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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理查德·福特:石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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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埃德娜从卡利斯佩尔出发,开车去南边的坦帕和圣彼得堡,那里有几个我在昔日好时光里交下的朋友,他们不会把我出卖给警察。由于几张假支票,我在卡利斯佩尔犯了点事,这在蒙大拿州是个要进监狱的罪。而且,这已不是我第一次惹事了。我看出来埃德娜也查了她的星相,也想动动了。她的麻烦也够多的,既要甩掉她的孩子,还得防着前夫丹尼乘她上班时破门进来偷她的东西,这是我搬过去住的主要原因,另外,给我的小女儿找个好点的窝也是一个原因。

我不知道我和埃德娜之间算什么,真要追究的话,就算是被同一个浪头打上沙滩的吧,但就我所知,有些爱情建在比这还不坚实的基础上。那天下午我一进门,就问她愿不愿意丢下一切跟我去佛罗里达,她说,“有什么不愿意的?我的日程表排得还没有那么满。”

埃德娜和我在一起待了有八个月了,和夫妻也没有什么区别,其间我失过业,也去赛狗场做过引狗员,这样多少能帮着付一点房租,还可以在丹尼过来时和他讲讲道理。丹尼有点怕我,因为埃德娜告诉过他我曾因杀人在佛罗里达做过牢,但那不是真的。我曾因偷轮胎在塔拉哈西进过监狱,也曾和别人在地里干过一架,有一个人因此瞎了一只眼。但伤人的不是我,埃德娜想让故事听起来比实际上恐怖一点,这样丹尼就不会有什么疯狂的举动,逼她把孩子接回来,她已经适应了没有他们的生活,而且我身边已有了绮丽儿。我不是一个残暴的人,绝不会弄瞎别人的眼睛,更别说杀人了,这一点我前妻海伦会从威基基海滩赶过来替我做证。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暴力,我信奉遇见麻烦绕道走的原则。然而丹尼并不知道这些。

现在我们已经穿过了半个怀俄明州,那辆我偷来的车子的机油指示灯闪起来时,我们正心情愉快地朝着80号公路开,我知道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弄了一辆上好的车,一辆紫红色的奔驰,是从蒙大拿怀特菲什市一个眼科医生的停车场偷来的。偷它是因为我觉得这种车开长途会很舒服,我以为它省油,其实不然,也因为我这辈子除了破雪威和小时候跟着古巴人在沼泽地里收柑桔时开的旧卡车外,还没有开过一辆像样点的车。

那天,这辆车使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我把车窗摇上又摇下,埃德娜在给我们讲笑话做鬼脸。只要她愿意,她会变得非常的活泼,面部表情会像灯塔一样明亮起来,让你见识到她的漂亮,那可不是一般的漂亮。所有这些弄得我晕晕乎乎的,我一口气开到了博兹曼,再径直穿过公园来到杰克逊山洞。我给大家在杰克逊的“优质庭院”租了个婚礼套间,留下绮丽儿和她的小狗杜克在里面睡觉,我和埃德娜则开车去了一个农家式的烤猪排的地方喝啤酒,一直说笑到了后半夜。

对我俩来说,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些糟糕的往事被丢在了脑后,新开端就在眼前。我兴奋得不行,甚至让人在我胳膊上刺了一个“开心时刻”的纹身,埃德娜买了一顶上面镶着一圈印第安羽毛的贝利帽,她还给绮丽儿买了一个绿宝石和银子做的小手镯,太阳从蛇河喷薄而出的那一刻,我们正在“优质庭院”停车场停着的车里做爱,似乎所有的好事都出现在了彩虹的末端。

实际上,正是这股狂热让我把车子多留了一天,而不是像我该做和曾经做过的那样,把它开到河里去,然后重去偷一辆。

车子出问题的地方除了五十还是一百英里外的低矮山峦外,别说是镇子,就连一幢房子也看不见。路两旁是带铁丝网的栅栏和没种东西的硬沙地,几只老鹰在黄昏的天空中捕捉昆虫。

我下车查看引擎,埃德娜也带着绮丽儿和狗下了车,让她们在车旁边小便。我检查了车的水位和机油标杆,两样都很正常。

“那个灯是表示什么的,厄尔?”埃德娜问道。她来到车旁边站着,帽子还戴在头上。她想亲自把情况搞清楚。

“不能再开了,”我说,“机油有点不对劲。”

她掉过头去看绮丽儿和小杜克,她俩像两个小玩偶一样在地上并排撒尿,她随后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变暗、已看不太清楚的山峦。“我们怎么办?”她说。她还没有开始担心,但想知道我是怎么打算的。

“让我再试试。”

“这个主意不错。”她说,我俩一起回到了车里。

我启动引擎,车立刻发动起来了,那个红灯没有亮,也听不见让你觉得哪儿不对劲的噪音。我让引擎空转了一会儿,然后踩下油门,注视着那盏红灯,红灯没有亮。我开始怀疑刚才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是阳光在车子镀铬窗框上的折射,要不就是我心里害怕什么,但自己却还不知道。

“爸爸,车子怎么了?”绮丽儿在后排座位上问道。我回过头来看她,她戴着绿宝石的手镯,埃德娜的帽子扣在她的后脑勺上,那只黑白相间的混血小狗就坐在她腿上。她看上去像是电影里的女牛仔。

