏欲睡,这些有麻风病的人,大半都在他们的石洞里睡着了。顾劳把他那支才擦干净,装满子弹的来复枪放在膝盖上,在自己的洞口打起盹来。那个手臂弯曲的姑娘就躺在下面的树丛里,监视着那条刀锋似的小路。可是,海滩上突然爆炸了一声,立刻就把顾劳惊醒了。霎时间,空气就好像给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撕裂开来,这个可怕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仿佛有神仙抓住天幕,像女人撕布似的把它撕裂开来。这个劈空而来的声音很大,正在迅速地逼近。顾劳警觉地瞧着上面,仿佛想看到这个东西似的。接着,炮弹就落到高高的绝壁上,在一片黑烟里炸开了。山岩震碎之后,碎石纷纷地落到了绝壁底下。

顾劳用手抹着他头上的汗,简直吓坏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炮火,这比他想像中的任何东西都可怕。

“一发。”卡巴雷说,他突然想起了应该记一记数。

第二发和第三发炮弹在绝壁顶上呼啸着,在看不见的地方炸开了。卡巴雷有条不紊地记着数。那些麻风病人都爬到了洞口前面的空地上。起初他们都很惊慌,可是炮弹不断地从他们头上飞过去,接着,他们就放心了,开始欣赏起这种奇观了。那两个白痴快活得乱叫,每逢炮弹劈空而过的时候,他们就像发狂的小丑一样乱蹦乱跳。顾劳也开始恢复了自信。没有一点儿损伤。很显然,炮弹这么大,距离这么远,他们不会瞄得跟步枪一样准的。

可是,很快局势变了。炮弹的射程开始缩短了。一发炮弹在那条小路下面的树丛里炸开了,顾劳想起了躺在那儿望风的姑娘,连忙跑过去瞧。当他爬进去的时候,树丛里仍然在冒烟。他吃了一惊,树枝都给炸断了,炸碎了。那个姑娘躺的地方只剩了一个大洞。她的身体已经给炸成了无数碎块。炮弹正好在她身上炸开。

顾劳先向外面瞧了一眼,等到他看清楚没有人想从那条险路上偷偷地过来的时候,他就连忙跑回洞口。这时候,炮弹的声音一直在附近鬼哭神嚎地叫着,山谷里尽是轰隆轰隆,滚滚不停的爆炸声音。等到他走到看见了洞口的地方,他看出那两个白痴正在用烂掉半截的指头,彼此抓住手,跳来跳去。正在他跑过去的时候,那两个白痴附近的地上突然升起了一大团黑烟。他们的身体立刻就被爆炸的力量拆开了。一个躺在那儿,一点儿也不动了,可是另外一个仍然用手爬着,向洞口那面爬去。他后面拖着两条不中用的腿,鲜血从他身体里涌出来,好像全身都浸在血里,一面爬一面像小狗一样叫着。现在,除了卡巴雷,其余的麻风病人全逃到洞里去了。

“十七发。”卡巴雷说。接着他又说:“十八发。”

这发炮弹正好落进一个洞里。躲在别的洞里的人都给爆炸的声音吓得逃了出来,可是没有人从那个被打中的洞里爬出来。顾劳在辛辣刺鼻的浓烟里爬了进去。里面躺着四个被炸得很可怕的尸首。其中有一个就是那个瞎女人,她的眼泪一直流到现在还没有停。

回到洞外,顾劳看见他手下的人都吓得狼狈不堪,他们已经爬上了那条通到峡谷外面丛山深谷里的羊肠小路。那个受伤的白痴正在无力地哀号着,用手爬着一路向前挣扎,想跟上他们。可是才爬到绝壁前的第一个斜坡上,他就支持不住,跟不上去了。

“不如把他杀了吧。”顾劳对卡巴雷说,卡巴雷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

“二十二发,”卡巴雷回答道,“对,打死他也许要好一点。二十三发……二十四发。”

