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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弗兰纳里·奥康纳:公园深处

T/x/t小.说。天.堂

 伊诺克•埃默里醒来的时候知道,他可以领着去瞧瞧的那人今儿就要来了。他凭自己的血液知道。他象他爹一样具有慧血。

  那天下午两点钟,他向大门口的第二班门卫打招呼。“你迟到了不止十五分钟,”他气忿忿地说。“可是我还是留下啦。我本来可以走掉,可是我还是留下了。”他穿着一身绿制服,领口和袖口都有黄滚边,每条裤腿的外侧自上到下有一条黄条纹。第二班门卫是一个生着页岩般肌理的突出面孔的小伙子,他嘴里衔着一根牙签,也穿着同样的制服。他们看守的那道大门是用铁条制成的,两旁的混凝土弓形门柱做成了两棵树的形状,树枝蜷曲地伸展出去,形成了门楣,上面有几个盘绕成的大字:市立森林公园。第二班门卫靠在一边“树干”上,用牙签剔起牙来。

  “看起来我每天,”伊诺克抱怨说,“每天都要足足损失十五分钟,站在这儿伺候你。”

  每天他下班以后,总走进公园去,而每天他走进去以后,总做着同样的事情。他先走到游泳池去。他怕水,不过他喜欢坐在池边的岸上,看着女人,倘使有女人在池子里游泳的话。有一个女人每星期一来,她穿的游泳衣每一面臀部那儿都裂开了。起先,他以为她不知道,所以没有公然在岸上注视着,而是悄悄地钻进一些矮树丛,暗自窃笑着,从那儿观看。池子里没有别人告诉她游泳衣破了——大群的人要到四点钟才来。她在水里游了一圈,然后在池畔躺下睡上将近一小时,始终没有觉察到会有人在矮树丛中看着她游泳衣破裂的地方。后来有一天,他到晚了一点儿,看见三个女人的游泳衣全裂开了。当时池子里尽是人,谁也没有怎样在意她们。这个城市就是这样——老使他感到惊讶。每次他节省下两美元时,他就去光顾一个妓女,可是他所看到的公开放荡的行为不断使他震惊。他出于一种礼节感,才悄悄钻进矮树丛去。时常,有些女人会把游泳衣的背带从肩上拉下,舒展开身体躺在那儿。

  这所公园是这个城市的中心。他到这个城市里来——血液里早就有所领会——他在这个城市的中心站住了脚。每天他都看着它的中心,每天。他感到那么震惊,那么畏惧,那么不知所措,因此单是想想它就使他汗流浃背。在公园的中央,他发现了一件东西。它是一件神秘的事物,虽然它就放在一只玻璃匣子里,让大伙儿观看,还有一张用打字机打的卡片放在那儿,说明了它的一切。不过有一件事是卡片上无法说明的,而卡片上无法说明的,全在他的肚子里。这是一种可怕的知识,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表达,是一种可怕的知识,象一根巨大的神经那样生长在他的体内。他无法把这件神秘的事物给随便什么人看,然而他一定得给一个人看。他不得不领着去看的那人,是一个特殊的人。那个人不可能是这个城市里的,可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知道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他会知道的。他还知道,他不久就会看见这个人了,要不然,他体内的神经就会长得非常大,他就会被迫去抢劫一家银行,朝着一个女人扑过去,或者驾驶一辆偷来的汽车闯进一座大楼的侧面。整个上午,他的血液一直在说,这个人今儿就要来。

  他离开了第二班门卫,由一条细心选定的小路朝游泳池走去。这条小路经由游泳池女更衣室的后面通到一小片空地上,从那儿整个游泳池顿时便可以一览无遗。池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水是深绿色的,停滞不动——但是他看见那个带着两个小男孩的女人从池子另一面走来,朝更衣室走去。她一般每隔一天来一次,总带着那两个孩子。她和他们一块儿下水,游过池子,然后就在池子旁边的阳光下躺着。她穿一件有些斑渍的白色游泳衣,象只布袋一样合身,伊诺克有好几次很欣喜地看着她。他从那片空地上走到一个土坡上一些银白杨树丛里。它们下面有一条很好的坑道。他爬进去,一直爬到一片稍许开阔点儿的地方,惯常总坐在那儿。他坐定下来,把银白杨的枝条拨弄一下,好从后面看得清楚一点儿。在树丛中,他的脸总是通红。要是有人恰巧在那地方把银白杨的枝条拨开,便会认为自己看见了一个魔鬼,就会滑下土坡,摔进池子。那个女人和那两个小男孩走进了更衣室。

