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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多丽丝•莱辛:海底隧洞/穿过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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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的头一天早上,在去海滨的路上,那个英国男孩子在小路的一个转弯的地方停下来,看着海湾巉岩峭壁和汹涌的海水,之后他又把目光转向远处人头攒动的海滩,那地方多年以来他就很熟悉了。男孩子的母亲走在他前面,一只手提着一个带条纹的颜色鲜艳的袋子,另一只手轻松地摆动着,被阳光照得白晃晃的。男孩子注视了一会儿母亲的裸露着的白胳膊,就把微温的眼睛又转向海湾,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又回过头来看着母亲。母亲这时候感觉到孩子没有跟着自己,回过头去寻找。“啊,杰里,你在哪儿呢?”她说。开始她有些不耐烦,但随后就笑着说:“你是不是不想跟我来啊?你是想要……”她皱了皱眉头,从心坎里担心儿子可能暗中渴望着什么消遣活动,那是因为她太忙、也太粗心没有意识到的。男孩儿很熟悉母亲的这种担心而抱歉的微笑。他心里感到一阵歉疚,连忙向前跑了几步,紧跟在母亲身后。但就是在他向前跑的时候,他还是不断回过头察看那处粗犷的海湾。这天上午,他虽然一直在安全的海滩上玩耍,可是心里却总是想着那边的海湾。

第二天早上照例要去海滩游泳、晒太阳的时候,母亲说:“每天去海滩,你是不是玩腻了,杰里?你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玩吗?”

“我没有腻。”他立刻说。由于心里无法压抑的歉疚感,他对母亲笑了笑——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古代骑士风度。但在他跟着母亲沿着小路走向海滨的时候,他还是脱口对母亲说:“我想去看看海湾下边的那些岩石。”

母亲想了一会儿。那是个看去非常荒凉的地方,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她说:“你当然可以去看看。玩够了以后,你就到海滩上去找我。或者也可以直接回别墅,要是你愿意的话。”母亲说完了,就一个人走了,光着的胳臂照样摇摆着,只不过因为昨天晒了一天太阳,皮肤已经有些发红了。男孩儿几乎想追上去;他看到母亲一个人走掉,自己却没有跟着,心里很不好受。但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母亲想的是:孩子已经长大了,没有我在他跟前,他当然也出不了什么事。我是不是一直把他看得太紧了?我一定不要让他认为一定得跟在我身边。我得小心着点儿。

他是母亲的独子,已经十一岁了。母亲守了寡,她决定既不把孩子当做自己的附属品又叫他感到不乏母爱。就这样,她不无焦虑地独自去了海滨。

我们现在回过来看看杰里吧!他一看到母亲已经走到海滨,就开始从陡峭的崖壁上往下爬。他高高地站在红褐色的岩石上面,下面是白色浪花镶边的滚滚碧涛。他又向下走了一段路,这时他看见下面海水里有不少隆起的岬角和怪石嶙峋的小湾,海涛汹涌滚动,呈现出绀紫和深蓝颜色。最后,在他又连滑带滚地溜下最下面几码时,他终于看到白浪的边缘,白沙上滚动着的光亮的浅水和远处一片湛蓝的大海。

他一头钻进水里,开始游泳。他是个游泳好手,很快就越过闪光的沙滩。这以后是一个中间地带,一块块岩石像海怪似的趴伏在海底。游过这个地带后,他就进入真正的大海里了。这是个温暖的海,但偶然从深海中流过来一股寒流,他的肢体受到刺激不由震颤一下。

他已经游得很远了,回过头来,不但看到那个小海湾,而且越过小海湾同大海滩之间的岬角,漂浮在海面上,也可去寻找海滩上母亲的身影。他果然找到她了,看去像一小片橙子皮似的阳伞下面有一个小黄点,那就是她啊!他向海岸游回去,由于找到了母亲而感到心安,但是突然间,他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孤独。

在海湾一侧的小海角边上有不少散乱的岩石,岩石上有几个男孩子,正在脱衣服准备下海。后来他们就光着身子跳到海中的石头上。英国孩子向他们游去,但却同这些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些孩子显然都是这一带海边上的,身体晒得又黑又亮,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很想加入这些人的行列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这个欲望在他心中非常强烈。他向这些人游近了一点儿,他们转过头,一双双细小、警觉的黑眼睛盯着他看。其中一个人对他挥手笑了笑。这是个友好的表示。于是他很快就游到这些人的圈子里,爬上他们身边的一块石头,惶惑地、带着乞求的神情向他们笑着。这些人欢快地对他喊叫,但是当他们看到这个英国孩子脸上始终带着惶惑、茫然的神色,他们知道他原来是个外国人,是个从自己海滩上走失的人。很快地,这群孩子就不再注意他了。但他却还是非常高兴,他已经进入他们当中去了。

他们从一块很高的岩石上一次又一次地跳到大海里,跳进碧蓝的海水和乱石中的深渊里。他们潜入水中又漂浮上来,然后游了一圈,爬上石头,等着下一次再轮到自己潜水。这些人都比杰里大;对他来说,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杰里自己也一头跳进水里,这些人在旁边看着他,直到他游回来,爬到岩石上自己原来的位置。他们给他让路。杰里感觉到自己已经被这些人接受了,于是他又小心地再度潜进水里。他非常骄傲。

