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名著 > 《名家短篇小说集》在线阅读 > 正文 弗兰纳里·奥康纳:人造黑人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弗兰纳里·奥康纳:人造黑人

>T<>xt<小<>说<>天<>堂<>

 海德先生一觉醒来,发现屋里充满了月光。他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银色的地板,然后又盯视着可能是用织锦缎做成的枕套上的条纹,一转瞬,他看到半个月亮出现在五英尺外的刮脸镜里,它停在那儿,好象在等待他允许它进屋。月儿向前推移,给每一件东西洒上一层神圣的光辉。靠墙的那把直靠背椅看起来挺直而专注,好象在等待命令似的,海德先生的裤子挂在椅背上,显出一种几乎是高贵的神气,象某个大人物刚扔给仆从的一件长袍;但是月儿的外表庄严。它的凝视穿过房间,望到窗外,它在那儿飘过马厩上空,似乎带着一个看到老年就在面前的青年人的神色在注视它自己。

  海德先生满可以对它说,年龄是上好的恩赐,只有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才能心平气和地理解生活,这种理解使他成为青年人合适的导师。这至少是他自己的体验。

他坐起来抓住床脚那头的铁栏杆,抬起身体,直到他能看见放在直靠背椅旁边倒扣的桶上的闹钟。这时是凌晨两点。钟上的警铃已经坏了,但是他并不依靠任何机械工具叫醒自己。六十年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反应迟钝;他肉体上的反应如同他精神上的反应一样,受他意志和强硬性格的支配,这些可以从他的外貌上明显地看出来。他长着一张象试管那样的长脸,嘴张开着,下巴颏又长又圆,还有一个长长的塌鼻子。他的眼睛机警、宁静,在神奇的月色中流露出沉着和足智多谋的神色,似乎是人类某个伟大导师的一双眼睛。他可能是维吉尔①,深更半夜被召唤去找但丁②,或者更好的话,可能成为拉菲尔③,被上帝的一束神光唤醒,飞到托比亚身旁。房间里唯一的一个黑块是窗下阴影里的纳尔逊的那张草床。

①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前19)。

  ②意大利诗人(1265—1321)。在但丁的长诗《神曲》中,维吉尔是但丁游历地狱时的向导。

③拉菲尔为犹太文学中提到的天使长。在《圣经》经外书《托比特》这部作品中,描写拉菲尔和托比亚一起来到米堤亚国(古代王国,位于今伊朗西北部),后来他指示托比亚去和撒拉结婚,并告诉他怎么赶走和撒拉相爱的恶魔。

  纳尔逊侧身蜷缩着,双膝抵住下巴,脚后跟抵住臀部。他的一套新衣服和一顶新帽子放在送来的时候的盒子里,两个盒子在小床床脚那儿的地上,他醒来一伸手就可以拿到。阴影外面的那只小便桶在月光中雪白雪白的,看起来就象一个小小的私人守护神似的看护着他。海德先生往后躺下,信心十足地感到他能履行第二天道义上的任务。他打算比纳尔逊起得早,到纳尔逊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烧早饭了。每当海德先生先起床的时候,那孩子总是很恼怒。他们得四点出门,五点半到达火车联轨站。火车将在五点四十五分为他们停一下。他们必须准时到达,因为火车是专为他们停的。

  这是孩子第一次进城,然而他声称是第二次,因为他生在那里。海德先生试图向他指出,在他出生的时候,他还没有能力判断自己在何处,但是毫无效果,他仍然坚持说他这是第二次进城了。海德先生则将是第三次。纳尔逊说过:“我已经要去两回了,我才不过十岁。”

  海德先生跟他争论过。

  “如果你十五年没去那儿了,那你怎么知道你能认得路呢?”纳尔逊曾这样问。“你怎么知道城市没有变呢?”

  “你发现我迷过路吗?”海德先生问。

  纳尔逊当然没见他迷过路,但是纳尔逊是个孩子,他要不顶撞地回答一下,他是决不会感到满足的。他回了一句:“这儿附近没有能让你迷路的地方。”

  海德先生预言:“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并不象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能干。”这次旅行他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但是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从教训这方面考虑的。这次旅行将成为那孩子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教训。他会从中发现自己没有理由仅仅因为出生在一座城市里就骄傲自大。他会发现这座城市并不是个了不起的地方。海德先生有心要让他看到一座城里可以看的一切,这样他今后就会愿意呆在家里度过他的一生了。他一直想着这孩子最终会怎样发现他不象自己想的那么聪明能干,想着想着沉入了睡乡。

  三点半的时候,一股炸肥咸肉的味儿把他惊醒了,他跳下帆布床。那张草床上已经没有人了,衣盒已经打开。他穿上裤子,奔进另一间屋子。男孩正在烘烤一块玉米粉面包,肉已经炸好了。昏暗中男孩坐在桌边,从一只罐子里喝着冷咖啡。他穿上了那套新衣服,戴着新的灰帽子,帽子低低地压在眼睛上面。这顶帽子他戴着太大,他们定购了大一号的,因为他们预计他的头还要长。他一声不响,但是从他整个样子看来他对自己比海德先生起得早感到很得意。

