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名著 > 《名家短篇小说集》在线阅读 > 正文 弗兰纳里·奥康纳:河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弗兰纳里·奥康纳:河

T xt 小 说 天 堂

孩子郁郁不乐、没精打采地站在黑暗的起居室中央。他的父亲正在替他穿上方格子外衣。他的右胳臂还弯在袖筒里没有伸出来,父亲却胡乱地给他扣上纽扣,把他向门口推过去。一只苍白的有斑点的手从半开的门外伸进来接他。

  “他的衣服还没有穿好呢,”门外走廊里的人大声说。

  “那你就看在基督份上,替他穿穿好吧!”父亲嘴里嘟哝着,“现在是早上六点钟了。”他身穿浴衣,光着脚。他把孩子领到门外,正准备关上门,发现她的身影隐现在门口。她是一个骨瘦如柴,皮肤上长着斑点的女人,身穿豌豆绿长外衣,戴着毡帽。

  “还有他和我的车钱,”她说,“我们来回得乘两次车。”

  他走进卧室去取钱,回来时她和孩子站在房间中央,她在观察这房子。“我要是来照管你,这些香烟头的气味闻得时间长了可真受不了。”她说着替孩子把衣服穿好。

  “这是零钱,”父亲说。他走到门口,敞开门等待着。

  她数了数钱,把它塞到衣服里面的什么地方,走到留声机附近的一幅水彩画前。“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知道的。”她凝视着那些色调粗犷,零零碎碎的平面形,有几根黑色线条从中穿过。“我应该知道的。我晚上十点上班,五点下班。乘去葡萄藤街的车要一小时。”

  “唔,我知道了,”他说,“那么我们是不是让他今晚八点或九点钟回家?”

  “可能还要迟些,”她说,“我们要到河边去治疗。那位特别的牧师不常到这一带来。”她朝水彩画点点头说,“我可不愿意花钱买这个。我宁可自己画一张。”

  “好了, 康宁太太,我们到时候再见吧!”他的手指在门板上敲着鼓点。

  卧室里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给我拿一个冰袋来。”

  “他妈妈生了病,太可怜了,”康宁太太说,“她什么病?”

  “我们不知道,”他低声说。

  “我们去请牧师为她祈祷。他治好过许多人。是贝弗尔·萨默斯牧师。也许她应该找个时间见见他。”

  “也许是的,”他说,“我们晚上见。”他转身进了卧室,让他们出发。

  小男孩默默地注视着她,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他今年四岁或是五岁,长了一张长脸,下巴突出,两只半开半闭的眼睛隔得很远。他一言不发,耐心地站着,好象一头等待放出羊圈的老羊。

  “你会喜欢那个牧师的,”她说,“贝弗尔·萨默斯牧师。你应该听听他的唱诗。”

  卧室的门突然打升,父亲伸出头来说:“再见,孩子,去好好玩吧!”

  “再见,”小男孩说,他好象被枪射中一样跳了起来。

  康宁太太又看了水彩画一眼。他们出了房门,走过走廊,按了电梯铃。“我才不画这种画呢,”她说。

  户外灰濛濛的天空被路旁两排没有点灯的空楼房隔断了。“等一会儿天会晴的,”她说,“到河边去听布道,这可是今年最后一次机会了。擦擦鼻涕,乖孩子。”

  他抬起袖子就要往鼻子上擦,被她阻止了。“这样可不好,”她说,“你的手帕呢?”

  他把手伸进衣袋,装出找手帕的样子,她等着。“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打发走,”她对着咖啡馆橱窗上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什么都要你准备好。”她从自己衣袋里抽出一条红蓝两色的花手帕,弯下身来替他擦鼻涕。“擤一下,”她说,他照办了。“这手帕借给你用,把它放在口袋里。”

  他折好手帕,小心地放进衣袋。他们走到路口,靠在一家打烊的杂货店墙上等电车。康宁太太竖起外衣的领子,使它碰到脑后的帽檐。她的眼睑开始垂下,看来要靠着墙睡着了。小孩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她用昏昏欲睡的腔调问他,“我只知道你姓什么。我还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姓名是哈里·阿希费尔德,但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改名字。“贝弗尔,”他说。

  康宁太太身子一挺,脊背不再靠墙。“这可真是个巧合!”她说。“我告诉你这是那个牧师的名字!”