不久以后,这一群人里的最大的一个先在岩石上摆了个姿势,接着就潜进水底深处。同前几次不一样,他并没有很快就浮出水面。所有的人都站在石头上看着。杰里焦急地等待着那人的光滑的棕色脑袋从水里钻出来,不由发出一声警觉的叫喊。别的人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就又把眼睛转向海面。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那个大孩子才从一块黑色大岩石的另一边露出头来。他用力把肺中的空气吐出来,唾沫飞溅地喘着气,发出一声胜利高呼。于是其余的人都扑通扑通地跳进海里。前一分钟,海上还充满了孩子唧唧喳喳的语声,现在岩石上却空无一人,空气里也寂无人声了。但是在深蓝的海水里,却看得到游动着、摸索前进的黑色人形。

杰里也跳进水里去。他游过那一群在水底下潜泳的孩子,发现眼前出现了一道黑魆魆的岩壁。他用手摸了一下,就立刻浮出水面。岩石在水上面构成一道低低的屏障,他可以看到屏障的另一端。这时他一个人也见不到了,他身下水中的那些游泳的孩子一个也不见了。接着,那些孩子又一个接一个地从石头屏障的另外一边钻出来。他明白了:原来这道石墙下面有一个裂口或者隧洞,那些孩子是穿过这个洞口从一边游到另一边的。他再一次潜到水里。在刺眼的盐水里,除了一片茫茫的岩石外,他什么也看不到。当他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已经爬到当作跳台的岩石上,正准备再度表演钻洞的技巧。杰里为自己没能钻过屏障感到羞愧难当,他开始用英语大喊:“看我啊!快看啊!”说着他就像一条笨狗似的在水里又踢又打。

那些孩子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就皱起眉头来。他知道他们为什么皱眉。每次他没能做成一件事,却想用小丑的动作引起母亲注意,得到的就是母亲这样沉着脸、皱着眉的审视。由于羞愧难当,他觉得自己脸上摆着的讨好的笑容好像已经变成一块无法去掉的疮疤,再也无法收敛了。他抬起头,对那一群皮肤黑黑的孩子们大喊——这次他用的是法语:“你们好!谢谢!再见!先生,先生!”他一边喊一边把手指头贴在耳朵上来回摇动。

海水漾到他的嘴里;他呛了一日,身子往下一沉,但马上又浮起来。岩石上本来黑压压地站着一群孩子,现在当他们都跳到海里去以后,岩石似乎减轻了压力,又耸高了许多。那些孩子一个又一个地从他身旁跃进水中,空中仿佛充满了肢体。于来那块岩石在炽热的阳光下就空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了。杰里开始数数:一、二、三……

数到五十,他害怕起来。他们一下都淹死了,就如在他身下面,死在下面岩石上的一个空洞里。在他数到一百的时候,他看了看四周寂静无人的山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大声呼救。他数得越来越快,催促那些人赶快上来,催促他们快一点地浮到水面上,哪怕浮上来是已经溺水而死的尸体,那也比对着寂无一人的蓝色大海数数好。他这时真正已经吓得毛骨悚然。在他数到一百六十的时候,岩墙另一边的水面上一下子出现了一群孩子,个个像棕色的鲸鱼似的从嘴里往外喷水。这些人游回岸去,谁也没理他,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爬回岩石跳台,坐下来。他可以感到大腿下面岩石粗糙不平,热得烫人。那些孩子正在收拾各自的衣服,准备沿着海岸跑到另外一处岬角。他们正在离开他,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他用拳头掩着眼睛,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可以由着性子大哭一场。

他觉得已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又跳进大海,游到可以望见自己母亲的地方。可不是,她还在那里,橙黄色阳伞下面的一个小黄点。这以后,他游回到那块大岩石,爬到上面,耸身跳下去,潜入到嶙峋怪石中间的一个碧蓝的深潭。他叫身体一直往下沉,直到能够触摸到岩壁。但是含盐的海水刺激得他双眼发痛,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他浮出水面,爬到岸上,走回别墅去等着母亲回来。不久,母亲就从小路上慢慢走回来了。她一手提着那只带条纹的袋子,另一只已经晒得通红的光胳臂在空中摆动着。“我要一副潜水用的护目镜。”他喘着气说,既是挑衅又像恳求。

母亲宽容而好奇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啊,当然可以,宝贝。”

但是马上就要,就是现在!他必须立刻拿到它,不能往后拖。他缠着母亲,催个不停,母亲只好带着他去了一家店铺。母亲刚刚付了钱,杰里就一把把护目镜从母亲手里夺过来。倒好像伯母亲想据为己有似的。他飞快地跑开,沿着通向海湾的陡峭小路一直跑下去。

杰里游到那道像屏障似的巨大岩石旁边,把护目镜戴好,就潜到深处。海水的冲力扭曲了橡皮密封的真空,他的护目镜松开了。杰里明白了,要想不受海水冲压,他必须从水面上游到下面岩石的底部。他把护目镜整理了一下,重新戴紧,深深吸了一大口气,面朝下地浮在水上。这回护目镜不再进水,他什么都看清了。他好像长了另外两只眼睛。长了能把明亮的海水中一切摆动的东西连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两只鱼眼。

在他身下六七英尺的地方是一块非常干净的闪亮的白沙海床,因为不断受潮水冲刷,这块地上形成了坚硬固定的皱纹。两个灰白色物体正平伏在上面,像两根长形圆木或是石头。那是两条大鱼。他看到这两条鱼头对着头,开始的时候保持静止状态,然后就各自向前一冲!又很快地转回身游了一圈儿,再把头对在一起。它们简直是在水底舞蹈。在这两条鱼上面几英寸的地方水花四溅,仿佛有人正在抛撒一把把小金片。那是一群小鱼,只有指甲大小的无数小鱼。这个鱼群在水里面游荡,没过一会儿,他就感觉到自己肢体有千百处被这些小动物摩擦触动,就好像他正游过一大束飘飘摇摇的银花。那些大孩子穿过去的岩壁就伫立在白沙上。岩壁是黑色的,薄薄地附着一层绿色海草。他在壁上找不到洞穴和裂口,他又向岩石的最下面游去。

