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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多丽丝·莱辛:喷泉池中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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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可以这样开始:从前有个名叫伊甫瑞姆的人,住在……但对我来说,故事是从一场大雾开始的。这场大雾延误了从巴黎飞往伦敦的航班,几个小时以后飞机仍然无法起飞。于是几个旅客围坐在一张桌子四周,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

  一个来自得克萨斯的妇女给大家讲述她经历的趣事,她在罗马把几枚硬币投进喷泉的水池里,为了使自己交上好运,没有想到的是,从此以后就接二连三碰见倒霉的事。一个加拿大人说,他这次旅游休假消费过度,三天前,也就是在前边那个女人谈到的那个喷泉前边,他曾经动念,利用一块磁石,趁别人不注意的当儿,把集在池子里的硬币吸上来。另外有个人说,头天晚上在柏林一家剧院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女孩子满脸鄙夷不屑地把一把把的钱从舞台上向四面乱抛。这一幕戏引起大家纷纷列举一些戏剧和小说,描述金钱如何被人践踏、焚烧,四处乱抛或者在仪式上受到轻蔑侮弄。说来也怪,尽管其中不乏这种描述,在现实生活里却从来没有这种实例。一个从纽约来的太太不同意这种看法。这样的事绝对发生过,她说,她就亲眼见到过几个嬉皮士少男少女在一条人行道上把钞票点燃,表示他们对金钱的不屑。她还表示自己的看法说,这些年轻人显然都是一些富家子弟。(这段开场白告诉读者故事发生的时间。至少叫我们知道那时正大雾笼罩。)

  话虽如此,想到金钱在我们所有人生活中所起的作用,而不少作家却偏偏要叫自己创造的人物糟踏它(不管是美元、卢布,或者英镑,这倒无关紧要),还是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这些小说家和戏剧家是不是想叫读者读过他的书,掩卷之后,叫观众看完剧,回到家里,会有一种灵魂净化,不再受金钱亵渎的感觉呢?

  事物的另一面是,我们也听说过下述的逸闻。有一些东方国家的君主苏丹在对臣民统治比较宽容的日子里,遇到节日大典,就把金币扔到人群里,看老百姓你争我夺,视为一种乐趣。还有一些国王也喜欢让金钱像雨点般落在宠爱的大臣们头上。由此看来,如果天上有一天真落下珍珠宝石,大概也就不会有人感到大惊小怪,对此提出怀疑了。

  我们每个人都记得一件与天降黄金极其近似的事。一位伦敦报业大亨准备派专人送给一个前程远大的年轻记者一个信封,信封里五英镑纸钞装得满满的,因为这个记者写了一篇深受大亨赞赏的文章。但是大亨的举动肯定会招致社会上的苛刻批评,会在记者的同行中引起忌妒,而年轻记者又很怕这件事传扬出去,人们将对他议论纷纷,产生不良影响。由于以上各种原因,我们最好还是从相反的角度讲这类故事,就像在一个具有魔法的喷泉边,把一枚硬币轻轻投入,就像在一次理智并不赞成的爱情中把情书塞进信封里似的。喷泉的魔法是与人为善的,但法力极小,微乎其微,我们只是悄悄地对司财的神灵召唤了一下。但是如果从池中伸出一只巨手,扔给我们一把金币和珍宝,非常可能的结果是,我们这些受了现代文学陶冶的人,对财宝嗤之以鼻,又把池中扔出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扔回去。

  旅客中有一个迄今还没有讲过话的人这时开口说,他知道意大利某地一个广场上一度有人把珍珠宝石扔得遍地都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把捡到的东西还回去的。说话的人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一沓珠宝匠用的绵纸,纸里面裹着一粒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一小块泛着彩虹色彩的乳白颜色蛋白石。是的,他说,当时他也在场。这一块宝石是他那时候捡到的,一直保留至今。当然了,这块小石头也值不了多少钱。如果还有时间的话,他可以给大家讲讲这个故事,但由于某种原因,这是他极其珍爱的一个故事,他不想三言两语地把它说完,破坏故事的完整性。在这位旅客说上述一番话的时候,餐厅的大玻璃窗外又出现了像大块绸缎一样闪亮的雾团,同时广播再一次宣布飞机起飞时间需要推迟。

  就这样,旅客讲了他的故事。有一天,有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名叫尼基(也许不是这个名字,但这关系不大)。这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出生在意大利,父亲是在战争中牺牲的,母亲后来又嫁给出任某国的大使……或许是在公共汽车上,或者在一次宴会上,一个女孩子脖子上系着一挂珍珠项链。有人问起这挂项链,女孩子说:你不会相信的,这条项链是一个可以说是素不相识的人送给我母亲的。后来母亲把它给我的时候,对我说……这样的事都可能发生。如果是这种情况,这个故事就不会这样开头了,不会跟下雾发生任何关系……

  从前有个名叫伊甫瑞姆的人,住在约翰内斯堡。这个人的父亲在那里经营钻石生意,父亲的父亲也一样。这家人是个外来户。约翰内斯堡的居民实际上都是从国外移居过来的;这个城市现在只有一百年的历史。伊甫瑞姆是这家三兄弟中间的一个,资质既不聪明也不愚笨,为人也是这样:既不好也不能说坏。一句话,他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两个弟兄都成了钻石商人,但是伊甫瑞姆因为显现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才能,所以最后就跟着一位叔父从学徒开始,学习琢磨钻石的手艺。

