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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胡安·鲁尔福:塔尔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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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丽娅扑到她母亲的怀里,吞声饮泣地痛哭了许久。她早想痛哭一场,但一直忍着,一直忍到我们回到辛松特拉后她见到了她母亲,开始感到需要痛哭一场的时候。

  然而,在过去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们不得不把丹尼罗埋葬在塔尔巴的一个土井里。当时没有任何人帮忙,她与我俩齐心协力,徒手扒开泥土,建成一座坟墓——我们想尽快将丹尼罗埋在土里,免得尸体腐烂,臭气熏人。那时她并没有哭。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她也没有哭。那时节我们火急火燎马不停蹄地赶着夜路。睡眼朦胧,踉踉跄跄,步履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是捶打在丹尼罗的坟墓上。在这段时间里,娜塔丽娅像是铁了心,她好像把自已的心脏紧紧地压住,不让它在自己的胸中翻腾。她的眼中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只是来到了此地,在自己母亲的身边,她才放声痛哭。她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她母亲知道,她当初是多么伤心,让她母亲也感到难过,同时,使我们也感到悲痛。她的哭声也触动了我的内心,仿佛我们的罪孽在压抑着我们。

  我们这么伤心的原因是娜塔丽娅和我杀死了丹尼罗·圣多斯。我们将他带到塔尔巴,让他死在那里。他真的死了,我们知道他走不了这么远的路,但我们明知故犯,还是带他去了。我们俩硬是推着他往前走,心想以此永远结束他的生命。我们是这样干的。

 

  到塔尔巴去的想法是我弟弟丹尼罗提出来的,他比谁都先想到这一点。几年来他一直请求我们带他去。几年前的一天,他早上醒来,胳膊和腿上长了几个紫疱。后来,这些紫泡变成了烂疮,里面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种树胶一般的黄色的东西,还淌着粘液。从这时起我记得很清楚,他对我们说,他非常害怕,怕无药可治这种病症。为此,他很想去朝拜塔尔巴的圣母,让她的慧眼治愈他的烂疮。他明知塔尔巴路途遥远,去那里我们必须白天头顶骄阳,夜间冒着三月天气的寒冷。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去。圣母一定会给他药物,让他减轻那永远也流不尽脓血的毒疮的痛苦。她会这样做的:给他洗涤疮口,让疮口长出新肉,就像才下了雨的庄稼一样。一到那里,就在圣母的面前,他的所有烂疮都会消失。这样,他就不会疼痛了,往后也不会疼痛了。他是这样想的。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娜塔丽娅和我决定陪他去塔尔巴。我必须陪他去,因为他是我弟弟。娜塔丽娅也得去,因为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的妻子。她得一路上照料他,有时要扶着他,有时还得背着他,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也可能是这样,只要他还没有失去信心。

  我早就明白娜塔丽娅心里在想些什么,对她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比如说,我清楚,她那两条像正午时分阳光下的石头那样热烘烘的浑圆坚实的大腿,很久以来一直是孤单单的。这一点我早知道。我俩曾多次在一起,但是,丹尼罗的影子总是将我俩拆散。我们觉得他那双长着紫疤的手伸到我们中间,拉走娜塔丽娅,让她去照料他。只要他还活着,事情总得是这个样子。

  现在我知道娜塔丽娅对发生的事情感到后悔了,我也是一样。但是,这样做总不能消除我们的内疚,并且,再也不会让我们的内心得到安宁。我们知道,丹尼罗总归要死的,因为他的死期已到,去如此遥远的塔尔巴也无济于事,因为几乎可以肯定,他无论去那儿,即使是留在这儿,他一样得死。也许留在这儿还会多活几天,因为他去那儿路途劳累,流了更多的血,有时还生了不必要生的气,这一切加起来加速了他的死亡。我们虽明知这些,但也难以使我们的心情平静下来。更糟糕的是,当丹尼罗觉得去也无用。不想往前走的时候,在他要我们陪他回来的情况下,我们却硬推着他走。我们当时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让他继续往前走。我们对他说,我们已不能走回头路了。