他一次又一次浮上水面,深深吸进满腔空气,再潜进水里。他一次又一次在岩石的表面上摸来摸去。为了找到洞穴的入口,他几乎要把这块岩石抱住。最后终于有一次,当他紧贴着岩石,两腿前伸的时候,双脚居然没有碰到什么阻碍。就这样,他找到那个岩洞了。

他浮上水面,在散乱地围布在这块大岩石四周的乱石上跳来跳去,直到找到一块大石头,他把它抱在怀里,然后从岩石边上滑落到水中。因为身上附着一块重东西,他一下子就沉到海底的沙床上。他紧紧抱着石头,把它当作坠着自己身体的铁锚,侧身躺下,向刚才脚曾经伸进去的岩洞里望去。他看见这个岩洞了。那是个形状不规则的裂口,但是他不能看得很远。他抛开手里的石头,两手抓住洞穴的边缘,试图让身子钻进去。

他的头已经进去,但是肩膀却被卡住。他把身体侧了一下,又往里面钻了一点儿,现在他连腰都快要进去了。前面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一个什么柔软私滑的东西碰到嘴上,他看见一片像叶子似的黑东西正沿着灰色的岩石爬,吓得他心慌意乱。他想到的是,这可能是章鱼,也可能是紧紧贴在壁上的海藻。他连忙倒退出来。这时他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海藻的无害的触毛正在洞口飘拂。不过这次他的冒险已经够了。他又回到阳光里,游到岸上,在当跳板的岩石上躺下来。看着下面的蓝色深潭,他知道自己一定有办法从那个洞穴或者隧洞里找到通路,从另外一头游出来。

他想,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学会屏气,长时间屏住呼吸。于是他又抱住一块大石头沉到海底,因为怀里石头的重量,他一点儿也不费力地躺在水里。一、二、三……他开始数,从容不迫地数下去。听得到血液在身体里流淌。五十一、五十二……胸口涨得厉害。他扔掉手中的石头,浮到水面上。看到太阳已经落下去,他连忙跑回别墅去。母亲正在吃晚饭,看见杰里回来,她只是说:“玩得痛快吧?”他回答说,他玩得很好。

整夜他都梦见那个充满海水的岩洞。第二天早上,刚吃完早饭,他就又跑到昨天去过的海湾去了。

晚上回到家里以后,他的鼻子开始流血。这一天他在水底下待了好几个小时,学习怎样屏气。现在他感到身体虚弱,头晕目眩。母亲说:“我要是你的话,宝贝,就不要做得太过分。”

这一天和其后的一天,杰里一直训练如何更长地屏住呼吸,倒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他的一生以至前途,都同练习好这件事息息相关似的。夜里他又流鼻血了。母亲坚持让他第二天同自己待在一起。要他把自己计划好的训练停止,白白浪费一天叫他感到非常痛苦,但他还是顺从地跟着母亲待在海滩上。他现在觉得这地方简直是给小孩儿玩的,母亲在这里倒是平平安安,但那不是他的海滩。

下面一天他没有问母亲是否同意让他去自己喜欢的那个海滩。在母亲还没有考虑好该不该让他去之前,他已经向那个地方跑去了。他发现休息了一天以后,自己屏住呼吸的时间又多数了十个数。那些大孩子游过岩石屏障的时间,当时他曾经数过——一百六十下。那时他非常替他们担心,所以数得很快。他现在如果试一下的话,说不定自己也可以游过那长长的隧洞了,但是他还不想贸然从事。不知是否出于某种并非儿童所有的坚强意志,他控制住自己的急迫心情,继续等待着。在等待期间,他躺在海底的白沙上,躺在他一次又一次从岸上抱下来的几块石头中间,用心研究大岩石上的隧洞入口。他已经知道自己视线以内的每个棱角,好像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肩膀正在擦过那些尖锐的岩石。

回到别墅以后,当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坐在挂钟旁边,测试自己究竟能屏住呼吸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居然毫不费力地就可以连续两分钟不吸气,他感到非常骄傲。由钟表核定的“两分钟”准确无误,这使他更加接近势在必行的那场冒险了。

又过了四天。这天早上母亲不经意地说,他们该回家了。他决定在回家的头一天干那件事。哪怕把命送掉,也要冒一次险,他以挑战的语气对自己说。但是在他们预定回家的前两天——这一天他数数又增加了十五下,那是个大胜利——他的鼻子又流血了,而且流得很厉害,叫他感觉头晕目眩。他不得不躺在那块大岩石上,浑身瘫软,像一片海藻。他看着鲜红的浓浓的血液流淌到岩石上,又滴滴答答地慢慢流进大海。他害怕起来,万一他游进隧洞以后晕过去可怎么办?万一他卡在洞里出不来死在里面呢?万一——在炽热的阳光下,他的头脑开始旋转起来,几乎想放弃原定的计划了。他想,我该回家去躺下好好歇歇,也许明年再来的时候,我又长了一岁,气力也大了,就能够钻过海底下的那个隧洞了。