  海德先生走到炉子那儿,把长柄煎锅里的肉拿到桌上。“不用急,”他说。“你很快就会到那儿,而且也很难保证你到了那儿一定会喜欢它。”他坐在男孩对面,孩子的帽子慢慢摇晃着往后倒去,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这张脸的模样跟老人的脸非常相象。他们是祖孙俩,但是看起来很象是兄弟俩,年龄相差不大的兄弟俩,因为海德先生在白天有一种年轻人的神情,而那男孩的模样反倒显得老成,好象他早就知道一切,而且愿意遗忘它似的。

  海德先生有过妻子和一个女儿,妻子去世后,女儿出走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带着纳尔逊回来。后来有一天早晨,她没有起床就死去了,留下海德先生单独一人照看这一岁的孩子。海德先生犯了个过错,他告诉了纳尔逊他生在亚特兰大。如果他不把这一点告诉纳尔逊,纳尔逊也就不可能坚持说这是他第二次上城了。

  “你可能一丁点儿也不喜欢这座城市,”海德先生继续说。“那儿尽是黑人。”

  男孩做了个鬼脸,似乎他能对付一个黑人。

  “得啦,你还从来没看见过一个黑人呢,”海德先生说。

  “你起得不太早,”纳尔逊说。

  “你还从没见过一个黑人,”海德先生重复了一遍。“自从十二年前咱们把那个黑人赶走以来,咱们这个县就一个黑人也没有了,那会儿你还没生呢。”海德先生看着男孩,好象在挑动他说他甚至见过黑人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住在那儿的时候没见过一个黑人呢?”纳尔逊问。“也许我见过许多黑人呢。”

  “即使你见过一个,你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海德先生说,他完全被激怒了。“一个六个月的婴儿分不出谁是黑人谁不是黑人。”

  “我想我要是看到一个黑人,我会认得出的,”男孩说着站起身,把那顶精巧的折痕很深的灰帽子拉拉直,到外面去上厕所了。

  他们在火车规定到达的时间之前来到了联轨站,在离第一组铁轨二英尺远的地方站着。海德先生带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些小甜面包和一罐沙丁鱼,这是他们两人的午餐。看起来挺毛糙的橘红色的太阳从东部山脉背后冉冉升起,把他们身后的天空染成一片暗红色,但是他们前面的天空仍然是灰白的,面对他们的是一轮灰白而透明的月亮,还没有一个拇指纹清楚,毫无光泽。一只小小的锡制配电箱和一只黑色燃料箱表明这儿就是联轨站;铁路是双轨,它们要伸展到最后消失在空旷地两端转弯处的后面才会再会聚在一起。开过的火车似乎从一片隧道般的森林中穿出,须臾之间暴露在寒冷的天空之下,接着又惊慌地消失在森林之中。海德先生曾经不得不和售票房商量进行一些特殊的调度让这趟车停一下,他私下担心火车不会停,要是那样,他知道纳尔逊会说:“我还以为哪一趟车都会为你停下呢。”在不起作用的早晨月光下,铁轨显得灰白而脆弱。这一老一小睁大眼睛凝视前方,好象正在等待一个幽灵显现似的。

  然而在海德先生还没决定返回之前,突然传来一声深沉的警笛声,火车出现了,火车沿着铁轨非常缓慢地滑行,几乎是静悄悄地转过沿铁轨约二百码长的森林拐弯处,车前亮着一盏黄灯。海德先生仍然没有把握火车是不是会停下,他觉得如果火车慢慢地驶过去,那就更加显得他是个大傻瓜了。不过他和纳尔逊两人都作好了准备,要是火车开过去就只当没有这回事。

  火车头开过去了,他俩闻到一股金属受热后的气味,接着第二节车厢在他们站的地方准确地停了下来。一个长着虚胖的老叭喇狗脸的列车员站在车厢踏脚上,好象在等他们似的,尽管他看起来并不觉得他们上不上车跟他有什么关系。“上右边去,”他说。

  一瞬间他们就上了车,当他们进入静悄悄的车厢时,火车早已开动。大部分旅客仍熟睡着,有的脑袋离开椅子扶手悬空着在睡,有的占了两个座位,舒展了身子睡着,有的懒散地躺着,脚伸到过道里。海德先生看到两个空位子,他把纳尔逊往座位那儿推去。“到靠窗口那儿去坐吧,”他用平常的声音说道,可是在清晨这个时刻,这声音却显得特别响。“你坐在那儿没人会在意的,因为那儿没人坐。就坐那儿吧。”