  琢磨出一颗十全十美的钻石正像剑术精良的武士刺中敌人要害,或者百步穿杨的神箭手射中靶心一样,连毫厘之差也是不允许的。在琢磨一颗重大的钻石之前,匠人必须花费一周甚至几周时间对原生石料进行研究,全神贯注、蓄积精力,有时自然还要借助经验与灵魂,直到最后时刻,他终于寻找到石料上的解理点,亦即晶石上各条纹路汇集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下锯,原生石料才能按照雕琢师的思路豁然分解。

  在伊甫瑞姆学习这门手艺的时候,他住在约翰内斯堡某个郊区。他的兄弟姐妹一个个先后都结婚成家,只有他一个人仍旧不慌不忙地等待机会。家里人最初开玩笑说,他过于挑剔了。后来外人也开始谈论他,而且语含讥刺,家里人对他的婚事倒反而闭口不谈了。这些议论伊甫瑞姆的人对不履行自然职责的男女感到气愤,他们的话语不怀好意,甚至有些惊惧不安。自然也有些心地善良的人称赞他是个好儿子,跟着叔叔勃恩勤奋干活儿,在家里也从不惹是生非。他只是在周日晚上同几个单身汉朋友玩几把扑克。伊甫瑞姆这一年二十五岁,但是光阴飞逝,不知不觉地已经三十岁、三十五岁,又一眨眼,他已经到了四十岁中年了。他的父母都已年迈,先后去世;家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居住。人们对他不再注意,也不期待他作出什么成就来。

  不久以后,因为一个老年钻石匠生病,伊甫瑞姆代替他被雇到亚历山大港去干一件大活儿。亚历山大港的一个富商有一块没有开凿的金刚石,准备磨琢钻石给即将出嫁的女儿作陪嫁。商人要求把他的钻石雕琢得尽善尽美。伊甫瑞姆是以世界上雕琢钻石大师的身份接受这个任务的。他乘飞机飞到埃及,在商人家一间安静的屋子里,独自与商人的原生石料相对,端详了几天,之后就把它完美地切割成三块,准备镶嵌在一只戒指和两只耳环上。

  伊甫瑞姆的工作完成后,本应该飞回家去,但商人却要请他出席一次家宴。这是个罕有的机会——颇不寻常,因为只有少数人迈进过这位富商家与世隔绝的门槛。如果要推究原因,或许是因为伊甫瑞姆在静室内与钻石独处长达一周,日益紧张的气氛把商人感染了吧!

  在家宴上,伊甫瑞姆见到了为之加工钻石的那个女孩子。

  这以后两周的事该怎么说呢?当然不能说伊甫瑞姆,约翰内斯堡的一个小手艺人爱上了米润,一位当代富商的千金小姐。这件事之所以不同寻常只是因为米润的遵循传统礼规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大商人,反应有些奇特罢了。

  遵循传统、平凡、庸俗——这是形容米润?坎塔尼斯出身的这一家族、阶层所有成员的最恰当的词。在地中海周边的每个城市里这些人住在分散的居民区里。他们非常有钱,在趣味爱好上完全追求国际时尚。巴黎时髦的时候,他们法国化;伦敦时髦的时候,又对英国推崇备至。他们一次次到纽约和罗马旅游,夏天选择任何一处海滨避暑,但出于组群习性,一定不能选择错误。对事物的看法,他们总采取一种不影响自己舒适享受的容忍态度。这些人过去同现在,除了百万家财值得骄傲外,毫无出众之处。而伊甫瑞姆第一次看到的迷人的米润,穿着一袭宽松的白色绣花纱衣,站在喷泉旁边,也并非国色天香或者有任何超人才华。同出生在亚历山大、埃及以及周边其他国家的成千上万个女孩儿并没有什么两样。所有这些地方都能看到有她这种特色的年轻姑娘,也都同她一样漂亮:骨骼纤小、头发和眼睛乌黑,体形娇柔。

  二十年来,米润一直生活在一个得天独厚的豪华环境里,爱自己的母亲和姐妹,也不妨同她们赌赌气、吵个嘴,对父亲非常尊重。她已经决定同一个名叫保罗的南美年轻人结婚。婚后她的生活方式不会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把家迁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而已。

  对米润来说,那天夜晚的家宴普普通通,只是饭桌上多坐了父亲的一个朋友。当时她还不知道钻石的事,因为那是父亲为了使她惊喜而准备的礼物。当时她穿的是头一年缝制的旧衣服,衣服的高领上镶着几颗假珠子。根据当时风尚,这个季节妇女只戴“化装”的珠子,而把真正的珠宝首饰放在梳妆台上的盒子里。