但就是在他作出这个决定之后,或者可以说在他认为作出了这个决定的时候,他都仍然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望着下面的海水。这时候他的鼻子已经不流血了,虽然脑袋还有些涨痛。血管怦怦跳着,他知道这是个关键时刻,自己一定要试一下。如果现在不做,他就永远不会再做了。他为自己没有胆量下去而吓得发抖,也对海底岩石下面那个长长的隧洞感到恐惧。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个巨大的岩石屏障看去也又宽又重,不知多少吨重的大石块沉重地压在他要钻过的窄穴上面。他要死在里面,就会一直躺着没有人发觉,直到有一天——也许不必等到明年——那些大孩子潜水进洞,发现洞穴已经被他堵塞住了。

他戴上护目镜,把它摆弄得严丝合缝,又检查了一下护目镜里面确实是真空。他的两只手抖个不停。他找了一块抱得动的最大的石头,就从岩石旁滑进水里。他的半身浸入冰凉的海水,半身仍然留在炎热的阳光里。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天空,深深呼吸几次,使肺里充满空气,然后就抱着石头一下子沉到海底。他把石头扔开,开始数数。他用手抓住隧洞入口的边缘,钻进洞里。根据上次经验,他斜着肩膀往里游,两只脚不停地打着水。

进洞不远就不再有什么阻碍了。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小石洞里,这里面漾着灰黄色的海水。海水不停地把他往上托,上面的尖石刺痛了他的脊背。他用双手把身体往前拖,拿两只脚当操纵杆,尽快地前进。突然,他的头撞在什么东西上,痛得他差点儿闭过气去。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洞里没有光亮,一片漆黑,海水压迫着他,仿佛有千钧重量。七十一、七十二……他的肺部一点儿也没有压迫的感觉,像是充了气的气球,又轻松又舒适,只不过他一头上的血管却怦怦跳着。

他不断被挤压到洞顶尖锐的石头上,那些石头让他觉得既黏滑又尖锐。他再度想到章鱼。他怕石洞里飘拂着的海藻,把他缠住,于是惊恐万状地使劲往前一蹿,把头潜进水里,拼命向前游去。他的手和脚现在可以自由游动,像在开阔的海里一样。毫无疑问,隧洞一定变得开阔了。他想他必须游得再快一点儿,但又怕岩洞一下子变窄,再次把头碰上。

一百、一百零—……水色变白了。他心中充满胜利感,但是胸口却开始有点儿痛了。再划几下,他就可以游出隧洞了。他疯狂地数着数,他数到一百十五,但是过了很久,他还是在数一百十五。周围的水颜色清澈起来,变成一片绿色玉石。这时他看见头顶上的岩石出现了一条裂缝,阳光从那上面照射进来,显现出隧洞内部幽暗、光洁的石壁和一个螺蛳壳,但前面又是一片黑暗。

他能够做的已经不多了。他抬起头,看了看上面的裂隙。觉得那里面充满了空气,而不是海水。好像是他只要把嘴伸进去就可以吸到空气。一百十五,他听见自己脑袋里这样数着——但是这个数他早已数过了。现在他必须游进前面的黑暗里去,不然的话,他就可能淹死了。他的脑袋涨痛,肺好像要炸裂似的。一百十五、一百十五,这个数目在他的脑子里嗡嗡轰响。他在黑暗中无力地抓住岩石,把自己的身体往前拖,留下背后一线天光。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意识已经不那么清醒了。就在一时有知觉一时又失去知觉的间隙中,他挣扎着前进。现在头部已经被剧烈的疼痛攫住,但就在这个时候,笼罩住他的黑暗突然被一线绿光冲破了。他用手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他用脚向后一蹬,把自己推动到空旷的大海里来了。

他漂浮在水面上,脸向上对着空气,像鱼一样喘着气。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沉下去,溺死在海里。他所在的地方离海边岩石不过几英尺,但就是这几英尺的距离他也游不动了。后来他好不容易才抓住它,把自己拖到岸上。他脸朝下地躺着喘气,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被血液壅塞的暗红血管。我的眼球一定涨破了,他想,因为眼睛充满了血。他把护目镜扯下来,几滴血随着也滴到海里。那是他的鼻孔在出血,血都流进了护目镜。

他用手舀起一捧捧冰凉的海水往脸上浇,不知道嘴里尝到的咸味究竟来自海水还是鼻血。过了一会儿,他的心平静下来。眼睛也看得清东西,他就在石头上坐起来。他看见当地的孩子在半英里以外的海滩上跳水、搭戏。他不想凑过去。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就想回家躺在床上。

不久以后,杰里就游上岸,慢慢爬到岸上回家的小路。一到家,他马上躺下,进入梦乡,直到母亲在外面小路上的脚步声把他惊醒。母亲回来了,他急急忙忙跑进洗手间,惟恐母亲发现他脸上的血迹或是泪痕。母亲走进别墅,面含微笑,眼睛闪着光亮,杰里从洗手间走出来迎接她。

“今天玩得高兴吧?”她问,一只手在他晒黑了的肩头上放了一会儿。

“挺高兴的,谢谢。”他说。

“你的脸色太苍白了,”母亲说。接着,她就警惕起来,厉声问,“你怎么把头碰了?”