  伊诺克从来没有立刻走到公园里那个幽暗、秘密的深处去。那是午后的最高峰。他做的其他事情都是环绕着这个最高峰逐步树立起来的。这些事情变成例行公事,不可缺少。他离开矮树丛以后,便到“凝霜瓶”去。这是一个卖热狗的摊子,做成一个榨橙汁器的形状,屋顶四面都漆着蓝色的霜。他总在那儿喝一杯巧克力麦乳精牛奶冰淇淋混合饮料,还对那个女侍者说上几句挑逗的话,因为他认为那个女侍者暗地里爱上了他。过了那儿,他总走去看看动物。动物全关在一长排铁笼里,象电影里的阿尔卡特拉兹监狱一样。冬天,笼子里有电热设备,夏天有空调设备。有六个人受雇伺候那些动物,用丁字形大牛排饲养它们。动物什么事也不做,四下伏着。伊诺克每天都满怀畏惧和憎恶的心情注视着它们。然后,他就上那儿去了。

  那两个小男孩跑出更衣室,跳进水去。同时,游泳池另一面的那条车道上传来一种刺耳的噪音。伊诺克把头从矮树丛中伸出去。他看见一辆深灰色的汽车驶过,声音听起来仿佛马达拖在车身后面。汽车驶了过去。他可以听见它转过车道拐弯地方、向前驶去的嘎嘎声。他仔细听着,想知道它会不会停下。噪音低了下去,接着渐渐又变响了。汽车又驶过来。伊诺克这一次看到车上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它的声音又消失了,随后又响起来。汽车第三次又绕过来,几乎就在池子那边正对着伊诺克的地方停下。车上的那个男人从车窗里朝外张望,越过草坡,望到池水面上,两个小男孩正在池子里泼水、尖叫。伊诺克把头尽可能伸出矮树丛,眯起眼瞅着。那个人身旁的车门是用一根绳子扎着的。他由另一面车门跳下车,走到汽车前面,然后在通向游泳池的土坡上向下走了一半路。他在那儿站了一分钟,仿佛在找人,接着便直挺挺地在草地上坐下,身上穿的一套衣服,看起来就象里面具有强烈的亮光似的。他把膝盖弯起来坐着。“唔,我得学狗爬了,”伊诺克说。“唔,我得学狗爬了。”

  他马上从矮树丛中悄悄爬出去,心剧烈地跳着,就象在博览会上那个小伙子驾着一辆摩托车,环绕一个斗兽场的围墙驶行那么迅速。他甚至记得这个人的姓名——黑兹尔•韦弗。一刹那,他匍匐在地上,到了银白杨树丛尽头,朝游泳池那面望过去。那个身穿蓝衣服的人形还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儿,看样子就象是给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住,仿佛那只手要是一抬,那个人形就会一跃跳过游泳池,脸上的神情毫不改变。

  女人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直接上了那块跳水板。她把两只胳膊张开,开始跳跃,把跳板振动得发出一大阵沉重的啪啪声。接着,她突然向后旋转,跳入水里不见了。黑兹尔• 韦弗先生的头慢悠悠地转过来,看着她跳进游泳池去。

  伊诺克站起身,顺着更衣室后面的小路走下去,从另一面悄悄走出来,开始朝着黑兹走过去。他呆在土坡顶上,在便道旁的草地上轻轻行走,不发出一丝声音。等他直接到了黑兹的身后时,他在便道边上坐下。如果他的胳膊有十英尺长,那么他就可以把两手放在黑兹的肩上了。他静静地端详着他。