那个白痴看到顾劳端起来复枪,对他瞄准的时候,立刻拼命哀号起来。顾劳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放下了枪。

“真难下手。”他说。

“你真是傻子。二十六发,二十七发,”卡巴雷说,“让我做给你瞧吧。”

他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近那个受了伤的家伙。正在他举起胳膊要动手的时候,一发炮弹正好在他身上炸开了,不必再动手了,也用不着再记数了。

现在,峡谷里只剩下顾劳一个人了。他瞧着他手下的人,拖着他们残疾的身体越过山坡,然后就看不见了。于是他回转来,走到炮弹炸死那个姑娘的树丛里。炮火仍然没有停,可是他仍旧留在这儿;因为他已经看出,那些兵士正在从下面很远的地方爬上来。一颗炮弹在离他二十英尺的地方炸开了。他紧贴着地面躺在那儿,只听见无数弹片碎石从他身上嗖嗖飞过。朝霞花像骤雨一样落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窥探着下面的小路,叹了一口气,他很害怕。他并不怕步枪的子弹,可是这种炮火真该死。每逢炮弹呼啸着飞过去的时候,他总是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可是每一次他都要重新抬起头,注视着下面的小路。

最后,炮火停了。据他推测,这一定是因为那些兵士已经走近了。他们正排成单行,沿着小路走过来,他一个一个地数着他们的人数,直到数不清才停。总之,大概有一百左右——而且都是来捉拿有麻风病的顾劳的。霎时间,他觉得很得意。他们这些警察和兵士,带着大炮和来复枪,都是为他而来的,可是他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残疾人。不论死活,只要有人捉住他,就可以得到一千元赏金。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这么多钱。他一想到这里就恨透了。卡巴雷说得对。他,顾劳,没有做过一点儿错事。那些洋鬼子需要人在他们掠夺来的土地上干活,因此,他们就带来了很多中国苦力,同时也带来了这种病。而现在,因为他得了这种病,他就值一千块钱——不过这不是对他自己来说。这是指他那个病得发烂或者给炮弹炸死的,不值一文的躯壳,而他的尸首就值这么多钱。

那些兵士走到那条刀锋似的小路面前的时候,他本来想警告他们一下的。可是他一眼瞧到了那个被残杀的姑娘的尸首,他就不响了。等到有六个人走上小路的时候,他开火了。等到小路上的兵都死光了,他仍旧不停。他打空了弹夹里的子弹,又重新把它装满,然后又把子弹打光。全部的冤仇都在他脑子里燃烧起来,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怒火。沿着整条羊肠小路,所有的兵士都在开火,他们都平躺在那些浅浅的洼地里,借此掩蔽,可是对他来说,他们仍然是敞开的目标。子弹在他周围呼啸着,砰砰地落下来,偶尔还会有一颗跳弹发出尖厉的声音,从空中飞过。有一颗子弹擦伤了他的一块头皮,还有一颗擦过了他的肩胛骨,可是没有烧破他的皮肤。

这简直是屠杀,而且是由一个人干出来的。那些兵士扶着他们之中受伤的人开始退却了。正在顾劳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打翻的时候,他闻到了股焦肉的气味。他先瞧了瞧他周围,后来才发现是他自己的手。这是给他自己的枪烫出来的。他手上的神经已经差不多给麻风菌毁光了。尽管他的肉烧焦了,他也闻到了臭味,可是他并不觉得。

他躺在树丛里,微笑着,直到他想起了那些大炮。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再向他开炮的,而且这一次一定会对准这片使他们受了损失的树丛。他看出在一堵不高的石壁后面,有一块没有给炮弹炸过的角落。他才挪到那儿,轰炸就开始了。他数了一下。这一次,他们一共向峡谷里打了六十发炮弹才停。这块小小的地方,到处都是弹穴,简直就像没有任何生灵还可能活下来似的。那些军人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在午后的骄阳下面,又爬上了那条羊肠小路。于是,他们又来强渡那条刀锋似的小路,然后又退回到海滩上面。