“没事,宝贝,现在没事了,”我说。

“我尿尿小杜克也尿尿,”绮丽儿大笑着说。

“你们俩真是一对活宝,”埃德娜说,她并没有转过头来。埃德娜通常对绮丽儿很好,但我知道她现在累了,我们几乎没怎么睡觉,她觉没睡够时容易暴躁。

“我们应该一有机会就扔掉这辆该死的车,”她说。

“那个机会会在哪里呢?”我说道,我知道她一直在查看地图。

“怀俄明的石泉城,”埃德娜很有把握地说,“这条路向南开三十英里。”她往前指了指。

我本想像一个发了大财的人那样把这辆车一直开到佛罗里达,但我知道埃德娜是对的,我们不能存有侥幸心理,我一直觉得这辆车是我自己的而不是眼科医生的,人在得意忘形时往往会这样。

“那么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石泉城,给我们协商来一辆新车,”我说。我想保持乐观,就像是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这个主意太棒了,”埃德娜说,她斜靠过来,在我嘴上使劲亲了一下。

“这个主意太棒了,”绮丽儿说,“我们现在就走吧。”

 

还记得那天的日落是我这一生见到过的最美的日落。太阳在接触地平线的那一刹那把天边燃烧得像珠宝和红色的金属片一样,我以前从没见到过,这之后也没再见到过。按说西部各地的日落都不错,即使在佛罗里达,那里应该是非常平坦的,但多半时间里你的视线会被树木遮挡住。

“鸡尾酒的时间到了,”我们开了一会儿后埃德娜说,“我们应该喝一杯庆祝一下。”想到我们即将摆脱这辆车,她心情好了起来。这车肯定有点晦气,还是早点脱手为妙。

埃德娜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几只塑料杯子,在车子手套箱打开的门上把酒斟满。她喜欢喝酒,喜欢在车子里面喝酒,这么做在蒙大拿是司空见惯的,不算犯法,但在那里,一张假支票会让你在迪尔洛奇的监狱里待上一年,真是太奇怪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养过一只猴子?”埃德娜边说边把我的酒放在仪表盘的上方,这样我想喝的时候伸手就能够着。她的情绪好了起来。她总是这样,情绪忽高忽低的。

“你从来没和我说起过,”我说,“那时你在哪儿?”

“米苏拉,”她说,把没穿鞋的脚搁在仪表板上,又把酒杯放在胸脯上。“我在一个叫‘美国老兵’的酒吧做女招待,那是认识你之前。一天一个家伙领着一只猴子进来,是一只蜘蛛猴。我说,‘我跟你掷骰子,赌这只猴子。’我只是想开个玩笑。那个家伙说,‘就掷一次?’我说,‘好呀。’他把猴子放在吧台上,拿起装骰子的杯子,掷出一个‘货车’,我捡起骰子,掷出了三个‘五点’。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家伙。他只不过是个过路的,我估计是个退伍兵。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当时的表情肯定更加奇怪),他看上去有点悲伤和吃惊,但同时又流露出一点满意的神情。我说,‘我们可以再掷一次。’但他说,‘不用了,我从来不掷第二次。’他坐下来喝了一瓶啤酒,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话,说到了核战和要在比特鲁特那里建一个要塞,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我当时只是盯着那只猴子看,琢磨这个家伙走后我该拿它怎么办。没隔多久他站起身来说,‘那好,再见,小唠叨’——当然,那是猴子的名字。没等我说什么他就离开了。那只猴子在吧台上坐了一整晚。我不知怎么就想起这个来了,厄尔,真奇怪,一不小心就走神了。”

“这很正常,”我说,喝了一口酒。“我绝不会养猴子。”过了一会儿我说道。“它们太脏了,但我相信绮丽儿很想要一只猴子,是不是呀,宝贝?”绮丽儿正躺在座位上和小杜克玩,她过去一天到晚提猴子。“后来你拿那只猴子怎么办了?”我看了一眼速度表,我不得不减点速了,那个红灯一直抖个不停,要想让它不亮我只能开慢点。我们的车速大约是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离天黑还有一个小时,我希望石泉城离这不远了。

“你真想知道?”埃德娜说。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空旷的沙漠,像是在琢磨什么。

“当然,”我说。我的兴致依然很高,心想还是由我来操心车子的事吧,尽量让其他人开心一点。

“我养了它一个星期,”她突然变得沮丧起来,好像发现了这个故事中某个过去从未发现的方面。“我去‘美国老兵’上班时带着它,下班再把它带回家,没一点问题。我在吧台后面给它准备了一张椅子,大家都喜欢它,它会发出一种‘嘁嘁’的叫声,很好听。调酒师发现它是母猴后,我们就把它的名字改成了玛丽。但和它单独待在家里时我总觉得别扭,我感到它老在注视我。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家伙,是个去过越南的家伙,还穿着迷彩服。他对我说,‘你不知道猴子会杀人?它指头上的力气比你全身的还要大。’他说在越南就有人被猴子杀了,一群猴子会趁你睡觉时袭击你,把你杀死,再用树叶把你盖起来。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但回到家里脱衣上床后,我开始留意房间另一头椅子上坐着的猴子,它在黑暗中注视着我,弄得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待了一会我爬起来,去车里拿了一截晾衣绳回到屋里,把绳子穿过玛丽的银质脖套,另一端系在门把手上,然后回到床上,设法重新入睡。我估计我肯定睡得很死(尽管我已不记得了),因为起床后我发现玛丽从椅背上摔了下来,把自己吊在了门把手上。那截绳子太短了。”

埃德娜的心情似乎被这个故事彻底搞糟了,她把身子往座位下方出溜了一点,这样她就不能从车子的前方看到外面了。“厄尔,这是不是个让人丢脸的事?真不知那只可怜的猴子到底受了什么样的罪?”