  “贝弗尔,”孩子重复说。

  她俯视着他,好象把他当成什么奇迹。“我今天一定让你见到他。这个牧师可不寻常。他能给人治病。不过他给康宁先生帮不了忙。康宁先生没有信仰,不过他说他什么都想试一下。他的肚子这里痛。”

  电车出现在空荡荡的街道尽头,只能看到一个黄点。

  “他现在住进了政府医院,”她说,“他们把他的胃割去三分之一。我告诉他还是要感谢耶稣,给他留下了三分之二。但他说他谁也不谢。咳,真古怪!”她喃喃自语,“贝弗尔!”

  他们走近电车轨道,准备上车。“他要给我治病吗?”贝弗尔问。

  “你得了什么病?”

  “我饿了,”他终于下了断语。

  “你没有吃早饭?”

  “那时候我还来不及饿,”他说。

  “那好,等我们到了家,我们两个人都吃点东西,”她说,“早饭我自己已准备了。”

  他们上了电车。坐在隔着司机几排的座位上。康宁太太把贝弗尔抱在膝盖上。“现在你乖一点,让我打个盹。你坐在我身上不要下地。”她把头靠在椅背上。他看她渐渐合上眼睛,张开嘴巴,露出稀稀落落几颗长牙,有的金黄,有的比她的脸还黑。她开始吹气,发出嘘嘘声,好象一个奏乐的骷髅。电车上除了他们两人和司机之外没有别人了。他见到她已睡着,就抽出花手帕,摊开它,仔细研究起来。过后又把它折好,拉开外衣衬里的拉链,把它藏好。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睡着了。

  她的住房在电车终点站半英里以外,离开大马路还有一段距离。那所房子是焦油纸砖的,前面有个门廊,铁皮屋顶。门廊里有三个男孩,个头大小不一,但脸上都长着同样的斑点。还有一个高个子女孩,头发往上梳去,夹了许多铝制卷发夹,看上去和屋顶一样耀眼。三个男孩跟在他们后边进了屋,围住了贝弗尔。他们默默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叫贝弗尔,”康宁太太说着脱下了外衣,“名字和牧师刚巧一样。这三个男孩叫杰西、斯皮维、辛克莱,站在门口的是萨拉·米尔德里德。贝弗尔,你把外衣脱下来,挂在床柱上。”

  三个男孩看着他解开扣子脱下衣服。接着又看着他把外衣挂在床柱上。然后他们站在那里,看着那件外衣。突然他们转身跑出房间,在门廊上商量起什么事情来。

  贝弗尔站着环视这个房间。它既是厨房又是卧室。这座房屋共有两间,前后两个门廊。在他的脚前,一条浅色狗的尾巴在两块地板之间晃来晃去,因为它的脊背贴着墙角来回摩擦着。贝弗尔跳起来向它踩过去,但这条狗很有经验。在他的脚踩到之前,它已缩回去了。

  墙上钉满了照片和年历。有两张圆照片,老头老太太两人都是瘪嘴,还有一张照片,那个男人的两道浓眉从鬓角直到鼻粱上缠成一团,他脸上的五官突出,象是从一个光秃秃的悬崖往下坠落的样子。“这就是康宁先生,”康宁太太说。她从火炉边走过来一会儿和贝弗尔一同瞻仰这张照片,“不过它不再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了。”贝弗尔从康宁先生的照片转到床头另一张彩色照片。一个穿着白被单的男人,长头发,头上围着一个金环,正在锯一块木板,几个孩子站在旁边看着他。贝弗尔正要问这人是谁,那三个男孩走回房间,向他打打手势,要他跟着他们出去。他真想爬到床底下去抱住一根床腿不放。但那三个满脸斑点的孩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跟在他们后面,稍许拉后几步,走出门廊,转过屋角。他们穿过一片长着杂乱的黄草的田地,向猪厩走去。这猪厩是用木板钉成的,有五英尺见方,里面满是小猪。三个男孩打算悄悄地把贝弗尔弄进猪厩去。他们先走到,默默地转过身来,背靠着围栏等候着。

  贝弗尔走得很慢,故意把两脚并在一起,好象是走路有困难的样子。有一次在公园里,看护他的人把他忘了,他挨了几个陌生孩子一顿打,一直到打完了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开始闻到一股刺鼻的垃圾味道,听到一种野兽的喧叫。他在猪厩几步之外停步观望,面色苍白,但不想退缩。