  “现在塔尔巴已比辛松特拉更近了。”我们这样对他说。但当时塔尔巴还远着呢,还有好多天的路程。

  我们希望他死。还要说明一下,早在我们离开辛松特拉之前,以及在去塔尔巴一路上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我们都怀着这样的希望。这一点眼下我们已无法理解,但当时确是我们的愿望。这点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还清楚地记得一路上度过的这几个夜晚。我们在夜幕开始拉开时,用松明照明。后来,就让炭灰积起来,使灯光变得暗淡。接着,娜塔丽娅和我便去寻个天上的星星或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躲起来。我们就这样来到丹尼尔目力不能及的孤寂的田野里,消失在黑夜中。那万籁俱寂的环境促使我俩偎依得更紧。我将娜塔丽娅的身子紧抱在自己的怀里,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安慰。她觉得这样好像得到了休息,忘记了许多事情。接着,她便全身放松地睡着了。

  我们每次睡的土地总是热烘烘的。我弟弟的妻子娜塔丽娅的身躯很快被热烘烘的土地烤热。这两种热气合并在一起热得烫人,使我从梦中醒来。于是,我开始在她背部抚摸起来,在她那炭火般的身躯来回抚摸,先是轻轻地摸,后来就使劲地捏挤,仿佛打算把她压出血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地过去,每次直到清晨的来临,冷风吹灭了我们身上的火焰为止。这就是我们带丹尼罗去朝拜圣母,让圣母为他治病时,我和娜塔丽娅在塔尔巴路边干的事情。

  现在这一切都已过去了。丹尼罗倒是轻松了,轻松得连命也丢了,再也不会抱怨他活着的困苦了。那时,他的全身好像中了毒,里面全是脓水,从两臂和两脚的裂口淌个不停。身上有几个很大的浓疮,它们缓慢地、十分缓慢地破裂,之后散发出一阵阵像物体变质发出的气味那样的臭味,这使找们都感到极为惊恐。

  现在他既已不在人世,就得从另一角度看问题了。眼下娜塔丽娅为他哭泣。目的也许是为了让他从目前所在的地方看到她灵魂深处遭受的痛苦。她说,她这几天看到了丹尼罗的面孔。对她来说,他的这张脸是他唯一的有价值的东西。丹尼罗的这张脸由于忍受了剧痛而汗流满面。她觉得这张脸在向她的嘴靠近,埋藏在她的头发中,用凄楚的声音请求她帮助他。丹尼罗对她说,他终于治好了自己的病,他已不再感到任何疼痛了。“现在我能和你在一起了,娜塔丽娅。请帮助我这样做。”她说,他对她说了这番话。

  我们将丹尼罗掩埋在我们挖的像很深的地沟一样的洞穴里后,便离开了塔尔巴。

  从那时起,娜塔丽娅便把我给忘了。我知道早先她那一双眼犹如明月照耀下的潭水,闪闪发光,但随后便失去了光彩,那很有精神的眼神也像被理在地下了。她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对她来说,她的丹尼罗的存在就是她的一切。他活着的时候,她照料他,他死去后,她埋葬了他。

  我们花了二十天时间才找到了去塔尔巴的主干道。在这以前,我们三个人孤单单地走着。到了主干道后,我们便和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会合在一起。这些人也和我们一样,汇集到这一条大道上来,它宽阔得像条大河。这么多人走在一起,你推我拥,你拖我拉,仿佛有一条绳子将我们捆绑在一起一样。由于人多,玉米粉一样的白色尘土冲天而起,然后又落到了地上。人们走路时双脚又将尘土掀起,飘到空中。这样一来,这滚滚黄尘每时每刻总是在我们的身上身下飞扬。在尘土之上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虽有尘土,但它难以挡住烈日,没有任何荫凉的地方。

  为了躲避烈日,逃过旅途中那耀眼的白光,我们盼望着黑夜的来临。

  后来,白天越来越长了。我们是在二月中旬离开辛松特拉的,而现在已是三月初了。天亮得很早。天黑时我们才合上眼,便被那仿佛刚刚下山,马上又升起来的太阳照得醒过来。

  与这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一起,我们觉得日子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也从来没有这么艰辛。我们好像是在太阳下挤成一团的蠕虫,在黑糊糊的尘土中扭曲翻滚。这灰尘将我们圈困在同一条道路上,胁裹着我们前进。我们两眼注视着尘土,它们像是某种不可逾越的障碍物一样,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它像一团灰色的沉重的物体从上面向我们每个人压下来。只是在我们穿越某一条河流时,尘土才飞得高一些,天也明净了一些。我们将沾满尘土的发热的脑袋浸入绿色的河水,转眼间就从我们每个人的头上冒出一阵蓝色的烟雾,宛如冷天从嘴里呼出的水气。然而,过不了多久,我们又必须重新隐没在尘土之中。人影互相遮挡住太阳,遮挡住太阳晒在我们大家身上的热气。