  伊甫瑞姆的家庭世代与珠宝有关,自然一眼就看穿那女孩子脖子上戴的是赝品,不觉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呢?约翰内斯堡漂亮姑娘有的是,可惜伊甫瑞姆很少到街头走动。那是个建造在金子上面的粗犷的城市,不妨说是由于黄金的力量才有了生命,它的繁荣和衰落都与黄金的涨落息息相关(这倒符合本篇故事内容)。约翰内斯堡有刺激性,充满暴力和活力,但却没有神秘感,没有令人幻想的事物,也没有隐蔽的空间。而亚历山大港则完全不同。就拿商人坎塔尼斯的住宅说吧,严严紧紧没有一扇窗户的院墙内可以藏匿任何东西,罪恶或者一位流亡在外的国王。这所住宅里有花园,有喷泉,还有穿着月光一样白袍的米润,这个姑娘……啊,也许那天晚上她没有把自己的魅力充分表露出来。吃饭的时候,也许出于礼貌觉得必须说几句话,她给大家讲了关于她的一个朋友的故事。她说的故事不仅毫无趣味,而且有失文雅。米润对陪客人吃饭肯定感到厌烦,打了一两次哈欠,而且也无意掩饰。从约翰内斯堡来的这位钻石雕琢师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少女,几乎忘了吃饭。他一连问了两次为什么米润戴着假珠子。因为看不惯赝品,他说话的语调有些粗鲁。米润心里说,这是个粗人,很快就把他抛到脑后了。

  伊甫瑞姆并没有回约翰内斯堡;他给家里打了个电报,叫他们汇一笔款子来。在家的时候,他什么钱也不花,所以积攒下的钱足够买一颗极其完美的珍珠。在花了几天工夫到处寻找之后,终于在开罗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找到了他的目标。他同一个老年波斯商人一边喝茶一边讨论珍珠的价钱。这个波斯商人同伊甫瑞姆一样也是个行家,只经营顶级的珠宝。在经过几天讨价还价后,伊甫瑞姆最后把他看中的一颗珍珠买到手。

  他拿着这件宝贝又一次来到米润的父亲家里。他被让进一间面对庭院的屋子,院子里贴墙种着茑萝,池塘开满百合花。在室内坐定以后,他拿出买来的那颗珠子,请求主人允许他把这件礼物送给这家的小姐。

  亚历山大的这位富商第一次邀请这位手艺人到家里吃饭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这次听这位客人说要送给自己女儿珍珠,居然没有生气,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是个脑子灵活的人,精明机敏是他的生命。同任何人相对,如果对方的目光里、语调里或者用词上流露出些许想打商业算盘的意图,他都会准确地估计出来。能够走进他家门做客的都是富商巨贾,如今坐在这位豪富对面的却是个钻石雕琢师。这位卑微的工匠师傅要送给他女儿一颗很值钱的珍珠,而且毫无索取回报的心意,这一点他看得非常清楚。

  他同客人一起喝咖啡,后来又喝威士忌酒。他俩谈论世界上的珠宝和他女儿即将举办的婚礼,直到伊甫瑞姆再次受到主人邀请,到他家里吃饭。

  饭桌上,米润坐在父亲的这位商务上的朋友对面;这时伊甫瑞姆已经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绅士了。开始的时候,米润对这位客人只是一般的客客气气,后来看了父亲的眼色,就表现得更加客气一点。这天晚上,女主人和米润的姐妹们到别人家做客,所以在家里吃饭的人只有米润、米润的父亲、她的未婚夫和伊甫瑞姆四个人。吃饭的当儿,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只不过两个年轻人对两位老人和谈话并不很注意而已。饭已经吃完的时候,伊甫瑞姆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纸筒,打开纸筒,里面是一颗完美无缺的珍珠,光泽闪闪像是玫瑰花的花瓣,或者说一个二十岁青春少女的面颊。伊甫瑞姆把珍珠递交给米润,对她说,她是不该佩戴假珠子的。这次伊甫瑞姆说话的口气仍然直截了当,带着抱怨的情绪,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对有瑕疵的完美进行斥责。

  烛光下,珠子静静地摆在一块白缎子上,伊甫瑞姆的一张脸映照在珍珠上面的烛光里。几个星期以前,米润曾经见到过这张脸,只不过五官相貌后来她已经很难再回忆起了。

  这当然是一个很不寻常的时刻,只不过它并没有戏剧色彩,因为它缺少伊甫瑞姆在开凿原生金刚石晶体或者弓箭手拉弓射箭时那种成败在此一举的高度紧张性。米润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父亲,希望父亲发一句什么话。她的未婚夫自然也在等待着老人说句什么。但是米润的父亲却声色不动,既不慌乱,也没有感到困窘。他保持着一个局外人的态度,因为他认为当前这样的局势他是没有能力作出任何决定的。米润也是这样,在她的一生中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需要自己决定的事。

  她把珍珠从缎子上拿起来,托在掌心里。她、她的未婚夫和她父亲一起看着这颗珍珠,珍珠的价值三个人都一清二楚。伊甫瑞姆目光严肃地望着女孩子。过了一会儿,米润抬起长长的黑睫毛,看着伊甫瑞姆——是想询问他什么,还是乞求他不要难为自己,把这样一个难题给了她?伊甫瑞姆的目光有些失望,他正在作出判决,目光表示的也是他已经用语言说过的:为什么你心甘情愿佩戴赝品?