  那三个男孩一动也不动,象是出了什么事。他们的眼睛直盯着他的头上方,似乎看见他身后有什么东西来了,但他自己不敢掉转头去看。他们脸上的斑点呈灰白色,灰眼珠静止不动,好象是玻璃球,只有耳朵微微地抽搐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最后,他们中间的一个说:“她要打死我们的。”他转过身去,垂头丧气,干咳了几声,然后爬上围栏,伏在上面往厩里看。

  贝弗尔坐在地上,由于紧张情绪已消除,感到一阵昏眩。他朝他们咧着嘴笑。

  坐在围栏上的那一个孩子严厉地盯住他。“喂!你,”过了几秒钟之后,他又说:“你要是想看看猪,又爬不上来,可以把底下的板子抽掉,这么看进去。”看来他是好心,才提出建议。

  贝弗尔从来没有见过一头真的猪,只在书上看到过,知道猪是胖胖的粉红色小动物,尾巴打着弯,圆圆的脸上露着牙齿,象蝴蝶领结那样的耳朵。他探出身去,急切地抽那块木板。

  “使点劲,”那个最小的男孩说,“木头烂掉了。只要拔出那根钉子就行。”

  他从松软的木板上拔出一根红色的长铁钉。

  “现在你可以抽掉板子,把脸放到……”一个男孩用平静的声音告诉他。

  他已经这样做了。另一张脸,灰颜色,湿漉漉的,喷出酸味,正向他伸过来。它从木板下面挤出来,把他迎面撞倒。不知道什么东西直往他脸上喷气。它再次冲过来,撞得他在地上翻滚,接着又从后面把他拱起来,一直往前追赶,他一路尖声叫着跑过黄草地,它跟在后面蹦跶着。

  康宁家三个孩子站在原地观看。坐在围栏上的那个孩子伸出细长的腿把抽开的木板关上。他们没有流露丝毫喜色,但看来也不象刚才那样心情紧张了,似乎某种重大的愿望已经得到部分的满足。“妈妈不喜欢他放出猪来,”最小的孩子说。

  康宁太太站在屋后的门廊上,在贝弗尔上了台阶时抓住了他。猪的火气已消,气喘吁吁地钻到房屋底下。但这孩子足足尖声叫喊了五分钟。最后她总算把他哄住了,给他拿来早饭,让他坐在她膝盖上吃。这时猪爬上两级台阶,上了门廊,站在纱门外阴郁地低着头向里张望。它的腿很长,驼着背,一只耳朵被咬掉了一块。

  “滚开!”康宁太太吆喝它,“这头猪真象那个开加油站的帕拉代斯先生。”她说,“你今天会在治疗时看到他的。他耳朵上长了瘤。他总是来表明自己没有给治好。”

  猪站在那里又斜视了几分钟,然后慢吞吞地走开了。“我不想看到他,”贝弗尔说。

  

  他们向河边走去。康宁太太带着他走在前面,三个男孩排成纵队跟着,最后是高个子姑娘萨拉•米尔德里德。谁要是走出行列跨到大路上,她就叫嚷起来。他们一行看上去象一艘两头尖的老船的骨架,在公路边上缓缓移动。星期日发白的太阳跟在他们后面,拉开一段距离。太阳迅疾地爬过一片泡沫般的灰云,好象打算赶上他们似的。贝弗尔拉着康宁太太的手走在公路边上,俯视着从混凝土路面流下去的水形成的橘黄和紫红色沟渠。

  他想这次还算是幸运的。他们找来了康宁太太,可以带你出去一整天,不象往常那些看孩子的人就坐在你家里,要不就是上公园。你要是能离开家就可以看到许多东西。他今天已经发现自己是一个名叫耶稣基督的木匠造出来的。以前他还以为那是一个名叫斯莱德沃尔的医生,胖胖的,长着黄胡子。他给他拍照片,以为他的名字叫赫伯特。不过这一定是和他开玩笑。在他住的地方,人们老爱开玩笑。如果说他以前也想过这问题,他可能把耶稣基督当作是象“哦”、“该死的”、“上帝”这一类的字眼,或者是有时骗取人家一些东西的人。他在康宁太太家里问她床头上那幅画上穿床单的人是谁,她听了以后张大嘴巴看了他好久。接着她告诉他,“那是耶稣,”说完了她仍对他看个不停。