  “听见了,”男孩儿低声说。“你不用大声嚷嚷,”他坐下后把头转向窗玻璃。在车窗玻璃中,他看到在一顶白乎乎的象鬼一样的帽子下有一张苍白的象鬼一样的脸不高兴地看着他。他外公也迅速地瞥了一眼,看到一个不同的鬼,在一顶黑帽子下面脸色苍白,然而在咧着嘴笑。

  海德先生坐下安顿好后掏出车票,开始高声地念起印在车票上的所有的字来。旅客开始翻动身子。有几个醒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把帽子脱了,”他对纳尔逊说,一面脱下自己的帽子放在膝上。在他多年来已经变成烟灰色的头发中出现了少量的白发,他的头发平伏地贴在后脑勺上。他的脑袋前面光秃秃的,满是皱纹。纳尔逊脱下帽子放在膝上,他们等着列车员过来检票。

  过道对面的那个男人伸直腿占了两个座位,两只脚搁在车窗上,脑袋伸到过道里。他穿着一套浅蓝色的衣服和一件黄色的衬衫,领子敞开着。他刚睁开眼,海德先生刚准备要自我介绍,这时列车员从后面走过来大声吼叫:“票。”

  列车员走后,海德先生把那回程的半张票递给纳尔逊说:“现在把票放进口袋,可别丢了,要不你就只好留在城里了。”

  “也许我会留在那儿,”纳尔逊说,好象这倒是个挺合理的建议似的。

  海德先生没理他的岔。“这是这孩子出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他对坐在过道对面的那个男人说,那个人这会儿已经在座位边上坐了起来,两脚踏在地上。

  纳尔逊猛地一下又戴上了帽子,生气地转向车窗。

  “他从未见过世面,”海德先生继续说。“无知得象他出生的时候一样,但是我有心让他看个够。”

  男孩越过外公往前朝那个陌生人凑过去,“我生在那个城市里,”他说。“我生在那儿。这是我第二次出门旅行。”他用一种非常决断的声音说着,但是过道对面的那个男人看起来似乎并不明白。他的眼睛下面有青紫色的眼袋。

  海德先生凑到过道对面,拍拍那人的胳膊。“跟一个孩子打交道,”他一本正经地说,“就得让他看他应该看到的一切。什么都别留下。”

  “是啊,”那个男人说。他垂下眼睛盯视着自己浮肿的双脚,他抬起左脚,离地板大约有十英寸高。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左脚,又抬起右脚。整节车厢里的旅客都开始起身了,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到处可以听到各种不同的说话声,接着是一片嗡嗡声。突然,海德先生安详的表情起了变化。他的嘴几乎紧闭着,眼睛里流露出既凶狠又提防的神色。他望着车厢另一端。他没有转身就抓住纳尔逊的胳膊,拉着他往前。“瞧,”他说。

  一个身材高大、咖啡肤色的男人正缓缓地向前走来。他穿着一身轻巧的服装,系一条黄缎子领带,别着一枚红宝石别针。他的肚子在扣上纽扣的外套里面神气地挺着,他的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握着一根黑色的手杖,每走一步,随着一个不慌不忙的向外的动作,他把手杖提起来又放下去。他走得非常慢,棕色的大眼睛扫视着旅客的头部。他蓄着一小撮白胡子和一头白色的鬈发。他身后跟着两个咖啡色皮肤的年轻女人,一个穿黄衣服,另一个穿绿衣服。她们跟在他后面,走得跟他一样快慢,一边在小声闲聊。

  海德先生分明把纳尔逊的胳膊捏得更紧了。当这一行人走过他们身旁时,那只提起手杖的棕色手上的宝石戒指发出的光,在海德先生的眼睛里反射,但是他没有抬眼向上看,那个身材巨大的男人也没有看他。这一行人走完过道的其余部分,步出了车厢。海德先生抓住纳尔逊胳膊的手松开了。“那是什么人?”他问。

  “一个男人呗,”男孩说着气愤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种看不起他的才智的问题感到很厌烦。

  “什么样的男人?”海德先生坚持说,他的语调却不动声色。

  “一个胖男人,”纳尔逊说。他开始觉得自己还是小心提防点儿好。

  “你不知道他是哪种人?”海德先生用一种决断的声调说。

  “一个老人,”男孩说,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今天他不会过得快活。

  “那是个黑人,”海德先生说着坐回座位上。

  纳尔逊从座位上跳起来,站在那儿,回头望着车厢的尽头,但是那个黑人已经走了。

  “我以为你会认出黑人的,因为你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在城里见过那么多的黑人,”海德先生继续说。“那是他看到的第一个黑人,”他对过道对面的那个男人说。

  男孩挨着椅背往下滑到座位上。“你说他们是黑色的,”他生气地说。“你从来没说过他们是棕色的。你跟我说得不对,怎么能指望我知道呢?”