  真是荒谬……

  这是不可能的……

  最后,米润轻轻地耸了一下裹在纱衣(这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纱衣)里的肩膀,对伊甫瑞姆说:“谢谢你,非常感谢。”

  他们离开了饭桌,坐在露台上喝咖啡。月亮已经升到露台上的顶空,再过两天就要全圆了。亚历山大的明月同照射在喧闹的约翰内斯堡的月亮完全不同,它引起人们的遐思。米润始终把珠子托在手里,让它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时不时把一双黑色眼睛向伊甫瑞姆望去。想看到他的目光——可是伊甫瑞姆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过去没有人感兴趣,以后也不会有人关心的。唯一不容怀疑的是,他像是个给别人提出警告的人,是个提醒的人,甚至不惜采取恫吓手段。

  第二天,伊甫瑞姆回到了约翰内斯堡,而在米润的梳妆台上则摆了个小银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一颗完美无瑕的珍珠。

  再过三个星期,她就要结婚了。

  钻石雕琢师送珍珠的事,在这个家庭里立刻成为:“那个犹太小疯子叫米润迷上了……”米润接受了这个陌生人的礼物被解释为:米润的心肠好,不忍驳人家面子。“米润对那个可怜的小老头太善心了……”就这样,一件颇不寻常的事被化解开,一件在他们生活中、思想里不可思议的事被坦然接受了。但是他们都知道,特别是米润心里一清二楚,另外一件事也同时发生了。

  当米润委婉又不失体面地拒绝同保罗结婚的时候,她的父母为了维护体面,责备她做了件傻事,实在不识好歹,等等,但是这种婚姻正同两家王室联姻似的,即使没有成功,也不会有哪方为之心碎。如果米润不嫁给保罗,她还是会嫁给另一个与保罗门第相当的人——米润还非常年轻。

  他们说自从发生了珍珠事件之后,米润已经和从前不相同了。米润的父亲说,以后他决不再请不三不四的人到家里吃饭了。他们为米润安排了一次旅游,到伊斯坦布尔去看望她的表姐妹去。

  与此同时,约翰内斯堡的一个钻石雕琢师正在一丝不苟地做他的手艺活,琢磨一颗颗钻石镶耳环,镶衣环,镶别针、项链和手镯。他梦想做一个浅底的水晶盘,像钻石一样晶莹闪烁,里面盛着层层叠叠的玫瑰。这些玫瑰花都是白的,但在深浅、色泽上各有差异。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朵朵白玫瑰,有的是大理石般的玉洁冰清,有的白色微近棕黄,有的像某些蝴蝶羽翼,白中泛绿,有的是织物一样的土白,还有的几乎可以叫做嫩黄的白色。他梦想制作出一百种不同白色的玫瑰。他要把这些花朵集在一起,放进水晶盘里把它献给——是给米润吗?很可能他已经不再想她了。他梦想自己买到各种不同白色的宝石,创造一件珍宝,一副手镯,一挂项链,或者一件新月形的发夹,把这一珍宝献给——给米润吗?把它送给哪个人有什么关系?于是他就开始搜集宝石了。他买了好几块蛋白石。这些宝石看去像迷蒙的雾气罩在水晶体里,光辉闪烁不定,像一汪乳汁包裹着火光,或者更不如说,它们是寒夜里少女呼出的热气凝结成形的。他又买了不少珠子。这些珠子是他一颗颗精选购买的,每颗都完美无瑕。他买了一些祖母绿石头。他买了像雾气笼罩着的钻石一样的月长石。他甚至买了别人磨制成形、能够完美折射光线的玻璃块。他买了白玉、水晶,又把钻石碎屑积起来,为了叫它们晶莹的光点把藏匿在珍珠和蛋白石里的火焰闪耀出来。他把这些珍珠宝石卷在一团团纸块里,把它们收在盒子里。最初用的是一个小纸烟盒,后来改用一只较大的润喉片纸盒。再后来又换了一个更大的装雪茄烟的木盒。他每天赏玩这些宝石,连做梦也梦到它们,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千种组合排列的设计方案。有些时候他也梦到一个穿着月光纱衣的倩丽少女,但他的记忆却变得越来越像一张勾起旧情的明信片或者一份陈旧的月份牌了。

  米润没有得到家庭同意就在伊斯坦布尔同一个年轻的意大利工程师结了婚。在正常情况下,她是绝对不可能同这个人结识的。她在伊斯坦布尔的叔父正在重新建造一艘游艇。有一天,意大利工程师正在叔父的办公室里讨论建造游艇的时候,米润无意间走进来了。这个年轻人二十七岁,除了工薪收入以外别无资产,也没有特殊发展的前途。这人名叫卡洛斯,对政治兴趣极浓,说确切些,他是个革命者,参加了一个秘密政治组织。而政治却从来与米润这一家族无关。或者也可以换一种方式说,像他们这样的家族也有自己的政治,那是在财富方面表现的政治,但这只是在进行巨额交易时才明显表现出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看得见这些豪富之家在国际金融上的实力和声誉,就像不同国家组成联盟或关系破裂一样。