顾劳控制着这条路,又支持了两天,可是那些兵却只顾向他掩蔽的地方开炮。后来,帕豪,一个有麻风病的孩子,来到峡谷后面的绝壁顶上,大声地告诉他,基洛连那在打山羊给他们吃的时候摔死了,现在那些女人都很恐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顾劳叫他下来,给他一枝备用的来复枪,让他守卫着那条小路。顾劳看出他手下的人都很气馁。在这种毫无出路的环境下,大多数人都软弱得连给自己找东西吃的力气也没有,所有人都在挨饿。顾劳选出病情不太重的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叫他们回到峡谷,把粮食和席子搬来。然后他就鼓励和安慰其余的人,终于劝得连最虚弱的人也动起手,为他们自己搭造着简陋的栖身的地方了。

不过,他派去搬运粮食的人并没有回来,于是他动身回到峡谷,他才走到悬崖上面,就受到了六枝步枪的同时攻击。一颗子弹穿破了他肩膀上的肉,他的脸也给一片被另一颗子弹打碎的石头划破了。就在他遇到这种意外,连忙跳回去的那一刹那,他看出峡谷里已经布满了军队。他的人已经背叛了他。炮火太可怕了,他们宁可待在摩罗该的监牢里面。

顾劳退回去,解下了一条沉重的子弹带。他躺在岩石中间,准备等到头一个兵士露出头和肩膀的时候,才扣动扳机。他等了两次,可是,过了一会儿,从悬崖边上再露出来的,就不是头和肩膀,而是一面白旗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道。

“你是有麻风病的顾劳吧,我们要的就是你。”对方回答道。

顾劳躺在那儿,想着这些洋鬼子竟然固执得这么奇怪,哪怕天塌下来也要达到目的,不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简直什么都忘了。是的,即使他们为这种事送了性命,他们也要实现他们那统治所有的人和物的愿望。他不能不佩服他们和他们的意志,这是一种比生命还有力,一定要强迫一切服从他们的意志。他深深地感到,他的斗争是毫无希望的。跟洋鬼子这种可怕的意志斗争,是不会有结果的。尽管他可以杀死一千个洋鬼子,可是他们会像海里的沙一样升起来,再攻打他,而且人数一次比一次更多。他们从来不知道他们有过打败仗的时候。这是他们的短处,同时也是他们的长处。而他自己的人所缺少的正是这个。现在,他看出来,那一小撮宣传上帝的福音和甜酒好处的家伙怎么会征服这些土地的。这是因为——

“喂,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是白旗下面那个看不见的人说话的声音。他就在那儿,而且跟所有的洋鬼子一样,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达到目的。

“让我们谈一谈吧。”顾劳说。

那人先露出了头和肩膀,然后才露出全身。他是一个脸上皮肤细嫩,眼睛蓝蓝的小伙子。大约有二十五岁,穿着上尉的制服,显得很苗条,很整洁。他一路向前走着,直到被喝住了才停,于是他就在十二英尺外的一个地方坐下来:

“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顾劳很诧异地说,“我可以像打死一只苍蝇那样把你打死。”

“不,你不会的。”

对方回答道。

“为什么不会?”

“顾劳,因为你是一个人,尽管你是一个坏人。我知道你的历史,你杀人是光明正大的。”

顾劳哼了一声,可是心里很高兴。

“你把我手下的人怎么样了?”他质问道,“那个孩子,那两个女人,还有那个男人?”