  “你就是一无所知,”海德先生说,他站起身移到过道对面那个男人旁边的空座位里。

纳尔逊又向后转过身子,望着那个黑人消失的地方。他感到那个黑人是存心为了愚弄他才走过过道的;他怀着一种强烈的、原始的、刚刚萌生的仇恨憎恶这个黑人。现在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外公不喜欢黑人。他朝车窗望着,车窗上那张脸似乎暗示,对于这一天的艰难他可能力不胜任。他不知道当他们到达那座城市的时候,他是不是还能认得出它。

  说完几段故事后,海德先生发现他对着说话的那个人睡着了,他站起身,提议纳尔逊一起去走走,看看火车的各个部分。他特别想让孩子看看盥洗室,于是他俩先走进男宾盥洗室,仔细察看了一下水管装置。海德先生向纳尔逊示范表演了一下怎样使用冰水冷却器,好象那是他发明出来似的,他让纳尔逊看装有单个自来水龙头的盆,这是旅客刷牙的地方。他们走过几节车厢来到餐车。

  这是整列火车中最漂亮的一节车厢。车厢漆成深蛋黄色,地板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餐桌上方有宽大的窗子,窗外滚滚移动的景色,它们巨大的空间,在咖啡壶的侧面和玻璃杯上被缩成了一幅幅小型的画图。三个穿着白色套服、围着白围裙的很黑的黑人在过道里前后奔跑,摇摇晃晃地端着托盘,向正在用早餐的旅客点头哈腰。其中有一个冲到海德先生和纳尔逊面前,竖起两只手指说:“两个座位!”但是海德先生大声地回答。“我们上车前就吃过了!”

  那个侍者戴着一副很大的棕色眼镜,使他的眼白显得更大了。“那就请站在一边,”他说着好象掸苍蝇似的将胳膊优美地一挥。

  纳尔逊和海德先生都没挪动一步。“看,”海德先生说。

  餐车近旁的那个角上有两张桌子,一块橘黄色的帘子把它们与其它桌子分隔开了。一张桌上已经摆好餐具,但是没人坐,另一张桌子上坐着那个身材巨大的黑人,他面向他们,背向着帘子。他一面在一块松饼上涂黄油一面柔声地跟那两个女人说话。他的脸非常黑,脖子在雪白的领子两面鼓了出来。“他们被隔开着,”海德先生解释说。接着他说:“咱们去看看厨房吧,”他们走完餐车的过道,但是那个黑人侍者很快从他们身后走来。

  “旅客不许进入厨房!”他用一种傲慢的语调说。“旅客不许进入厨房!”

  海德先生在原地停住,转过身子。“这里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他冲着黑人的胸部大声嚷道,“因为蟑螂会把旅客赶出去!”

  所有的旅客都哈哈大笑,海德先生和纳尔逊咧嘴笑着走出了餐车。在家乡海德先生是个出名的有急智的人,纳尔逊感到在他身上有一种突然而强烈的自豪感。他明白在他们即将到达的那个陌生地方,这个老人将是他唯一的依靠。他要是真的跟外公走散了,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完全孤独了。一种异常激动的心情振动着他。他想抓住海德先生的外衣,象小孩那样抓住不放。

  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经过的一个个窗户,他们看到外面点缀着一片小屋子和棚屋的农村景色,一条公路沿着铁路伸展开去。许多汽车在公路上飞驶,汽车很小,开得很快。纳尔逊觉得空气中的呼吸声比半小时前小多了。过道对面的那个旅客已经走了,海德先生找不到附近有什么人可以交谈,于是他望着窗外,根据他自己的想法大声说着他们经过的这些建筑物的名字。“南方化学公司!”他说。“南方少女面粉公司!南方大厦!南方美人棉花产品公司!帕蒂花生酱公司!南方妈妈甘蔗糖浆公司!”

  “别出声!”纳尔逊嘘了一下。

  全车厢的旅客开始站起来了,从头顶上方的行李架上取下各自的行李。妇女们穿好大衣,戴上帽子。列车员把脑袋伸进车厢,大声吼道:“第一站……到了,”纳尔逊冲出座位,浑身颤抖。海德先生按住他的肩头让他坐下。

  “坐着吧,”他用威严的声调说。“第一站在城市的边上。第二站才是主车站。”这是他从第一次上城时获得的知识,当时他在第一站下了车,只得花一角五分雇人送他到市中心。纳尔逊回到位子上坐下,脸色煞白。他一生中第一次意识到外公对他是不可缺少的。

  火车停了,等少数旅客下车后又继续向前滑动,好象根本没停过似的。外面,在一排排东倒西歪的棕色房屋后面耸立着一排蓝色的大楼,大楼过去是一片暗淡的灰红色天空,天空渐渐后退直到完全看不见。火车驶进了铁路车场。往下一看,纳尔逊看到一条条银色的铁轨越来越多,纵横交错。他还没来得及开始数有多少,窗子上那张脸就开始冲着他来了,脸色发灰但很清晰,他扭头朝另一面看去。火车进站了。他和海德先生两人跳起身来向车门奔去。两人谁也没注意那只装着午餐的纸袋遗留在座位上了。

  他俩直着穿过这个小车站,出了一扇沉重的门,来到发出尖声的来往车辆之中。一群群人正急匆匆地去上班。纳尔逊不知道往哪儿看好。海德先生靠着一幢大楼的一侧,在纳尔逊前面瞪着眼瞧。

  最后纳尔逊说:“嗯,你怎么去看将要看到的一切?”