  几分钟后,她站起身来,从另一个房间取来一本书。“你看看这个,”她翻着书本说,“这是我曾祖母的。我说什么也舍不得丢掉它。”她翻到斑斑点点的一页,手指从一行棕黄色的字下面划过去。“埃玛·史蒂文斯·奥克利,1832,”她读了这些字后说,“这还不值得留着?书上每个字都是福音真理。”她又翻到下一页,把书名念给他听,“耶稣基督的一生,供十二岁以下儿童阅读。”接着她又念起书里的句子来。

  这本书不大,淡褐色的封面,镶着金边,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油灰味道。书内满是图画,有一个木匠把一群猪从一个男人身旁赶开:它们是真的猪,灰不溜秋的,看起来挺讨厌,康宁太太说耶稣把它们全都从这个人身旁赶开。她念完后,让他坐在地板上继续看画。

  在他们临走之前,他把这本书塞进外衣的衬里内,没有被她看见。因此他的衣服下摆一边高一边低。一路上他的心情象梦幻一样朦胧而宁静。后来他们离开公路走上一条蜿蜒、漫长的红土路,路旁盛开着忍冬花。他开始狂跳起来,拽紧她的手,仿佛想猛冲过去,攫住此时已经超到他们前方的太阳。

  他们走完一段土路,就越过长着紫色野草的田野,穿进荫翳的树林,林地铺了厚厚的松针。他从来没有进过树林,因此走起路来左顾右盼,小心翼翼,似乎进了一片陌生的国土。他们沿着一条只走马不行车的蜿蜒小路,穿过发出劈啪声的红叶走下山坡。一次,为了怕滑倒,他急忙抓住一根树枝,目光落在一个暗黑的树洞上,里面有一对凝滞不动的金绿色眼睛。到了山脚下,树林外是开阔的草地,黑白相间的母牛散在那里吃草。草地象阶梯一样一层层向下倾斜,一直伸展到宽阔的河畔。橘红色的河水中映出的太阳好似一颗钻石。

  一群人站在河边唱歌。他们身后摆了一排长桌子。几辆小汽车和卡车停在通往河边的路上。他们穿过草地,加快了步伐,因为康宁太太用手挡住眼睛上方,看到牧师已经站在河水之中了。她把篮子往桌上一放,把走在她前面的三个男孩往人群中推去,免得他们为了想吃东西赖在这里不走,她牵着贝弗尔的手轻轻地走到前边去。

  牧师站在河中离岸约十英尺的地方,水深没膝。他是一个高个子青年,穿着卡其布长裤,裤腿卷起高过水面。他上身穿了一件蓝衬衫,颈上系了一条红巾,没有戴帽子,浅色的头发,鬈曲的鬓脚伸到两颊的陷窝里,皮包骨头的瘦脸上映着河水泛出的红光。他看上去大约十九岁。他的歌声高亢带着鼻音,盖过了河边唱歌的人。他双手放在身后,头向后仰着。

  他用一个高音符结束了歌唱。然后默默地俯视着河水。两只脚在水中移动着位置。接着他抬头看河边的人群。他们互相紧挨着站在那里等待,脸上显露出庄重而期待的神色。每一双眼睛都看着他。他再次移动着两脚的位置。

  “我可能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也可能不知道。”

  “如果你们不是为耶稣而来,那就不是为我而来。如果你们只是想来看看能否把你们的痛苦投进河里,那你们就不是为耶稣而来。你们无法把你们的痛苦投进河里。”他说,“我从来没有对人这样讲过。”他停住了,看着自已的膝盖。

  “我看见你治好过一个发病的女人!”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喊叫,“看到那个女人站起身来,身体挺得笔直走回去了。她来的时候是瘸着腿的。”

  牧师抬起一只脚,接着又换了男一只。他脸上似笑非笑。“如果你为这事面来,那还不如回家去好,”他说。

  接着他仰起头,高举双臂高呼:“你们大家听着我要讲的话!河只有一条,那就是生命之河,是耶稣的血流成的,你们要把自己的痛苦投进这条河,信仰之河,生命之河,爱之河,耶稣的血流成的红河!”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动听了。“一切河流发源于那一条河,而且最终象归入大海一样流回那一条河。如果你们相信的话,就把你们的痛苦投进去,痛苦就排除了。因为造成这条河正是为了让它载运罪恶的,那条河本身充满了痛苦,它流向基督王国,痛苦就会慢慢地被冲刷掉。慢慢地,慢得就象围着我的脚的这条古老的红河。”