“啊,没什么。就是碰了一下。”他说。

她仔细看了一下。杰里紧张起来,目光也变得呆滞了。母亲担忧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就自言自语说:我别这么大惊小怪啦!不会发生什么事,他在水里像条鱼似的。

两个人坐下一块儿吃午饭。

“妈妈,”他说,“我在水底下能够待两三分钟,至少。”他没有怎么思索就把这话说出来。

“能待那么长,宝贝?”她说,“不过,做事还是别太过分了。我想你今天不要再去游泳吧。”

她本来准备又要费一番口舌,同儿子争辩一场,没想到儿子马上就同意了。去不去他那个海湾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穿过隧道

作者:[英]多丽丝·莱辛/杨振同译

假期的第一个上午,那个英国小男孩在去海边的路上正走着,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朝一处荒芜的怪石嶙峋的海湾看去,然后看看那拥挤的海滩,这个海滩他几年前就来过,很熟悉。他母亲在他前面继续走,她一手拿着一个明晃晃的带条纹的手提包。她的另一只胳臂轻松地摇摆着,在阳光的照射下非常白皙。男孩看着那条白皙、裸露的胳臂,两眼稍稍皱了一下,朝海湾看看,又朝他妈妈那里看去。当她感觉到他没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猛地转过身。“啊,杰里,你还在那里呀!”她说。她脸色显得不耐烦,但接着莞尔一笑:“哎,亲爱的,你是不是不想跟我来呀?你是不是想——”她皱皱眉,打心眼儿里担心他又在悄悄地渴望玩什么东西了。她太忙了,或者是太粗心大意了,想像不出他想玩什么。他很熟悉那种焦虑而又感到歉意的微笑。他感到后悔,跑着朝她追了过去。然而,他一边跑,一边扭头朝那片荒凉的海湾看,整个上午,他在安全的海滩上玩的时候,都在想那片海湾。

  第二天上午,照例是到了游泳和晒日光浴的时间,他妈妈说:“杰里,你在这普通的海滩上是不是玩腻了?你是不是想去别的地方啊?”

  “啊,不!”他很快地说着,冲她微微一笑,内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懊悔的冲动——是一种骑士精神吧。但是,他和她正在路上走着,他脱口说道:“我想去看看那边的那些岩石。”

  她注意到了他的想法。那是一个看上去很荒凉的地方,那里没有一个人;不过她还是说:“当然可以了,杰里。等你玩儿够了,就到这个大海滩上来。或者,你要是愿意的话,直接回别墅也行。”她摆动着那只裸露的胳臂,走开了。昨天太阳晒了一天,那只胳臂现在微微有些发红。他几乎又要跑着去追她了,她居然一个人走了,他感到有些受不了,然而他没有去追。

  她在想:他当然已经长大了,没有我他也没事儿。我是不是把他看得太紧了?他没必要觉得他应该和我在一起。我得小心了。

  他是独生子,11岁了。她是个寡妇。她下定决心,既不太溺爱他,对他也不会缺少关爱。她忧心忡忡地朝海滩走去。

  至于杰里呢,他一看到妈妈到了海滩,就沿着陡峭的山崖朝海湾走下来。从他所处的地方看,在高高的红棕色的岩石之间,海湾像一把铲子,略带蓝头儿的绿色海水在移动着,边上围着的是白色。他走到更低的地方,看到那一湾海水在一个个小海岬和由粗糙、锋利的岩石构成的小港湾之间,碧波荡漾的海面呈现出一片片紫色和深蓝色。最后,剩下最后几码的距离,他跑着下去了,又是滑,又是溜的,他看见白色的波浪拍打着海岸,发光的海水在白色的沙滩上涌动着,朝远处看,是纯粹而浓重的蓝色。

  他径直跑到水里,开始游了起来。他很会游泳。他很快游到那闪闪发光的沙子上面,到了中区,岩石像是去掉了颜色的怪兽一样,躺在水下面,接着他游到了真正的大海里——一片温暖的海水,偶尔,一股来自深水区的寒冷的海流涌来,使他的四肢打个寒颤。

  他游得很远了,他朝后面看看,不仅看得到那个小海湾,而且过了两个小海湾夹着的海岬,和那个大海滩,他在海面上漂浮着,寻找他的妈妈。她在那儿呢,一把伞下面是一个黄点儿,就像是一块橙子皮。他游回岸上,等确信她还在那里,他放心了,但立即感到非常孤单。

  在离海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海角,标志着海湾到边儿了,在海角的边上,稀稀疏疏地散落着一些礁石。在这些礁石上,几个男孩子在脱光衣服。他们光着身子,朝下面的岩石跑过来。那个英国男孩儿朝他们游了过去,但保持着一箭之遥的距离。他们离开了海岸;他们的身子都晒成了滑溜溜的黑棕色,他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和他们在一起,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这一强烈的愿望充斥着他的整个身体。他游得更近了些;他们转过身,眯着警觉的黑眼睛打量他。接着,一个男孩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这就够了。不到一分钟,他就游到了他们中间,上到了岩石上,站在他们身边,脸上带着绝望的、紧张的、恳求的表情微笑着。他们快乐地大声喊叫着招呼他;然而,他听不懂,尽管脸上还挂着那紧张的笑容,他们明白了,他是个外国人,从他自己的海滩上走失了,他们就往前走了,把他给忘了。不过,他是快乐的。他和他们在一起啊。

  他们开始一次又一次从一个高处跳进粗糙、尖利的岩石之间的一湾蓝色的海水里。他们跳进去再游上来后,就转着圈游,把自己拉上来,等着轮到自己的时候再跳。他们都是大孩子——在杰里看来,是男子汉了。他跳水,他们就看他;等他游一圈站到他的位置,他们就给他腾地方。他感到他已经被接纳了,他又跳进水里,小心翼翼的样子,对自己感到自豪。