  海德先生没有回答。接着,看到别人走过,他好象得到了启示一般,他说:“走着看吧,”开始沿街走去。纳尔逊稳了稳自己的帽子跟在他后面。这么多的景象和声音象潮水般地向他涌来,他走过了第一条横马路,还几乎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些什么。走到第二个拐角处,海德先生回头看了看他们刚离开的火车站,这个终点站是一个混凝土圆顶的油灰色建筑物。他想,要是自己始终能看到这个圆顶,那么他就能在当天下午回来乘火车。

  他们向前走着,纳尔逊这才开始看清一样样东西,注意到摆满了种种用品的商店橱窗,有五金器具、绫罗绸缎、鸡食和酒。他们走过一个橱窗时,海德先生让他特别注意,人们走进那地方,坐在一把椅子上,双脚搁在脚蹬子上,让一个黑人给你擦皮鞋。他俩慢腾腾地走着,到店铺门口就站住脚,这样他可以看见店里的情况,但是他们不进去。海德先生下定决心不进城里任何一家店铺,因为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旅行时就在一家大商店里迷了方向,受了许多人的侮辱后才找到出口。

  他们来到两条横马路中间的一家店铺前,那儿有一个磅秤,他俩轮着上去称了一下,放入一分硬币,出来一张纸片。海德先生的纸片上写着:“体重120磅。你是正直而勇敢的人,你所有的朋友都钦佩你。”他把纸片放进口袋,感到惊讶,这台机器居然能正确地说出他的性格,但是却把他的体重搞错了,因为他不久前在一个粮食磅秤上称过,知道自己体重110磅。纳尔逊的纸片上写着:“体重98磅。你将来前途无量,但要谨防黑人妇女。”纳尔逊什么女人都不认识,他的体重也只有68磅,但是海德先生指出这个磅秤也许是把数字印颠倒了,因此这个9是指6。

  他们继续走着,到第五条横马路的尽头,火车终点站的圆顶看不见了,海德先生向左拐。如果隔壁没有一家更有趣的店铺,那么纳尔逊原可以在任何一家店铺的橱窗前站上一个小时,突然,他说:“我是在这儿生的!”海德先生转过身恐惧地看着他。他的脸上汗津津的,闪着亮光。“这儿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他说。

  海德先生吓坏了。他发现该是采取激烈行动的时候了。“我给你看一样你没见过的东西。”他说着把他带到一个拐角处,那儿有一个下水道的入口。“蹲下,”他说,“把头伸进去。”男孩蹲了下来把头伸进下水道,他抓着男孩外套的后背。听到人行道底下深处哗哗作响的流水声,他赶紧把男孩拉了回来。然后他给男孩讲解排水系统,怎样在整座城市的地下铺下水道,下水道又是怎样会容纳下全部的排水和充满耗子的,一个人怎样可能滑下去被吸进没完没了的漆黑管子。城里的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被吸进下水道,就此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海德先生对于下水道生动的描述使纳尔逊颤抖了一会儿。他把下水通道和地狱入口联系了起来,第一次懂得地底世界是怎样被连成一片的。他从马路边跑开。

  然后他说道:“对啊,但是你可以避开那些洞口嘛。”他的脸上又流露出那副固执的神情,这使他外公大为恼怒。“我就是生在这儿的!”他说。

  海德先生感到沮丧,但是他只是低声说了句:“你会尝够滋味的,”两人又继续走下去。又走了两条横马路,他向左拐,感到他这是在绕着圆顶兜圈子;他是对的,因为在半小时内他们又一次从火车站前面走过。起初纳尔逊没有注意到他两次看到的是同样的店铺,但是当他们经过那家你把脚搁在脚蹬子上让黑人给你擦皮鞋的店铺时,他发觉他们是在绕圈子。

  “咱们已经到过这儿了!”他大叫起来。“我看你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刚才一时记不起方向了,”海德先生说,他们拐到另一条街上。他仍然不想走得离车站圆顶太远,顺着新方向走过了两条横马路,他向左拐。这条街上全是两三层楼的木结构住房。不论谁从人行道上走过,都可以看到房间里面,海德先生透过一扇窗户往里瞥了一眼,看到一个女人正躺在一张铁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单,眼睛望着外面。她脸上露出一副机警的神情,这使他感到吃惊。一个模样凶狠的男孩子骑着一辆自行车不知从哪儿冲过来了,他只好往旁边一跳,免得被车撞倒。“他们要是撞倒了你,也根本无所谓的,”他说。“你最好靠得离我近些。”