  “你们听着!”他开始唱起来,“我在《马可福音》上读到一个不洁的人,我在《路加福音》上读到一个盲人,我在《约翰福音》上读到一个死人!啊,你们大家听着!同样的血把这条河染红了,把那个麻风病人洗干净了,使盲人睁开眼睛了,使死人跳起来了!你们这些有苦恼的人,”他叫道,“把它投入血河,把它投入痛苦之河,看着它流向基督王国。”

  在他布道时,贝弗尔的眼睛带着睡意望着在高空悠然盘旋的两只鸟。对岸有一片金红色的檫树林,它的背后是连绵的山峦,长满了深蓝色树木,间或有一株高耸入云的青松。在后面远处,城市象一簇疣子一样从山腰突起。鸟儿向下回转,轻轻地落在最高的青松上,它们在树梢耸肩栖息,仿佛支撑着苍穹。

  “如果你们想把痛苦投进这条生命之河,那就过来吧,”牧师说,“把你们的苦难投到这里。但是你们不要以为这就是它的尽头了,因为这条古老的红河并不是流淌到这里为止。这条古老的红色受难河还要慢慢地流下去,流向基督王国。这条古老的红河适宜施洗礼,适宜投进你们的信仰,投进你们的痛苦。但是拯救你们的不是这浑浊的泥水。一个星期以来我走遍这条河的上下游。星期一我在幸运湖,第二天在理想湖,星期五我和我妻子乘车到路拉维娄去看一个病人。那里的人没有看到治好病。”他说话时脸更红了一阵,“我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会治好。”

  在他说着话的时候,只见有个人象蝴蝶拍翅膀那样向前移动着——那是一个老太太,她挥动双臂,不住地摇头,好象它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她走到河边下了水,手臂在河水中搅动着。接着她弯下身子把脸埋到水里,随后又抬起头来,全身湿淋淋的,仍然挥动着双臂,迷惘地转了一两圈,这时有人伸出手去把她拉回到人群中。

  “她这样干了十三年了!”一个粗嗓子的人喊道,“把这帽子传过去,大家赏给这小家伙一点钱。他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直冲着站在河里的青年这样叫喊的是一个块头很大的老头。他坐在一辆灰色的老式长身轿车的保险杠上,象耸立的石头一般。他歪戴呢帽,帽子的一面遮住耳朵,另一面露出太阳穴上一块紫色的瘤。他坐在那里上身向前倾着,两手垂在膝盖之间,眯着眼睛。

  贝弗尔朝他看了一会儿,连忙钻进康宁太太外衣的褶裥里把自己藏起来。

  站在河里的小伙子迅速瞥了老头一眼,举起拳头高喊起来:“不信上帝就信魔鬼!不为上帝作证就为魔鬼作证!”

  “我亲身经历过,”人群中传出一个女人神秘的话声,“我知道这个牧师能治病。使我睁开了眼睛!我为上帝作证!”

  牧师迅速举起双臂,把那些关于河水和基督王国的话又说了一遍。老头坐在保险杠上,眯着眼睛斜睨着他。贝弗尔不时从康宁太太背面偷看他一眼。

  一个穿工装裤和棕色上衣的男人向前欠欠身子,用手很快地蘸一点河水,甩动几下,然后站直身子。一个女人把婴儿抱到水边,用一点水溅湿他的脚。一个男人走出几步,坐在河岸上,脱了鞋,蹚进河水;他在河里站了几分钟,竭力把脸向后仰去,接着又蹬回岸,穿上鞋。牧师一直唱着,似乎并不注意他们的行为。

  他的歌声一止,康宁太太就举起贝弗尔对他说:“牧师,你听我说,今天我从城里带来一个男孩,交给我看管的。他妈妈病了,他要你为她祈祷。真巧极了,他的名字也叫贝弗尔!贝弗尔,”她转向背后的人,“和他同名,这不是很巧吗?”

  这话在人群中引起一些低声的议论,贝弗尔转过头来,向注视着他的人咧嘴笑笑。“贝弗尔,”他扬扬自得地喊道。

  “听着,贝弗尔,”康宁太太说,“你受过洗礼没有?”