“我看见城市了!我看见城市了!”绮丽儿在后座上嚷了起来,小杜克也狂吠起来,整个车子变成了一个火药筒。很显然,她看见了我没有看见的——怀俄明的石泉城。它在一个长长的山脚下面,像一个在沙漠中发光的小宝石,八十号公路经过它的北面,后面则是大片的黑色沙漠。

“就是它,宝贝,”我说。“这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第一个看见的。”

“我们饿了,”绮丽儿说。“小杜克要吃鱼,我要吃面条。”她用手臂勾着我的脖子,搂着我。

“大家都能吃上想吃的,”我说。“你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还有埃德娜,还有小杜克。”我看着埃德娜,脸上露出微笑,但她却瞪着我,眼睛里冒着怒火。“怎么了?”我说。

“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我对那件事的感受?”她紧闭着嘴,不时扫一眼绮丽儿和小杜克,好像她俩正在折磨着她。

“当然在乎,”我说。“我觉得那是件很糟糕的事。”我不想让她不高兴,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坐下来好好吃上一顿饭,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来伤害我们了。

“你想知道我是怎样处理那只猴子的吗?”埃德娜说。

“当然想知道,”我说。

“我把她装进一个绿色的垃圾袋,放在车子的后行李箱里,开车去了个垃圾站,把她扔进了垃圾堆。”她幽幽地看着我,好像这段往事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但除她以外别人却对此一点也不在乎。

“嗯,太可怕了,”我说,“但我看不出除此以外你还能做些什么。你没有成心去伤害它。如果知道结果是这样的,你肯定不会那么做的。再后来你不得不把它处理掉,我不知道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扔掉它似乎缺乏同情心,但我不这么想。有些时候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你不用过多考虑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我试图对她笑一笑,可是不管我踩不踩油门,那个红灯一直亮着,我在估算车子彻底完蛋之前我们能否滑行到石泉城。我又看了一眼埃德娜,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没什么,”她说话时眼睛盯着发暗的高速公路,“我该知道你在想什么。厄尔,你天生就对一些事情漠不关心。我早就看出来了。”

“但你还是待在这里,”我说,“而且活得也还不错,事情有可能比这更糟。至少我们在一起。”

“比这更糟的可能永远存在,”埃德娜说,“你明天就可能上电椅。”

“那当然,”我说,“某地的某一个人会去上电椅,但绝不会是你。”

“我饿了,”绮丽儿说道,“什么时候有饭吃?我们去找一个汽车旅馆。我烦死了,小杜克也烦死了。”

车子停止转动的地方离城市还有一段距离,但黑暗中你能看见州际公路清晰的轮廓,后面是被石泉城的灯火照亮的天空,能听见大牵引车碰撞立交桥上分隔挡板的声音,它们在为爬山而加速。

我关掉了车灯。

“现在我们该干嘛?”埃德娜不高兴地说,做了一个苦脸。

“我正在考虑,”我说,“不管怎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劳你大驾的。”

“但愿如此。”她说,眼睛看着另一个方向。

公路对面,越过一条干涸的水沟,再过去约一百码,有一个看上去像是由活动住房组成的小城镇,它的背面是一个像是工厂或某种精炼厂的建筑,那里灯火通明,显得很热闹。很多活动房子里面都亮着灯,有车辆在一英里外通向高速公路立交桥的支路上行驶。活动住房里的灯光看上去非常地友善,我当即知道了下一步该干什么。

“下车。”我说着打开了我这边的车门。

“下去步行?”埃德娜说。

“下去推车。”

“不推。”埃德娜欠身锁上她那一侧的车门。

“那好,”我说,“那你来掌方向盘。”

“你这是要把我们推到石泉城去吗?是不是,厄尔?看上去还不到三英里。”

“我来推,”绮丽尔在后座上说。

“不用,宝贝。爸爸来推。你和小杜克下车去,别挡着道就行了。”

埃德娜对我露出带有威胁的表情,就像我要揍她一样。但我下车后她移到了我的座位上,手握方向盘,怒气冲冲地看着正前方的棉白杨树丛。

“埃德娜不会开,”绮丽儿在黑暗中说道,“她会把车开到沟里去。”

“会开,她会开的,宝贝。埃德娜和我开得一样好,没准比我开得还要好呢。”

“不,她不会,”绮丽尔说,“她就不会就不会。”我以为她要哭出声来,但她没有。

我让埃德娜把车钥匙转到启动的位置以防车子锁住,把车子对准棉白杨树的方向,并让停车灯亮着,这样好看清楚前面。我开始往前推,她把车子拐下高速,对着树丛直直地开去,我继续往前推,直到车子进到树丛里有二十码,轮胎陷进了松软的沙子里,从公路上什么也看不见了才停了下来。