  在他记得再拐弯以前,他俩在跟这条街很象的几条街上走了好一会儿。这会儿,他们走过的住房都没油漆过,房子的木头看起来都烂掉了;街面也窄多了。纳尔逊看到一个黑人。接着又看到一个,另一个。“这些房子里住的是黑人,”他说。

  “快走吧,咱们还要上别的地方去,”海德先生说。“咱们不是来看黑人的,”他们拐到另一条街上,但是他们仍然到处看见黑人。纳尔逊的皮肤感到刺痛,为了尽快离开这一地区,他们加快了步子。黑人男子穿着汗衫站在屋里,黑人女人们在倾斜着的门廊里摇来晃去。黑孩子们在沟里玩耍,他们停止了玩耍注视着他俩。不久他们开始经过一排排全是黑人顾客的店铺,他俩没有在这些店铺门口耽搁。嵌在黑脸上的黑眼睛从四面八方盯视着他俩。“对啦,”海德先生说,“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就在这儿,跟这一切黑人在一起。”

  纳尔逊皱了皱眉头。“我想你已经让咱俩迷路了,”他说。

  海德先生猛地转了一下寻找那个圆顶。压根儿看不见了。“我没让咱们迷路,”他说。“只是你走累了。”

  “我倒是不累,就是饿了,”纳尔逊说。“给我一个甜面包。”

  他俩这才发现午餐已经丢失了。

  “是你拿的纸袋,”纳尔逊说。“该让我来拿的。”

  “你要是想指导这次旅行,那我一个人走了,让你留在这儿吧,”海德先生说,他高兴地看到这孩子脸色变得煞白。不过,他明白他们是迷路了,而且离开车站越来越远。他自己也饿了,还感到口渴,因为他们在黑人地区,两人都开始出汗了。纳尔逊穿着皮鞋,感到很不习惯。水泥人行道路面很硬。他俩都想找一处地方坐坐,但是这办不到,他俩继续走着,男孩压低了声音咕哝说:“你先丢了牛皮纸袋,接着又迷了路。”海德先生不时地咆哮:“谁想要在这个黑人乐园里呆下去,可以呆下去嘛!”  

公共汽车停住,又把他从胡思乱想中震醒。车门吮吸似地咝的一声打开了,从黑暗中走上来一位穿着鲜艳的花衣服、满脸脾气的黑种胖女人,还带上来一个小男孩。那孩子约摸四岁左右,穿一身格子呢短西服,戴一顶提洛尔山区人那种插一根蓝羽毛的帽子。朱利安希望这孩子会坐在他的身旁,那个女人则挤到他母亲旁边去坐下。他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那个女人一边等付车费,一边环视,看看到哪儿坐下合适——他希望她坐到那个最不欢迎她去的地方。她那副样儿有点面熟,可是朱利安摸不清是哪点地方。她在妇女当中算得上是个庞然大物。她板着面孔,象是不仅要迎击任何对抗,而且还要把对抗搜寻出来。厚实的下嘴唇耷拉下来,象是一种警告:别惹我。她那鼓鼓囊囊的身体裹着一件绉绸的绿衣裳,两只肥胖的脚满满腾腾地挤在一双红鞋里。她戴着一顶难看极了的帽子。紫丝绒的帽檐一边向下耷拉,另一边向上翘着,其它部分全是绿色的,看上去象个掏光了枕芯的靠垫。她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的红皮夹子,好象里面塞满了岩石似的。

  叫朱利安大为失望的是,那个男孩爬到朱利安母亲旁边那个座位上去了。他母亲把所有的孩童,白种的也好,黑种的也好,全归为一类:“逗人爱的,”而且她还认为总的说来黑孩儿要比白孩儿更可爱一些。那个男孩爬上座位时,她朝他微微一笑。

  这当儿,那个黑种女人正朝朱利安身旁那个空位子逼近过来。叫他讨厌的是,她硬挤了进来。这个女人在他身旁安顿下来时,他看到他母亲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他满意地领悟到他母亲比他对这更为反感。她的脸几乎都灰了,眼神呆滞无神,好象她突然对某种可怕的对抗无比厌恶似的。朱利安认为那是因为她和那个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彼此交换了儿子。他母亲尽管还不会认清这个象征性的意义,可她会有这种感觉的。他脸上明显地露出觉得有趣的神情。

  他身旁那个女人嘟囔几句,连她自己也闹不清在说什么。他意识到身旁有一股不满的情绪,活象一只发怒的猫在低声吼叫。他只看得见那个红皮夹子立在鼓鼓囊囊的绿大腿上,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象这个女人刚才站在那里等付车费时的模样——笨重的体形,从那双红鞋起,朝上是那敦实的臀部,巨大的胸脯,傲慢的面庞,直到头上那顶紫绿两色的帽子。

