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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理查德·福特: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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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和她前夫博比在客厅道别的那会儿我正站在厨房里。我已去商店买回来了食品,烧好了咖啡,正一边喝一边看着窗外,等着他俩把要说的话说完。现在是早晨五点三刻。

对博比来说今天可不是个什么好日子,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今天就要去坐牢。他签了几张假支票,可还没等到判完刑,又持枪抢劫了一家便利店,他是彻底昏了头了。现在一切都乱了套,你能想像得出来。阿琳花钱把他保释出来,说到申述肯定还得再花一笔钱。但那根本就没用,他罪行确凿,即使花了钱他也还是要进监狱。

阿琳说她今天早晨会开车送他去警察局,如果我给他做顿早饭吃,他进去的时候就不会空着肚子,这似乎合情合理。博比一大早就把他的摩托车开到后院里来,把他的狗拴在车把手上。我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他。他亲了亲狗的脑袋,冲着它的耳朵嘀咕了点什么,然后进到了屋里。那是一条黑色的猎犬,现在它正坐在摩托车旁,漠不关心地看着河对岸镇子上的建筑,那边的天空已开始泛红,新的一天就要来临了。我估计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不得不把它当作我们自己的狗来养了。

我和阿琳在一起眼看就一年了。她很久以前就和博比离了婚,又回学校去读书,接受了房地产方面的培训并买了我们现在住着的房子,之后她没有接着干那一行,而是跑去教了一年的中学。最后,她把教书的工作也辞了,去镇上的酒吧做女招待,我就是在那里遇见她的。她和博比属于两小无猜的恋人,疯狂相爱了十五年。但等我介入到里面时,她和博比的事或多或少已经了结了,谁也没有撕破脸皮。他来这里我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有共同的话题——我们的过去,我们过去的麻烦。一切都还说得过去,没有想像的那么糟。

我听见博比在客厅里说道,“那么,我怎样才能保住自尊?回答我。这是我的一个大问题。”

“你首先要端正态度,”阿琳用一种积极的声调说道,“要尽量从容一点。”

“我觉得我感冒了,”博比说,“在进监狱的这一天感冒!”

“吃点康泰克,”阿琳说,“我好像在哪里放着一点。”我听见椅子滑过地面的声音,她在为他找药。

“吃了,”博比说,“我家里有。”

“那么你会好起来的,”阿琳说,“监狱里也有康泰克。”

“我太相信女人了,”博比轻声说道,“现在我明白这么做错了。”

“我并不这么认为。”阿琳说。然后再没人说话了。

我透过窗户看着博比的狗。它仍然看着河对岸的镇子,好像知道那里的什么。

后面卧室的门打开了,我女儿雪丽穿着白色的小睡衣走了出来,睡衣上面点缀着红色的情人节鸡心,每颗鸡心上都写着“做我的情人”。尽管已经起来了,但她还是没完全睡醒的样子。是博比的声音把她弄醒的。

“你喂过我的鱼了吗?”她眼睛盯着我问道。她光着脚,手里抱着一个洋娃娃,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洋娃娃那么漂亮。

“你当时已经睡着了。”我说。

她摇摇头,看着开着的客厅门。“谁在那里?”她说。

“博比在这里,”我说,“他在和阿琳说话。”

雪丽来到我站着的窗户跟前,看着博比的狗。她喜欢博比,但更喜欢博比的狗。“巴克在那里。”她说。巴克是狗的名字。水池上方放着一截香肠,我打算做给博比吃,然后请他离开。我想让雪丽去上学,好让这一天尽快过去,尽量不让过多的人涉及到里面来。有我和阿琳就足够了。

“我说博比,甜心,”阿琳说,她现在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在我们的一生里,我们会见证诞生在十九世纪的最后几个人,他们很快都将死去。一个也剩不下来。”

“我们不应该分开的,我觉得。”博比低声说道。我知道,这是我不该听到的话。“如果我们还爱着对方,我就不会去坐牢了。”

“但我想要离婚。”阿琳说。

“那是个愚蠢的想法。”

“对我来说不是。”阿琳说。我听见她站了起来。

“我估计现在是覆水难收了,是不是?”我听见博比的手在膝盖上连击了三下。

“我们看电视吧。”雪丽对我说,她打开了厨房饭桌上的一台小电视。一个男人在播报新闻。

“别太大声了,”我说,“小声点。”

“我们让巴克进来吧,”她说,“巴克很孤单。”

“让巴克待在外面。”我说。

雪丽不感兴趣地看着我。她把洋娃娃放在电视顶上。“可怜的巴克,”她说,“巴克在哭呢,你听见了吗?”

