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用枪指着作家的头。
我要定个规矩，上帝说，要么你一个字都不写，要么我崩了你。同意吗？上帝话带东海岸口音，粗鲁得像个土匪；而他皱巴巴的脸既虚弱又轻飘。
作家同意了。他有妻子有一个家。他很难过，因为他爱文字，就像他爱人们一样，因为文字是他对人们说话的方式。但这可是上帝啊，上帝是说一不二的，而且他不想浪费太多的时间来磨蹭。所以他收拾了他的打字机和稿纸，把它们塞进壁橱里，然后过了两天，为排解失落感，他去艺术用品店买了油画颜料和一幅画布、一块调色板，在车房的旧衣服和破家具中间搭起架子来。他一直都喜欢绘画。他觉得他对色彩很有体会。他每天早上画几个钟头，终于开始画出一点真东西了。
他正在作他的第十八幅画，蓝色和红色的直线条在中央交错，与紫色构成一种对峙，这时上帝进了他的画室，这次他拿着一把短剑。
绘画也要砍掉，上帝说。不得用文字，不得用形象。否则——他在他筋瘦的喉咙上作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为什么？画家喊着。他已经失去了对颜料的敏锐嗅觉，各种色彩怎样混合然后又重新诞生，一抹奇异的黄色，一点蓝、一点绿、一点灰，一种表现树木的新方式，用白色！他怀念用松节油洗手时缓缓流去的时光，和他的妻子对他粗犷的新味道着迷的样子。
上帝举起的短剑，在车房的电灯泡下隐隐闪烁，像未抛光的白银，杂着一点褐色。不得质问，上帝说。
于是画家收起他的绘画，放进壁橱，挨着打字机和一大沓白纸。他又感到难过了，一周后，他在戏剧班报了名。上课的地方是一座教堂，天顶高高的，空气凉凉的，每一出戏都在那些作为布景的彩花玻璃窗下显得格外庄重。他演了几个角色，刚开始他做得不算太好但总是很开心，他是一个害羞的人，这种方式可以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感受，然后又同样去观察班里的其他人，一个个的脸都被玻璃窗上的三角格子映得红一块黄一块的，看着他们跟他一起感受着同样的感受，这多有感染力呀。作为演员他还需要大量的学习，但他已经渐渐开始明白戏剧那种高度的共感和孤独，那种在舞台上纽带一般紧密但大幕刚落就迅速瓦解的关联。
当然跟从前一样，一天下午，他从教堂出来，上了车，把一个新剧本在膝盖上放好，他抬头看见上帝正坐在后座，手里攥着一把刺刀。
别再玩儿了，上帝说。在我的地盘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上帝说。
演员大声痛哭。我爱演戏，他说。我才刚刚找到感觉，他说。我妻子以为我正慢慢走出我的蚌壳。
上帝摇摇头。
哑剧行吗？演员在恳求。
上帝用刺刀的三棱刃在演员身上捅了一下。
演员坐在车子里，握着方向盘，他已经失去了掌声，失去了坐在前排的那个女人泪水盈盈的目光，正是这一泓泪眼鼓舞他走上舞台，整个城市最动人的美景都及不上她的一滴。
上帝出了车子。他站在斑马线上。红手闪烁的时候他没动，直到换了绿人他才横过去。
演员消沉了一阵，他的妻子有点担心了，但他终于顽强地站了起来，开始学烹调。他对着菜谱一点一点开始，他对自己说，忍耐是一种美德，有耐心就会成功。果真如此，过了三个月，从无到有，他烧了他的第一道汤——马铃薯韭菜肉豆蔻汤——棒极了。他妻子非常喜欢。你真了不起，睡觉时她对他说；他手上有鸡肉的味道。我嫁了一个最了不起最懂艺术的男人，她说。
他吻她。他还做了一份甜点呢，他端上床来——加了花生酱糖霜的巧克力奶油蛋糕。他又吻她。亲了两下他们就把一切都忘了。
上帝显然很忙，这一次他拖得比较久，但在一次大宴会之后露面了。大厨给客人们做的是铺在柠檬草酸辣酱拌野稻米上的迷迭香羔羊腿。真是无与伦比，所有的人都醉了，脸上红彤彤的，出门的时候互相祝福。大厨的妻子在盥洗室里还纳闷刚才是不是有人从纱门那边进来，手里晃着一根绞索。