“接下来又该干嘛?”她坐在驾驶座上说,刻薄的嗓音里透着疲乏,我知道是该让她好好吃上一顿饭的时候了。我意识到她这样子的责任在我不在她,她的脾气其实蛮温和的。我只是希望她的信心能稍微再大一点。

“你在原地待着,我去那个停拖车房的地方打个电话,叫辆出租车来。”我说。

“出租车?”埃德娜说,她皱着嘴,好像她这辈子从来没听说过出租车这个东西。

“会有出租车,”我说,试图挤出一点笑容来。“出租车哪儿都有。”

“他来了后你怎么跟他说?说我们偷来的车子抛锚了,我们需要搭车去哪里再偷一辆来?那可是很轰动哦,厄尔。”

“由我来说,”我说。“你只需听上十分钟的收音机,然后走到公路边上,别让人起什么疑心。你和绮丽儿都乖乖地待着,她不需要知道车子的事。”

“好像我们还不够让人起疑心的,是吧?”埃德娜在亮着灯的车里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脑子有问题,你知道吗,厄尔?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就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我真替你难过,要不是哪儿出了点差错,你可能已经是个人物了。”

我想到了可怜的丹尼。他是个退伍军人,蠢得像茅房里的耗子,但我真替他高兴,他没有卷到这件事里来。“把孩子弄上车,”我说,尽量保持着耐心。“我和你一样饿。”

“我受够了,”埃德娜说,“我真该留在蒙大拿。”

“早晨一到你就可以回去,”我说,“我去买张票,再把你送上大客车。但现在不行。”

“该干嘛干嘛去吧,厄尔。”她瘫倒在椅子上,用一只脚关掉停车灯,另一只脚打开了收音机。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活动住房社区。它和后面那个灯火通明的工厂是连在一起的,因为我能看见过一会儿就有车辆离开停着拖车房的街道,转向工厂的方向,慢慢地开进去。工厂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所有的拖车房也漆成了白色,看上去一模一样。工厂里传出一阵阵低沉的轰鸣声,走近那里时我心想,我肯定不会在这种地方工作。

我径直走到第一家亮着灯的拖车房跟前,敲了敲金属的房门。木制小台阶四周的石子地上散落着儿童玩具,我听见电视里的说话声突然中断了。我听见一个妇人的说话声,门随后打开了。

门口出现了一位有着和蔼的宽脸庞的、胖胖的黑女人,她朝我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像是要走出来的样子,但在最上面一级台阶那里停住了脚。她身后躲着一个黑男孩,正从她腿后面半睁着眼睛偷偷看我。拖车房给人的感觉是除了这两人外就没有别人了,这是一种我比较熟悉的感觉。

“对不起打扰了,”我说,“但我今天晚上交了一点坏运气。我叫厄尔•米德尔顿。”

妇人看了我一眼,又朝公路那边看了看,好像我刚才说的话是一样她能看得见的东西。“什么样的坏运气?”她说,低头打量着我。

“我的车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了,”我说。“我自己修不好,不知能否借用一下你的电话求助。”

妇人微笑着看着我,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们一刻也离不开车子,是不是呀?”

“这话说得太对了,”我说。

“它们就像是我们的心脏,”她说,她的脸被门一侧的灯照亮。“你的车子在哪儿?”

我转过身看着黑夜,由于我们藏车的地方很隐蔽,我什么也看不见。“在那边,”我说。“天太黑了,看不见。”

“有谁和你一起吗?”妇人说。“你太太和你在一起吗?”

“她,还有我的小女儿和我们的狗待在车里呢,”我说,“我女儿睡着了,不然我会带她们一起过来的。”

“不该把她们留在黑地里,”妇人皱着眉头说。“这年头外面坏人太多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回去。”我想表现得诚恳一点,因为除了绮丽儿睡着了和埃德娜是我太太外,我说的都是事实。事实通常是用来为你服务的,我现在就需要它的服务。“我会付电话费的,”我说。“如果你把电话拿到门口来的话,我就在这里打。”

妇人似乎也在为她自己寻找一个事实,她看了看我,又抬头看了看夜空。她看上去六十多岁,但我说不准。“米德尔顿先生,你不会是来抢劫我们的吧?”她说这话时带着微笑,好像是在开玩笑。

“今晚不行,”我说,我摆出一个真诚的微笑,“今晚没这个打算。也许改一天?”

“那么就算老爹不在我和泰雷尔也可以让你用一下电话,泰雷尔,可以吗?这是我的孙子,小泰雷尔,米德尔顿先生。”她把手放在小男孩的头上,低下头来看着他。“泰雷尔不会说话。他要是会说肯定也会让你用我们的电话的。他是个乖孩子。”她打开纱门让我进到里面。

拖车房很大,新地毯,新沙发,客厅被扩成和一般住房的一样大。厨房里正烧着什么好吃的,这个拖车房简直就像一个舒适的新家,一点不像一个临时住处。我住过拖车房,但那只不过是一个脏兮兮的房间,连厕所都没有,让你觉得拥挤和心情不好——虽然我曾以为这也许是住在里面的我心情本来就不太好的原因。

客厅里有一个索尼大电视,地上散落着儿童玩具,我认出一个我给绮丽儿买过的“灰狗”客车。电话放在一张崭新的可以躺倒的皮沙发边上,黑妇人把电话簿递给我,用手示意我坐下来打电话。泰雷尔开始摆弄他的玩具,我打电话的时候,妇人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看着我。