  这当儿,那个女人正从池子里爬出来,在水边撑起身子。她的脸,一张苍白的长脸,首先露了出来,一顶绷带般的游泳帽几乎一直遮到眼睛上面,锋利的牙齿从嘴里暴出来。然后,她用两手撑着,直到一只大脚和一条腿先上了岸,另一条由另一面也爬上来,于是她出水了,蹲在那儿喘息。她松弛地站起身,抖动了一下,跺了跺脚,水从她身上滴下。这时候,她的脸正朝着他们,所以咧开嘴笑了笑。伊诺克可以看见黑兹尔•韦弗脸的一部分,他正注视着这个女人,并没有咧开嘴回笑笑,只是在她啪啪地走到一个有阳光的地点去时,一直注视着她。那个地点几乎正在他们坐的地方下面。伊诺克不得不稍许挪动了一下,好看见。

  女人在那个有阳光的地点坐下,把游泳帽摘掉。她的头发很短,缠结在一起,闪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从很深的铁锈色,到没有光泽的柠檬黄色。她摇了摇头,然后又抬起脸来望望黑兹尔•韦弗,咧开嘴,露出尖牙齿笑笑。她在有阳光的地点舒展开身体躺下,双膝凸起,背脊骨贴着混凝土。那两个小男孩在池水的另一头,正在把对方的头撞到池子的边上。她躺下去,直到身子平平地靠在混凝土上,然后抬起手,把游泳衣的背带从肩上褪下。

  “啊呀!”伊诺克小声说。他还没来得及把两眼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黑兹尔•韦弗已经跳起身,几乎走到他的汽车旁边了。女人笔直地坐起来,游泳衣在胸前落下去一半。伊诺克同时两面望望。他把注意力强行从女人身上移开,跟在黑兹尔•韦弗的身后奔过去。

  “等我一下!”他大声喊着,一面在汽车前面挥动两只胳膊。汽车已经嘎嘎响起来,准备驶走了。黑兹尔•韦弗又把马达关了。他的脸在挡风玻璃后面显得有点儿愠怒,有点儿象青蛙,就仿佛有一声喊叫给闷在里面,就好象暴力影片中一扇小房间的门,门里有一个人给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了一条毛巾。

  “哟,”伊诺克说,“我说,这不是黑兹尔•韦弗吗?你好,黑兹尔。”

  “门卫说我在游泳池会找到你,”黑兹尔•韦弗说。“他说你藏在矮树丛里,看人家游泳。”

  伊诺克的脸红了。“我一向很欣赏游泳,”他说。接着,他把头从车窗外伸进去。“你在找我吗?”他喊着问。

  “那些人,”黑兹说,“那些姓莫兹的人——她有没有告诉你他们住在哪儿?”

  伊诺克似乎没有在听。“你特意上这儿来找我吗?”他说。

  “阿萨•莫兹和萨巴思•莫兹——她把那个削土豆皮的擦子给了你。她没有告诉你他们住在哪儿吗?”

  伊诺克把头从车子里缩出去。他打开车门,钻进车,在黑兹的身旁坐下。有一会儿,他就那么望着他,舔了舔嘴唇。接着,他小声说:“我一定得给你瞧一件东西。”

  “我在找那些人,”黑兹说。“我一定得会见那个男人。她没有告诉你他们住在哪儿吗?”

  “我一定得给你瞧这件东西,”伊诺克说。“我一定得让你瞧瞧,今儿下午,就在这儿。我一定得让你看。”他一把抓住黑兹尔•韦弗的胳膊。黑兹尔•韦弗摆脱了他。

  “她有没有告诉你他们住在哪儿?”他又说了一遍。

  伊诺克不住地舔着嘴唇。他的嘴唇苍白,只有发烧所起的疤是紫色的。“真个的,”他说。“她不是邀请过我去看她,还把我的竖琴也带去吗?我一定得让你瞧这件东西,”他说,“然后我再告诉你。”