  当米润努力叫卡洛斯觉得她是个严肃的女性的时候,卡洛斯就叫她“白鹅”。他通常叫她“润小姐”。为了表示恩爱,他有意带她去参加一些集会。与会者都是些非常严肃的年轻人,有男有女,认真讨论即将爆发的战争,这一年是1939年。这是一次十足浪漫主义情调的爱情;米润家里的人肯定认为她是在自暴自弃,而卡洛斯同他的一些朋友看待这一联姻,却大多认为有些屈就的不是米润,而是卡洛斯。

  为了坚定决心,叫自己觉得确实配得上这位青年英雄,米润有时候打开一只小银盒,盒子的丝绸衬里上放着一颗珍珠。她自言自语说:曾经有过一个人认为我是个不同凡俗的女性……

  就在她同卡洛斯结婚的同一个星期里,保罗娶了一家法国豪门巨富的姑娘。米润跟着丈夫迁居罗马,住在一幢没有仆人伺候的小别墅里,生活中唯一的支撑是一段回忆: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过中年的男人,坐在桌对面,同她一起吃过两顿冗长而枯燥的晚餐,这人给了她一颗珍珠,像是给她上了一次课。她觉得在自己一生中没有什么人向她提出过什么要求,没有人问她要过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对待过她。

  战争爆发了。取代米润位置的那位新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享受荣华富贵,而米润却只是个贫穷的家庭主妇。她身为反对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权革命者的丈夫被强征入伍,送到前线作战,当时她正等着第一个孩子出生。

  她被吞噬到战争里。当人们又提起她的时候,她的英雄已经在战火中身亡,第一个孩子也已经夭折。第二个孩子是米润在卡洛斯第二次休假回家的时候怀上的,再过几个月就要分娩了。她住在意大利中部一个小城镇,除了自豪感外没有其他生活来源。她曾经发过誓,除非依从她自己的条件否则绝不同父母言和。她嫁进去的这个家庭生活非常艰辛,她在这家人一位姑母的房子里有一个房间。

  德国人正从意大利撤退,盟方几支部队取得胜利,步步紧追……这样说倒像是官方叙述战争史的词句了。不妨换一种说法:在一个饱受战争蹂躏破坏、饥馑煎熬的半岛,两支当地人民感到陌生的外国军队正在作战,一支向欧洲大陆撤退,另一支在后面追击。在半岛上某些地区,两支军队搅和在一起,只能从士兵的不同军服上分辨这些人究竟是哪个部队的,两支军队的士兵都穿得暖暖和和,食品也很丰富,也不愁没有烈酒和香烟。但本地居民却既无取暖的燃料,又无冬衣,饥肠辘辘,更不必说能有纸烟抽了。只有一件东西大家不缺,那就是酒类。

  在其中一支军队里有一个名叫伊甫瑞姆的人,因为这人年纪比较大,所以不是战斗兵,他只是负责后勤供应的大机器里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的军阶是军士。在部队里他同自己参军前当普通老百姓一样,是个并不引人注意的人。他这时已经当了四年兵,大部分时间驻扎在北非。这人有一个个人爱好,或者说,有一个念念不忘的癖好,那就是,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要在当地居民中间不断搜寻光辉灿烂的宝石,把寻找到的放在行囊中一只扁平的洋铁盒子里。他在铁盒里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各种宝石了。

  同他在一个军队服役的伙伴们都觉得这个名叫伊甫瑞姆的人同他的癖好有些可笑。有些人的怪异行为,叫同伴们感到惊愕不安,因此成为别人攻击的目标。但伊甫瑞姆并不是这种乖僻的人,他既不招人喜欢,也不惹人讨厌,所以他的同伴并不嘲笑他,没有把他当作疯子。也许他倒更像团队里养的一只狗,成为大家的一个宠物。有一回他把那只铁盒忘在一个地方,几个伙伴居然冒着一定危险又把它找了回来。有时候某一位伙伴也会在集市上替他买这样那样的石头——一块琥珀、一块护身符石头、一块玉石什么的。他教给同伴们怎样买到便宜的宝石,也常常跟他们一起出去寻宝,给那些人的妻子和女儿带回家去。

 

  那周他正好在意大利,那是个一切都在解体的日子。每一个经受过战争洗礼或者亲临过战火的人(今天每个人,或至少可以说每个欧洲人或者亚洲人差不多都有过这种经历)都知道在战争中出现过这样一段时间——一周,数日,有时候只是几个钟头——什么都崩溃了,一切形式的秩序全都土崩瓦解,甚至敌对双方连界限也不复存在了。

  这是个算总账的时间,旧仇宿怨都可以在这一期间内解决。不受士兵欢迎的军官“意外地”阵亡了。谁不喜欢谁就可以把对方干掉,或者把他打个半死。要是有人想把某个女人弄到手,如果在这个时候,看到她就可以强奸她;如果看不到也可以找另外一个女性当她的替身。妇女被强奸的事屡见不鲜。有的女人想纵情放荡,那也很简单,只要走近一处妇女正在被奸淫的场所就成了。如果哪个女人跟另外一个妇女有仇,叫仇人吃亏受害是易如反掌的事。有人认为,正是有人打算叫社会正常秩序受到破坏才发动战争,这是爆发战争的内在原因,是战争的目的和规律,是隐伏在我们看得到的社会形式之后的另一种形式。混乱时期过后,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任何记录,因为没有人把这些事记载下来——每个人不是忙于参与行动就是去费尽心机保护自己。