电话簿上一共列有三家出租车公司,它们的号码只差一个数字。我按照号码的顺序打过去,打到第三个才有回应,回答的却是第二家公司的名字。我说我在过了州际公路那边的一条公路上,需要一辆车先把我妻子和家人送进城,然后再安排拖车的事。我一边给出具体的地点,一边在电话簿上找拖车公司的名字,以防出租司机问到。

挂上电话后,我发现黑妇人坐在那里,用刚才看外面夜色的眼神看着我,那是一种寻求真相的眼神。她面带微笑,大概是我让她想起了某件愉快的事情。

“这个家住着真舒服。”我说,我靠在躺椅上,感觉就像坐在那辆奔驰车的驾驶座上一样,我曾经很舒服地在那上面坐过。

“这个房子不是我们的,米德尔顿先生,”黑妇人说。“它们归公司所有。公司把它们借给我们住,不用花一分钱。我们在伊利诺斯州的罗克福特有自己的房子。”

“太好了,”我说。

“当你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时,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的,米德尔顿先生,好在我们只在这儿待三个月,等到小泰雷尔的特殊学校开学了,就会方便一点了。你看,我们的儿子死在了战场上,他妻子丢下小泰雷尔跑掉了。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到他的感情的,他听不懂我们说的。”妇人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腿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她是个长相吸引人的女人,身上的那件有着蓝色和粉色花朵的外衣让她看上去比实际上要胖一些,她坐着的沙发的大小对她来说正合适。她是个标准的好心人,竟能和那个脑子受到伤害的小孩子一起住在一个正常人一分钟都不想待的地方,我真为她感到高兴。“你住在什么地方,米德尔顿先生?”她很有礼貌地问道,脸上还带着同情的微笑。

“我和家人正在搬迁中,”我说。“我是个眼科医生,我们正要搬回佛罗里达住,我是从那里出来的。我打算在一个四季温暖的小镇上开个诊所。我还没有选好地方。”

“佛罗里达是个好地方,”妇人说,“我觉得泰雷尔会喜欢那里的。”

“我能问你一点什么吗?”我说。

“当然可以,”妇人说。泰雷尔开始把一辆玩具车推过电视屏幕,只要你看一眼电视就能发现那条刮痕。“别这样,小泰雷尔,”妇人心平气和地说。但是小泰雷尔照旧在屏幕上推他的车子,她又对我笑了一下,好像我俩都能理解这件不幸的事情,不过我知道绮丽儿绝对不会去损坏一台电视机。她爱惜美好的东西,我为泰雷尔的行为而替这位女士难过。“你想问什么来着的?”妇人说。

“这些拖车房后面那个亮着灯的工厂还是什么的,那里面在干嘛?”

“金子。”妇人微笑着说道。

“是什么?”我说。

“金子。”黑妇人说,她自从我来这儿后,就一直这么微笑着。“这是一个金矿。”

“有人在那儿挖金子?”我说,往那儿指了指。

“每天每夜。”她愉快地微笑着。

“你丈夫也在那里工作?”我说。

“他是验金员,”她说,“他管质量控制。他一年工作三个月,其余时间里我们住在罗克福特的家里。我们等了很久才得到这个机会。自从孙子跟我们住后,我们一直都很开心,但我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难过的。我们已准备好重新开始生活。”她冲着我开心地微笑着,又对着泰雷尔笑了笑,而坐在地上的他怨恨地看了她一眼。“你说你有个女儿,”黑妇人说,

“她叫什么名字?”

“厄玛•绮丽儿,”我说,“是用我母亲的名字命名的。”

“很好。从你脸上看得出来,她也很健康。”她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泰雷尔。

“我想是我的运气好,”我说。

“到目前为止。但孩子让你高兴也让你伤心。在我丈夫找到金矿这份工作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开心。现在,等到泰雷尔一开学,我们又会像小孩子一样了。”她站起身来。“你要错过你的出租车了,米德尔顿先生。”她说,向门口走去,但她并没有赶我走的意思。她太客气了。“如果我们看不见你的车子,出租司机肯定也看不见的。”

“那倒是真的。”我从那个舒服的躺椅上站起来。“我们都还没有吃饭呢,你做的饭菜让我想起来我们有多饿了。”

“镇子里有很好的餐馆,你找得到的,”黑妇人说,“很遗憾你见不着我丈夫了,他是个好人,是我的一切。”

“告诉他谢谢这个电话,”我说,“你救了我。”

“救你不费什么事,”妇人说,“救助他人是我们生在这个地球上的目的,我只是把即将来到你跟前的东西递交给你。”

“希望它是个好东西,”我说,返身走进了黑暗。

“我会这样希望的,米德尔顿先生。泰雷尔和我会一直希望下去的。”

我在黑暗中冲她挥了挥手,朝着我们隐藏在黑夜里的车子走去。

 