“没有,”我说,“我没听见。”

 

博比吃着鸡蛋,眼睛却盯着窗户外面,他似乎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正做着的事情上。博比是个帅小伙,个头不算高,有着浓密的黑发和浅色的眼睛。他讨人喜欢,不难想像女人为什么会喜欢他。他今天早晨穿着牛仔裤、靴子和一件红色的体恤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要去坐牢的人。

他盯着后面的窗户看了很久,然后吸了吸鼻子,又点了点头。“你不得不面对空虚的时刻,拉斯,”他把目光转向我,“你经常这么做吗?”

“拉斯这么做过,鲍勃,”阿琳说,“我们都这么做过。我们是成年人。”

“嗯,这是我眼下的处境,”博比说,“我正处在一个空虚的时刻。我失去了一切。”

“但你有朋友,甜心。”阿琳微笑了一下。她正抽着烟。

“我正在给你打电话呢。你猜我是谁。”雪丽对博比说道。她闭着眼,前后晃动着脑袋,嘴和鼻子噘成了一团。

“你是谁呀?”博比笑着说道。

“我是大黄蜂。”

“你会飞吗?”阿琳说。

“不会。我的翅膀太短了,我太胖了。”雪丽突然冲我们睁开眼睛。

“嗯,那你可遇到大麻烦了。”阿琳说。

“一个火鸡一小时可以走四十五英里。”雪丽说,她看上去很吃惊的样子。

“换衣服去。”我说。

“去吧,甜心,”阿琳对她微笑着说,“我就来帮你。”

雪丽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博比,然后回到了她的房间。她打开房门时我看见了黑暗中靠墙摆放的鱼缸,里面有绿色的灯光、粉色的假山和一小点一小点的鱼。

博比抬头看着天花板,用双手抹了一下头发。“好吧,”他说,“十恶不赦的罪犯就在你们眼前,一切就绪,就等着进监狱了。”他说完后看着我们。他看上去完全丧失了理智,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这么绝望和失去理智的男人。而这一切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你这是在发神经,”阿琳说,“太没意思了。我绝不会嫁给一个该死的罪犯的。”她看着我,但博比也在看我。

“谁把她从这里拖走,”博比说,“你说呢,拉塞尔?把她塞进一辆卡车带走。她总是有一个绝妙的狗屁观点。你不得不好奇她怎么就住上了这么一个地方。”他在刷成白色的破旧小厨房里四下看了看。阿琳的这栋房子曾经用做过珠宝店,厨房门的上方有个黑色的监控摄像头,但现在没有接通。

“客气点,博比。”阿琳说。

“我就该扇你一耳光。”博比说。我看见他下巴处的肌肉绷紧了,以为他可能会揍她。我看见卧室里雪丽光着身子站在黑暗中,正往鱼缸里撒食物。灯光使她的皮肤看上去和水的颜色一样。

“冷静点,鲍勃。”我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我弄不懂大家为什么要来这里,”博比说,“西部完蛋了,被毁掉了。我希望有人把我从这里带走。”

“我估计就会有人这么做的。”阿琳说,我知道她在生他的气,这不怪她,但我希望她没说那句话。

博比的蓝眼睛眯了起来,他冲她恶毒地笑着。我看见雪丽在看着我们。她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对话——一种低劣的、监狱里说的话,一种让你无法忘记的对话。“你以为我在嫉妒你们?”博比说,“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阿琳说。

“好吧,我没有。我没有嫉妒你们俩。我不想要孩子。我不想要房子。我情愿去迪尔洛奇也不要你们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他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们。

“这么说你的运气还真不错。”阿琳说。她把烟在她面前的盘子里戳灭,喷出嘴里的烟,然后起身去帮雪丽穿衣服。“我来了,宝贝。”她说着随手关上了卧室门。

博比坐在饭桌边上半天没说话。我知道他在生气,但他并不在生我的气。实际上,他可能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陪着他——一个他几乎不认识,但却在和他爱了一生,甚至这一刻还爱着的女人睡觉的男人,而且,雪上加霜的是那个女人已不再爱他了。我知道他想说出他的感受,或许还有更多的什么,但这时候语言反而显得很无力。我为他感到难过,并尽量去同情他。

“我不想告诉别人我离婚了,拉塞尔,”博比眨了眨眼睛,清清楚楚地说道,“你能理解这个吗?”他看我的样子像是觉得我会敷衍他,但我没有。

“那并不难理解。”我说。

“你原来结过婚,是不是?你有一个女儿。”

“没错。”我说。

“你离婚了,是吧?”