  他只是咧着嘴笑。

  “我想他从来没有受过洗礼,”康宁太太扬起眉毛对牧师说。

  “把他传过来,”牧师说,他向前跨了一大步接住了孩子。

  他把贝弗尔夹在肘弯里,看着他咧开嘴的笑脸。贝弗尔滑稽地转动眼珠子,伸过脸去贴近牧师的脸。“我的名字叫贝夫——喔——尔,”他高声说,舌尖在嘴里滑来滑去。

  牧师没有笑。他那瘦削的脸上神色严峻,细长的灰眼睛里映出几乎是无色的天空的映象。坐在汽车保险杠上的老头纵声一笑,贝弗尔抓住牧师的衣领,紧握不放。这时他的笑容已经消失。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在他住的地方,一切都是开玩笑。从牧师的脸色中他立即看出牧师的一切言语行动都不是开玩笑。“名字是我妈妈给我取的。”他很快地说。

  “你受过洗礼没有?”牧师问他。

  “洗礼是什么?”他咕哝了一句。

  “如果我为你施了洗礼,”牧师说,“你就可以到基督王国去了。你可以在受难河中受洗礼,孩子。你可以沿着生命之河走了。你想要吗?”

  “想,”孩子说。他想:那我就不用回到那套房子去了,我要到河底下去。

  “那样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牧师说,“你就会数数了。”接着他转身面对人群,开始布道。贝弗尔看着牧师身后漂散在河水中的白色太阳的碎片。牧师突然说:“好吧,现在我就给你施洗礼。”他事先也不打招呼,就夹紧孩子,把他倒提起来,头插到水里。牧师嘴里念念有词,接着又把孩子倒转过来,严厉地看着他喘气。贝弗尔两眼发黑,瞪得很大。“你现在数数吧,”牧师说,“在以前你连数数也不会的。”

  孩子受惊不小,连哭也忘记了。他吐出嘴里的泥水,用沾湿的衣袖擦擦眼睛和脸。

  “别忘了他妈妈,”康宁太太说,“他要你为他妈妈祈祷。她病了。”

  “主啊,”牧师说,“我们为一个不在这里作证的受苦人祈祷。你妈妈在医院里生病吗?”他问道,“她痛苦吗?”

  孩子瞪着眼睛看他,“她还没有起床,”他迷惘地喊道,“她喝醉了,头痛。”周围的空气是那样的宁静,他可以听到太阳的碎片敲打着河水。

  牧师听了大吃一惊,顿时怒形于色。他的脸涨红了,眼睛里的天空也变暗了。河岸上发出一阵哄笑。帕拉代斯先生叫道:“咳!医好那个喝了酒头痛的受苦女人吧!”他开始用拳头捶打膝盖。

“他在外面呆了一整天了,” 康宁太太说。她带着孩子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朝着正在举行宴会的房间看去。“恐怕已经过了他平常上床的时间。”贝弗尔一只眼已经闭上,另一只半开半闭。他流着鼻涕,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湿漉漉的褶裥衣服的一边下摆耷拉下来。

  康宁太太断定那一个就是她,穿黑裤子的那个——黑缎子长马裤,光脚穿着凉鞋,露出涂红的脚趾。她斜躺在长沙发上,高高地架着腿,一只手撑着头,没有站起身来。

  “喂,哈里,”她说,“你今天玩得很高兴吧?”她的光滑而苍白的长脸上毫无表情。甜薯色的直头发向后梳去。

  父亲去取钱了。房间里还有另外两对男女。其中一个金发小紫蓝眼珠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欠身对孩子说:“喂,哈里,今天玩得高兴吗?”

  “他不叫哈里,他的名字是贝弗尔,”康宁太太说。

  “他的名字就叫哈里,”她在长沙发上讲了话,“谁听说过有人叫贝弗尔?”

  孩子似乎站在那里睡着了。他的头越来越往前垂下去。过了一会儿,猛然向后一仰,睁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皮已经胶住了。

  “他今天早上告诉我他叫贝弗尔。”康宁太太吃惊地说,“和我们的牧师同名。我们一整天都在河边听布道和治疗。他说他的名字叫贝弗尔,和牧师一样。是他告诉我的。”

  “贝弗尔!”他母亲说,“我的上帝啊,多古怪的名字!”

  “那牧师就叫贝弗尔,这一带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牧师了,”康宁太太说,“而且,”她用挑战的口吻说,“他今天上午给孩子施了洗礼!”

  他母亲坐起来,“哎唷,真叫人受不了,”她呻吟着。

  “还有呢,”康宁太太说,“他还给人治病。他为你祈祷,要把你治好。”

  “治好!”她几乎叫喊起来,“看在上帝份上,治好什么呀?”