  黑夜总有一天会降临的,我们当时这样想。黑夜将会到来,我们将要开始休息。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要穿越白天,挨过了白天也就是躲过了炎热和阳光,然后我们将停止前进。这以后,我们又必须夹杂在我们前后行走着的人群中努力加快步伐。问题就在这里。看来,只有等我们死了时才能好好地休息休息。

  当我们像宗教游行队伍似地行走在塔尔巴的大道上时,娜塔丽娅和我,也许还有丹尼罗都是这么想的。我们希望在圣母创造的奇迹结束之前第一批到达圣母那里。

  但是,丹尼罗的情况变得更槽了。有一阵子他都不想再往前走了。他两只脚上的肉裂了口子,里面流出鲜血来。我们一直照料他,后来他的伤口好了,但是他还是不肯走。

  “我待在这里,坐上一两天,然后我再回辛松特拉。”他说。

  但娜塔丽娅和我不同意。当时我们之间有某种东西,促使我们丝毫也不可怜丹尼罗。我们愿意和他一起到塔尔巴,这是因为当时他还有一定的生命力。为此,娜塔丽娅一方面给他用白酒擦脚消肿,一面给他鼓劲,她告诉他,只有塔尔巴的圣母才能治好他的病,只有她才能使他永远地减轻痛苦。除了她别的圣母都不行,圣母有许许多多,但只有塔尔巴的圣母最灵。娜塔丽娅这样对他说。

  于是,丹尼罗哭了,泪水直往下流,在汗涔涔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继而,他又咒骂自己,产生了这样的坏念头。娜塔丽娅用头巾替他擦去泪水,然后,她和我又把他扶起来,让他在天黑之前又走一程。

  我们就这样连拖带拉地与他一起到了塔尔巴。

  在最后几天,我们也感到非常疲劳。娜塔丽娅和我觉得腰越来越直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阻挡我们前进,有什么重物压着我们似的。丹尼罗跌跤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们得把他给扶起来,有时还得背着他走。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这么疲劳:我们觉得全身松软,行走时懒于举步。然而,与我们走在一起的人迫使我们走得更快一点。

  到了夜里,那乱哄哄的情景才平静下来。分布在四面八方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朝圣的信徒们围着篝火,仰望着塔尔巴的天空,双臂划着十字,嘴里念着《玫瑰经》。这种嗡嗡声被风吹来吹去,最后变成了一阵野兽的吼声。不久,一切都沉寂了下来。半夜时分,我们听到远处有人在唱歌。之后,人们合上眼睛,但没有人睡,他们在等待着黎明的来临。我们唱着赞美诗进入塔尔巴。

  我们于2月中旬出发,到三月底才到塔尔巴。这时许多人已经往回走了。这都是因为丹尼罗进行了忏悔给耽误的。他看到周围的人们身上都挂着仙人掌,作法衣穿,他也想这样干。他用衬衣袖子系住自己的两只脚,好使自己的步履显得更为艰难。后来,他又想头戴荆冠,又用布蒙住了自己的两只眼睛。到后来,在最后一段路程他竟跪倒在地,倒背着双手,用膝头行走。我的弟弟丹尼罗·圣多斯便以这个样子来到了塔尔巴。那时,他全身都涂满了消炎膏,身上流着一滩滩黑血,他走过的地方,天空中散发出一阵阵死牲口般的酸臭味。

  我们稍不注意,他又钻到人群中跳舞去了,我们发觉时,他已在那里了。他手摇银铃,用他那双呈青紫色的赤脚狠狠地跺着地面,仿沸在宣泄已在心中积蓄多时的忿懑,也好像是为了能再活一阵子而作的最后挣扎。

  当时他可能见到人们在跳舞时,回忆起了他每年在耶稣受难九日祭期间去多里曼的情景。在那里,他整宿地跳舞,直跳到了全身骨头都散了架也不觉得疲倦。也许他回想起了这段经历。还想重温一下当年的充沛精力。