“他们投降了,我正是来要你也投降的。”

顾劳大笑了起来,他不相信。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他声明道,“我没有做过一点错事。我只要求你们别来管我。我生得自由,同时我也要死得自由。我是绝不会投降的。”

“那么,你手下的人就比你聪明,”年轻的上尉回答道,“瞧——他们来了。”

顾劳回过头,瞧着他的残军走过来,他们一路哼着,叹息着,像一群鬼一样,拖着他们悲惨的身体走了过去。这是为了让顾劳尝到更辛酸的滋味而故意安排的。因为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一路都在咒骂他,侮辱他,走在最后的那个气喘吁吁的丑老太婆甚至还停下来,伸出她瘦得只剩了一层皮的,像鸟爪子一样的指头,摇晃着她那跟死人一样的脑袋,诅咒了他一句。接着,他们就走到山头下面,向潜伏着的军队投降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顾劳对那个上尉说,“我绝不会投降的。这是我最后一句话。再会吧。”

上尉从悬崖上溜过去,回到了他的军队里面。接着他就撤下休战的白旗,用他的刀鞘顶起了他的帽子,顾劳立刻就用子弹把它打穿了。那天下午,他们又从海滩上用炮来轰击他,等到他退到了远处高不可及的深山里的时候,那些军队就追了上来。

他们从这座山追到那座山,沿着火山的峰顶和山羊的小路,一连搜捕了六个星期。当他藏在马缨丹树丛里的时候,他们就摆开了围攻的阵式,穿过马缨丹和番石榴树丛,追得他像兔子一样东奔西窜。可是,他总是用绕过来,折回去的办法避开他们。他们根本逼不住他。每逢追得太紧的时候,他百发百中的来复枪就会挡住他们,让他们只好带着受伤的兵士,顺着山羊的小路,回到海滩上去。有时候,遇到他的棕色身体从矮树丛里露出来的那一会儿,他们就开枪打他。有一次,五个兵士发现他在山间一条毫无遮掩的羊肠小路上。他们趁着他在那条使人头晕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的时候,向他开枪,直到用完了他们的子弹。后来,他们发现了许多血迹,才知道他受了伤。六个星期之后,他们不再追捕了。军队和警察都回到了檀香山,卡拉劳山谷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地方,不过时常也有一些人,为了那笔奖金,打算来捉住他,结果反而送掉自己的性命。

两年之后,有一次,顾劳爬到一片树丛里,躺在棕榈百合的叶子同野姜花中间,这是最后一次。他自由自在地活了一生,现在,他在自由地死去。天上开始落下了牛毛细雨,他拉过一条破毯子,盖住他的残疾畸形的肢体。他身上盖着一件油布上衣。他把他的毛瑟枪横放在胸膛上,恋恋不舍地揩了一会儿枪筒上的湿气。那只揩枪筒的手已经没有指头可以扣动扳机了。

他闭上了眼睛,现在,他身虚力竭,脑子里乱纷纷的,他知道他的结局快到了。他跟野兽一样,爬到了这个藏身的地方来等死。他昏昏迷迷,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起来,他回到了当初在尼好岛度过的青年时代。现在,他的生命正在消逝,雨声在他耳朵里越来越模糊了,他好像又在起劲地驯马,他坐下的一匹野性未驯的小马在站立起来拚命乱跳,马镫子也在马肚下结在一起了。接着,他又好像在驯马栏附近,疯狂地奔驰着,把帮助他的饲马员赶得跳出栏杆。而刹那之间,他又很自然地,发现自己正在高原的草地上追赶着野牛,用绳子把它们套住,领着它们回到下面的山谷里。于是,他又到了打印的牲口栏里,汗水和灰尘刺痛了他的眼睛同鼻孔。

现在,他的精神横溢,身体健全的青年时代已经完全恢复了,这样,直到他感到了临终前的剧烈痛苦才苏醒过来。他举起他可怕的双手,诧异地瞧着它们。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为什么他狂放的青年时代的健全身体会变成这样呢?于是他想起来了,在一刹那之间,他又记得了他是有麻风病的顾劳。他的眼皮无力地动了两下,就垂下来了,耳朵里的雨声也停止了。他的身体里出现了一种拖延时间的战栗。后来,连这个也停止了。他勉强把头抬起一半,可是马上又倒了下去。然后他的眼睛就睁开了,再也不闭拢。他最后想到的是他那枝毛瑟枪,于是他就合拢他没有指头的双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膛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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