  “你的痛苦,”康宁太太冷冷地说。

  这时父亲拿了钱回来,站到康宁太太旁边,等着把钱付给她。他的眼里布满血丝。“说下去,说下去,”他说,“我还想多听点她的痛苦。痛苦的真正性质已经消失了——”他把手里的纸币挥了挥,声音慢慢低下去。“靠祈祷治病倒真便宜。”他喃喃自语。

康宁太太站了一会儿,眼睛盯住房间,象一具看见了一切的骷髅①。她没有接钱就转身出去,关上门走了。父亲回转身淡然一笑,耸耸肩。其他的人都朝哈里看着。小男孩蹒跚地向卧室走去。

①西方所谓“宴会上的骷髅”指令人扫兴的人或东西。

  “到这儿来,哈里,”他母亲说,他机械地转到她的方向,眼睛也不再睁大些。“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孩子走到跟前时问他。她开始替他脱外衣。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

  “不,你知道的,”她说着,觉得他的外衣的一边比较重。她拉开衬里的拉链,用手接住掉落出来的一本书和一块脏手帕。“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不知道,”他伸出手来想抓住它们。“是我的。她给我的。”

  她把手帕丢到地上,把书举到他够不着的高处,看看是什么书。她脸上做出一副夸张的滑稽模样。其他几个人全都凑过来,在她背后看那本书。“我的上帝!”有人喊道。

  一个男人透过厚镜片盯着那本书。“这是一本贵重的书,”他说,“收藏家的珍品。”他从别人手里拿过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

  “可不要让乔治把它带走啊!”他的女友说。

  “我告诉你,这是本贵重的书,”乔治说,“1832年的。”贝弗尔转向他睡觉的房间走去。他出去后带上了门,在黑暗中慢慢摸索到床前,坐下来脱了鞋,钻进被单。过了一分钟,射进一道亮光,照出他母亲修长的侧影。她踮着脚轻声走过来,坐在他的床沿上。“那个傻瓜牧师是怎么说我的?”她低声问他。“你今天都说了些什么谎,小宝贝?”

  他闭上眼睛,听到她的话声从远处传来,仿佛他在河底下,她在河的最上面。她摇他的肩膀。“哈里,”她说,弯下身子把嘴贴近他的耳旁,“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她拉他坐起来,他觉得似乎是把他从河底吊了上来。“告诉我吧,”她低声说,她那带苦味的气息喷到他的脸上。

  他在昏暗中看到她苍白的鹅蛋脸贴近了他的脸。“他说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咕哝着,“我能数数了。”

  一秒钟后,她抓住他的衣襟,把他的头放回枕头。她俯身看了他一会儿,嘴唇在他的前额轻轻地擦了擦;然后直起身子走开,在那道灯光中款款扭动她的臀部。

  

  他并未早醒,但他醒来时那间房间还很暗、很闷。他躺在床上挖了一会儿鼻子和眼睛,然后坐起来向窗外望去。淡淡的阳光射进室内,窗玻璃把它染成灰色。大街对面的帝国饭店里有一个黑人女清洁工正从楼上往下观看,她的头放在交叉的手臂上。他下床穿了鞋,进了浴室,接着走进前房。他吃了两片涂鳀酱的饼干,是在咖啡桌上发现的,又喝了酒瓶里剩下的姜汁啤酒。然后开始找他的书,但书不在那里。

  这套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冰箱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走进厨房,找到一些葡萄干面包头,涂上半缸子花生酱,爬上高凳子,坐着细细地嚼起来,不时把鼻子往肩膀上擦擦。吃完面包,他找到一些巧克力牛奶喝了。他还想喝点姜汁啤酒,但他们把开酒瓶刀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他审视了冰箱里留下的东西——一些枯萎的蔬菜,是她放进之后忘记的,此外有不少她买来的黄橘子,还没有挤汁;还有三四种乳酪,一个纸袋里装着发腥味的东西,再就是猪肉骨头。他让冰箱门敞开着,踱进昏暗的起居室,坐到长沙发上。

  他断定他们都要出门去,不到一点钟不会回来。他们得要上饭馆吃午饭。他还够不着餐桌,侍者会给他端一张高椅子来,他坐起来嫌太小了些。他坐在长沙发正中,用脚跟踢着它。接着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察看烟灰缸里的香烟头,这似乎已成为他的习惯。他自己房间里有他的图画书和积木,但大部分弄坏了。他发现要想得到新的就得先弄坏旧的。不管什么时候,除了吃东西以外没有多少事可做,但他并没有吃成一个小胖子。