等我赶到那里时,出租车已经到了。我能看见沟对面出租车顶上红色和绿色的小灯,这让我担心埃德娜可能已经说了些惹麻烦的话,说了和车子有关的事和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说了些容易引起怀疑的话。我当时就在想,我怎么总是计划得不够周到,实际情况和我的计划之间总存在差异,我只是对来临的事情做出反应并希望别出什么差错。在法律的眼里我是个罪犯,但我自己从来不这么认为,仿佛我根本不是个罪犯,也没有犯罪的意图,这是实话。但我有一次在一张餐巾纸上读到这样一句话:想法和行为之间隔着整整一个王国。我的行为经常有问题,它们属于犯罪行为,但我的想法却和人们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地方挖出来的金子一样的好。

“我们在等你呢,爸爸,”当我穿过公路时绮丽儿说,“出租车已经在这儿了。”

“我看见了,宝贝,”我说,使劲抱了抱绮丽儿。车子里的灯亮着,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抽烟,埃德娜靠在出租车两个尾灯之间的后盖上,戴着她的贝利帽。

“你跟他说什么了?”我走近她时问到。

“什么也没说,”她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他看见车子了吗?”

她朝我们藏奔驰车的树丛瞟了一眼。尽管我能听见小杜克在树丛中搜索着什么,它的脖圈在叮当着响,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去哪儿?”她说,“我都快饿昏过去了。”

“埃德娜脾气坏透了,”绮丽儿说,“她已经对我凶过了。”

“我们都累了,宝贝,”我说,“尽量和气一点。”

“她从来都不和气,”绮丽儿说。

“去找小杜克去,”我说。“快点回来。”

“我估计我的问题排在了最后面,是不是?”埃德娜说。

我用手臂搂着她说,“不是这样的。”

“去了那么久,是不是在拖车房那里找到一个情愿和你过一辈子的?”

“别这么说话,”我说。“我只不过在竭力避免出什么差错,这样我们就不会去坐牢。”

“你是说这样你就不会,”埃德娜发出一阵我不爱听的笑声。

“正是这样,这样我就不会,”我说。“下大狱的只会是我。”我盯着远处巨大的亮着灯的白色建筑物,还有拖车房区后面发白的灯光,一缕缕的白烟飘向怀俄明死气沉沉的天空,整个建筑群看上去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城堡,在一个扭曲了的梦里嗡嗡作响。“你知道那边的建筑是什么吗?”我对埃德娜说,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动过,似乎要那么一直站下去。

“不知道,但我不觉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因为它既不是汽车旅馆,也不是一个饭店。”

“那是一个金矿,”我眼睛盯着那个金矿说,尽管在清冷天空的衬托下它显得很大和很近,我知道它离我们比看上去要远得多。我心想它应该被围墙围起来并有人看守,而不是亮着灯,连栅栏都没有。好像随便谁都可以走进去,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我刚才径直走进那个妇人的拖车房借用电话一样,尽管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埃德娜笑了起来,不是那种我不喜欢的带恶意的笑,而是一种带点关怀的笑,一种在听完一个笑话后发出的开心的笑,1979年,我在米苏拉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这样笑的,当时绮丽儿还跟着她妈,而我在赛狗场有份固定工作,没去偷车和给店主们开假支票时,我们就是这样笑的,那是一个好时光。不知为什么听见她的笑声后我也想笑,黑暗中我俩站在出租车的后面,冲着沙漠中的金矿放声大笑,我用手臂搂着她,绮丽儿在抓小杜克,出租车司机在车里吸烟,而那辆偷来的、我曾期望靠它在佛罗里达露一手的奔驰车,却陷进了沙地里,一直没到了车轴,我再也见不着它了。

“我一直都在琢磨,金矿到底是什么样的,”埃德娜说,她还在大笑,用手擦去眼角的一滴眼泪。

“我也是,”我说,“我一直很好奇。”

“我们是一对傻瓜,是不是,厄尔?”她说,还止不住笑,“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但这也许是个好兆头。”我说。

“那又能怎样?它不是我们的金矿。那里又没有汽车服务窗口。”她还在大笑。

“但我们看见了,”我说,用手指了指,“它就在那里。这也许表示我们接近什么了。有些人从来没见过。”

“那是猪的眼睛,厄尔,”她说,“你和我是用猪的眼睛看见的。”

她转身上了出租车。

 

出租司机没有问与我们车子有关的问题,也没问它在哪里,说明他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所有这一切让我觉得我们和那辆车子彻底脱离了干系,即使以后被人发现了什么,也已事过境迁了。司机开车时和我们讲了很多和石泉城有关的事,由于金矿的原因,六个月里就搬来了很多人,哪儿的都有,包括纽约来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住在拖车房里。纽约的妓女——他称她们为“B女孩”——也来到了这里。他说,随着这波繁荣大潮,每晚都有挂着纽约牌照的卡迪拉克在小路上游弋,车里坐满戴着大帽子的黑鬼皮条客。他告诉我们所有乘他车子的人都想知道上哪儿去找这些女人,接到我们电话时,他差一点不想来,因为有些拖车房是矿上专为远离家的工程师和计算机人员开的妓院。他说他已厌烦了为了这些污秽的生意在外面东奔西跑。他说“60分钟”曾做了一个关于石泉城的专题报道,在夏延造成了轰动,但只要繁华还在,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是繁荣的苦果,”司机说,“我宁可贫穷,从这点上说我是幸运的。”