  他的眼睛睁大了。

  这两顶一模一样的帽子的景象,宛如带着旭日东升的光芒,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的脸顿时欢悦地放光了。他不敢相信命运之神竟会硬给他母亲安排这样一个教训。他格格大笑起来,好引起她注意而朝他这边注视,瞧一瞧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她慢慢把目光移向他。眼珠好象从蓝色变成了青肿的紫色。他对她这种稚气一时感到不快,但这只持续了一秒钟,因为原则解救了他。他笑得很合法嘛。那种嬉笑越来越响了,简直明明象是在对她大声说:这次惩罚对您的心胸褊狭完全恰如其份。这个教训对您来说真该终身难忘。

  她把目光移向那个女人。她好象没法忍受再瞧他了,可也好象没法认为那个女人有哪点更可取。他又意识到身旁存在着那股不满的情绪。那个女人就象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那样咕隆隆地抱怨。他母亲的嘴角有一边开始微微抽动。他一看到母亲的脸色有开始复原的迹象,情绪也就低落下来,领悟到这事会突然叫他母亲感到挺有意思而根本不再是什么教训。她一个劲儿盯视着那个女人,露出一丝感到有兴趣的笑容,好象那个女人是一只偷了她的帽子的猴子。黑人小孩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向上望着她。他一直在想法惹她注意。

  “卡弗!”那女人突然喊道。“上这儿来!”

  卡弗发现注意力终于转移到自己身上,便把两只脚高抬起来,转身冲着朱利安的母亲,格格地笑。

  “卡弗!”那女人又喊道。“你听见我叫你没有?过来!”

  卡弗慢慢从座位上爬下来,可还蹲在那里,背靠着座椅腿,脑袋偷偷转向朱利安的母亲,她正在朝他微笑呢。那个女人伸出一只手,穿过过道,一把将他揪过来。他稳住自己,往后依在她的膝盖上,还在朝朱利安的母亲咧着嘴笑。“这孩子真招人爱,是不是?”朱利安的母亲对那个龅牙的女人说。

  “我想是吧,”那女人含含糊糊地说。

  黑女人使劲揪孩子坐直,可他摆脱她,冲过了过道,格格大笑着,又爬到他喜爱的那个人旁边的座位上去了。

  “我想他一定喜欢我,”朱利安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向那个黑种女人微微一笑。这是她通常向一个低等人做出的那种特别宽厚的微笑。朱利安发觉一切都落空了。这场教训在她的头脑中就象屋顶上的雨水那样流失了。

  黑种女人站起来,把孩子从那个座位上揪下来,仿佛让他躲避传染病似的。朱利安可以感到她气就气在自己没有一种象他母亲微笑那样的武器。她使劲抽打了一下孩子的大腿。他嚎叫一声,用脑袋顶他母亲的肚子,还用两只脚乱踢她的小腿。“老实点,”她狠狠地说。

  公共汽车停下了,那个读报的黑人下了车。黑种女人便挪动过去,把孩子重重按在朱利安和她之间。她用膝盖牢靠地顶住他。不一会儿,那个孩子把两只手捂在脸前,偷偷从手指缝中瞧朱利安的母亲。

  “我瞧见小淘气啦!”她一边说,一边也把手捂在脸前,从手指缝中瞧那个孩子。

  黑种女人把孩子的手打下去。“别犯疯啦,”她说,“别惹我把你打得昏头昏脑!”

  下一站他们就到啦,朱利安心中感到一阵宽慰。他抬手拉一下铃绳。那个黑种女人也同时抬手拉了一下。噢,我的上帝,他心里嘀咕着。他担心地预感到:他们一起下车,他母亲准会打开手提包,给那个黑孩儿一个五分镍币。这种做法对她来说就跟呼吸一样自然。汽车一停,黑种女人站起身来,拖着那个还不想下车的孩子,朝门前直冲过去。朱利安和他母亲也站起身来跟在后面。走近车门时,朱利安想帮他母亲拿着手提包。

  “不用,”她小声说,“我要给那个孩子一个五分镍币。”

  “别这样!”朱利安劝阻道。“别这样!”

  她低头向小孩笑一下,打开手提包。公共汽车门开了,黑种女人用胳臂夹起孩子,把他挂在她的胯骨上,一起下了车。她刚一站在街上就把孩子放下,摇晃他一下。

  朱利安的母亲下汽车,不得不把手提包又合上。可她脚一着地就又把它打开,开始在里面瞎翻腾。“我只能找到一个一分钱的钢蹦。”她喃喃说,“不过这还是个新的呐。”

  “别这样做!”朱利安咬牙恶狠狠地说。街头拐角那边有一盏路灯,她连忙跑到灯下再在手提包里仔细找一找。黑种女人拖着孩子急步向前走去。

  “喂,小孩儿!”朱利安的母亲喊道,朝前赶几步,正好在路灯柱子那儿追上她母子俩。“给你一个又新又亮的钢蹦,”她朝前举着那枚在暗光下闪亮的黄铜色硬币。

  那个高大的黑种女人转身站在那里停留片刻,两肩一耸,脸让丧气的怒火气得铁青,两眼瞪着朱利安的母亲。接着她忽然象一台机器由于多承受 一盎司重的压力而爆炸了。朱利安看见那只握着红皮夹子的黑拳头挥舞过来。他紧闭两眼,身子一缩,听到那个黑种女人嚷道:“他才不希罕谁的钢蹦呐!”等他张开眼睛,黑种女人正拉着那个瞪着两只大眼回头瞧的男孩儿,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朱利安的母亲跌坐在人行道上了。

  “我跟您说过别那样做,”朱利安忿忿地说。“我跟您说过别那样做嘛!”