  当伊甫瑞姆参加的这场战争到达这一阶段的时候,他正驻扎在弗罗伦斯附近一个小镇。同他一起在这里驻扎的士兵中间有一个也是从约翰内斯堡来的班长。有时候人们谈起伊甫瑞姆随身带着的一铁盒宝石,这个人的眼睛总是闪亮。有一天晚上,当这个地方的每个人不是正在掠夺就是挨别人抢劫,当所有的人都被利益驱动,追寻致富线索的时候,这个参军前当过小店主的班长从屋子的另一端扫了伊甫瑞姆一眼,脸上浮现出笑容来。伊甫瑞姆顿时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了。每个人都能预感到什么事即将发生,因为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往昔时代的洞察力和古老的本能都已经回到人们心里。他这时正待在由一所小学教室改造成的食堂里。他悄悄离开这间教室,走到外面去。天刚黑不久,可是居民由于恐惧,谁也不再上街。离这个小镇不远的地方炮声隆隆响着,街上的房屋震动,灰土成团落下来。但街道上非常安静——这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一般的寂静,好像有一些看不到的手掌把人们的嘴捂住似的……偶然有一个行人从街上走过去,也总是双目只注视着前方,紧闭着嘴巴。如果两个行人在街头相遇,两人的目光只是在短暂的时间内带着探询互相碰撞一下就各自避开。房屋里面,有人站在或者蹲伏在百叶窗和玻璃窗后面,手边准备着枪支和锐利武器:他们在等待着这一无序时期结束。

伊甫瑞姆走过一条条这样的街道。他走出教室的时候,那个班长没有注意,但现在肯定已经发现自己的目标溜号了。随时他都会追上来。伊甫瑞姆一路走一路寻找一个可以藏匿手中铁盒的地方。他在墙壁上和人行道上寻找洞孔,向一座一半沦为废墟的教堂里望了几眼,观察炸弹留下的弹坑。在走过一棵大树的时候,甚至望了望悬在空中的枝条。就是房屋门口种植的花草也没被他放过。最后,他走过一个喷泉,喷泉的水池里几乎已被碎石瓦砾填满。他跑到池子旁边,把铁盒子塞在池底的淤泥里。伊甫瑞姆连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喷泉,他不想知道刚才放铁盒的时候是否有人看到。在他走过教堂拐角的时候,凡?戴尔?麦尔威班长迎面走来了。伊甫瑞姆离自己仇人越来越近,他伸出空空的两只手,身体站定。凡?戴尔?麦尔威是个大块头,比他年轻二十岁。他皱着眉头看了伊甫瑞姆一眼,摆出一副叫对方明白自己身强力壮、心明眼亮的架势,这同当年米润的父亲听说这个地位卑微的人无缘无故要送给自己女儿一颗宝贵的珍珠时脸上的神情颇有些相似。伊甫瑞姆见到追赶来的人这副架势,立刻像个投降战俘似的把双手举到头顶上,任凭来人搜身。有那么一个时刻,伊甫瑞姆很可能就会被对方打死,真可以说生死之隔间不容发。但就在这时候,街道的另一端正有一群士兵在抢劫另一座教堂里的名画和贵重物品,凡?戴尔?麦尔威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就这样,他竟眼睁睁地看着伊甫瑞姆走掉,没有再行追问。顷刻间,他已经参加到另一伙劫掠者的队伍里去了。

  等到这一段无法无天的日子结束以后,伊甫瑞姆已经到了几百英里之外的北方去了。又过了六个月,他又回到离自己几乎被他一个下级谋杀的城市十英里远的一个市镇里。(这时,那件九死一生的事早已消失,被另一个时期或地区的异域模式所埋葬了。)他晚上请了几个钟头假,想办法又去了那个名字以V字起头的城镇。他幻想自己在穿过几条荒凉的街道以后或许还能找到那个砖瓦充塞的喷泉水池。他会跪在水池边上,把手伸在污水里,重新拾回自己的宝盒。

  他没有想到,喷泉所在地的小广场上人头攒动。在这样一个时期,咖啡馆只能供应不比一杯苦水好多少的所谓咖啡或者加上化学制剂的饮料,但是两家咖啡馆还是坐满了顾客。这些人虽然吃饭只能半饥半饱,却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方式。咖啡馆可以供应廉价酒,要喝多少有多少,所以每个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有的甚至已经烂醉如泥。在这个产酒的国家里,当粮食匮乏的时候,酒就是食物。人们争着喝酒,以酒裹腹。伊甫瑞姆走过喷泉水池,发现水池污浊不堪,池水非常脏,谁也看不清池子里有什么东西,里面的垃圾脏物是否淘尽。如果水池已经淘过,他的宝物自然也就无影无踪了。