他说所有旅馆的价格都高得吓人,但既然我们是一家子,他可以带我们去一个比较便宜的好地方。但我告诉他我想找一个允许带宠物的一流旅馆,钱不是问题,因为我们这一天下来很辛苦了,想有个高调的结尾。其实我还知道,警察总是在这些没人知道的小旅店里找你并能找到你。我认识的人总是在那些从来没听说过名字的廉价旅馆和客栈里被抓,从来没有在“假日饭店”和“旅游旅店”里被抓。

我请他把我们开到市中心后再转回来,这样可以让绮丽儿看一看火车站,就在那里我看见一辆插着电视天线,挂着纽约车牌的粉红色的卡迪拉克,由一个戴着大帽子的黑鬼驾驶着,沿着一条路边上只有酒吧和一家中餐馆的窄窄的街道慢慢行进。这是一个你绝对预料不到的古怪景象。

“所有犯罪的要素全在这里了。”出租司机说,他似乎很悲哀。“很遗憾让你们看见这些。这里曾是个很美的城市,但是有些人要把它毁掉。过去是有办法对付这些罪犯和垃圾的,但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你说得对。”埃德娜说。

“你不该因此而失去信心,”我对他说,“你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广告。我相信绮丽儿只会记住你而不是那个男子,是不是,宝贝?”但那时绮丽儿已经抱着小杜克在出租车的座位上睡着了。

司机把我们带到离州际公路不远的华美达旅店,离我们车子抛锚的地方不远。当我们开到华美达门前的遮雨檐下时,我感到一丝遗憾,我们不是开着一辆紫红色的奔驰轿车而是坐着由一个牢骚满腹的老头驾驶的破克莱斯勒出租车来这里的。但我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我们最好别再沾那辆车的边;这样更好,真的是这样,随便哪一辆车也比那一辆要好,那辆车太晦气了。

我登记时用了个别的名字,用现金付了房费,这样就不会有任何的麻烦。在“身份”那一栏我写上了“眼科医生”,又在名字的后面加了个“医学博士”。这看上去很漂亮,尽管这个名字并不是我的。

客房在旅馆的背面,这是我特意要求的。进了客房后,我把绮丽儿放在一张床上,又把小杜克放在她身旁,让她们睡觉。她会错过晚饭,但这会使她早晨在吃她想吃的东西时更有胃口。错过几顿饭对一个孩子来说没什么,我自己就曾错过无数顿,但也没有变得不成人样。

“我们去吃炸鸡,”埃德娜从卫生间出来时我对她说,“华美达的炸鸡做得不错,我发现自助餐还没有结束。绮丽儿可以在这里待着,没有什么危险。”

“我现在不觉得饿了。”她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黑夜。越过她我可以看见窗外天空中模糊的泛着黄色的光亮。有一阵我以为是远处那个金矿的灯光,但其实只是那条州际公路。

 

“我们可以让人送上来,”我说,“要你想吃的。电话簿上有一个菜单。你可以只要一份沙拉。”

“你去吧,”她说,“我的饿劲过去了。”她坐在绮丽儿和小杜克的床边,温柔地看着她们,把一只手放在绮丽儿的脸上,好像她在发烧。“多乖的小姑娘,”她说,“大家都爱你。”

“你到底想怎么着?”我说,“我想吃东西,也许我让人送点炸鸡来。”

“那有什么不好?”她说,“那是你喜欢吃的。”她坐在床上对我微笑。

我坐在另一张床上给客房服务部打电话。我要了炸鸡、蔬菜沙拉、土豆和一个面包卷,还要了热的苹果派和冰茶。我意识到我这一整天没吃一点东西。打完电话后,我发现埃德娜正在注视我,眼神里没有怨恨,也没有爱意,那眼神似乎在说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想问问我。

“什么时候瞧我成了一项娱乐了?”我微笑着对她说道。我想尽量友善一点,我知道她该有多累了。已经过了九点了。

“我刚才在想,我多么厌恶住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却没有一辆可以自己开的车。难道这不好笑吗?自从那辆紫色的汽车不再属于我后我就有这种感觉。我估计那辆紫色的车子是我的小鸡鸡,给了我充大的资本,厄尔。”

“外面这些车子中的一辆是属于你的,”我说,“只管站在那里挑一辆。”

“我知道,”她说,“但这不一样,是吧?”她伸手拿起她的贝利帽戴在头上,像戴尔• 艾文斯那样戴得很靠后。她看上去很可爱。“过去我很喜欢住汽车旅馆,你知道,”她说,“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而且很自由——从来不用我付账,那当然。但你觉得自己不受任何干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你已做了去那里的决定,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剩下的就是尽情享受了。干那件事和其他的,你是知道的。”

“难道这一次就不一样了?”我坐在床上,注视着她,不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不觉得是一样的,厄尔,”她说,眼睛盯着窗外,“我今年三十二岁了,我不得不放弃汽车旅馆。我不能再那样不切实际了。”

“难道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我说,在房间里四下看了看。我很满意墙上的现代派油画、矮脚衣柜和那台大电视。考虑到我们原来的住处,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已经够好的了。

“对,我不喜欢,”埃德娜非常确定地说,“为这和你生气也没用。这不是你的错。你为大家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每出一次门你总能长点见识。我学到了在事情还没到彻底无法收拾的地步,我必须放弃这种住汽车旅馆的生活方式。对不起。”

“什么意思?”我说,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她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尽管我应该猜得出来。