  不一会儿,那个个头儿最大的男孩儿摆好架势,一头扎进水里,没有游上来。别的男孩子们都四处站着,看着。杰里等着那个光溜溜的棕色的脑袋冒出来,等了一会儿就发出一声警告的叫声。他们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把视线转回到水面上了。过了很长时间,那个男孩儿才从一个长有沼泽的黑色的岩石的另一侧钻了上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让气流从他的肺里出来,发出胜利的喊叫声。别的孩子们立即跳了进去。一会儿,这个上午似乎到处是孩子们嘁嘁喳喳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空气和水面就空荡荡的了。然而,透过那浓重的颜色,可以看见黑色的身形在游动,在摸索。

  杰里跳进水里,猛地从那帮子在水下面游泳的男孩子们身边冲过去,他看见一堵黑乎乎的大石墙横亘在面前,他摸了摸,立即跃上了水面,挡在面前的这堵墙很低,他的视线可以越过去。他看不见一个人影;在他身下面,在水里,那些影影绰绰的游泳的孩子们的身形已经消失了。接着,一个,又一个孩子,远远地从横挡着的大岩石的另一侧钻了出来,他明白了,他们是从大岩石里的某个洞里游了过去。他“扑通”一声又跳下去。透过扎得眼生疼的盐水,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空空的岩石。他游了上来,那些男孩子们都在那块跳水用的大石头上,准备再表演一次钻洞的技巧。此刻他感到一阵失败的惊恐,就用英语大声叫道:“看我呀!看呀!”他像一条傻乎乎的狗一样,在水里又是拍打,又是踢腾。

  他们板着脸朝下看着,眉头皱得紧紧的。这种皱眉,他太熟悉了。在失败的时候,在他朝妈妈做鬼脸引起她注意的时候,她赏给他的就是这么板着脸,神情尴尬地看着他。他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觉得脸上那哀求的笑容就像一块伤疤,他怎么抹也抹不掉。他抬起头,看着大石头上的那帮子晒成了棕红色的男孩子们,大声喊道:“Bon jour! Merci! Au revoir! Monsieur, monsieur *!”

  *原文为法语,意思是:你们好!谢谢!再见!先生,先生!

  他一边喊,一边用手指绕着耳朵,轻轻地绕来绕去。

  海水灌进了他嘴里,他呛了口水,沉了一下,又游了上来。那块大石头上刚才压着孩子们的重量,他们的重量一移开,大石头似乎“噌”的一下从水里钻了出来。现在,他们正从他身边跳下来,跃入水中;空中到处是正在落下来的身体。这时,大石头在炎热的阳光下空空荡荡的。他数着一、二……

  数到五十,他害怕了。他们一定是都淹死在他下面那个灌满水的岩洞里了!数到了一百,他朝四周空无一人的山坡看看,想着是不是该大声喊救命了。他越数越快,越数越快,好让他们赶快出来,赶快把他们带出水面,赶快把他们淹死——怎么着都行,只要不是让他对着这湛蓝色的空荡荡的上午,惊恐万状地、不停地数啊数的就行。后来,数到了一百六十,大石头那边的水面上到处都是男孩子们,吹着气,像棕色的鲸鱼一样。他们连看他一眼都不看,就游回到了岸上。

他爬回到那块跳水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大腿挨着粗糙的石面,觉得滚烫滚烫的。那些男孩子们收拾好衣服,沿着海岸朝另一个海岬跑过去。他们离开这里,就是要甩掉他。他用拳头捂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反正没有人看见他,他就哭个痛快吧。

  在他看来很长时间过去了,他朝海里游去,游到他看得见妈妈的地方。是的,她还在那里,一把橘黄色的遮阳伞下面有一个黄色的点点。他游回到那块大石头边儿,爬了上去,跳进那片湛蓝色的海水里,在犬牙交错、怒目冷视的大石头间游着。他潜下去,直到他摸到那块墙壁一样的大石头。然而,海盐把他的眼睛扎得生疼,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回到水面,游到岸上,回到那栋别墅里,等他的妈妈。不一会儿,她缓缓地走上了那条路,她那个带条纹的坤包晃动着,那条晒得红红的、裸露着的胳臂在身边摆动着。“我要一副游泳护目眼镜。”他气喘吁吁地说,语气里既有反抗,又有恳求。

  她颇有耐性,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随便便地说:“啊,当然可以了,宝贝儿。”

  可是现在就要,现在,现在啊!他必须现在就要,而不是别的时间。他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直到她跟他去了一家商店。她刚刚买到游泳护目眼镜,他就一把从她手里夺了过来,仿佛她要据为己有似的,他立即跑开了,顺着那条陡峭的山路朝海湾跑过去。

  杰里朝那块像个大屏障似的巨大的岩石游了过去,他调了调护目眼镜,跳了下去。海水的冲力打破了橡皮密封的真空,护目眼镜松了。他明白,他必须从水面游到岩石的底部。他把护目眼镜系紧,系牢,肺里吸满空气,脸面朝下,漂浮在水面。他现在看得见了。他就像有了一双不同的眼睛一样——一双鱼的眼睛,一切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东西都柔柔弱弱的,在明亮亮的水里摇来荡去。