  他去摆在一顶破烂的遮阳伞下面的一张桌面破裂的木头桌子旁边坐下,要了一杯咖啡,在广场的人群里,他是唯一的士兵,唯一穿着军服的人。部队的主流这时正在离这个小镇有一段距离的另一侧来来往往转移。军服意味着物物交换,意味着食品、衣服和纸烟,不大的工夫就有六七个孩子凑近他问他要不要找个姑娘。各种年纪的妇女从他面前走过,有意引起他注意,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这是因为这个城市大部分妇女的处境,用我们这个堕落时代一句简单话形容,都是为了一支纸烟就准备出卖自己。上了岁数的人、残疾人,形形色色的人都向他伸出手,给他看各自手里的各种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打火机、手表、旧带扣,或是玻璃瓶和胸针,希望从他这里换一块巧克力或者别的食品。伊甫瑞姆坐在那里非常悲哀,因为他没有带着鸡蛋、罐头或者巧克力糖。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就坐在那里,任凭饥饿的人们挤到自己身边。这些人的一张张消瘦的尖脸被酒精烧得发烫。他坐在那里,任凭十来个妇女用种种姿势显示自己的肉体,供他察看。他想呕吐,几乎连他那装满宝石的盒子也忘记了。他马上就要站起来离开这个地方。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面容疲惫的女人走了过来。在他的桌子另一边坐下来。这人穿着一件不知洗了多少次的印花旧衣服,因为正在怀孕,挺着肚子,所以衣服的前半身往上面耸着。伊甫瑞姆以为这又是个打算卖身的女人,所以连看也不想多看她。他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竟落到这样地步感到难以容忍。

  “你不记得我了?”那女人开口说。

  伊甫瑞姆开始仔细端详女人的脸,女子也在观察他的脸。伊甫瑞姆寻找的是米润;而她在伊甫瑞姆脸上想看到的则是究竟什么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那颗珍珠究竟孕育着什么。这么多年,这颗珠子她一直裹在一块布里缝在套裙底下。

  两个人对坐,准备交换一些信息,但他们在生活上并没有共同的东西,甚至无法问一句:某某人怎么样啦?他,或者她有什么消息?

  小镇的饥饿的居民从伊甫瑞姆身边退得远了一些,因为这个士兵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普通人,成了米润的朋友,而米润则是他们大家的朋友。

  这两个人一起坐了两三个钟头。整个说来,这段时间两人感到最多的是困窘不堪。他们都非常清楚,时至今日,不论他俩之间发生过什么事,重大或不重大(他们自己无法说),都是属于另一领域、另一高度上的,不是他们生活在现实世界里能够了解的。问题显然不在于她,亚历山大港的一个令人不能忘怀的女孩子,如今已经沦为贫穷少妇,正在一个被战争破坏的小城镇里等待分娩;也不在于那个钻石匠为了她带着一盒宝石熬过四年战火。这些宝石中有些很贵重,有些并不宝贵,也有一些一点儿也不值钱,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其价值同另外一件宝物密切相关。那件宝物就是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毫无缘由地名叫米润的女孩子。

  伊甫瑞姆对着摆在桌上的由烧焦的谷粒做的咖啡,被一群饥肠辘辘的人们盯视着,越来越坐不住了。他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残忍地空着两只手来到这个饥饿的城市。他必须很快就离开这里。来的时候,因为没有交通工具,他是坐农民的马车来的。如果回去搭不上这种车,他就必须在午夜前徒步走十英里路了。

  小广场上空升起一轮瘦瘠、惨淡的月亮。这里的月亮同他自己那个城市的月亮不同,同埃及的带有野性的月亮也不一样。最后,他一下子站起来,走到泛着臭味儿的喷泉水池边。他跪在池边,伸进一只手,去水里摸索,他的手碰到各种各样又黏又滑的物体,也许是死猫、死鼠,说不定还会是死人的尸体碎块。摸到最后,终于摸到他熟悉的铁盒。他把盒子捞出来,用脚边几张风刮过来的旧报纸把它擦干净,然后走回原来的桌子坐下。他把铁盒打开,珍珠需要光线和空气,蛋白石也不喜欢被幽禁在暗处,它们需要光线才能叫内部的光泽活跃起来。但是铁盒没有进水,伊甫瑞姆把一堆闪闪烁烁、光采夺目的石头堆放在破裂的桌面上。

  饥饿的人群从四面拥挤过来,睁大眼睛看着桌上的珍宝,脑子里想到食物。

  米润从胸前取出一个布卷,打开布卷,露出她的珍珠。她把珠子给伊甫瑞姆看。

  “我一直没有卖。”她说。

  这时伊甫瑞姆开始看着她,目光严峻,正像当年初逢她时似的。

  她又接着说——她的英语是从家庭女教师那里学来的字正腔圆的英语:“有时候我很需要一点吃的东西,我一直挨饿,你知道,我没有佣人……”

  他看着她。噢,她是多么熟悉他的目光啊!有多少次她在记忆里重新回忆他的目光!恼怒、厌烦、忧愁。这些感情都在目光中流露出来,特别是失望。但是比所有这些感情更加显露的却是警告或者提示。她感觉到那目光正在对她说:你这只愚蠢的白鹅!润小姐!小可怜虫!为什么你把什么事都搞得一塌糊涂?为什么这么傻?同它所代表的相比,一颗珠子有什么珍贵?如果你在饿肚子,需要买吃的,当然你就该把珠子卖了。