  “什么东西?”黑兹咕哝说。

  “这件东西我一定得让你瞧,”伊诺克说。“笔直朝前驶去,我会告诉你在哪儿停下的。”

  “我不要看你的东西,”黑兹尔•韦弗说。“我一定得要那个地址。”

  “除非你跟着我来,要不然我记不起,”伊诺克说。他没有望着黑兹尔•韦弗。他朝车窗外面望去。一刹那,汽车开动了。伊诺克的血液流动得很快。他知道在到那儿以前,他得先上“凝霜瓶”和动物园去,所以他预见到要和黑兹尔•韦弗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他不得不把他带到那儿去,就算得用一块大石头狠揍一下他的脑袋,把他一直背到那儿去。

  伊诺克的头脑分成了两部分。和血液联系的那部分做盘算的工作,可是它从来不说什么话。另一部分里贮藏有各种各样的语言。在第一部分盘算着怎样使黑兹尔•韦弗经过“凝霜瓶”和动物园时,第二部分却问道:“你打哪儿弄来这辆漂亮的汽车的?你应该在车身外面漆上些标志,象‘上车来吧,姑娘’,——我瞧见有一辆就漆着这话,后来又瞧见一辆漆着……”

  黑兹尔•韦弗的脸很可能是从一块大岩石的侧面凿出来的。

  “我爹早先有一辆黄色的福特牌轿车,那是他靠一张彩票得来的,”伊诺克咕哝说。“它有一个可以折起的车顶篷,还有两根天线和一个松鼠尾巴,全跟着车子一块儿来了。后来,他把那车子换掉啦。在这儿停下!在这儿停下!”他嚷着——他们正驶过“凝霜瓶”。

  “它在哪儿?”他们刚走进去,黑兹尔•韦弗就这么问。他们到了一个光线很暗的屋子里,屋子后部横放着一道柜台,柜台前面有些象毒蕈似的褐色圆凳。面对着门的那堵墙上,有一幅冰淇淋的大广告,绘着一头牛打扮得象一个家庭主妇。

  “它不在这儿,”伊诺克说。“我们路上得在这儿停一下,弄点儿东西吃。你要吃什么?”

  “什么也不要,”黑兹咕哦说。他笔直地站在屋子中央,两手插在衣袋里,脖子在衣领内缩下去了一点儿。

  “嗨,坐下,”伊诺克说。“我得稍许喝点儿饮料。”

  柜台后面有人挪动身子。一个象男人那样留着短发的女人从一张倚子上站起身,走上前来。她原先坐在那张椅子上看报。这当儿,她绷起脸望着伊诺克,身上穿着一件早先是雪白的、如今已经沾满了一块块黄渍的制服。“你要什么?”她大声说,同时凑到他耳边,仿佛他耳聋似的。她生着一张男人的脸和两只肌肉发达的大胳膊。

  “我要一杯巧克力麦乳精牛奶冰淇淋混合饮料,小娘儿,”伊诺克温柔地说。“里面多放些冰淇淋。”

  她恶狠狠地从他前边转过身去,瞪眼望着黑兹。

  “他说他什么也不想要,就想坐下对着你看上一会儿,”伊诺克说。“他不饿,就是想要看看你。”

  黑兹楞呆呆地望着这个女人。她背过身去对着他,开始调牛奶冰淇淋。他在那排圆凳的最末一张上坐下,把指关节按得劈啪作响。

  伊诺克细心地注视着他。“我猜你稍许变了点儿样,”过了几分钟,他嘀咕说。

  黑兹的脖子猛地一下转过来,他开始走上前去。“把那些人的地址给我。就这会儿,”他说。

  伊诺克马上想起来了。是警察。他脸上突然流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我猜你并不象过去一贯的那么傲慢,”他说。“我猜也许,”他说,“你现在不象早先,没有那么多的理由了。”偷了那辆汽车,他心里想。

  黑兹尔•韦弗往后坐下。他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在那双愠怒、濡湿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把脸避开了伊诺克。

  “你在游泳池那儿怎么那么快就站起身来?”伊诺克问。那个女人手里端着麦乳精,回过脸来对着他。“当然啦,”他发火地说,“我也决不会要一辆有一个那么难看的方向盘的卡车。”