  在他身下六七英尺的地方,是一片干净极了的闪闪发光的白色的沙地,被潮流涌起的波纹既结实,又硬朗。两个灰蒙蒙的形状在那里游弋,宛若长长的、圆圆的木片或石片。它们是鱼。他看见这些鱼鼻子对着鼻子,一动不动,猛地向前冲去,突然朝一边游去,又在周围游来游去。这简直是水中舞蹈。鱼群上面几英寸的地方,水花四溅,仿佛无数的圆形小光片纷纷溅落。又是鱼——无数的小鱼,像他的手指甲那么长,在水中游过,不一会儿,他感觉到无数的小鱼轻轻地擦着他的胳膊腿儿。这像是在一块块的银片里游泳。那些沼泽地的男孩子们游泳穿过去的那块大石头从白色的沙地突兀而起——黑乎乎的,一绺一绺绿色的海草轻轻地荡漾。他在大石头上看不出有洞口。他游到了石头的底部。

  他一次又一次地升上来,胸腔里吸满空气,就又扎下去。他把大石头的表面摸索了一遍又一遍,摸它,他急于找到入口,几乎要抱住这块大石头了。后来,又一次,他在抓着黑乎乎的石壁,膝盖向上,两只脚猛地向前蹬去,居然没有碰到障碍。他发现那个洞了。

  他游到水面,那块像个大屏障似的大石头上散落着许多石块,他在这些石块上艰难地爬过来,爬过去,直到找到一块大的,抱在怀里,在大石头边沉下水去。带着这重物,他直接沉到了海底的沙土上。他紧紧抓住那块可以当作铁锚的石块,侧身躺着,他的脚原先伸进去的那个地方下面有一个黑色的洞,他朝里面看去。他看见那个洞了。那是一个不规则的、黑黢黢的洞口;但是往里面看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松开当铁锚的那块石头,用手抓住洞口的边缘,试图把自己推进洞去。

  他把头伸了进去,发现肩膀给夹住了,他侧身移动肩膀,但也只能伸到腰部。往前看他什么都看不见。一种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嘴;他看见一片黑乎乎的蕨菜叶正冲着灰蒙蒙的石头移动,他立即感到惊慌失措。他想到章鱼,想到了缠人的海草。他推着自己的身体往后退,就在他后退时,他一眼瞥见海草那并不伤人的触须,正朝隧道入口漂来。不过这已经够了。他游到阳光下,又游到岸上,躺在那块当作跳台的大石头上。他看着那一湾湛蓝色的海水。他知道,不管那是个洞,还是个坑,或是个隧道,他都要找到一条道儿穿过去,在另一边游出来。

  他想,首先,他必须学会控制呼吸。他怀里抱着另一块作铁锚用的粘着沼泽的石块,把自己坠了下去,这样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躺在海底了。他数着数。一、二、三。他坚定不移地数着。他听得到胸腔里血液的流动。五十一、五十二……他的胸口疼了。他松开石块,游到水面上。他看见太阳很低了。他冲到别墅里,发现他妈妈在吃晚餐。她只说了句:“你玩得开心吗?”他说:“开心。”

  这孩子一整夜梦到的都是那块石头里灌满水的洞穴。第二天一吃过早饭,他就朝海湾走去。

  那天夜里,他的鼻子流血流得很厉害。他在水下面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学习憋气。现在,他感到身体虚弱,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妈妈说:“宝贝儿,我要是你的话,我做事情就不会做过火。”

  那一天和第二天,杰里练习肺部,好像是一切,他的整个生命,他将来要成为的一切,统统都靠它了。夜里,他的鼻子又流血了,他妈妈坚持让他第二天和她一起来。浪费掉一天精心的训练,在他看来简直是一种折磨。然而他和她待在另外一个海滩上。这个海滩现在似乎只是个供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了,是一个他妈妈可以平平安安地躺着晒太阳的地方。这不是属于他的海滩。

  第二天,他没有请求允许,就去了他的海滩。他妈妈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纷繁复杂的问题的对与错,他就走了。他发现,经过一天的休息,他数的数增加了十个。那些大男孩子们游过隧道时他数到了一百六十。他当时处于恐惧状态,数得很快。现在他要是试一试的话,他没准儿会游过那条长长的隧道呢,但是他现在还不想试。他很好奇,但能坚持得住,这很不像是个孩子;他没有耐性,但还控制得了,所以他要等一等。与此同时,他躺在水下面那白色的沙地上,沙地上尽是他从上面带下来的石块,他仔细研究那条隧道的入口。只要是他能看到的地方,他对入口处的每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以及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他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他肩膀四周那锋利的岩石了。

  他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就坐在别墅里的钟表旁,检测他憋气的时间。他不轻信自己,但后来很自豪地发现,他可以毫不紧张地憋气憋上两分钟了。“两分钟”这三个字是钟表授权的,似乎把这次对他来说必不可少的历险拉得更近了。

  又过了四天,这天早上,他妈妈随便说了一句,他们必须回家了。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他就要做这件事了。他暗自替自己辩护,哪怕是把命搭进去,他也要做。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离开的前两天——这是胜利的一天,他数的数目增加了十五个——他流鼻血流得特别厉害,他感到头晕目眩,软塌塌地躺在那块大石头上,像一根海草,看着那黏稠的殷红的血流到大石头上,一滴一滴缓缓地滴到海里。他吓坏了。他要是在隧道里发起晕可怎么办?假如他被卡住,死在里面可怎么办呢?假如——在炎热的阳光下,他感到天旋地转,他几乎要放弃了。他想,他要回房子里,躺下,也许,到了第二年夏天,他又长一岁了,那时他就会从那个洞里游过去了。