  她突然沉默不语;这说明她正在努力控制自己,不想哭出声来,但是一对美丽的眼睛却满含着泪水。过了半天,她才又开口,她用执拗的口气说:“我就是不卖它,说什么也不卖。”

  而伊甫瑞姆却嘟嘟囔囔地说:我应该带一点吃的东西来的,我真是个笨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但是从那一双双饥饿的眼睛里,他却看出这些人的思想。他们想的是,即使在闹饥荒的时候,也总有人偷偷藏着食物。只要你有金银财宝就能把它买来。

  “来拿吧。”他对孩子们说,对妇女说,对老人说。

  他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相信他的话。

  他又说了一遍:“来吧,快点儿来拿!”

  还是没有人动手。这时候他站起来,把堆在桌上的东西向半空扔出去。珍珠、蛋白石、月长石,各种各样的宝石,纷纷从空中落下来。以后的几分钟广场上出现了一个疯狂场面,人们跳跳蹿蹿、你争我夺。凡是从地上抢到东西的人就急急忙忙跑回自己居住的角落里。过了一会儿,广场上逐渐没有什么人了。这件事当时只有在场的人知道,但不久以后就流传起一个神话来。故事是,一个士兵走到这个市镇来。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他怎么会从喷泉水池里取出许多宝物,又像个国王或苏丹一样把它们扬到半空。这些宝物像国王的财富似的不明不白却极其丰富。有的人捡到一粒闪闪发光的钻石,可是拿回去一看却是一块一钱不值的玻璃;另一个人只抢到一粒极小的珠子,但那却是千挑百选出来的,可以用来换取几个月的粮食,甚至一幢房子,一座小农庄。

  “我得走了。”伊甫瑞姆对他的同伴说。

  她点了点头,同他告别,就像同一个重逢老友颔首道别似的。她看着一个灰暗、矮小的人形离她远去,走过一个喷水池,走过一座教堂,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这一天夜里很晚的时候,她再一次取出那颗珠子,放在手心里。如果把它卖掉,她就能不依赖现在这个家庭,自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她可以离开去世的丈夫的这个家族,再结一次婚,嫁个工程师或者文职官员。会有人再同她结婚的,尽管她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当然了,她也可以搬回自己娘家去,以一个年轻富孀的身份再找一个丈夫。不错,她还带着个小孩,那是这场可怕的战争留下的遗孤。谢天谢地,战争现在已经过去了。

  这些思想在她脑子里绕来绕去,最后,她想,不论自己采取什么行动关系都不大了。事实是,不管伊甫瑞姆走进自己生活产生了什么后果,现在都已过去了。她毁了同保罗的婚约,嫁给卡洛斯,移居到意大利,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生病夭折。那本是一种普通疾病,只因为战时衣食匮乏才成了不治之症。她已经从原来的生活模式中剥离出来,被那粒珍珠——或者是另外一件什么东西打上印记,据为己有。不管现在怎么做,都不能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继续待在意大利也好,回到她出生、成长的圈子里也好,对她已经无关紧要了。

  讲到伊甫瑞姆,战争结束以后就又回到约翰内斯堡继续琢磨钻石,星期日晚上同朋友们玩几局扑克。

  故事讲完的时候,前后不差两三分钟我们将乘坐的班机也宣布即将起飞了。机场的起飞跑道上仍然留着一些透明的薄雾。我们走向飞机的时候,得克萨斯的那位女客问讲故事的人,是不是他就是伊甫瑞姆。

  不是,他绝对不是伊甫瑞姆。

  那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是不是当时他也在场?

  是的,他当时在场。但如果要他把自己的事讲给我们听,在那混乱无序、极其恐怖的一周——那个星期太可怕了,真令人不寒而栗!——为什么他没有待在自己应待的地方,却以平民身份来到一百英里外的那个小城市,那他的故事就要比已经跟我们说的长多了。

  他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他去那里吗?

  或许他也是为了要把伊甫瑞姆的铁盒弄到手?如果我们愿意这样想,倒也无妨。既然那只铁盒里装着很大一笔财物,团队里又人人皆知,我们这样猜测也完全有道理。

  那么他是不是伊甫瑞姆的一个朋友?他认识伊甫瑞姆吗?

  是的,这一点他承认。他认识伊甫瑞姆,屈指算来,已经将近五十年了。是的,他认为可以说自己是伊甫瑞姆的朋友。

  在飞机上,这位讲故事的人只是坐着看书,没有给我们再多说什么。

  也许有一天我会碰见一个叫尼基或者拉菲尔的年轻人,或者碰见一个女孩子,脖子上的金项链上镶着一颗珍珠。或者我也许会同一个中年妇女偶然相识,她告诉我她认为珍珠会给人带来厄运,她决不想碰到珠子。有一个人曾经送给她妹妹一颗珍珠,竟把妹妹的一生给毁了。像这样的事我会遇到的,那时候前面讲的故事就又有所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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