  他决定把几个烟灰缸倒在地上。如果他只倒掉其中几个,她会以为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他倒空了两个,用手指小心地把烟灰抹进地毯。接着他在地毯上躺了一会儿,仔细研究他高高翘起的两只脚。他的鞋还是湿的,他开始想起那条河。

  他的脸部表情慢慢地起了变化,仿佛过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现在逐渐看到它出现了。他突然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

  他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进了他们的卧室,在昏黑中搜寻她的钱包。他的眼睛扫过她从床沿垂到地下的苍白的手臂,又扫过用白被单裹成一团的父亲,扫过东西塞得满满的大衣柜,最后目光落到挂在椅背的钱包上。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乘车券和半包救生工具。接着他离开这房子,在路口赶上一辆电车。他没有带手提箱,因为那里面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在终点站下了车,走上前一天康宁太太带他走的那条路。他知道现在到她家里谁也找不到,因为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去上学了。康宁太太告诉过他她要出去给人家打扫房子。他穿过她家的院子,走上他们去河边的那条路。焦油纸砖住房已经离得很远,再过了一会儿他走的土路也到了尽头,他不得不沿着公路的路边走着。淡黄色的太阳升得很高,天气很热。

  他走过一个棚屋,房前有一个橘红色加油泵,但是他没有看见那老头正从门道里向外闲看着。帕拉代斯先生在喝橘子水,他慢慢地喝光一瓶,眼睛离开瓶子从旁边斜视过去,只见一个穿了方格衣服的小孩身影从路上消失了。他把空瓶子放在板凳上,眼睛仍然斜视着,用衣袖擦擦嘴。他走进棚屋,从糖果架上捡了一根手杖形薄荷糖,足有一英尺长、两英寸厚,塞到臀部口袋里。接着他上了自己的汽车,慢慢地驶上公路去追赶那孩子。

  这时贝弗尔已到了紫草田。他虽然满身尘土,汗水淋漓,但仍然快步前进,想尽快钻进树林。一进了树林他就从一株树旁漫步走向另一株,想找出他们昨天走的那条路。他终于找到松针上踩出的路,就沿着它走下去,直到看见从树林中蜿蜒伸出去的陡峭小路。

  帕拉代斯先生已经到了路旁,他下了汽车走到几乎每天都要来坐坐的老地方,手里拿着不放鱼饵就垂入水中的钓竿,凝视着从他面前流过的河水。任何人从远处看他,都会看到一块半藏在灌木林之中古老的巨石。贝弗尔根本没有看见他。他只看到了河。河水泛着橙色的闪光。他没有脱鞋子和衣服就跳了下去,含了一大口河水。他咽下一部分,把剩下的吐出来。他站在齐胸的水中,环视周围的一切。澄静的蓝天浑然一体,只有太阳在它上面钻了一个洞,天空的底部是树梢镶成的花边。他的外衣漂浮在水面上,围绕着他,象一片奇异的睡莲叶子。他站在水中面对太阳咧嘴而笑。他不想再捉弄牧师了,他想的是给自己施洗礼。这次要继续走下去,直到在河里找到基督王国。他不想浪费更多的时间了。他立即把头钻到水下,往前走去。

  一秒钟之后,他开始感到透不过气来,从嘴里往外喷唾沫,他的头再次露出水面:过了一会儿他又钻进水里,结果还是一样。这条河不愿意接受他。他再试了一次,又站立起来,呛得透不过气来。昨天牧师把他的头插进水里就是这样。他必须战胜把他迎面顶回来的东西。他停下来,突然想到这又是一个玩笑。这正是一个玩笑!他想到自己从老远跑来,结果什么也做不成。他开始对那脏水拳打脚踢起来。这时他的脚下已经踩不着什么东西了。他低低地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呼喊。接着他听到有人在叫唤。他转过头来看见一个象巨猪的东西在他身后奔跳,挥舞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棍子②喊叫着。他立即一头扑入水中,这次等待他的一股激流象一只文雅的长手似的抓住了他,急速地把他向前拖去,往下沉落。他立即感到很惊讶:既然他的行动迅速,也明白他要去什么地方,他的一切愤怒和恐惧全消失了。

  帕拉代斯的头不时露出水面。最后在下游远处,老头象一个古代的水怪从水中升起,两手空空站在那里,阴郁地极目远望那流去的河水。

  ②指那根红白条纹相间的手杖形薄荷糖。

wWw:xiaoshuotxt?n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全集作品集
经典杂文集名家短篇小说集古文鉴赏辞典