“我想我会接受你说的那张车票,”她站起身来面对着窗户说,“明天马上就要到了,送我走的车子还没有着落呢。”

“哇,太好了。”我说。我坐在床上,像是受到了突然的打击。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和她争吵一番,但我想不出来说什么好。我不想跟她发火,但我很愤怒。

“你有冲我发火的权利,厄尔,”她说,“但是我觉得你不能全怪我。”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在窗台上坐了下来,她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面。这时有人在敲门,我大声让他们把托盘放在门外,把钱记在账上。

“我想我确实怪你。”我说。我很生气。我心想我完全可以消失在那一片拖车住宅区里,但我没那么做,而是赶回来想继续过下去,明知情况不太妙,还在竭力为大家控制住局面。

“别这样。我希望你别这样,”埃德娜说,她对着我微笑,像是想让我去抱抱她,“如果可能的话,任何人都有选择做什么的自由。难道你不相信这个,厄尔?现在我待在一个一无所知的沙漠中,开着一辆偷来的车子,用假名字住进一个汽车旅馆,没有自己的钱,有一个不是我的孩子,还有官司在身后跟着。我有一个选择,我只要登上一辆客车,就能从所有这一切里解脱出来。你会怎么做?我知道你会怎么做的。”

“你以为你知道。”我说。我不想陷入一场争吵,告诉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因为这么做一点用处都没有。等走到争吵那一步,你已经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了,尽管事情本不该这样,也许对某些阶层的人来说不是这样的,但绝不是我这个阶层。

埃德娜微笑着朝坐在床上的我走来,伸出双臂搂住了我。绮丽儿翻了个身,看看我们,笑了笑,又闭上了眼睛,房间里很安静。我开始用一种不同的眼光来看石泉城,我知道我今后会永远这么来看它:这是一个充斥着罪犯、妓女和失望的下等城市,一个女人弃我而去的地方,它不是一个我能一劳永逸地让一切重新走上正轨的地方,是一个我看见金矿的地方。

“吃你的炸鸡,厄尔,”埃德娜说,“然后我们上床。我累了,但我还是想和你做爱。所有这些和爱不爱你无关,你是知道的。”

 

埃德娜睡着后,天已经很晚了,我起身走到外面的停车场。很难说现在到底几点钟了,因为高速公路上的灯光仍然朦胧地照亮着天空的底部,巨大的 “华美达” 红色霓虹灯招牌一动不动地在夜色里发出嗡嗡声,东面没有一点表明天快亮了的光亮。停车场里停满了车,全都车头冲前停着,其中的几辆车的顶上捆着大箱子,而车子的后行李箱也因装满了东西而显得有点下沉,人们将带着这些东西去某个地方,一个新家,或山里的休闲胜地。埃德娜睡着后我在床上躺了很久,看电视上播放的亚特兰大勇士队的比赛,竭力不去想我明天看着客车开走时的感受,以及当我转过身来,发现只剩下绮丽儿和小杜克,而且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人来照顾她们时的感受,我接下来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到一辆车,把车牌换了,给她们弄点早饭吃,然后我们一起上路去佛罗里达,所有这一切要在两小时内完成,因为那辆奔驰车白天里肯定不如晚上隐藏得那么好,而且消息传得总是很快。自从绮丽儿归我后,我总是亲自照顾她。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照顾她,她们中的大多数甚至都不喜欢她,但她们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在照顾我,这样我才能照顾好她。我知道埃德娜离开后,一切会变得更加地困难。但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把这些都忘记一小会儿,让我的脑子松弛一下,这样才能在应付即将到来的困难时坚强一点。我在想一个成功的人生和一个不成功的人生之间的差别,这一刻的我和那些把自己的车子开进停车场上特定位置的人之间的差别,也许我和住在金矿边上拖车房里的那个妇人之间的差别,差别在于你能否把这一类的事情丢在脑后,不受它们的干扰,也许还有就是你一生中不得不多次面临这样的麻烦。靠着运气和后天的努力,这些人遇到的麻烦比别人要少点,而且由于他们的性格特点,他们忘记得比别人要快。这就是我所想要的:少一点麻烦,少一点对麻烦的记忆。

我走到一辆车子跟前,一辆挂着俄亥俄州车牌的庞迪亚克,从它的承重看,应该是那些车顶上捆着箱子、后行李箱里放满东西的车子中的一辆。我从驾驶座这边的窗户向车内看了看。里面有地图、小说书、太阳镜和挂在车子侧面的放饮料听的塑料架子。后座上放着儿童玩具、几个枕头和一只装猫的箱子,坐在箱子里面的一只猫正盯着我看,好像我的脸是天上的月亮。里面的这些东西看上去是那么的熟悉,没有一件让你觉得意外,如果我有一辆车,我会在车里放上完全一样的东西。但我当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旅馆背面的窗户,除了我住的房间和另一扇窗户外,其余的都黑着灯。我寻思,因为这看上去很好笑,如果你在深更半夜看见一个男人,在美华达旅馆的停车场里,透过车窗向车内窥视,你会怎么想呢?你会想到他是在试图清醒自己的头脑吗?你会想到他是在为新的一天里将要面临的困难做准备吗?你会想到他的女朋友就要离开他了吗?你会想到他有一个女儿吗?你会想到他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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