  那个女人把麦乳精砰的一声放在他前面的柜台上。“一毛五分,”她大声吼着。

  “你可不止值这点儿钱,小娘儿,”伊诺克说。他暗自笑了笑,一面通过麦管向麦乳精里吹泡。

  那个女人大步走到黑兹尔坐的地方。“你领着这样一个狗娘养的上这儿来干吗?”她吼着。“一个象你这样安安静静的好小伙子,带着一个狗娘养的上这儿来。你应该稍许注意点儿自己交的朋友。”她姓莫德,整天都从柜台下的一只水果瓶里喝威士忌。“耶稣,”她说,一面用手在鼻子下面擦了一下。她在黑兹面前一张靠背笔直的椅子上坐下,脸却对着伊诺克,两只胳膊在胸前合抱起来。“每天,”她望着伊诺克对黑兹说,“每天这个狗娘养的都要上这儿来。”

  这时候,伊诺克正在想着那些动物。他们接下去就得去看动物了。他不喜欢那些动物,想到它们就使他的脸变成了巧克力的紫色,仿佛麦乳精正涌上他的头脑来。

  “你是个好小伙子,”她说,“我瞧得出你不好喝酒,好,别喝,别和那边那个狗娘养的搅和在一块儿。我瞧见一个规规矩矩的小伙子,总知道。”她正对着伊诺克叫嚷,但是伊诺克却注视着黑兹尔•韦弗。当时就好象黑兹尔•韦弗肚子里有个什么正在拧紧,虽然他外表一动也没有动,连手也没有动。他显得好象给身上那套蓝衣服压下去了似的,仿佛肚子里那个东西正在越拧越紧。伊诺克的血液告诉他非得赶快不可。他用麦管把麦乳精快快吸光。

  “是呀,先生,”她说,“没有什么比一个规规矩矩的小伙子更讨人喜欢的了。上帝是我的见证人!我瞧见一个规规矩矩的小伙子,总知道。我瞧见一个狗娘养的,也总知道。他们有很大的不同。那个用麦管咕嘟咕嘟吸的满脸脓疤的杂种,是个该死的狗娘养的。你是个规规矩矩的小伙子,最好注意怎样和他交朋友。我瞧见一个规规矩矩的小伙子,总知道。”

  伊诺克吸到杯底,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毛五分钱,放在柜台上,站起身来。不过黑兹尔•韦弗已经先站起身,正靠在柜台上,对着那个女人。她并没有立刻看到他,因为她正望着伊诺克。他用两手撑着,靠在柜台上,直到他的脸离开她的只有一英尺。她转过脸,瞪眼瞅着他。

  “走呗,”伊诺克开口说,“咱们没有时间跟她拌嘴。我马上得让你瞧瞧那玩意儿,我得……”

  “我可不是规规矩矩的,”黑兹说。

  伊诺克等他又说了一遍后,才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话。“我可不是规规矩矩的,”他又说了一遍,脸上和声音里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象望着一块木头似的望着那个女人。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先吃了一惊,接着大为气恼。“你想我会在乎吗!”她尖声喊叫起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干我什么屁事?”

  “走呗,”伊诺克嘀咕着,“走呗,要不我就不告诉你那些人住在哪儿。”他抓住黑兹一只胳膊,把他从柜台旁拖开,朝门口走去。

  “你这杂种!”女人尖声喊着,“你们想想,我会在乎你们随便哪一个臭小子吗?”