  然而即便在他做出决定之后,或者是他觉得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发现自己从大石头上坐了起来,朝下面的水里看去;他知道,现在,此时此刻,尽管他的鼻子刚刚止住血,他的头还在痛,还在发胀——他一试身手的时刻到来了。如果他现在不做,他永远也做不了了。一想到他要去游,他就害怕得发抖;一想到海底那块大石头下面的长长的隧道,他就恐怖得发抖。即使在这开阔的太阳底下,这块大屏障似的巨石也似乎很宽,很重;数吨重的岩石压在他要去的那个地方。他要是在那个地方死了,他将会躺在那里,直到有一天——或许等不到明年吧——那些大男孩们就会游进洞里,发现洞给堵死了。

他戴上护目眼镜,戴紧了,测试一下真空。他的手抖个不停。接着,他选了他能搬得动的最大一块石头,顺着石头边滑下去,直到他半个身子在凉爽的、围着他的水里,半截身子还在炎热的阳光下。他抬头看了一次空阔的天空,往肺里灌气,一次,两次,然后抱着石块沉到了海底。他松开石头,开始数数。他双手抓住洞的边缘,把自己拉了进去,肩膀侧着身扭动着,因为他记得他必须这么做,两只脚踢腾着游动。

  不久他很显然到了里面。他到了一个灌满水的洞里,周围全是岩石,水是灰黄的颜色。水把他推到洞顶。洞顶很尖利,扎疼了他的背。他用手拉着身子往前游——很快,很快——用腿做杠杆。他的脑袋碰到了什么东西;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眩晕。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他没有光亮,水似乎用整个岩石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七十一,七十二……他的肺部不感到紧张。他感觉像是一个充满气的气球,他的肺是那么轻盈,那么舒适,但他的脑袋在怦怦发胀。

  他不断碰到那尖利的洞顶,感觉既黏糊又尖利。他又想到了章鱼,想到这隧道里会不会塞满了海草,会把他缠住。他惊慌地、痉挛地向前踢了一下,把脑袋没入水中,游了起来。他的脚和手都行动自如,好像在开阔的水域游泳一样。洞一定是向外变宽了。他想,他一定游得很快,如果隧道变窄了,他害怕碰到脑袋。

  一百,一百零一……水的颜色变浅了。他感到胜利在望。他的肺部开始疼了。再划几下子,他就出来了。他拼命地数数;他数到一百一十五,而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又数了一百一十五。他周围的水是宝石一样的绿色。突然,他看见,在他头顶上,有一个裂口直透过岩石。阳光透过裂口照射进来,照见了隧道里那干干净净但又黑黢黢的岩石,还照见一个蚌壳和前面的黑暗。

  他能做到的,他快做完了。他抬头看看那个裂口,仿佛那里面充满了空气而不是水,仿佛他可以把嘴伸过去吸进空气一样。一百一十五……他听见自己在脑子里自言自语——可是他很早以前就说过了。他必须继续朝前面的黑暗游过去,否则他就会淹死。他的脑袋发胀,肺部要炸裂了。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五从他的脑袋里敲过去,他软弱无力地抓住黑暗中的岩石,把自己往前拖,把那短暂的阳光照得到的水域抛在后面。他觉得他就要死了。他不再有意识。他在黑暗中挣扎着游,从不断游错地方一直到无意识地游。他脑袋感到一阵肿胀的剧痛,突然,一片绿色的光猛然间炸碎了黑暗。他的手向前摸索着,什么都没有碰到;他的脚一直在向后踢,把他推出到开阔的海面上来了。

  他漂浮到水面,脸朝上对着天空。他像鱼一样大口喘着气。此刻,他感觉他就要沉下去,淹死了;他游回到大石头,还剩几英尺他游不动了。接着,他抓住石头,把自己拉到了石头上。他脸朝下躺着,大口喘着气。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那凝固的黑暗中红色的静脉。他的眼睛一定是爆裂了,他想,里面充满了血。他扯掉护目眼镜,一摊血流进了大海里。他的鼻子在流血,护目眼镜里满是血。

  他从那凉凉的、咸咸的海里用手掬起一捧又一捧的水,溅到脸上,他不知道尝到的是血液还是盐水。过了一段时间,他平静了下来,他的眼睛也看清楚了,他坐了起来。他可以看见那些当地的男孩子们在半英里外的地方跳水,玩耍。他不想要他们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回家躺下来。

  不一会儿,他就游到岸上,沿着那条小路爬上去,回到别墅里。他一头扎到床上,倒头便睡,听到外面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他才醒来。他妈妈就要回来了。他冲进浴室,心想,她一定不能看到他脸上有血迹,或泪痕。她走进别墅,满脸笑容,眼睛闪闪发亮,他向她迎了过去。

  “上午玩得开心吗?”她把手放在他那晒成了棕色的肩膀上,问。

  “噢,开心,谢谢您,”他说。

  “你脸色有些苍白,”突然她厉声而焦虑地说:“你怎么碰着头了?”

  “啊,只是碰了一下,”他对她说。

  她仔细地看着他。他紧张了,两眼看上去呆呆的。她担心起来。但接着,她对自己说:不要大惊小怪!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他游泳好得跟鱼似的。

  他们坐下来一起吃午餐。

  “妈妈,”他说,“我可以在水下面待上两分钟——至少三分钟。”这句话他突然想到了,就脱口而出。

  “是吗,宝贝儿?”她说:“哎,你做事情不应该做过头了。我想你今天不能再去游泳了。”

她原打算就意志力的问题来一场唇枪舌战的,但他立即就同意了。去不去那个海湾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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