  娜塔丽娅和我看他这样跳了一会儿舞。突然我们见他举起双臂,全身扑倒在地,溅满鲜血的双手却仍紧握着还在作响的银铃。为使他不遭到正在跳舞的人们的踩踏,我们将他从人们急促飞舞的脚下拖了出来。那一双双脚在石板上滚动着、跳跃着,撞击着地面,却不知在它们中间已有什么东西跌倒了。

  我们将他送进教堂时,他两脚叉开,像瘫了一样。娜塔丽娅让他跪在自已的身旁,就在那个小小的塔尔巴圣母金像的前面。丹尼罗开始进行祈祷,来自他心灵深处的一颗巨大的泪珠跃落下来,浇灭了娜塔丽娅放在他手中的蜡烛。然而,他并未发觉。教堂中点着这么多蜡烛,这使他难以发现自己这支蜡烛已经熄灭。有了这支蜡烛,人们才能发现周围发生的事。他仍然拿着熄灭了的蜡烛进行着祈祷,为了让人听到他在祈祷,他声音大得像是在叫喊。

  但这一切都没有起作用,他最后还是死去了。

  “……从我们内心一致向圣母发出充满痛苦的哀求,多少悲叹声中包含着希望。面对我们的悲叹和眼泪,她那慈样的心不会无动于衷,因为她与我们一样感到痛苦。她能洗刷污点,让心灵变得慈祥纯正,以接受她的怜悯和慈爱。圣母啊,我们的母亲!她不愿看到我们的罪孽,她自己承担了我们的罪责。愿意搀扶我们一把,不让生活伤害我们的圣母和我们在一起,她减轻了我们的劳累困倦,减少我们灵魂的病痛,减少我们那受了伤的恳求神灵保佑的肉体遭受到的病痛。她知道我们由于将信仰建立在牺牲的基础上,使信仰显得越来越虔诚……”

  这是神父在他的讲道台上讲的一番话。他的话音刚落,人们便异口同声地开始祈祷起来,这声音就像一群被烟熏得飞起来的黄蜂发出来的一样。

  可是,丹尼罗已经听不到神父说的这番言词了。他已显得非常安静,脑袋垂落在膝盖上。当娜塔丽娅推了他一把想让他站起来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教堂外面舞蹈声,鼓笛声和钟声同时交鸣,混杂成一片。正在这时,我感到难过起来。看到这么多活生生的事情,看到圣母就在我们面前,向我们微笑着;与此同时却又看到丹尼罗的样子,他已仿佛成为一个累赘。我感到伤心。

  我们陪他上那儿去,却是为了让他死在那儿,这点我是忘怀不了的。

 

  现在我们俩已回到了辛松特拉。我们回来了,他却没有回来。娜塔丽娅的母亲什么也没有询问我,她既没有问我我的弟弟丹尼罗怎么样了,也没有问别的任何事情。娜塔丽娅趴在母亲的肩头上哭了起来,她就这样向她母亲讲述了发生的事情。

  我开始感到我们好像还未到达目的地,我觉得我们只是途经此地,进行休息,接下去我们还得继续赶路,但我不知该到哪儿去。不过,我们必须继续朝前走,因为身在此地,我们非常内疚,也非常怀念丹尼罗。

  也许我们还会开始互相害怕对方。自从离开塔尔巴的那时起,我们之间没有交谈过一句话,这可能意味着这一点。也许我们对丹尼罗的尸体仍记忆犹新,它包在一张席子里,里里外外叮满了蓝色的苍蝇。这些苍蝇发出的嗡嗡声听起来像是他鼻子里发出的鼾声。他的嘴一直张开着,娜塔丽娅和我虽然花了很大的劲,也无法使它合拢。他似乎还想进行呼吸,却又吸不到一点空气。这个丹尼罗已不知疼痛了,却还是很痛苦的样子。他踡曲着四肢,两眼瞪得大大的,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死亡。他全身的烂疮还在一滴一滴地流淌着黄水,散发着到处都能闻到的那种臭味。他的口中好像在品尝着一种浓浓的苦蜜,随着吸进去的一口口空气,这种苦蜜融化在他的血液中。

  也许此地最容易勾起我们回忆的是那个被我们埋葬在塔尔巴公墓里的丹尼罗。为了不让山上的野兽扒开泥土,拖出尸体,娜塔丽娅和我在他身上压了泥土和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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