  黑兹尔•韦弗迅速把门推开,走了出去。他重新坐上汽车,伊诺克跟在他后面也跳上了车。“好,”伊诺克说,“开车顺着这条道朝前走。”

  “你干吗要告诉我?”黑兹说。“我又不呆在这儿。我得走。我不能再呆在这儿啦。”

  伊诺克打了一阵寒战。他开始舔了舔嘴唇。“我一定得让你瞧瞧,”他嗓音嘶哑地说。“除了你,我不能让谁看。我在游泳池瞧见你驾车驶来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个预兆,你就是那个人。整个上午我都知道有人会来,后来我在游泳池看见你的时候,就得到了这个预兆。”

  “我可不在意你的这些预兆,”黑兹说。

  “我每天都去等着看预兆,”伊诺克说。“我每天都去,不过我不能随便带别人。我得等待预兆。等你瞧过以后,我立刻就把那些人的地址告诉你。你一定得瞧,”他说。“等你瞧了以后,有件事管保会发生。”

  “决不会发生什么事,”黑兹说。

  他又把车发动起来。伊诺克在座位边上坐下。“那些动物,”他咕哝说。“咱们得先由它们旁边走过去。这用不着花多少时间。用不着一分钟。”他看见那些动物目露凶光在等着他,准备使他错过时机。他想到要是警察这会儿就在这儿发出警报,开来警车,尖声叫着,在他让黑兹尔•韦弗看到那东西之前便逮住了黑兹尔,那可怎么好!

  “我一定要会见那些人,”黑兹说。

  “在这儿停下!在这儿停下!”伊诺克喊着。

  左面,有二长排闪闪发光的铁笼子。在铁条后面,有些黑魆魆的形影正坐着不动或者走来走去。“下车来,”伊诺克说。“这不费什么时间。”

  黑兹跳下车。接着,他站定了。“我一定得会见那些人,”他说。

  “好吧,好吧,来呀,”伊诺克嘀咕说。

  “我认为你并不知道地址。”

  “我知道!我知道!”伊诺克喊着。“第一个数字是‘二’。现在来吧!”他拖着黑兹朝那些笼子走去。第一个笼子里有两只黑熊。它们面对面坐着,象两个主妇在吃茶点,脸上斯斯文文,自己顾着自己。“它们什么事也不做,整天就坐在那儿散发臭味儿,”伊诺克说。“每天早晨,有个男人走来,用一个水龙管子冲洗这些笼子,它们还是很臭,就好象他没有洗过似的。”这儿的每一个动物私下都十分恨他,象社会上的人恨钻营的人那样。他朝前又走过两只关熊的笼子,看也没去看它们。然后,他在下一个笼子前面站住。笼里有两只黄眼睛的狼,绕着混凝土的边上嗅个不停。“鬣狗,”他说。“鬣狗对我什么用也没有。”他走近前点儿,朝笼里吐了一口唾沫,吐到一只狼的腿上。它穿梭般地走到了一边,恶狠狠地斜眼瞪了他一下。有一刹那,他忘了黑兹尔•韦弗。接着,他连忙回头看看,想确定他是否还在那儿。黑兹尔正站在他的身后。他没有在看动物。他在想着那些警察,伊诺克猜想。他说:“来吧,咱们用不着看前面的所有那些猴儿。”通常,他总在每个笼子面前逗留上一会儿,对自己大声说上一句污秽的评论,但是今儿,动物不过是他不得不经历的一种形式。他匆匆地走过了关猴儿的笼子,回头看了两三次,以确定黑兹尔•韦弗是否在他身后。到了最后一个关猴子的笼子前,他停住,仿佛管不住自己那样。

  “瞧瞧这只无尾猿,”他瞪着两眼说。这只动物背对着他,除了一个很小的粉红色屁股外,全身都是灰色的。“我要是有一个那样的屁股,”他装着一本正经地说,“那就老坐着。我决不把它暴露在上公园来的所有这些人面前。来呀,咱们用不着看下面的那些鸟儿。”他从那些关鸟的笼子面前跑过去,到了动物园的尽头。“现在不需要汽车了,”他说,一面往前走去,“咱们就穿过那片树林,直接走下那边那座小山去。”他停住,看见黑兹尔•韦弗并没有跟着他走,反而在关鸟的最后一个笼子面前站住了。“啊呀,”他呻吟说。他站在那儿,拼命挥动胳膊,一面喊道:“来啊!”可是黑兹望着笼子里,站在那儿并没有动。