“是的。”

博比抬头看着厨房门上方的监控录像头,用食指和拇指做出一个手枪的形状对着录像头,嘴里轻轻发出“叭”的一声,然后看着我笑了,这么做似乎让他镇静了一点。真奇怪。

“我妈死前,”博比说,“我常给她打电话。她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从床上爬起来。我让电话铃一直响着,就那么等呀等呀。有时候我知道她不会接这个电话,因为她爬不起来,明白吗?因为是我在打电话,所以铃声会一直响下去,我愿意就这么等着。有时我让电话铃一直响下去,她也一样,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他妈的什么事,也许她死掉了,明白吗?”他摇了摇头。

“她肯定知道是你在打电话,”我说,“这肯定让她感到好受些。”

“你这么觉得?”博比说。

“有可能。看起来很可能。”

“但你会怎么做呢?”博比咬住下嘴唇想着这个问题。“你会在什么时候让铃声停下来?你让它响二十五下还是五十下?我想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决定,又不想把她逼疯了。明白吗?”

“二十五下好像差不多。”我说。

博比点点头。“很有意思。我估计大家做事的方法都不一样。我总是响五十下。”

“那也没什么。”

“我觉得五十下太多了。”

“你现在这么觉得了,”我说,“刚才并不是这样的。”

“一个熟悉的故事。”博比说。

“所有人都经历过的故事,”我说,“一个‘过去和现在’的故事。”

“我们离天堂也就只差一步,是不是,拉斯?”

“是这样的。”我说。

博比冲着我笑了笑,他笑得很甜美,让人觉得不管他抢了什么,他其实并不是个坏人。

“换了你,你会怎么做?”博比说,“如果你就要去迪尔洛奇待上一年的话?”

我说,“我会想着我什么时候能出来,出来那一天会是什么样的一天,还有就是等不了多久那一天就到了。”

“我只是担心里面会吵得睡不着觉。”他说道,并露出担心的神色。

“没什么,”我说,“一年过起来很快的。”

“但你如果一刻也睡不着就不一样了,”他说,“这很让我犯愁。”

“会睡着的,”我说,“你会睡好的。”

博比隔着饭桌看着我,他看上去像一个本该对整个事情有所了解,但只了解了一半,一个清楚自己遇到的麻烦并吓得要死的人。

“我觉得自己像死人一样,你知道吗?”眼泪突然涌入他浅色的眼睛。“真是对不起,”他说,“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对不起。”他把头埋在双手里哭了起来。我心想:他还能做什么?现在想逃避这些已经不可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伙计。”我说。

“我替你和阿琳高兴,拉斯。”博比说,脸上仍然挂着泪水。“相信我说的。我只是希望我和阿琳没有分手,而且我不曾是一个混蛋。你明白我说的吗?”

“完全明白。”我说。我没有去碰他,也许我该那么做,但博比不是我的兄弟,有一阵我甚至希望我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很遗憾我不得不面对这些,遗憾我们每个人都得记住这些。

 

开车去镇上的路上,博比的情绪好转了很多。他和雪丽坐在车子的后排,阿琳坐在前排的位子上。我开车。雪丽拉着博比的手咯咯地笑着,博比让她穿他玩牌赢来的金兰湾黑丝夹克,雪丽则说自己是某场战争里的士兵。

早晨开始那会儿阳光明媚,但现在起了雾,尽管太阳还高高地挂着,也能看见南面的比特鲁特河。清冷的河面上笼罩着薄雾,从桥上看不见纸浆厂,也看不见半英里外的汽车旅馆。

“我们就这么一直往前开,拉斯,”博比从后座上说道,“去爱达荷州,一起加入摩门教,从此规规矩矩地做人。”

“那倒是个好主意,是不是?”阿琳转过身去对他笑了笑。她的气已经消掉了。这是她性格里最好的一面,她不会长时间地生任何人的气。

“日安。”雪丽说。

“谁在说话?”博比问道。

“我是保罗•哈维。”雪丽说。

“他总是说那么说,是不是?”阿琳说。

“日安,”雪丽又说了一遍。

“雪丽从现在起一天都会说这个了,老爸。”阿琳对我说道。

“这里有个小可爱,”博比一边说一边胳肢雪丽,“她可是她老爸的心肝宝贝。”