不！正在洗碟子的大厨发出悲叹。
没错，上帝说。停止做美食。停止用食物“说话”。你不想活了吗？
大厨收起他的帽子，把炊具挂进壁橱，跟打字机、油画、剧本和假发放在一起，跟钢笔、松节油和一套莎士比亚放在一起。架子已经塞得满当当了，他只好把一沓毛巾推开腾出一点位置。他花了一周草草吃完冰箱里的食物，然后不知怎么的想起打电话给一个钢琴教师。但当他刚刚窥见和弦运作的方式，这最繁复最简单的谜，当他刚能听出四度音让他落泪，五度音让他振奋，C大调的欢欣，D小调的痛苦，上帝又来了，腰带里插着一根棒球棍。
别动这门心思，上帝狂叫。
那人尝试舞蹈。
在后台，上帝高高挥舞着来复枪。
那人歇了一年。他去学会计。他满以为这回不会惹麻烦了，但几个星期后那些数字在他面前揭示了人们生活的真相；他尝试了法律，但总是跟陪审团唱对台戏；他发现股票行情让他想起一只蠕动的虫子。上帝又在车间里出现，把一根大头针刺进他的眼角。
就这样那人坐在椅子上。他去公园去看看那里的人们。一个姑娘正在树下写日记；她写啊写啊，他的目光向她投来阵阵关爱，他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和他对视然后又继续写，抬头看一会，又继续写。她转到他的椅旁坐下，她问他问题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真切地。她起身走开，在饮水机那里喝口水，又转回来。一个小时后，她说谢谢你，她眼里含着泪，然后就走了。她的脚步声绕着椅子，忽前忽后，像漩涡，像圆环，像直线。
上帝被激怒了。闭上你的眼睛！上帝说着，像沙锤似的摇晃一瓶药片。
那人的妻子真不幸。她现在要自己做饭而她丈夫再也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她失去了他们的争辩、他的绘画、他的故事和他的佳肴。她再也不能对这个不安的人说说她的工作，他坐在那里，哭或者不哭，疯或者不疯，幸福或者不幸，冷淡或者热烈，有些时候她感觉到在她与他之间真的有一种理解，这种时刻，她说，就像他们在共同完成一幅油画。她说，就像整个房间都满是看不见的甲虫。或者水。或者枕头。或者混凝土。她对他说着，他的眼睛闭上了，但她能从他的皮肤上感觉到他在听。她抱着他，慢慢地给他脱下衣服，然后他们在沙发上做爱，他一点都不能动只能把他的温暖传给她，他进入她的身体，她紧紧搂着他，而那人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她，尽管没有说话，几乎不能移动嘴唇和臀部，她哭出来了。
后来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口，跟他讲她想到的所有事情，他让她感动的那一束花，那些叶子，还有巧克力蛋糕。
他们一起在沙发上睡着了。
上帝把那人放进一只没有窗户的箱子。他把他的手捆在身后，在他的眼睛上绑着眼罩。他用管子和胶带塞住他的嘴。上帝说：不许你偷看。不许你跟任何人交流。那人的脑子里装满梦想。他想起飞鱼，想起他妻子身上的气味：扑着粉，渗着细汗。他想起紫苏开花了，想起用红色和黑色颜料画一幅西红柿，还有“西红柿”这个词，辅音元音、辅音元音、辅音元音，还有西红柿跟紫苏搭配的美妙的滋味，还有一个男子的背部流畅的曲线，一节节脊椎骨清晰可见。他想知道那个写日记的姑娘现在在哪儿，他想他的妻子正在空气之上搭起空气的桥。他听见风的声音在盒子外面响，洪亮、柔和，就像他的呼吸。
*约伯的工作，典出《旧约-约伯记》。撒旦质问上帝：约伯爱你是因为你赐与他大富贵，倘若横加剥落，能否依然如故？上帝道：你可以夺走他的财物、离散他的亲友，只要别伤害他的体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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