  伊诺克向后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但是黑兹心不在焉地把他推开,继续朝那只笼子里看。笼子里是空的。伊诺克睁大眼睛望。“空的!”他喊了一声。“你望着这只空荡荡的旧笼子干什么?你来呀。”他站在那儿,浑身出汗,脸色发紫。“空的!”他喊着,接下去他瞧见笼子里并不是空的。在笼里一个角落的地面上,有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是在一把象洗碗刷的东西的当中,那把刷子坐在一块破布上。他凑近铁丝,斜眼细看,看见那把刷子原来是一只猫头鹰,一只眼睛张着。它正盯视着黑兹尔•韦弗。“这不过是一只尖声号叫的老猫头鹰,”他嘀咕说。“你以前看见过的。”

  “我可不是规规矩矩的,”黑兹对着那只眼睛说。他说这话的神气,就象他对“凝霜瓶”的那个女人说的时候一样。那只眼睛轻轻闭上,猫头鹰把头转过去对着墙壁。

  他谋杀了一个人,伊诺克想着。“哦,好耶稣啊,来吧!”他尖声叫着。“我得马上让你瞧那玩意儿。”他把他拉开,可是离开笼子走了几步,黑兹又停住,望着远处的一件东西。伊诺克的眼力很差。他眯起眼睛看看,瞥见在他们身后的那条大道远处,有一个人形。还有两个小身个儿在它的两边蹦跳。

  黑兹尔•韦弗突然回过身,对他说道:“那玩意儿在哪儿?让咱们这就去瞧瞧。走吧。”

  “我不是正领你上那儿去吗?”伊诺克咕哝说。他觉得身上的汗在收干,浑身刺痛,皮肤变得好象给针戳着,就连头皮上也是如此。“咱们得步行去,”他说。

  “为什么?”黑兹咕哝说。

  “我也不知道,”伊诺克说。他知道自己要遭到什么事了。他知道自己要遭到什么事了。他的血液停止流动。先前它一直象打鼓般的流动,现在它一下停了。他们开始朝山下走去。那是一片很陡的山坡,山坡上尽是树木,树身由地面往上四英尺全漆成了白色,所以看起来好象穿了短袜。他紧紧抓住黑兹尔•韦弗的胳膊。“越往下走越潮湿,”他茫然地朝四下望望说。黑兹尔•韦弗摆脱了他。一刹那后,他又抓住了他的胳膊,止住了他。他从树木间指着下面。“博物馆,”他说。这个古怪的词儿使他打了一阵寒战。这是他第一次大声说到它。他指的地方原来是一座灰色建筑物。他们越往山下走,那个建筑物就变得越高大。后来,等他们到了树林尽头,走出去到了砾石车道上时,那个建筑物似乎突然一下子缩小了。它是圆形的,颜色是烟灰色。正面有些柱子,每根柱子之间,有一个没有眼睛的女人像,头上顶着一只罐子。柱子上面,有一条用混凝土塑的扁带饰和刻出的“博物”两个字。伊诺克不敢把这个词再念出来。

  “咱们得走上台阶,穿过前门,”他小声说。走上门廊,一共有十级台阶。正门是黑色的,很宽阔。伊诺克小心谨慎地把门推开,把头从门缝间伸进去。一刹那,他把头又缩回来,说:“好吧,走进去,慢慢走。我不想惊醒那个老警卫。他和我不太友好。”他们走进了一个黑暗的门厅。门厅里有很浓的漆布和杂酚油的气味,以及另一种比这两种淡一点儿的气味。这第三种气味并不太浓,伊诺克说不出是他以前闻过的什么气味。门厅里除了两只瓮和一个老头儿睡在靠墙放着的一张靠背笔直的椅子上外,什么东西也没有。老头儿穿着和伊诺克一样的制服,看上去象一只钉在那儿的干蜘蛛。伊诺克望着黑兹尔•韦弗,瞧瞧他是否也闻到了那个不太浓的气味。看样子他好像也闻到了。伊诺克的血液又流动起来,这一回声音比较近,就象鼓声移近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他捏紧黑兹的胳膊,蹑手蹑脚穿过门厅,到了尽头另一扇黑漆门前。他把门推开一条窄缝,把头从门缝间伸进去。接着,一刹那,他又缩回来,弯了下一只手指,叫黑兹跟着他走。他们走进了另一间门厅,和前面一间一样,不过是横向的。“它就在那边那第一道门里,”伊诺克小声说。他们走进了一间黑色的房间,里面放满了玻璃匣子。这些玻璃匣子遮住了墙,地面中央有三只棺材般的匣子。沿墙的匣子全盛放着鸟儿,它们斜蹲在油漆过的木棍上,带着干瘪、调皮的神情向下望着。