  他咬着牙站在那里居高临下望着她。她的两条腿向前挺直,帽子搁在腿上。他蹲下来看看她的脸,真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您这才叫活该呢,”他说。“现在站起来吧。”

  他拾起她的手提包,把掉出来的东西一一捡进去。他从她腿上把那顶帽子拿起来。他一眼又见到那枚滚到人行道边上去的硬币,也弯腰捡了起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扔进手提包。然后他站起来,俯身伸出两手要把她拉起来。可她一动也不动。他叹口气。黑压压的公寓楼房在他俩身边两旁耸立着,带着不规则的长方形亮光。在这段街区的尽头,有一个人从门里走出来,朝另一方向走去。“得啦,”他说,“要是有人路过问您干吗坐在马路沿儿上,怎么办?”

  她拉着他的手,呼呼喘气,使劲站起来,接着便站在那儿微微晃动,好象黑暗中星星点点的亮光在围着她打转儿。她那又蒙眬又恍惚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脸上。他并没掩饰自己的不快。“我希望这次可给您一个教训了,”他说。她往前探身,两眼扫视他的脸。她好象竭力想辨清他到底是谁。随后,她仿佛没在他身上找到什么熟悉的地方,就蓦地探着脑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不去青年会上课了吗?”他问道。

  “回家,”她喃喃说。

  “好吧,那咱们走回去吗?”

  她的回答就是继续朝前走。朱利安背着双手紧跟在后面。他认为应该向她解释一下她刚受到的那种教训的意义。她或许也应当搞清楚她遇到的是怎么一档子事。“别认为这只是碰上了一个盛气凌人的黑种女人,”他说。“这意味着整个黑人种族再也不会低三下四地接受您施舍的小钱了。那个黑人跟您一模一样。她也可以戴一顶跟您那顶一样的帽子,而且肯定地说,”他又添上一句(因为他觉得这挺有意思),“她戴着可比您戴着还好看哪。这一切都说明,”他说,“旧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那些待人接物的旧方式已经过时不用了,您那种善心现在一文不值啦。”他痛苦地想到那所对他来说早已失去的宅邸。“您再也不是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人了,”他说。

  她继续踽踽地往前走,毫不理睬他。她的头发一边松散下来了。她把手提包掉在地上,也没有一点反应。他弯腰把它捡起来递给她,可她没接过去。

  “您也用不着这样慌神,好象末日已经来临似的,”他说,“因为根本没有那么严重。从今以后您应该生活在一个新世界里,面对一些现实。打起精神来吧,”他说,“这要不了您的命。”

  她气喘咻咻。

  “咱们等等公共汽车吧,”他说。

  “回家,”她口齿不清地说。

  “我真恨您做出这副样子,”他说,“简直就跟孩子一样。我本来以为您要比这强得多呢。”他决定就地站住,迫使她也停下来等公共汽车。“我不再往前走啦,”他一面停下,一面说。“咱们乘公共汽车吧。”

  她好象没听见他的话,继续朝前走。他抢上几步,一把揪住她的胳臂把她拽住。他瞧着她的脸,倒吸一口气。他看到一张自己从没见过的脸。“叫外公来接我,”她说。

  他惊恐地盯视着。

  “叫卡萝琳来接我,”她说。

  他惊惶失措地松开手,她便东倒西歪地朝前走去,好象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似的晃晃悠悠。看上去象是一阵黑腾腾的浪潮把她从他身旁卷走了似的。“妈妈!”他失声喊道。“亲爱的,亲娘啊,等一等!”她腿一软跌倒在人行道上。他冲过去,趴在她身旁,哭喊道:“妈妈,妈妈!”他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她的脸完全扭歪了。一只眼张得挺大瞪视着,慢慢朝左挪动,就象船只给拔了锚似的移动。另一只眼盯着他看,又扫视一遍他的脸,可什么也没找到就闭上了。

  “您在这儿等等,等等!”他喊道,连忙跳起来朝前方远远的一撮亮光跑去呼救。“救命啊!救命啊!”他嚷道,可是他的声音十分微弱,仅仅一丝声音。他往前跑得越快,那些灯光就飘得越远,他两脚麻木地挪动,可好象并没把他带到哪儿去。那阵黑腾腾的浪潮仿佛又把他扫回到他母亲的身旁,一分一秒地拖延他进入那种内疚和悲痛的境界。

WwW/xiaoshuotxt.N 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全集作品集
古文鉴赏辞典经典杂文集名家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