“日安。”雪丽又说了一声,一边咯咯地笑着。

“孩子们会给你的生活带来希望,是不是呀,拉斯?”博比说,“我能看出来。”

“是的,他们会,”我说,“他们能这样。”

“但我不确定后面的那一位是不是这样。”阿琳说。她穿着红色的牛仔衬衫和牛仔裤,看上去很疲乏。但我知道她不想让博比独自去监狱。

“我确定,非常的确定。”博比说,然后他没再说什么。

我们行驶在一条被雾笼罩着的宽阔的大道上,路边上有购物中心、汽车餐馆和车行的停车场,路上已经有几辆车子打开了车大灯,阿琳盯着窗外的雾看着。“你们知道我从前曾想过干什么吗?”她说。

“干什么?”因没人说话,我说了一句。

阿琳又看了一会儿窗外,用指甲碰了碰嘴角处,把什么东西从那儿抹掉了。“加入‘三-三角’,”她笑了起来,“其实我并不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但我想成为其中的一员。那时我已经和他结婚了,当然啰,她们不收结了婚的女孩。”

“那是说着玩的。”博比说,雪丽又大笑起来。

“不是说着玩的,”阿琳说,“那是我生活中的一个欠缺,你理解不了。”她拿起我放在座位上的手,眼睛仍然看着窗外。她这么做就像博比不在车里,就像他已经进了监狱一样。

“我缺的是海鲜,”博比用讽刺的口吻说道,“没准监狱里有海鲜吃。你们觉得会有吗?”

“既然你想吃,我希望他们有。”阿琳说。

“肯定会有,”我说,“那里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鱼吃。”

“鱼和海鲜是两码事。”博比说。

我们拐上了监狱所在的那条街。这里是旧城区的一部分,有一些旧的白色两层楼住房改成的律师事务所和保释人员的办公室。酒吧和汽车站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法庭就在街的尽头。我尽量减慢车速,好让我们晚一点到达那里。

“你就要进监狱了。”雪丽对博比说。

“真是不同寻常吧?”博比说。我透过后视镜注视着他;他低头看着雪丽,摇着头,好像他也在为此感到惊奇。

“这事完了我要去上学。”雪丽说。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上学呢?”博比说,“我情愿去上学。”

“不行的,先生。”雪丽说。

“哦,雪丽,请别让我去坐牢。我是无辜的,”博比说,“我可不想去。”

“很抱歉。”雪丽抱起双臂说。

“礼貌一点。”阿琳说。但我知道雪丽没有觉得自己不礼貌。她喜欢博比。

“她在逗我呢,妈妈,是不是呀,雪丽宝贝?我们彼此是很了解的。”

“我可不是她妈。”阿琳说。

“对了,我都忘记了。”博比说。他睁大眼睛看着阿琳。“你着什么急,拉斯?”博比说,我看我都几乎停在路上了。监狱离我们还有半条街的距离,那是一个高高的现代化建筑,建在石砌的旧法庭的后面。前面的小院子里站着两个人,正朝一个窗子里张望。一辆旅行车停在前面的路边上。雾开始消散了。

“我没在催你。”我说。

“雪丽已经迫不及待了,是不是呀,宝贝?”

“没有,她没有。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阿琳说。

“你给我见鬼去!”博比说。他抓住阿琳的肩膀使劲往后拉,阿琳的后背紧贴着座椅。“没你什么事,压根就没你的事。看,拉斯。”博比说完从他随身带着的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把它扔在我和阿琳座位的中间。“我本想杀了阿琳的,但我改了主意。”他冲我咧嘴笑着,我看得出来他既恐惧又疯狂,但他已经帮不上他自己了。

“老天爷,”阿琳说,“天啦,老天爷。”

“拿去,该死的。这是给你准备的。”博比面带疯狂地说道。“这是你要的东西。嘭,”博比说,“嘭-嘭-嘭。”

“我拿着吧。”我把枪压在我的腿下,我想把它从大家的视线里转移开。

“那是什么?”雪丽说,“让我看看。”她欠起身子想看清楚。

“没什么,宝贝,”我说,“是博比的一样东西。”