  “来吧,”伊诺克小声说。他血液里那种打鼓般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走过地面中间的两只匣子,朝第三只走去。他走到它较远的那头,站住了脚,把脖子伸向前朝下望着,两手紧紧攥在一起。黑兹尔•韦弗走到了他的身旁。

  他们两人站在那儿,伊诺克直挺挺的,黑兹尔•韦弗的身体微微向前弯着。匣子里有三只碗,一排钝了的武器,以及一个男人。伊诺克看着的就是这个男人。他大约有三英尺长,赤身露体,呈现出一种干枯的黄色,两眼紧紧闭着,仿佛一大块钢铁正落下来,就要打在他身上似的。

  “瞧瞧那儿的说明,”伊诺克用教堂内常用的那种低声说,一面指着那个人脚头用打字机打出的一张卡片,“那上面说,他从前和咱们一样高。有些阿拉伯人在六个月里使他成了这样。”他谨慎小心地回过头去,看看黑兹尔•韦弗。

  他所能分辨出的是,黑兹尔•韦弗的眼睛正盯视着那个缩小了的人。他探身向前,因此他的脸在那个匣子的玻璃盖上反映出来。那个倒影是苍白的,眼睛就象两个很整齐的枪弹窟窿。伊诺克挺直身子等候着。他听见门厅里有脚步声。耶稣啊,耶稣啊!他祈祷着,让他赶快做他要做的随便什么事吧!脚步声进了房门。他看见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小男孩来了。她一手搀着一个孩子,正咧开嘴在微笑。黑兹尔•韦弗一次也没有从那个缩小了的人身上抬起眼来。女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在匣子的另一面站住,低头朝里面望去。她的脸的倒影在玻璃盖上显得正对着黑兹尔•韦弗的倒影咧开嘴在笑。这时候,她吃吃笑了一下,把两只手指放在牙齿前面。两个小男孩的脸就象是放在她两边的盘子,用来承接从她脸上溢出的笑容。黑兹的脖子向上一昂,他发出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是伊诺克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它可能是匣子里的那人发出的。接着,伊诺克知道是他发出的。“等等!”他尖叫了一声,跟在黑兹尔•韦弗的身后飞奔出房。

  他在半山腰上赶上了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拉得他转过身来。随后,他站在那儿,突然软弱无力,身体轻得象一只气球,睁大两眼望着。黑兹尔•韦弗抓住了他的两面肩膀,摇撼着他。“他们的地址是什么?”他喊着。“把那个地址告诉我!”

  就算伊诺克知道那个地址,他当时也想不起来了。他甚至连站也站不起。等黑兹尔• 韦弗放开他以后,他立刻向后倒下,摔倒在一棵穿白色短袜的树身上。他翻了个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上有一种得意的神色。他以为自己在漂浮。一大段路前面,他看见那个身穿蓝衣服的人形跳了一跳,拾起一块大石头。他看见那张狂怒的脸转过来,把石头朝他猛地一扔。他笑了,闭上了两眼。等他再睁开眼时,黑兹尔•韦弗已经不见了。他把手放在前额上,然后又把手放在眼睛前面。手指上有些红条纹。他回过头,看见地上有一滴血。在他望着时,他认为那滴血象一条小泉水那样扩大开来。他笔直地坐起身,皮肤发冷发僵,他把一只手指放进血里,微微地可以听见自己的血液在流动,他的秘密的血液,在那个城市的中心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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