“是枪吗?”雪丽说。

“不是,甜心,”我说,“不是的。”我把枪推到地上,再用脚把它压住。我不知道枪里有没有子弹,我希望没有。我想要博比下车。我也遇到过麻烦事,但我不喜欢枪和暴力。我把车子开到监狱门口的路边上,停在那辆棕色的旅行车后面。“你最好现在就给我下去。”我对博比说。我看了一眼阿琳,但她直直地看着前方。我知道她也希望博比离开。

“我没有计划这么做。就这么发生了,”博比说,“好了吧?你们能理解吗?一点也没有计划。”

“出去。”阿琳说,她没有回头看他。

“把夹克还给博比。”我对雪丽说。

“算了,它归你了。”博比说,他一把拿起塑料网兜。

“她不想要。”阿琳说。

“我要,”雪丽说,“我要。”

“好吧,”我说,“很好,甜心。”

博比坐在座位上不动。车上没有一个人在动。我可以看到窗外监狱的小院子。两个印第安人坐在双重门外面的塑料椅子上。一个穿灰色制服的男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对他们说了点什么,其中一个印第安人站起身来,回到了里面。站在草地上的一个脸红红的胖妇人则盯着我们的车子看。

我下了车,来到博比的车门处并把车门打开。外面很冷,我能闻到夹在雾霭里的来自纸浆厂的酸味,听见一辆车子在另一条街上发出的刹车声。

“再见,博比。”雪丽在车里说道,她侧过身来亲吻博比。

“再见,”博比说,“再见了。”

穿灰色制服的男子走下台阶,朝我们的车子走来,但他走到一半就停下来看着我们。他在等着博比,对此我确信无疑。

博比下车后站在路边上。他哆嗦了一下,四处看了看。他看上去很冷,我有点替他难过。但我希望他早点离开,好让我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我们现在干嘛?”博比说。他看见了那个穿灰色制服的男子,但他不朝他看。雪丽在车里对阿琳说着什么,但阿琳没在说话。“也许我该逃跑。”博比说,我看见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过一点什么,他像是急于弄出点事来,最好是和他有关的事。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后推,直到我的后背抵在了车门上,他把脸凑到我的跟前。“打我,”他轻声说道,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把我揍扁了,看他们怎么办。”我使劲推着他,有一阵我俩相持在那里,像是在跳一个无需移动的舞。我闻到了他嘴里的气息,碰到了他冰凉的身体,他的细胳膊和身体纠缠着我,我知道他想让我抓住他不放,让眼前的一切成为一个可以忘记的梦。

“你们在干嘛?”阿琳说,她转身瞪眼看着我们。她在生气,她现在是真的希望博比待在监狱里了。“你们在接吻?”她说,“你们是在干这个吗?在吻别?”

“我们是在接吻,没错,”博比说,“我们正是在干这个。我一直想和拉斯接吻。我们是同志。”他说完后看着她,我知道他想对她再说点什么,说他恨她或者他爱她,想杀了她或者向她道歉。但他无法用语言把它们表述出来。我感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直了,并开始发抖。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干什么,但我知道到头来他会放弃挣扎的。他不是一个在劣势下还要挣扎的人,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很多人的性格都是这样的。

“是不是登峰造极了,拉塞尔?”博比说。我看出来他过一会儿就会冷静下来的。他松开我的胳膊,摇了摇头,“你我像两个下三烂一样,在为一个女人打架。”

这时候不管我说什么都救不了他和让他活得好一点,也改变不了他的看法。我回到了车里,博比则向那个等着他的穿制服的人走去。

 

事后我开车送雪丽上学,我从学校里出来后,阿琳的情绪好了很多,她建议我们出去兜一圈。她要等到中午才去上班,而我在雪丽放学回来之前几乎有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应该去调整一下心情。”她说,我也觉得有这个必要。

我们上了州际公路,往斯波坎方向开,我曾在那里住过,阿琳也在那里住过,但我们当时并不认识对方。那是在我们经历了结婚、生子和离婚之前,在我们过上了那种上天安排好的生活,并知道了那样的生活是不是幸福之前。

我们沿着克拉克福克河往前开,脚下是贴着水面的雾霭,直到河流转向了北方,似乎再没有往前开的理由了。有一阵我想一直开到斯波坎,找个汽车旅馆住下来,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当我们开了足够远,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不再去想博比后,阿琳说,“拉斯,我们去把枪扔掉。”我已经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我用脚把枪移到我能看得见的地方。我估计博比用过这把枪,用它来犯罪,抢劫他人的钱财,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们把它扔到河里去。”阿琳说,我调转了车头。

我们往回开到公路和河流的分岔处,拐上一条土路,又向前开了一英里。我在几棵松树的下面停了车,我捡起枪查看到底装没装子弹,发现没有。阿琳抓住枪管把枪从我手里夺走,人还坐在车上,一下子就把枪甩出车窗外。枪掉进了离岸不远的水里。河水很深,枪掉下去时没有溅起水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也许这可以改变一下他的运气。”我说。我为枪不在车里了而替博比感到高兴,好像这么一来他就安全了,不再会毁掉他自己的生活,也不会毁掉别人的生活了。

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两分钟后阿琳说,“他哭了没有?你们两人单独待在厨房的时候?我很想知道。”

“没有,”我说,“他吓坏了,不过这不能怪他。”

“他说了什么没有?”阿琳似乎突然对这个问题感起了兴趣,刚才还不是这样。

“他没说太多。他说他爱你,这个我本来就知道。”

阿琳通过侧面的车窗看着河面,河面上仍留有一些没被太阳驱散的雾霭。现在也许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可以听见我们身后高速公路上向东疾驶的卡车发出的声音。

“现在博比不在了,但我并没有难受的感觉。这是实话,”阿琳说,“我估计我的同情心不够多。但你处在我的位置上就知道了,喜欢痛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这事真的和我无关。”我说。我真的觉得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都是这样的。我希望我自己不要走到那一步。

“也许哪天喝多了,我会告诉你当年我们是怎么分手的。”阿琳说。她打开车子的手套箱,从里面拿出一包烟,又用脚合上了箱盖。“但是说到底也没什么让人大惊小怪的,这么说吧,就是一出言情剧。”她用手掌使劲拍了一下烟盒,双脚翘在她前方的仪表板上。我想着此刻可怜的博比正在监狱的院子里被人搜身、戴上手铐、然后被当作一名囚犯带走,就像一台废弃的机器。我觉得任何人都无权责备他此后的所作所为。当我们在外面享受自由生活的时候,他有可能已死在监狱里了。“如果我问你什么你会回答吗?”阿琳打开烟盒,“你说的话还算点数吧?”

“对我而言是这样的。”我说。

她笑着打量着我,因为这是一个她曾问过我、我也曾回答过的问题。她把手伸过座位,捏了捏我的手,然后顺着土路向前看,着着克拉克福克河向北转向的地方,消退的晨雾让树木的颜色发生了变化,叶子更绿了,流动的河水蓝得发黑。

“你每天上床和我睡觉时都在想什么?不知道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就是想知道。”阿琳说,“对我来说这似乎很重要。”

实际上我不用想就知道答案是什么,因为我此前曾想过,知道答案是什么,实际上我也曾诧异过,我之所以知道这个答案,是不是因为我生活所处的时间,还是这涉及到了一个前夫,还是我有一个需要独自抚养的女儿,除了这些以外,其他的我就不很确定了。

“我在想,”我说,“又一天过去了。一个和你一起度过的一天眼看就要结束了。”

“有点失落的感觉,是不是?”阿琳点了点头,又微笑了一下。

“估计是吧。”我说。

“但也没那么糟,对不对?总会有下一天。”

“那倒是真的。”我说。

“我们并不知道将来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是吧?”她说完又紧紧捏了一下我的手。

“不知道。”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件坏事,不管对于谁,对于什么样的生活来说。

“你不会为了另一个女人而抛弃我吧,会吗?你仍然是我的甜心。我没在发疯吧?”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说。

“要知道,这是你扣着的一张底牌,”阿琳说,“你不可能离开两次。博比就是证明。”她又冲我笑了起来。

虽然我一时不想再听到博比的名字,但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跟他不一样,我和阿琳已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一个人怎样就变成了罪犯并失去一切。有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知怎么搞的,你做出的决定就出了问题,同时也就失去对事情的掌控。某天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你以为你永远不会处在的境地,再也不知道什么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再后来,所有的一切都玩蛋了。我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一点也不想,实际上,我也不觉得会有这样的可能。我知道爱情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不去惹是生非,意味着不能为了另一个女人而抛弃你现在的女人。它意味着不要待在你不该待的地方。爱情不是一人独处。绝对不是那样。绝对不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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